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男精神大振,进京之意更坚。她对天赐的勇力才智素来钦佩,有他在朝中,国事大有可为,反贼必能平定,又何虑父仇不报。军令传下,千余官军迅速上马结阵,衣甲残破,浑身浴血,更显威武雄壮。
大军簇拥着马车隆隆启程。萧若男与秀雅同车,娓娓而谈,话题总离不开天赐。说者兴高采烈,听者悠然神往。秀雅抚摸着怀中的弓剑,脸上挂着痴痴的甜笑,神驰万里。一年多音信断绝,她在武林盟度日如年。虽然曾传来大哥的死讯,她却始终不信,耐心地等待大哥归来。直到程万里段云鹏捎来一纸短笺,她终于得知了大哥的消息,毫不迟疑地随同程段二人入京。她心中默诵着短笺上那首小词,回想起定情之夕的柔情蜜意,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恨不能插翅飞往京师,向大哥诉说别来相思之苦。
开封失守,萧定乾阵亡的消息传入京师,举朝震惊。群臣纷纷上表,奏请皇帝发兵复夺开封。皇帝却力排众议,谕示群臣不可急于求战。数日之后,萧若男逃归京师。皇帝下诏抚慰,追赠萧定乾为忠武王。因萧定乾只有一女,便以女做男,由萧若男承袭镇国公爵禄。此举虽出乎常理,但群臣感于萧定乾忠义,无人提出异议。萧定乾余部编为一营,取名忠勇,仍由萧若男统帅。选调京军精锐加以充实,元气稍稍恢复。
河南群盗大胜之后,士气高涨。陆鸿儒便向龙在天提议,乘机挥师北上,直取京师。龙在天却贪恋洛阳城中的安逸,不愿兴师远征,借口天气寒冷,士卒疲惫,粮秣将尽,按兵不动。令二子三子守开封,自己则返回洛阳。诸将也多不思进取,陆鸿儒孤掌难鸣。屡次进谏,龙在天均置若罔闻,反嫌他聒噪,远远打发回南阳去了。
冬去春来,河水解冻,水位陡涨,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官军乘机加固河防,增调援军,实力大增。春汛过后,龙在天再议兴师之事,却错过了大好时机。是年初夏,贼众大举渡河北犯,正值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壅塞难行,日进不过十余里。更兼人马数十万,粮秣不济,士气十分低落。
严梦熊驻军河北半载有余,招募士卒,日夜操练,兵强马壮,求战之心正切。贼众过河,严梦熊率麾下三万铁骑出击。其众虽寡,但行动迅速,避强击弱,一战即走,决不与贼众大队纠缠。历经大小十余战,均大获全胜。贼众倾巢而出,河南空虚,王致远乘机从兖州南下,连战连捷,直抵开封城下。消息传出,贼众军心大乱,龙在天顿萌退志,草草收拾人马,无功而返。攻取京师之举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捷报传入京师,群臣无不振奋。自反贼起兵以来,官军屡战屡败,丧城失地。此次大胜,颇具鼓舞人心之效。皇帝颁下诏书,嘉奖两将功绩,提升严梦熊为平贼将军总督河防,王致远为荡寇将军总督鲁南军事。以大河之险,有这两员虎将把守,河北山东稳如泰山。
入秋之后,河南大熟。贼众养息日久,粮足马肥,再次兴师北犯。其时秋汛已过,大河天堑已失。贼众由龙在田率领从开封东进,一鼓而下徐州曹州等地,直抵兖州城下。王致远寡不敌众,虽获几次小胜,于事无补,只得退回城中固守,飞马入京告急。
天赐入居皇位一年,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朝政日新,民心振奋。京军三十六衞经过一年整饬,大有起色。天赐又将京军精锐重编为五军营,共左右中前后五军,前军是萧若男的忠勇营,左右后三军分别由董良佐赵弘弼韦应麟统领,中军则由天赐亲率。天赐时常轻骑出宫,戎装佩剑,督率诸军操练,日夜不辍。兵贵精而不贵多,五军营人马不过十余万,但武备整齐,士马雄壮,南下平乱的时机已经成熟。
兖州府为山东屏障,向北三百里的临清州是漕运重地,军粮之贮不下千万石,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兖州告急,不能等闲视之。天赐召集群臣,传檄天下,声讨反贼。命寿亲王监国,率五军营御驾亲征,大军十余万浩荡南下。皇帝出巡,非同小可,按常理卤簿车仗,随驾军衞非数万人不可。天赐却一体免之,设营帐于野外,风餐露宿,与士卒同行同止。左右扈从段云鹏程万里施明轩常荫亭以下不过数十人。小蔷小薇也女扮男装,随驾南征。皇帝身体力行,众军众志成城,虽日行百里而不觉其苦,很快大军便进入山东地界。
这日大军进至汶上,依山傍水,扎下营寨。汶上距兖州不足百里,前军已与贼众接战,捷报迭次传来,军心更为振奋。天过三更,欢腾的大营终于沉寂下来,劳累了一天的军士大多进入梦乡。因军临前敌,主帅有令,人不卸甲,马不去鞍,众军士抱戈枕剑而眠。营外游骑往来巡游,戒备森严。
夜幕之中,两道快捷如风的黑影时潜时进,沿林畔悄悄接近了营寨。两人青纱蒙面,身形窈窕,皆是女子。一个身形略高,亭亭玉立,一个身材略矮,纤巧轻盈。那矮者低声问道:“姐姐,是这裏吗?”高者明亮的大眼睛扫过灯火如昼的连绵营寨,答道:“我和师父从临清州一路跟下来,决不会错。妹妹,咱们进去。”
矮者身形蓦然纵起,化成一缕轻烟,几个起落便接近了寨栅。纤掌一挥,栅栏上的火把应手而灭,四周漆黑一片。栅栏前的几名军士浑然不觉,一人骂道:“他妈的有鬼,这阵风来得真邪。”磨磨蹭蹭再点燃火把,两名女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营寨。
数万人马,连营十余里,想从中寻觅一人谈何容易。东躲西藏,在营中转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那矮者按捺不住焦躁,问道:“姐姐,怎么办?狗皇帝究竟藏在何处?”高者道:“不用着急,咱们一营一营找过去,好歹挖他出来砍下狗头,看他还能不能起死回生。”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姐妹二人慌忙隐身到帐幕后的暗影里,揭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只见那来人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从面前匆匆而过。那高者大喜,低声道:“是程老狗,跟着他。”姐妹二人蹑足潜踪,暗中跟随下去。
程万里大步流星走到一处大帐前。帐中隐隐透出灯光,帐前肃立一人,正是段云鹏。就听程万里道:“老段,该换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只怕要有一场大战。”段云鹏伸了个懒腰,交待了几句,而后匆匆退去。
姐妹二人隐身暗处,那矮者悄声问道:“姐姐,这营帐平平无奇,会是皇帝的行宫吗?”高者道:“程老狗段老狗都是昏君的贴身侍衞,应该不会错。这是昏君防身保命的法门,遁迹于诸军之中,刺客便寻他不着。人算不如天算,天意欲绝昏君狗命,刚好让咱们撞上了。妹妹,你缠住程老狗,我来下手。”
矮者颔首应是,长身而起,身形合着剑光扑向程万里。娇喝道:“看剑!”她并不想伤人,剑势虽疾,用的却是虚招。程万里惊然回首,拔刀遮挡。斗不数招,森森剑气攻破重重刀幕,透体而入。程万里心中骇然,这滋味一年前他曾领略过,记忆犹新,现在这个令他做过无数恶梦的绝世高手又来了。当年合四人之力尚且一一伤在剑下,孤身一人更非其敌。他心底生寒,想要呼唤同伴,却被狂涛般的剑气压得喘不上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高个蒙面人乘机冲入帐内,程万里又惊又怒,全力抢攻,拼死反噬,却进不得分毫。就在这时,帐内奇峰陡起,传来一声清越的长笑,随后便是一阵金铁交鸣,夹杂着女子的娇呼声,旋即归于静寂。程万里心情由绝望转为兴奋,这一定是皇帝在帐中另外安排了好手,将那女刺客擒住。
那矮个蒙面人大惊,手底下不再容让。剑招一变,由虚化实,一剑当胸直入,似是出洞的毒蛇,正中程万里前胸鸠尾穴。这一剑使得恰到好处,剑锋着体,鲜血不出,真力循剑而上,攻入体内。程万里经脉封闭,全身僵硬如石,失去知觉,摔倒在地。
刺倒程万里,矮个蒙面人扑入帐中,只见迎面便是一个魁梧的背影,身着龙袍,头顶金冠,手中长剑正向高个蒙面人的蒙面巾上挑去。那高个蒙面人却似惊呆了,怔怔盯着对手,一动不动。危急之中,矮个蒙面人无暇思索皇帝为何会有一身武功,揉身而上,举剑便刺。
皇帝蓦然转身,横剑迎击。两人一朝面,矮个蒙面人看清皇帝的相貌,心神大震,真力陡失,剑势便缓了下来。这软绵绵的一剑如何挡得住对手凶猛的反击,两剑相交,矮个蒙面人的长剑飞上半空。皇帝手中长剑却劈面直入,蒙面巾应剑而落。真面目一露,皇帝也经呆了,长剑锵然坠地。两人痴痴对视着,两颗心由诧异转为惊喜,这个叫道:“小雪!”那个叫道:“大哥!”紧紧拥抱在一起。
映雪喜极而泣,只疑是在梦中。依偎在天赐怀里,痴痴道:“大哥,原来你没有死,是爷爷在骗人。我一直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你回平安归来。如今天从人愿,美梦成真,我反而不敢相信了。”
天赐无限感慨,紧紧抱住怀中人儿,说道:“不是令祖骗你,而是大哥欺骗了令祖。那时我太荒唐,为争一口闲气,自作聪明诈死遁走。害苦了贤妹,令祖一定也为此不安。当时我隐身山崖下,亲眼看见他老人家沿溪水焦急地寻找,我却不能体谅他老人家的心情,现在想来,好不惭愧。”映雪甜甜笑道:“这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只要大哥安然无恙,我就心满意足了。”
久别重逢,一双爱侣沉浸在欢乐之中,互道别后相思,浑不知身外之事。那高个蒙面人怔怔注视着这一幕,秀目泪光盈盈,长叹一声,黯然退走。映雪首先清醒过来,发现同伴不见了,她脱口呼道:“兰姐姐,兰姐姐!”叫了两声,不见有人应声,她急道:“大哥,兰姐姐走了,还不快追。”
“是兰若!”天赐又惊又急,回想起方才交手之时,那凌厉的剑招与当年后园比武如出一辙,那清澈的眼神多少次在梦中伴他度过一个个孤寂的夜晚,不是兰若又是何人?他这时的心情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焦急,飞身追出帐外,却早已不见了伊人的踪迹。
映雪悄然走来,无力地斜靠在天赐肩上,幽幽道:“都是我不好,适才一时失态,兰姐姐一定生气了。”天赐长叹道:“兰若不是小心眼,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她是误解我了。唉!这事却让我如何解释。”
映雪如梦方醒,留意到天赐穿着龙袍金冠,疑心陡起,问道:“大哥,你为什么会是这身装束?在官军营中做什么?”天赐忧形于色,说道:“这事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小雪,你与兰若同来,一定知道她的去向。快带我去找她,见面之后我再向你们解释。”映雪安慰道:“大哥不必担心,我和兰姐姐就落脚在二十裡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师父师娘都在,不会有什么意外。”
天赐问道:“师父师娘又是何人?”映雪道:“师父就是你师父,师娘就是兰姐姐的师父。咱们一年前结伴入京,刺杀昏君未能如愿,其后便一直在寻找机会下手。今夜我与兰姐姐潜入军营,不想撞上了大哥。”天赐跌足道:“师父太糊涂了,这事如何做得。”听说师父来了,他心情更加纷乱。阔别数年,他极为想念。但师父脾性怪异,刚愎自用,一旦听了兰若的述说,先入为主,他纵然浑身是口也分辩不清了。
映雪满腹狐疑,问道:“大哥,昏君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杀不得?”天赐苦笑道:“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昏君一年前就被你们杀了,尸骨早已焚化成灰,如今的皇帝却是万万杀不得的。”映雪更为不解,天赐却无暇解释了。为程万里解开穴道,料想不出片刻必能醒转,回到帐内,脱去龙袍金冠,换上一身便装,拉上映雪就走。
他二人轻功之高,普天下除了孙老头只怕再无人胜得过,当此夜深人静之时,正好尽情施展,身化流光,迅捷如飞。大营内外巡哨的官兵只觉眼前一花,尚未看清是何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想不到这鬼魅般的人影会是万乘之尊的皇帝陛下。
二十里路转瞬即至。一弯斜月,点点疏星之下,座落着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孙老头一行便借宿在村头的一出农舍中,低矮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落,两三间茅屋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映雪想来,夫妻师徒久别重逢,应该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兴冲冲跑进屋中,欣喜地叫道:“师父,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天赐立在门外不敢入内,只听房中桌子拍得嘭嘭响,传出孙老头尖锐的声音:“是那混小子来了吗?他还有脸见我?快让他滚进来,我老人家要打断他的狗腿。”打断狗腿这句口头禅天赐许久没有听过了,孙老头语气虽然严厉,听来却分外亲切。天赐硬着头皮进到房中,跪倒叩首道:“徒儿拜见师父。”偷偷抬头一观,就见孙老头脸色铁青,小眼睛几欲喷火。此老平日里嬉笑怒骂,没半分正经,虽偶尔发发脾气,却从未如今日这般严重,可见是愤怒之极。
见到徒儿,孙老头怒火更盛,拍着桌子喝道:“混小子,你把我老人家的脸丢尽了,把你祖宗八代的脸也丢尽了。那无道昏君是什么东西?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数典忘祖,卖身求荣,好生无耻!我没你这个徒弟,李大人也没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映雪不明其中缘故,被孙老头的雷霆怒火吓坏了。丈夫受责,她不能不代为辩解,说道:“师父,大哥说皇帝一年前就被兰姐姐杀死了,现在的皇帝……。大哥,你还不快向师父解释。”孙老天怒道:“解释个屁!兰儿讲的还不够清楚吗?这小子自甘下贱,乔装改扮,代那皇帝挡灾,一年前你们杀的十有八九是一个替身,这小子便是第二个替身。”
映雪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孙老头叫道:“不说就是默认了。这小子连祖宗都忘了,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他的话你也相信?我老人家传他武功,是要他斩奸除恶,为父报仇,可不是要他胡作非为,求取功名富贵。说不得今天只好连本代利一并收回。”这老头越说越怒,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双掌如刀,切向天赐两肩琵琶骨。天赐不闪不避,映雪惊呼声中,两掌实实击中。
映雪心中一凉,背过脸去,不忍再看。片刻静寂之后,映雪忐忑地转脸一看,大放宽心。只见天赐依然跪在地上,完好无损。孙老头却盯着双掌发怔,脸上的怒色似乎消失了。方才的变故映雪没有看到,是孙老头手下留情,还是天赐抗住了这一击,她懒得去想,只要丈夫无恙就万事大吉。
只听孙老头道:“好小子,有两下子。你武功练成了,翅膀长硬了,便向师父动手动脚,好大的胆子!”天赐赔笑道:“师父明鉴,徒儿可是即没动手也没动脚,乖乖承受了您老两掌。”孙老头怒道:“放屁放屁!你没有动手动脚,却比动手动脚更加可恶,成心让我老人家难堪。他奶奶的,你这贼小子究竟练了什么功夫,即不是酒肉和尚的无相神功,也不是老婆子的玄天真气,邪门之极。我老人家再试你一掌,如果抗得住就饶了你。”这老头也是一时下不了台,出手没有分寸,一掌径向天赐头顶打去。
头顶是全身最薄弱之处,内力难以运使,无法抵御外力,一旦击中,大事休矣!就在这时,一道白影从后堂冲出,喝道:“住手!”孙老头闻声吓得一打哆嗦,立刻住手。来人是个中年妇人,白发童颜,眉心隐现红痕。双手叉腰,怒目相向,喝道:“死老头子,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听到徒弟的死讯,你这老糊涂整天哭丧着脸,好象比谁都难过。现在徒弟安然无恙,应该高兴才是,发什么脾气,逞什么威风?”
孙老头马上换了脸色,赔笑道:“当然当然,自家的徒弟我不爱护谁来爱护。这小子能平安归来,没缺胳膊没少腿,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只是恼他不成器,教训几句而已。”那妇人道:“有你这样教训徒弟的吗?这一掌打下去,便有一百条性命也完了,我看你是成心下毒手。你的徒弟死了不要紧,我的徒弟怎么办?做寡妇吗?”向孙老头发过脾气,转向天赐,和颜悦色,说道:“孩子,起来说话。有师娘作主,看老糊涂敢把你怎么样。”
听她的口气,天赐便知是师娘玉罗刹,有她撑腰,就好向师父解释了。天赐吃力地站起,揉着酸麻的双膝,苦笑道:“师娘,难怪师父发火,是徒儿没解释清楚。惹您二老不快,徒儿百死莫赎。”
玉罗刹乐得眉开眼笑,上下打量,仿佛丈母娘相女婿,越看越爱。说道:“孩子,有什么委屈就向师娘说,别理那老糊涂。”孙老头愤愤不平,壮着胆子道:“我虽然年老,却不糊涂。徒弟不争气便该管教,难道错了吗?你不分是非,一味偏袒,好没道理。”
玉罗刹与孙老头脾气一样乖戾,闻言便要发作。天赐连忙劝阻,左边一揖,右边一揖,赔笑道:“二老莫吵,且听徒儿解释。如果徒儿有错,任打任罚,师娘也护不了。如果徒儿没错,恳请您老宽宥,饶过徒儿。”孙老头瞪眼道:“废话!如果你没错,还用得着宽宥。师父向你磕头赔罪。”天赐笑道:“磕头赔罪?徒儿可消受不起。”孙老头怒道:“不许嬉皮笑脸。如果讲不出道理,当心我老人家打断你的狗腿,你也一样消受不起。你为何助纣为虐,做了昏君的走狗,快快从实讲来。”
天赐连声叫苦:“冤枉,冤枉!徒儿何时做了皇帝的走狗,是您老亲眼所见吗?”孙老头叫道:“放屁放屁!不是我亲眼所见,却是兰儿亲眼所见,你赖得过吗?”天赐笑道:“请问师父,兰若看到了什么?”孙老头道:“兰儿看到你头戴金冠,身穿龙袍,假充皇帝。难道是兰儿看错了吗?”天赐道:“头戴金冠,身穿龙袍,便是真命天子,如何会是假充的?”孙老头冷笑道:“凭你这付德性,也配做真命天子?当了几天假货,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可耻,可恨!”
天赐笑道:“您老看轻了徒儿,也看轻了自己。就凭堂堂醉仙之徒,就凭我李天赐昂昂七尺男儿,怎会自甘卑贱,做他人的替身。要做就做老虎,不会做狐狸。实不相瞒,如今的皇帝便是徒儿,货真价实,绝无虚假。徒儿做了皇帝,您老便是太师了,您说风光不风光。”
孙老头被天赐捧了几句,心中舒坦不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天赐就是皇帝。冷笑道:“风光个屁!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我老人家丢脸还丢不完,谈什么风光。皇帝是说做就做的吗?你小子大言不惭,信口雌黄,想骗过我老人家,做你的清秋大梦。”
天赐双手一摊,苦笑道:“徒儿天胆也不敢欺骗您老,据实而言,您老却不肯相信,徒儿也没有办法,只有听凭您老处置了。”玉罗刹却相信天赐之言绝非无因,说道:“死老头子,你先别打岔,听徒儿讲完。孩子,你也不要赌气,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师娘相信你的人品,不会欺骗师父。”孙老头悻悻道:“我老人家两头受气,裡外不是人,真是何苦来哉!臭小子,师父许你分辩,若有不实之处,再一并处罚。”
天赐清了清嗓子,打点精神,将数年来的遭遇娓娓道出:“说来话长。那年在九江辞别师父,乘船东下,在南京结识了小雪,一见投缘……。”回首前尘,历历如在目前,天赐情不自禁向映雪望去。映雪心有灵犀,报以甜甜的一笑,道不尽的柔情蜜意融在这一笑之中。
孙老头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叫道:“混小子,这可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自家的媳妇,想看等会关上门尽情地看,还怕她跑了不成。现在先把事情讲清楚,我老人家等不及了。”
一言惊醒了这一对沉浸在甜蜜回忆中大小夫妻,双双红晕上脸。天赐尴尬地笑道:“您老莫嫌徒儿罗嗦,若不是结识了小雪,如何会有以后的许多波折。那日辞别小雪,独自东行,途中偶遇闻香教拦截锦衣衞左使杨宗翰。小雪也被卷入,敌不过何绣凤韩玉郎两人的合攻。徒儿没奈何只好出手,用弓箭惊退何绣凤。前帐未结,又添新债,何绣凤便不肯放过徒儿,穷追不舍。徒儿两次被擒,又两次被一位高僧所救。师父,您猜一猜这位高僧是谁?”孙老头撇嘴道:“高僧个屁!不就是酒肉和尚吗。这老混蛋一定将什么狗屁无相神功传给了你。我老人家早就知道了,再往下讲。”
天赐道:“您老果然料事如神。徒儿被疯大师关在洞中,硬逼着练了三个月的功夫。出洞之后又在江南游荡了半载,实在混不出什么名堂,便想进京去干几件惊天动地之事。北上途中在山阳遇到神拳太保连四海,通过他又结识了龙在田贺震天之流。他们劝我刺杀皇帝,为父报仇。”孙老头道:“为父报仇是假,骗你入夥是真。龙在天那老小子不是好东西,三个姓龙的小崽子奸诈似鬼,想拉拢你为他们卖命打江山。你小子没上当吧?”天赐道;“师父洞察奸伪,徒儿万分钦佩。当时徒儿也如师父一般想法,当然不会中其奸计。卧龙山庄欲借皇帝之死祸乱天下,徒儿却不能因一己私仇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杀皇帝就遂了龙老贼的奸谋,成了助纣为虐的千古罪人。徒儿杀父仇人应该是朝中奸佞,杀之无妨,皇帝却是万万杀不得的。”
孙老头闻言一惊,说道:“如你所言,皇帝果然是杀不得的。难道我老人家错了不成?”天赐道:“您老也没错。这无道昏君在位,必然搞得天下大乱,丢了他自己的江山社稷事小,却害苦了天下苍生。兰若和小雪把他杀了,杀得好,杀得妙!”孙老头道:“昏君果真死了吗?你一会说他万万杀不得,一会又说杀得好,杀得妙,真把我老人家弄糊涂了。”
天赐笑道:“您老莫急,耐心听下去,总会明白的。那日徒儿与龙在田不欢而散,身受内伤,幸亏被一位老朋友搭救,方得脱险。那位朋友名叫周天豪,是武林盟的蓝衣剑士。他告诉徒儿武林盟有意保护皇帝。只怪徒儿一时糊涂,没能识破司马长风的伪善面目,心血来潮,鬼迷心窍,便加入了武林盟……。”话说至此,天赐偷偷向孙老头望去,心中忐忑,只怕师父会大发雷霆。孙老头却出奇平静,说道:“此事小雪已经告诉我了,错不在你,只怪师父没向你讲清楚。司马老儿一生伪善,专会刁买人心,这是我老人家上过无数次恶当之后得来的教训。尚幸你小子能及时识破,没有铸下大错。后来小雪的祖父到武林盟找你算帐,追逐多日,将你打落深涧,你却是如何脱身的?”
天赐笑道:“徒儿仗着您老传授的绝世轻功,与东方老前辈周旋,从镇江一直跑到浙南。只因路径不熟,陷入绝地,前有深涧,后有追兵,力敌不成,只有智取。徒儿用一式大鹏展翅飞跃而下,再化灵猿攀枝挂在绝壁上,蹬落一块巨石,骗过了东方老前辈。若非您老传授的这两式绝招,徒儿早就葬身鱼腹了。”
孙老头虽知天赐所言武功招式未必属实,却也乐得眉开眼笑。赞道:“好徒儿,真有你的。当年老……,老道士的名头一直在我老人家之上,我老人家很不服气。你小子能给师父挣回面子,也不枉师父一番教诲。”这老头本想顺口骂一句老杂毛,碍于映雪在侧,临时改口。
天赐道:“逃脱之后,徒儿在浙南隐居,读书练功。半年后复出,正值闻香教起兵造反,徒儿便投军杀贼,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战功,得到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之职。只是一人之力,难扶大厦于将倾。匡文尧反叛,黄仕甲投降,湖广局势急转直下,朝廷却束手无策。徒儿一气之下,便挂冠离去,乔装入京,另谋出路。”
孙老头道:“好小子,有志气,区区游击将军,不做也罢。进京之后又如何?”天赐道:“徒儿有个傻主意,昏君虽然无道,自家的江山社稷却不会不珍惜。只要徒儿有机会见到皇帝,晓之以利害,必能有所作为。恰巧在兖州见到老友王致远,言谈之间得知皇帝沉迷道术,宠幸方士。徒儿便装扮成一个白胡子老道,在京里悬壶行医,寻求机会。”孙老头笑道:“有趣,有趣!你小子扮成白胡子老道会是何等模样,我老人家真想看一看。后来如何,见到皇帝没有?”天赐道:“经寿亲王引荐,徒儿终偿所愿,见到了皇帝。您猜如何?那昏君的相貌居然与徒儿一模一样。”
孙老头小眼睛瞪得浑圆,诧异道:“希奇,古怪!居然有这等巧事。你小子不是在骗我老人家吧?”天赐尚未回答,一旁却恼了玉罗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这死老头子孤陋寡闻,却怀疑徒儿之言不实,岂有此理!”孙老头吓得一缩脖子,噤若寒蝉。
天赐道:“此事确实匪夷所思,难怪师父不信。当时徒儿也十分惊异,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稍有异色。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投皇帝之所好,说得天花乱坠,皇帝不觉入我彀中。”孙老头道:“你小子的口才我老人家已经领教过了,不必再自吹自擂,只说以后如何?”天赐道:“以后徒儿便劝说他除奸佞,用贤能,废苛政,重仁德,收士民之心以安天下。皇帝对徒儿言听计从,眼见大事将成,却不料皇帝被兰若小雪所杀,前功尽弃。徒儿无奈只得恢复本貌,以假做真,窃取了皇帝之位。”天赐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回避了他离奇的身世。内心深处他仍把自己认做李氏之后,不愿让人知道他出身帝王之家。
天赐刚才提到与皇帝生得相象,大家便猜出了几分。但经天赐亲口道出,仍然万分惊诧。孙老头叫道:“臭小子,你果真当了皇帝?你干什么不行,偏偏要做皇帝。你知道那无道昏君名声有多坏?千人切齿,万人唾骂。你一人挨骂不要紧,却让我老人家也陪你倒霉,这可万万不行。快快弃掉皇帝之位,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天赐笑道:“徒儿久有报国济世之心,只恨力有未逮。如今赖上天之助,正当大展鸿图,岂能弃帝位而去。”孙老头怒道:“臭小子,你是贪恋宫里的荣华富贵,真是不可救药。你不肯走,我老人家抓你走。”天赐道:“您老一定要徒儿走,徒儿也不敢反抗,只是您老此举却害苦了天下苍生。徒儿做皇帝并非贪图荣华富贵,而是不甘心任凭龙在天司马长风这些乱世枭雄横行无忌,不忍看万里江山毁于一旦。徒儿为帝一年,已尽除朝中奸臣,三年五载之后必能扫平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徒儿究竟是万人唾骂的无道昏君,还是四海称誉的中兴之主,您老尽可拭目以待。”
孙老头怔住了,乱搔头皮,踌躇难决。玉罗刹却比他有主见,说道:“孩子,我与你师父都是习武之人,一生行侠江湖,快意恩仇,却不知什么国家大事。你此举是对是错,一时也说不清楚。如果真如你所言,三年五载之后,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这可是一桩普救苍生的大功德。我和你师父不但赞成,而且会倾全力相助。兰儿就在后堂,哭哭啼啼,师娘想劝也劝不成。你去向她解释,过得了她这一关,师娘一定助你。”
天赐大喜,二话不说便冲进后堂。玉罗刹见他如此急不可耐,老怀大慰。向映雪道:“去叫醒小慧,把小宝抱来,让天赐看看自己的儿子,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映雪又是兴奋,又是甜蜜,盈盈下堂。
小宝便是映雪所生之子,已经两岁了,正由小慧陪伴,在西厢熟睡未醒。小慧被映雪唤起,得知大哥无恙归来,喜从天降。草草穿衣,飞奔入正堂,兴奋地叫道:“师父,师娘,我大哥呢?”玉罗刹笑着向后堂一指,说道:“就在裏面,正在向你嫂子赔小心。”小慧便要闯入,玉罗刹连忙拦住,笑道:“傻丫头,人家小夫妻亲亲热热,你进去干什么?”小慧自知太鲁莽,赧然一笑,驻足不前。
玉罗刹从映雪怀中接过甜睡的小家伙,在他红扑扑的小脸上轻轻一亲,笑道:“乖宝宝,等一会你就能见到父亲了,你高兴不高兴?”小家伙虽然没醒,却仿佛听到了玉罗刹之言,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大家围拢过来,欣赏小家伙可爱的睡相,其乐融融。
这时后堂的门开了,天赐兰若并肩而出。天赐春风满面,紧紧揽住兰若的纤腰。兰若双目红红的,泪痕未干,娇靥却如春花绽放,巧笑嫣然,羞态难抑。目睹小夫妻这亲热劲,孙老头好不羡慕,心想:“这小子对付女人还真有一套。当年我老人家若有这等手段,老婆子也不会同我呕气,一去就是二十年。”
小慧纵声欢呼,扑入天赐怀中,叽叽喳喳笑一段,悲悲切切哭一段。当年的黄毛丫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脾性依然未改。天赐扶她站好,笑道:“好妹子,见到大哥应该高兴才对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哥哥已经把杀害爹爹的正凶刘进忠,帮凶冷逢春等人全部送上法场,一个也没有逃脱。”小慧念及父亲之死,哭得更凶了。
孙老头叫道:“有完没完?我老人家最怕听女人哭,一桩天大的喜事,让你们搅得一团糟。”小慧收住悲声,破涕为笑。指着玉罗刹怀中的小家伙,说道:“哥哥,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看这小家伙可爱不可爱?”天赐凑上去仔细端详,赞道:“好俊的小宝宝,是小师弟吗?师父老来得子,可喜可贺。”
大家均掩口窃笑。孙老头佯怒道:“你这傻小子真是有眼无珠,糊涂透顶。好好看看他象谁,象你还是象我?我老人家倒想有个儿子,老婆子却没这本事。”玉罗刹笑骂道:“死老头子,只会乱嚼舍根。为老不尊,哪象做长辈的样子。”又向天赐道:“傻孩子,你把自己的儿子叫成小师弟,难怪你师父恼火。搞错辈分是他最忌讳的。”
天赐惊异莫名,从玉罗刹怀中接过小家伙,再仔细端详,眉目之间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又见映雪亦羞亦喜的神态,天赐恍然大悟,一时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虑,不自觉望向兰若,心中着实忐忑。兰若笑道:“看我做甚?还不快谢谢小雪妹子,为了这孩子你知她受了多少苦。”天赐大放宽心,夫妻三人相视而笑,千种柔情,万般蜜意,尽在不言之中。
孙老头叫嚷道:“看把这小子乐的。想当年祸从天降,家破人亡,只身孤剑,飘泊天涯。曾几何时,妻也有了,子也有了,合家团聚,乐也融融。可是答应我老人家的事还没有着落,你小子怎么说?”天赐奇道:“徒儿答应过您老什么事?”孙老头怒道:“你小子好生健忘。当年我老人家收你为徒之时,你小子大言不惭,说什么要把疯僧狂道武圣玉罗刹的徒弟一一斗败,普天下唯我老人家独尊。现在可好,疯僧狂道玉罗刹就不必提了,单单剩下一个司马老儿,你却同他的宝贝女儿扯不清楚,看样子比武之事也要泡汤了。”
天赐赔笑道:“兰若和小雪都成了您老的徒弟媳妇,自家人何必计较。至于说司马长风的两子一女吗,徒儿有信心胜过他们,勿须比试。”孙老头摇头叹息道:“娶了媳妇就忘了师父。人心不古,夫复何言。”
玉罗刹笑道:“死老头子,不要再胡扯,先说正经的。小宝这孩子自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老不死的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大草包,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只管小宝小宝地乱叫。现在天赐回来了,应该给孩子起个大名。”天赐道:“就叫他世平吧。这孩子不幸生于乱世,希望他长大之后世道太平,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孙老头赞道:“好名字!好口彩!胜我老人家多矣。”
玉罗刹瞪了他一眼,说道:“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天赐,你如今贵为帝王,兰儿和小雪都是你的妻子,理应虽你入宫,皇后也罢,皇妃也罢,总要有个名分才是。”
天赐暗暗叫苦,没想到师娘比师父还要难缠。这要求虽说合情合理,但皇后废立非同小可,无故另立新后,太后首先不会答应,群臣也会有非议。当此大敌当前之时,更不能为这些杂务分心。如果仅仅是册立妃子也非难事,却又委屈了兰若和小雪,实非所愿。天赐没奈何只得向师父投去求助的目光。孙老头同病相怜,理解徒弟的难处,说道:“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傻小子再不回营,天亮以后,势必露出马脚。启人疑窦不说,只说两军交战,主帅失踪,官军军心大乱,贼军一至,岂不完蛋大吉。什么皇后皇妃,连同傻小子这皇帝之位一同泡汤,还争什么名分。”
天赐大喜,随声附合道:“师父所言极是,目下当务之急是击破贼众,立后之事容图后议。”孙老头道:“臭小子,你先别得意,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宫中美女如云,我老人家着实不放心。你小子如果不知检点,做出对不起兰儿的事,可别怪我老人家翻脸不认人。”
天赐口中称是,心中叫苦。这老头不可理喻,终日跟在身边,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行事缚手缚脚,岂不令人头疼。眼珠一转,天赐想到一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说道:“徒儿有一事相求,希望您老首肯。”孙老头道:“没问题,自家师徒,用不着客气。”天赐道:“卧龙山庄虽拥兵数十万,自龙氏父子以下均是无能之辈,不足为惧,只有军师陆鸿儒难以对付。徒儿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欲修书一封,招他来降,烦请师父师娘送去南阳府。此人一去,龙老贼指日可擒。”
孙老头道:“这姓陆的会听你的吗?”天赐道:“此人素怀大志,热中名利,近日倍受龙老贼冷落,必生去意。徒儿再感之以情,喻之以理,十有八九能够成功。”孙老头道:“既然如此,我老人家便辛苦辛苦这双老腿,亲自跑一趟。嘿嘿!让太师做信差,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天赐笑道:“南阳府是卧龙山庄老巢,贼军众多,高手如云,遣寻常之辈送信,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有您老这等绝世高手方能确保无虞。龙潭虎穴,您老往来如履平地,卧龙山庄群丑,在您老眼里如同草芥耳。”
经天赐这一吹捧,孙老头乐不可支,浑身骨头都酥了,忙不迭催天赐写信。映雪入后堂取来纸笔,天赐伏案疾书,草草拟就一封书信。其文曰:
陆兄台鉴:
光阴荏苒,与兄瓜州渡口一别,匆匆已历三载。以一面之晤,片言之交,而恋恋不能忘者,慕兄之高材,感兄之至诚也。向日与兄论是非,辩曲直,各执一辞,相争而未能下,复为俗客所扰,言未尽意即各自天涯,难通款曲,深以为憾。
日前得知吾兄消息,言在龙氏父子处略不如意,弟甚为兄惜之。今不揣冒昧,渎犯君颜,致书台前者,为吾兄谋也。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弟宁失言,不失人也。
方今天下离乱,匪类猖獗,英雄起于蒿莱,豪杰争相为用。兄怀鸿鹄之志,负治世之才,此诚用武之时也。若得一明主而事之,立不世之功,建百年大业,标名凌烟,流芳青史,方不负大丈夫之志。若所托非人,则比干子胥之祸不远。贤明如兄者,不可不慎之。
盖闻明主择臣,贤臣亦择主。主之明而足托此身者不外乎三:兴仁义之师,诛残暴之徒,安万民于离乱,扶天下于倾颓,而令百姓归心者;礼贤下士,用人唯能,而致豪杰归者。立心忠厚,可与同患难亦可同安乐者。弟以为,此三者龙氏父子未尝得其一也。
龙氏父子昧于仁德,罔顾大义,逞一己之私欲,置亿万生灵于涂炭。收河南群盗以成势,铁蹄所至,流毒千里,十室九空,中原之人畏之如豺虎,此能归百姓之心乎?纵观其部属可谓众矣,然皆蝇营狗苟,鼠目寸光,上不能尽忠义以佐其主,下不能明赏罚以收军心,但知今日之安,不思来日之祸。众醉独醒,唯吾兄耳,然纵有良谋,亦不能为用,此何异于无乎?方今群雄并起,大业未成,而龙氏父子不图进取,耽于逸乐,兴宫室,广姬妾,不恤将士之苦,弃功臣如敝履,此所谓可同患难而不可同安乐也。
当其起事之初,势孤力弱,百业待举,故卑辞重礼,结好于兄。兄感其知遇之隆而效死力,“但为一顾重,不惜百身轻”,此君子之为也。然因区区小惠,知其恶而不能去,知祸之不远而不能避,亦何其愚也。
伊尹、管仲,古之大贤也。伊尹数仕于桀,以其不仁而终能去之,佐百里之商王于天下。管仲,公子纠之臣而桓公之仇也。桓公起之于槛栏,管仲佐齐霸于诸侯。此二人者,史家未尝以失节责之。临大义者不拘小节,万民为重,一身为轻,籍籍虚名何足道哉。
今弟效力于兖州军中,甚得倚重。弟屡以兄名达于圣聪,圣上渴慕至诚,思欲一见。醉仙孙前辈伉俪,弟授业之师也,不辞劳苦,千里奔波,持弟书往见吾兄。望吾兄不以弟之直言为忤,弃伯夷叔齐之愚忠,就管仲伊尹之大义,幡然来归,则孙前辈伉俪足保兄之平安。若兄不忍弃故主,弟亦不敢相强。
纸短意长,难尽愚诚,盼与吾兄面晤。弟李天赐上。
孙老头接过书信浏览一遍,沉吟道:“若兄不忍弃故主,弟亦不敢相强。这句是什么意思?如果姓陆的不肯来,难道就算了不成?”天赐道:“他若执迷不悟,师父可以见机而行,总不能让他留在贼军中继续为祸。”孙老头道:“不错,欲成大事,便不能存妇人之仁。带不来他的人,师父就把他的首级带来。”
天赐道:“杀之不如用之,最好还是能带回个活人。”孙老头笑道:“放心吧!师父不是杀人狂,是死是活,就看他姓陆的造化吧。你小子快快返回军营,好好筹划,击败敌军,将皇帝之位坐得稳稳的。师父这个太师也可以做得长久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