司马玉麒的三魂六魄被这一笑勾去老大半,说话颠三倒四:“弟妹你……,李贤弟他……,这个,我也不知李贤弟的去向。他也许……,他被一名老道士带走了,那老道士就是大名鼎鼎的疯僧狂道中的疯僧,不,是狂道人。”
兰若好生不乐,心想:“此人缠杂不清,一会说天赐哥不日即可归来,一会又说不知他的去向,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说道:“不论您是否知道拙夫的去向,他回来时请转告一声,就说他的妻妹来过了,要他到镇江城里去找我们。小妹,咱们走。”挽起小慧,两人牵马下山。
忽听一声娇呼:“等一等!”一道红影冲出园门,拦住兰若小慧。是司马玉雁,脸上的表情极不友善。问道:“你说你是李大哥的妻子,有何凭据?”兰若一看她的表情,一听他的语气,就猜出了大概。心想:“这一定又是天赐哥欠下的风流债,真是气死人!”淡淡一笑,说道:“你又是拙夫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向我要凭据?”
司马玉雁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妒火中烧,就要伸手拔剑。司马玉麒急忙上前拦住,喝道:“玉雁,不许无礼!”转回身又换上一付笑脸,说道:“弟妹请留步。客人登门,连杯茶水也不喝就走,岂不是让人笑话咱武林盟不知礼数。”
兰若见他横身拦路,两侧又有七八名黄衣蓝衣佩剑武士围拢上来,心知他不怀好意。明眸寒光陡现,冷笑道:“武林盟以刀剑待客,软请不行便要强留,当真令人大开眼界。阁下自称是拙夫的朋友,当知他的妻子是何许人,岂容尔等相欺!”
司马玉麒大笑道:“让弟妹说中了,咱们正是要强行留客。尊夫勾结外敌,阴谋不利于本盟,事败后畏罪潜逃,咱们正好拿你二人顶罪。这都是尊夫惹下的麻烦,可不是咱武林盟不讲道义。”
兰若手按剑柄,昂然前行。冷冷道:“很好!我已经有一年未与人动手,今天正好拿你这狗头试剑。”司马玉麒被她的威势所慑,不自禁后退了两步。司马玉雁却已经按捺不住,拔剑出鞘,叫道:“大哥,让我来对付这泼妇!”和身扑上,长剑直刺兰若前胸,又狠又疾。
兰若微微一笑,不慌不忙。一声龙吟,长剑跃然出鞘,剑脊平拍司马玉雁的手腕,后发先至,挥洒自如。司马玉雁急忙变招,却始终无法摆脱。兰若的长剑如附骨之蛆,时时威胁着她的手腕。交手十余招,不闻双剑相交,司马玉雁已处处受制。她不禁急怒攻心,剑招渐趋凶猛,不顾自身,奋力抢攻。兰若只管严守门户,神态轻松,身法如风中柳絮,剑招似绵绵柔丝,信手挥洒,游刃有余,何曾将对手放在眼里。
小慧一点也不担心,她小心眼里自有算计。醉仙武圣玉罗刹齐名武林,半斤八两。司马玉雁仅得司马长风一人传授,嫂子却是由醉仙玉罗刹两人合力造就,一年之中武功倍增,司马玉雁再强也强不过嫂子。看到精彩处,她拍手嘻笑,神态天真,娇俏动人。
司马玉麒心痒难搔,也不理会妹妹是胜是败,凑到小慧身前,伸手便抓。笑道:“小妹妹,咱们玩玩。”小慧格格一笑,闪身避开,反手一记耳光刮过去。这一掌出手突然,司马玉麒正值色迷心窍之时,未加提防,被刮个正着。一声脆响,司马玉麒粉白的脸颊上多出一个红红的掌印。
小慧笑得直打跌。司马玉麒恼羞成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伸手便抓。这一次使出了八成功力,劲风虎虎,暗劲汹涌。小慧招架不住了,惊叫一声,纵身后退。司马玉麒紧追不舍,不时发出几声快意的狂笑,心存戏弄,并不急于下杀手。
忽见一道人影闪过,剑气森森,兰若挡在小慧山前,举剑分心直刺。司马玉雁找她拼命,兰若并不放在心上。这该死的司马玉麒竟敢欺侮小慧,可就不能饶恕了,这一剑使得又快又疾。司马玉麒大惊失色,反身后仰。剑锋擦额头而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头巾被挑落,长发披散下来。司马玉麒何曾吃过这等大亏,又惊又恨,拔剑返身扑上,与司马玉雁合力夹攻。兰若现在用上了真功夫,凭借孙老头传授的玄奥之学神仙步,左挡司马玉雁,右挡司马玉麒,仿佛幻化出两道身形,哪一个都不落下风。
武林盟众剑士暗暗吃惊。那九天云鹏郝大鹏的眼睛只在小慧身上打转,暗道:“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晋身之阶。擒下这小丫头,献于大公子,岂非奇功一件。”想到此处,他纵身扑向小慧,叫道:“小姑娘,你也别闲着,郝某人陪你走几招。”他小看了小慧。小慧的武功应付司马玉麒不行,应付他却绰绰有余,憋在心裏的一口恶气正好出在他身上。该着郝大鹏今天不走运,交手不过十余招,就被小慧玄奥的掌法连连击中。尚幸小慧内力不强,郝大鹏痛入骨髓却没有受伤。他急得大叫道:“两位殷兄,周天豪,傅青山,你们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周天豪傅青山和殷氏兄弟与天赐交厚,对公子小姐围攻天赐妻妹之举颇不以为然。闻言亮出兵刃,大声吆喝,却只是虚张声势,应付应付而已。只有两名黄衣剑士上前相助,一个是郝大鹏的拜把子兄弟长空飞雁骆邦正,一个是他的内弟无影神抓范德隆。郝大鹏骆邦正两人一鹏一雁,再加上范德隆号称无影,可见轻功都非常出色。但与小慧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三人虽然联手,却无法形成合围之势。小慧施展孙老头传授的轻功,忽东忽西,打了就跑,逗弄三个傻蛋,乐趣盎然,不时发出几声银铃似的娇笑。
兰若却暗自焦急。她抵挡司马兄妹,无法分心照顾小慧。而小慧与三名黄衣剑士纠缠在一起,虽然暂时占到上风,却无法打伤对手,时间拖得久了只怕后力不济。何况武林盟尚有许多人虎视眈眈,一旦加入战团,那可大势不妙了。
就在此时,忽听一女子的声音道:“住手!”话音纤弱柔和,但大家听来却似有千钧之力,气血为之翻腾,心神为之大震。只见竹林中步出一位白衣丽人。司马玉麒一见不禁大吃一惊,暗道:“她来干什么?”
白衣丽人对武林盟众人视如未睹,径直走到兰若身前,飘飘拜倒。说道:“小妹东方映雪见过姐姐。”
有关东方姑娘与天赐如何如何的一些传闻,兰若也有所知。心想:“此女品貌不俗,难怪天赐哥喜欢她。”心中虽酸酸的有几分醋意,但见她面容憔悴,神情凄苦,言语间又谦恭有礼,便不忍恶言相向。伸手扶她起来,问道:“东方姑娘,你也是来寻拙夫的吗?”
映雪心中大恸,嘤嘤低泣道:“李大哥他,他……。”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兰若预感到一丝不祥之兆,惊问道:“拙夫怎么了?”映雪痛哭道:“李大哥已经不幸身亡了。小妹在此守候多日,就是为等姐姐来,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姐姐。还有,还有……。”兰若胸口如受重击,眼前一片模糊,两行清泪顺腮边流下。噩耗来得太突然,她几乎难以置信。但映雪凄楚的神情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场之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四周一片肃静。当啷一声,兰若手中的长剑脱手坠地。哇地一声,小慧扑入兰若怀中,放声大哭。随后又是一声痛哭,司马玉雁抢道映雪身边,喝问道:“是谁害死了李大哥?是不是你这贱婢?”
剧痛过后,兰若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紧紧抱住痛不欲生的小慧,冷冷看了司马玉雁一眼。轻声问道:“东方姑娘,你告诉我,天赐是怎么死的,是谁害死他的?”映雪哽咽道:“是我,是我害死了李大哥。姐姐杀了我吧!”司马玉雁泪眼之中寒光暴现,喝道:“果然是你这贱婢做的好事。”挺剑当胸刺去。映雪轻轻叹息,不闪不避,瞑目待死。
忽然,兰若纤手横截而出,牢牢握住剑身。司马玉雁用力回夺,犀利的剑锋割破了兰若的手掌,鲜血顺剑脊缓缓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兰若却丝毫不觉疼痛,神色平静如故。司马玉雁被这一幕惊呆了,不由自主松开剑柄,任长剑坠地。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兰若凄然一笑,说道:“你也是个伤心人,我不会介意。现在天赐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算计他,也不用再念着他。报仇之事还有他的妻子和妹妹,司马小姐就不必费心了。”司马玉雁掩面痛哭,反身奔入园中去了。兰若轻声叹息,挽住摇摇欲倒的映雪,说道:“东方姑娘,我知道你很喜欢天赐,也知道你不是害死他的凶手。你一定要告诉姐姐,是谁害死他的。”
映雪悲呼道:“我不能说,不能说!我虽没亲手害死李大哥,李大哥却是因我而死。姐姐杀了我吧!我死而无怨。”兰若叹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是令祖,对吗?”映雪大哭道:“姐姐,你不能去找爷爷。他无心逼死李大哥,已经后悔不及,见到你们,他一定会自杀谢罪的。姐姐还是杀了我吧,我愿意代爷爷为李大哥偿命。”
兰若深深注视着她,说道:“东方姑娘,你尽管放心,咱们不会去找令祖,也不会杀你报仇。回去告诉令祖,他既然已经后悔,咱们也不会记恨。只怨天赐命苦,壮志未酬,奇冤未雪,就惨死异乡,尸骨无着。只怨我陈兰若,没有为他留下一男半女,李氏一脉从此绝矣!”轻轻挽起小慧的手臂,牵马下山。
映雪呆呆地目送两人远去,忽然清醒过来,疾追下去。叫道:“姐姐等一等,带我一起走。”兰若回身说道:“东方姑娘,天赐已经不在了,你就忘了他吧。赶快回家,好好安慰令祖,顺便把咱们的话转告给他,要他不必为此事内疚。”映雪扑倒在兰若脚前,苍白的脸颊浮上了一抹羞红。说道:“姐姐,小妹腹中已经有了李大哥的骨肉,今生今世就是李家的人了。望姐姐大度收容。”
兰若急忙搀扶起映雪,只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果然已有身孕。兰若心中一阵喜慰,明眸闪着晶莹的泪光,喃喃道:“苍天有眼,使我李氏一门有后。妹妹,姐姐代天赐哥聘你为妻。待孩子产下,咱们一同进京,了结天赐哥未竟的心愿,为公公报仇雪冤。”
小慧上前拜见新嫂嫂。三女抱头大哭了一场,策马下山,径自返回东天目。孙老头得知徒儿惨死,气得大骂狂道,就要去找他拼命。亏得兰若与玉罗刹劝住,映雪又代祖父赔罪。孙老头得知天赐有后,哭一阵,笑一阵,疯疯癫癫,过了多日心情方才平复。
数月之后,映雪产下一个白胖的男婴。大家欣喜之余,见这婴儿与天赐极为相似,勾起了心中的隐痛,又是兴奋,又是悲伤。
婴儿一天天长大,生得活泼健壮。玉罗刹年老无子,将满腔的母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又过了半年,映雪的身体渐渐複原。兰若就与她商量,一同进京去了结几件大事。孙老头拦阻无效,只得答应下来。玉罗刹却舍不得孩子,硬是将他留下来。映雪虽然不愿,但念及此去京师,艰险重重,带着一个孩子多有不便。无奈忍痛割爱,与兰若小慧一同下山赶往京师。
她们走后不久,玉罗刹想念之情日甚一日。她与兰若情如母女,甚是惦念她的安危。何况山上本来热闹,三人一走就变得冷冷清清。玉罗刹心裏不痛快,就拿孙老头出气。玉罗刹的脾气本来就不太好,当年她与孙老头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只为恼他饮酒无度,负气出走,一别就是二十年。如今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孙老头吃足了苦头总算学乖了。察言观色,已知症结所在,主动提出下山去寻兰若。玉罗刹自然立即赞同,气也消了,心情也好了,转而将孙老头当成心肝宝贝,照顾得无微不至。孙老头得以重享温柔滋味,却是托了徒弟媳妇的福,每当念及,免不了摇头叹息一番。
这一双老夫老妻当年就曾结伴行道江湖。孙老头也就罢了,玉罗刹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巨奸大恶,江湖宵小,闻名丧胆。时隔二十年再履江湖,她的脾气依然不改。孙老头在她的怂恿下,自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次出山,不知又有多少江湖朋友要遭劫难。这也是天数使然,善恶有报,不是不报,只不过晚了二十年而已。
神箭天王的死讯经由武林盟传入江湖,开始时无人相信。神箭天王何等身手,谁有能力杀他?可是当得知他是死于狂道之手,大家不能不信,无不为之惋惜。一时间神箭天王之死成为武林人士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话题。有人说他在山中与狂道大战七天七夜,最终力尽而死。这时总会有人纠正,说不是力尽而死,而是被狂道一掌击落山涧而死。更有人猜测他落涧之后可能没死,正藏在一个隐秘所在修练神功,准备找狂道报仇。久而久之,神箭天王象一颗划空而过的流星,渐渐被人淡忘。
那么,这个令许多人为他伤心落泪,为他扼腕叹息的神箭天王李天赐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
那日天赐被东方老道苦苦追赶,身入绝地,前有深涧,后有追兵,不得不行险脱身。与东方老道胡扯之时,他已经相好了地势。纵身跃下,藏于山崖下的石缝之中,蹬落一块巨石。东方老道看到巨石落入涧水,只当是天赐,发疯似地寻找了大半日,最后黯然离去。
天赐怎知东方老道此时的心情,躲在山崖下自鸣得意。心想:“老怪物还当我已经死了,借他之口传出江湖,武林盟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妙哉!”天黑以后,他爬上石壁,开始盘算今后的去向,一念及此,满腔的高兴化为乌有。忖道:“兰若和小慧久无音信,也不知现在何处。去找小雪,又怕老怪物盛怒之下一掌打死我。武林盟也是绝不能回去的。唉!天下之大,居然没有我李天赐容身之地!”
与东方老道纠缠多日,天赐每餐都是自掏腰包请客,那块盟字银牌只余下不足一两。摸出来掂一掂,摇头苦笑,心想:“我在武林盟混了将近半年,别的好处没有,就捞到这一块银牌,几顿饭就化光了,真是何苦来哉!这种亏本生意以后不可再做。”又想:“没有银子又如何,还怕饿死我不成。我且各处逛逛,最好改变面貌,不要让人认出我,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岂不快哉!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他只顾自己逍遥,却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他伤心落泪。至于以后引出的许多波折,更非他始料所及。
天赐被东方老道追逐,慌不择路,入山时根本没有留意路径,现在要出山可就傻眼了。他身处南雁荡诸峰之中,山岭连绵,每一座山峰似乎都是一个样子。偏偏天公不作美,乌云密布,不见星斗,无从分辨方向。转了大半夜,象没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越转越糊涂,越转越泄气。最终天赐决定采用一个笨办法,顺着山溪向下游走,虽然山溪蜿蜒曲折,走了不少冤枉路,终于走出了崇山峻岭。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天赐忽然听到一阵阵隐约的水声,似万马奔腾,气势宏大。穿出树林,只见眼前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水,巨浪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的雷鸣。
“是大海!”天赐心中大喜。极目远望,只见海天相接处,一轮火红的旭日缓缓升出海面,染红了碧海蓝天。天赐深深吸了口清凉的海风,心胸为之一畅。沿着海岸向北行,一路静寂无人,唯见海鸟往来飞还。天赐倘佯于青山碧海之间,流连忘返,虽一夜未进饮食,也不觉饥饿。
正行走间,忽听前面有人朗吟道:
长安道,投老倦游归,七十古来稀。藕花雨湿前湖夜,桂枝风澹小山时。怎消除?须困酒,更吟诗。也莫向,竹边辜负雪,也莫向,柳边辜负月。闲过了,总成痴。种花事业无人问,惜花情绪只天知。笑山中,云出早,鸟归迟。
天赐心想:“此人不俗。”只见山道上转出一位年约五旬的扶杖老者,须发斑白,眉目清隽,精神健朗,举止若神。天赐上前一揖到地,说道:“老丈请了!”
老者报以善意的一笑,说道:“小哥,好早啊!听你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可是在山中迷路了吗?”天赐道:“正是,请老者指点路径。”老者见他举止有礼,谈吐不俗,心生好感。说道:“此地属灵溪县,向南三十里就是县城。穷乡僻壤,平时难得有客来访,更难见到小哥这等俊雅人物。能相逢即为有缘,舍下离此不远,老朽理当尽地主之谊!”
天赐心想:“此地人烟稀少,走出十余里不见村落。难得这老者如此好客,到他家中略作休息,讨些饮食也好。”笑道:“叨扰老丈了。”
老者大喜,挽起天赐的手臂,相偕返家。路上两人各通姓名,天赐如实相告。老者久处乡野,不闻外事,也不知李天赐这名号在江湖上有多响亮,毫不惊奇。说起自家的姓名,老者只道:“山野之人,不求闻达,姓名要来何用?我姓乐,小哥只叫我乐老丈好了。”
来到乐老丈家中,天赐顿时呆住了。他只当乐老丈之家只不过三五间茅屋而已,却不料是个占地颇广的大宅第。依山面海而建,房屋鳞次栉比,有数十间之多。进了院门,沿石阶而上,只见花木掩映之中,一座座亭台楼阁,美仑美奂。半山腰上高耸着一座三层巨楼,楼前高悬一块横匾,上书“沧海书阁”。
一年多前天赐曾在逃亡途中偶遇萧若男,言谈之中提及这沧海书阁,藏书甚丰,多有海内孤本。天赐好书成癖,当时无限向往,牢记在心。如今有幸身临其地,天赐大喜过望,脱口惊呼道:“沧海书阁!乐老伯,这就是以藏书闻名遐尔的沧海书阁吗?”
乐老丈捻髯笑道:“老朽隐居乡野,淡泊名利,唯好藏书,积习难改。年轻时曾狂言要尽藏天下奇书,赖祖上余荫,穷数十年心力,收藏颇丰。但天下书籍何止千万,老朽之藏百不得一。每当念及,常感叹书海之无涯,人力之有限。遂以沧海名此书阁,以取沧海一粟之意。这沧海书阁之名一向少有人知,小哥难道听人说过吗?”
天赐道:“小可曾有幸听萧公爷的女公子萧若男姑娘提及。”乐老丈喜道:“原来小哥是萧侄女的朋友。当年我遨游关外,被胡骑所掳,后为萧老哥搭救,遂成莫逆之交。咱们不算外人,如果小哥有兴,待用过饮食,稍作休息,老朽带小哥登楼一观。”天赐大喜,笑道:“小可已经迫不及待了。”
乐老丈仰天大笑,状极愉快。将天赐让进客室,两个小丫头送上香茶细点。天赐狼吞虎咽,匆忙用罢。心裏惦记着阁中藏书,清茶如何香冽,细点如何精致,已经无心品尝。乐老丈见他如此性急,甚觉好笑,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赞许。
一进书阁,天赐目不暇接,神为之夺。只见楼中密排着一列列的书架,各种经史典籍琳琅满目,分门别类,每个书架皆标有书目以供查询。天赐未加思索,先踱到标有“兵器”的那列书架前。那本萧若男所说的《谈笑知兵录》赫然就在其中,其他如《耕余剩技》、《神器谱》等等,不可胜计。抽出来略略翻看,果然可见有关落日弓穿云箭等神兵利器的记述。天赐对此已经不甚感兴趣,将书插回架上,再往前观看。
前面是一个标有“武技”的书架,向架上一看,天赐大吃一惊。只见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典籍应有尽有,从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的奇功秘技,到一些江湖武师的三流之学,无一不包。武林人士对自己的密技往往视如珙璧,从不轻传于人。而乐老丈居然收集到如此多的武功典籍,可见花费了不少心血。
天赐抽出一本《少林易筋经》,想要翻开看看,却又觉得兴味索然。再抽出一本《真武拳经》,其中无非是打坐练功的法门,克敌制胜的绝招。天赐对此早有些厌倦,心想:“我真是不可救药,总忘不掉这些杀伐之事。机会难得,未可轻掷,岂能因这些无聊的武功典籍坏了雅兴。”想到此处,他将两本武学奇书弃之一边,再往下看。
脚步停在一列标有《文集》的书架前,天赐不禁大喜如狂。书架上排满了名家文集,皆为宋版。宋版书历来就被认为是书中精品,多源于古本,印刻之精美,勘校之谨严,绝非当世各种版本所能比拟。天赐随手抽出一本《唐六十家文集》,这套文集书肆中亦可购到,却是宋版的仿刻本,刀工拙劣,笔划呆滞,甚多脱漏讹误之处,一字之差,往往谬以千里。如今有幸见到正版,细细翻阅,不觉暗暗点头,低声诵读,沉醉其中。
乐老丈一直在留意天赐的一举一动,这时暗暗赞许:“孺子异知书中乐趣,不为邪术惑其心,难得,难得!”见他读书入迷,不愿打扰,悄悄退下书阁。
天赐沉醉书海,兴味盎然,不知日之将暮。直到书阁中渐渐暗下来,书上文字已经分辨不清,才察觉天色已黑。匆匆将翻乱的书籍整理好,跑下书阁。
乐老丈此时正在楼下,捧着一本古籍,藉着一盏孤灯,眯着一双老眼,逐字阅读。闻声回头,笑道:“贤侄尽兴否?”天赐赧然笑道:“小可醉心于李杜诗文,欣然忘时,让老伯久候了。”
乐老丈道:“不是老朽夸口,这沧海书阁藏书之丰甲于天下,却一向少有人知,致令奇书埋于尘埃。如今有幸得一识者,老朽心中快意,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如果贤侄有兴,不妨在寒舍小住几日,阁中藏书任凭贤侄阅读。老朽多年心愿,今日可以得偿矣。”
天赐大喜过望,长揖到地,说道:“小侄读书二十年,今日方知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若能于阁中读书数日,实为平生第一幸事。”宾主相对大笑。乐老丈说道:“老朽命人将听潮小筑拾掇出来。那里依山望海,视野开阔,身处其中,心清神怡,正合贤侄读书。饮食起居,老朽当妥为安排,不使贤侄分心。”
自此天赐就在乐老丈家中住下来。每日废寝忘食,心思全在书中,练功全部搁下,每夜入睡前必行的坐功也不再练了。偶或与乐老丈饮酒弈棋为乐。乐老丈并非足不出户的腐儒,早年为搜求书籍,行迹遍于天下,见闻广博。阁中藏书,他也大半读过。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乐老丈的才学见识谈吐,令天赐深为叹服。
相处多日,宾主十分相得。天赐每次求去,乐老丈都殷勤挽留。他久居乡野,乡邻多为陋俗村夫,难得遇上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当然不愿意放天赐离去。天赐对此老深具好感,更有阁中藏书难以割舍,也就顺水推舟,在乐老丈家中住下来。
天赐居住的听潮小筑的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凭窗远眺,青山碧海尽收眼底。时有凉风习习,暑气尽除。每日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天赐自家破逃亡,从未享受过如此清福,虽终日手不释卷,亦不觉其苦。室内陈设的各种精美瓷器玉器,天赐时常拿来把玩,都是出于唐宋两代的精品。乐老丈非但嗜好藏书,鉴赏古玩的眼力也颇为不弱。其中有一枝紫玉洞箫,天赐最为喜爱。这洞箫长有尺八,玉质晶莹,触肤微凉,扣之有金石之声,可见不是凡品。天赐却始终无法吹响,试过多次,方知只是一件饰物而已。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又一日日凉下去,不知不觉夏去秋来。这日入夜时分,天赐正捧着一本《武经龟鉴》阅读。这本书出自宋代名将王彦之手,以《孙子兵法》为纲,旁征博引,见解精辟。天赐读到精妙出,拍案叫绝。
忽然,夜风送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开始时曲调平和,时断时续,天赐也不甚在意。渐渐曲调转为激昂,琴声由弱而强,直似有人再耳边弹奏。激烈处似万马奔腾,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绵密处又似深闺私语,婉转缠绵,慑人心魄。天赐听得意动神摇,猛然醒悟,心想:“此人好精纯的内力,居然能将内力贯注于琴音之中。不意这沧海书阁还藏着一位武学高手。”
弹者无心,听者有意。抚琴者也只是信手拈来,寄托着何种情思不得而知。但在天赐听来,却似岳武穆深宵梦回,独对冷月,低吟那:欲把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似那慷慨赴难的荆轲,弹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琴音勾起了心中的隐痛,天赐不禁黯然长叹,随手拈起紫玉洞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奏。
紫玉洞箫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天赐大吃一惊。那抚琴者也似为箫声所扰,琴音嘎然而止,不复可闻。天赐心想:“我胡乱吹奏,打扰了人家的雅兴,惭愧,惭愧!”再去吹那紫玉箫,却又发不出声音了。尝试多次之后,只得失望地放下洞箫,捧起书本继续阅读。
第二天晚上,依旧是同一个时间,那琴声又悠然响起,弹奏的还是昨天的曲调。天赐忽发奇想:“昨夜我能吹响紫玉洞箫,难道与这琴音有关不成?”取下紫玉箫,尝试着吹奏,果然发出了几个单音,嘹亮清越,裂石穿云。琴音这一次没有受到影响,曲调倏然升高,似欲与箫音相和。天赐大喜,哪知一喜之下,紫玉箫又吹不响了。无心吹奏尚可,着意为之,总是不成。天赐懊恼地放下玉箫,再听那琴音,曲调转为低沉幽远,似是怀有无限惆怅,良久良久,渐渐杳不可闻。
自这日起,琴音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奏响,天赐每次都尝试着吹奏,渐渐摸透了玉箫的脾性。这紫玉洞箫实非凡品,音质远胜于寻常竹箫,但没有一身深湛的内力,绝无法吹响。开始时天赐只能吹出几个单音,渐渐能够连成简单的曲调。这些曲子都是秀雅姑娘所传授,那时两人正值你怜我爱,难舍难分之际,故而这些曲调走的都是柔靡的路子。但用紫玉洞箫奏出,哪有一丝一毫柔靡的意味。
时令已近深秋,金风乍动,满园肃杀。这日入夜,天赐凭窗独坐,伴着悠悠琴声,吹奏出一曲《引凤》。这个曲子说的是弄玉吹箫,箫史乘龙的故事,曲调时而欢快跳跃,时而缠绵悱恻,畅述着心中爱恋离别欢娱相思诸般情感。琴音箫音互为唱和,那抚琴者似也为箫声所动,琴音时而似低声劝慰,哝哝私语,时而似高声作歌,慷慨激昂。琴音融汇于箫音之中,不见斧凿的痕迹。
一曲终了,园中又转为静寂。天赐手抚玉箫,胸中激|情仍难平复。心想:“这抚琴者究竟是何人?明日一定要问问乐老伯。”捧起案头书籍继续阅读,却总是心思不属,神意飞驰,全在那抚琴者身上。
翌日天赐早早就去拜望乐老丈。一见面乐老丈劈头就是一句:“贤侄吹的好箫!”天赐道:“小侄只不过略窥门径而已。那位抚琴者才是真正的高手。若非他连续数十日悉心引导,小侄焉能有今日的成就。”
乐老丈笑道:“非也,非也!琴人人能弹,箫却非人人能吹。那枝紫玉洞箫寻常人别说吹奏,只怕吹响都难。那位抚琴者也曾尝试着吹奏紫玉箫,最后被迫放弃,转而习琴。如今贤侄不但能吹奏紫玉箫,而且流畅自然,韵味十足,竟似有多年的火候,那位抚琴者一定非常钦佩。”
天赐到:“那位抚琴者是老丈何人?能否请出一见?”乐老丈笑道:“老朽正有此意。”向内室唤道:“紫箫,出来见见李公子。”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挑起门帘。环佩叮咚声中,步出一位娉娉婷婷,娇弱羞怯的紫衣女子。螓首低垂,莲步轻移,走到天赐身前,飘飘施礼,轻声道一句:“李公子!”退到乐老丈身侧,不再言语。
乐老丈捻髯笑道:“这是小女紫箫,也是贤侄口口声声要见的抚琴之人。”天赐心想:“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居然是内功高手,居然能将内力贯注于琴弦之上,奏出气势雄浑,威力千钧的琴音。”说道:“紫箫姑娘武学深湛,小侄万分钦佩。不知师承何人,是出于老伯的传授吗?”
乐老丈道:“老朽于武学之道一窍不通,哪里能够传她什么。全是这丫头自己偷偷练的。十来岁上她就对武学发生了兴趣,每日瞒着我上楼读书,书阁中的武学典籍被她看了个遍。几年下来总算小有成就。女孩子练武,老朽本来是不赞成的。但实在管不住她,只好由她去了。”
天赐道:“紫箫姑娘无师自通,能取得如此成就,可见毅力悟性都是上上之选,老伯应该引以为豪才对。小侄虽然练过十几年武功,授业之师也是武林中数得上的高人,无奈小侄天资鲁钝,生性疏懒,成就难及紫箫姑娘万一。”
一听此言,乐老丈自是大乐。紫箫姑娘却浅浅一笑,微露雪白的贝齿。说道:“雕虫小技,见笑方家。李公子的武技才是真的高明。小妹博览武学奇书,常自以为一身武功足以傲视天下。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玉洞箫是箫中仙品,非内力已至登峰造极者绝难吹奏。小妹以前时常拿来把玩,自忖无此内力,常生明珠暗投之感。昨夜有幸聆听公子一曲《引凤》,内力融注于箫音,浑然天成,无迹可寻。内力之精纯,实非小妹所能企及。”
乐老丈看看女儿,又看看天赐,眼神透出异样的神采。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武学高手,只有我这个老头子是个门外汉。哈哈!玉箫名士,相得益彰,真是天作之合也。这枝紫玉洞箫只有贤侄才配得上。”
紫玉洞箫与紫箫姑娘闺名暗合,乐老丈这叫做以物喻人,话里有话。他膝下只此一女,偏偏又生得才貌俱佳,乐老丈自然异常锺爱。只因地处穷乡僻壤,找不到配得上她的才俊之士,婚姻大事就蹉跎下来,十八岁还没找到婆家,眼看着再耽搁就成老姑娘了。恰巧这一日偶遇天赐,相处多日发现他人品才学皆不同于流俗,遂动了招赘之念。这才苦心安排,殷勤留客,终于等到今天这个机会,唤出女儿与天赐相见。紫箫姑娘对父亲的心意也略知一二,听父亲此言,不禁红晕上脸。知道就要谈及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好意思再留下,悄然退回内室。
女儿一走,乐老丈言归正传。捻着稀疏可数的须髯,不无得意地说道:“恕老朽冒昧动问,贤侄对小女观感如何?”天赐怎知此老心中的盘算,随口答道:“紫箫姑娘仙姿玉质,貌比天人,才学出众,艺冠群芳,真闺阁中的奇女也。”乐老丈大喜,正容道:“如此说贤侄对小女是十分中意了。老朽欲将小女许配与贤侄为妻,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天赐吓了一跳,忙道:“这万万不可。非是小侄嫌弃紫箫姑娘,实是堂下早有结发之妻,未敢无故相弃也。”乐老丈顿足长叹,满怀希望化为乌有。即而又有几分不信,问道:“贤侄莫非是在哄骗老朽。贤侄既有家室,为何留恋林泉,醉心书中,久久不归,难道不怕家中妻室惦念吗?”天赐黯然道:“实不相瞒,小侄如今家破人亡,与家中妻室失散两年有余,今生今世不知能否有缘再见。”
乐老丈伴着他唏嘘良久,说道:“事已至此,贤侄也不必过于忧伤。贤孟梁如果有缘,纵然人海茫茫,山川阻隔,总会相见。如果无缘,强求也是枉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侄不可因此耽误子孙之事,断了一门香烟。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老朽既已出口,就不想再收回。贤侄如果有意,小女也不会嫌你已有妻室。他年如果有幸寻回尊夫人,小女甘居侧室。”
天赐正容离座,长揖谢道:“紫箫姑娘才貌双绝,老伯隆情可感,依理小侄决不应该推辞。但小侄如今飘零天涯,穷困潦倒,无处可以安身立命。更为仇家追索,生死难卜。紫箫姑娘千金之体,岂能因小侄一介武夫,而蒙颠沛之苦,历刀兵之险。小侄万万不敢从命。”
乐老丈说道:“小侄多虑了。无安身立命之处,难道老朽这沧海书阁就不是安身立命之处吗?完婚之后,贤侄尽可留在寒舍。小女得一佳婿,老朽亦得一良伴。倘佯林泉,诗酒为乐,岂不快哉!况且此地极为偏僻,量贤侄的仇家也寻不到此处。”
天赐几乎被乐老丈这一席话所动。倘佯林泉,诗酒为乐,这不正是他无限向往之事吗?转而一想,心意又坚,说道:“小侄福薄,天生的劳碌命。俗事缠身,恩仇难断,理不清脱不开。一入江湖,终生难去,林泉之胜,诗酒之娱,对小侄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在老伯家中读书半载,忙中偷闲,已属万幸,不敢再存奢望。”
乐老丈深感失望,愀然不乐。天赐告辞出来,一路上心事重重。这半年来他一心读书,其他的事全丢在脑后。如今经乐老丈一提,他猝然而惊,暗暗自责。享了半年清福,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
紫箫姑娘说吹奏紫玉洞箫须内力登峰造极,当时他并未留意。现在一想,不禁暗暗奇怪。难道半年没有练功,内力反而有所增强吗?他默运真气,只觉丹田气机涌动,勃然欲发,一缕热流游走全身,纯和自然。这种感觉他在内力中毒受损之前也曾有过,却没有现在强烈。
“原来我的内力果然大有进境,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天赐虽有几分意外的惊喜,却并不十分兴奋。他对武功一道早就看淡了,武功高了如何,没有武功又如何?面临的难题总归无法解决。至于武功为何增强?他懒得去想。
苦练武功多年,未必会有什么长进。搁下一段时间不练,却忽然发现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这事说来匪夷所思,追本溯源,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天赐最初练的内功是兰若传授的玄天真气,兰若为他打下了极好的根基,再经半年多苦练,已经小有成就。后来改习无相神功,至大至刚的无相神功渐渐将阴柔的玄天真气压制住。这半年天赐醉心书中,不再练功,体内蕴藏已久的玄天真气无形中又开始运行全身。他所阅读的各种书籍,其中不乏道藏佛经,医术玄学,奇门数术,各种学问无不隐含武学哲理,天赐无意中对武学的见解又增进了一层。无相神功玄天真气,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无须他着意运使,自然而然再体内融合,阴阳相合,龙虎相济,终至大成。天赐无意之中练成了一门旷古绝今的武林奇功。
此事说来简易,可事实上比登天还难,若非机缘巧合,绝难成功。一个练武人如果得到无相神功这等武林绝学,一定会勤练不辍,谁肯轻易放弃。又有哪一个练武人肯花费半年光阴博览群书,将武功全部搁下。归而言之,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不到,求也求不来,缘分一到,赶也赶不走。
回到听潮小筑,天赐心情烦乱,捧起书本却又放下。想要向乐老丈辞行,却又怕他挽留,自己留恋阁中藏书,再难下决心离去。挨到晚上,天赐终于决定不辞而别。伏案留书,将自己的身世际遇,不能留此的隐衷一一说明。书信拟就,天赐心情轻松不少。将书信放于案头,压上镇纸。明日仆人来收拾房间,自会发现将它呈给乐老丈。
天赐现在身无长物,也不必收拾行囊。两手空空,一身轻松,悄悄出了院门。此时已是深夜,小院静寂无人。天赐扫视早已熟稔的一楼一阁,一草一木,心中不禁生出了无限依依之情。
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李公子,你要走了吗?”天赐惊然回首,只见细石小路上姗姗走来一位紫衫女郎,正是紫箫姑娘。她黛眉微蹙春山,明眸隐含轻怨。手上捧着个小包裹,走到天赐身前。螓首低垂,幽幽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寒门蓬蔽,容不下你这只彩凤栖息。”
天赐倍感歉然,轻声叹息,说道:“紫箫姑娘,你应该看得出,我心裏也是不想走的。但我不能不走,江湖上有许多未了之事,一味逃避,终非了局。我有一封书信留给令尊,申明了我不能留此的理由,请姑娘代为转达。失礼之处,请他老人家谅解。”
紫箫姑娘道:“我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求的是扬名天下,建功立业。家室之累,儿女之情都是要不得的。我不怪你,家父知道也不会阻拦你。”
一缕柔情悄然笼上天赐心头,深深地看了紫箫姑娘一眼。月光映照下,她雪白的脸颊如同无瑕的美玉,容颜秀丽得出奇。清凉的夜风吹过,天赐陡然清醒,狠狠摇摇头,压下心中绮念,说道:“紫箫姑娘,我走了,请多珍重。”
紫箫姑娘急忙叫住天赐,说道:“就这么走了,连盘缠也不带,路上你怎么办?”将手中包裹交给天赐,说道:“这是几十两银子,你拿去用吧!不要说谢,如果你能记着有一天回来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罢轻轻叹息,疾步而去。
天赐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原来她早料到我要走,连盘缠都准备好了。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奇女子。”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狠下心肠,翻出院墙,遁入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