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垂绮随着太夫人身边的小丫头一直到正梧园,那小丫头在正房门口停下步子,“少夫人,请。”
骆垂绮轻拍了拍脸,缓和一下神色,方才一步跨了进去,“孙媳见过奶奶。”
“哎!快过来!”太夫人一把拉起她便走至老爷子榻前。
骆垂绮直到此时才瞧见,原来替老爷子诊治的裘一翁也在,灰败得一如土色的一张脸,神情间夹了骇怕。她心头一紧,连忙抢到老爷子身边,“爷爷!爷……”
太夫人抹了把眼泪,轻轻拉着她起身,“方才御医说了,老爷子,老爷子怕是没几天……”话至此处不由又是一阵哽咽。
骆垂绮骇了一跳,饶是早料到此言,却终是给震住,“爷,爷爷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心急如焚,又仓惶无助,一时间,所有的焦急,连日来的无奈一数儿全涌上心头,让泪意再也忍之不住!
这厢里片刻都不得安生,而院外忽然传来人声。老太太抹了把眼泪,衝着门口问道:“吵什么!”
帘子打起,方才的丫鬟进来回禀,“回太夫人,中书侍郎明大人过府拜望太爷,大爷、二爷、三爷他们也在外边求见。”
中书侍郎明大人?骆垂绮稍一回想,心中有了数。明远,即孙老爷子的门生,几年来深受老爷子提携,人倒是个明白人。这段日子,他也多次拜贴探望,但直入大院明言要见却还是头一遭。
难道,真出了什么大事了?
她心中一寒,转念便想到泸州的败绩,莫非是皇上要责怪?还……文澜公主要发难!
强自深吸了口气,她拿着帕子仔细将泪痕擦干净了,才仰起脸衝着太夫人勉力一笑,“奶奶,如今事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稍稍透露些出去……只是,爹娘和大伯二伯他们,还是不宜知……”
“我有数了!”太夫人也定了定神,见孙媳妇已能略展笑颜,总以为不是极难为的。说着,也将泪渍细细擦了,“我这就请明远进来,其他人,我会拦住的!”
“奶奶明鉴。”骆垂绮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衝着一旁急得焦头烂额的裘一翁掠了眼,眼见着老太太出去了,她才道,“裘大人,老爷子这病是到头了,那您这位主治大夫可还有什么话说?”
裘一翁听了这话惊得两腿直发软,直愣着朝她瞅了片刻,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骆垂绮面前,大哭道,“少夫人!您可不兴过河拆桥啊!那老爷子的病还不是……”
“裘大人言重了!我一个深居闺中的妇道人家,能左右您这四品的御医什么?您可是皇上亲派的!当然是要对皇上负责。”
“少,少夫人!…………”他悔恨交加,原本想着正是因女皇特为看重孙家,才依计行事,指望着孙家真能成什么事儿!可如今,泸州败绩传来,朝局又偏于诡秘。那文澜公主可不只一次问过他讯了,只因踏上了孙家这条船,自家孙子又拿于人手,屡屡得罪。想来,现下正是两面不是人了!
想起皇上愈见冰冷的眼神,他不禁打起颤来。
“其实,也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只不……”骆垂绮一双弯黛深深地蹙着,似是这话有着千金的分量,需要反覆的考量。
“少夫人请明言!只要能保得这一条性命,裘某全凭少夫人吩咐!”裘一翁见还有生望,立时就磕头求计。
“裘大人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她虚扶一扶,才盯着他缓缓道,“按理,裘大夫是皇上亲点的,又是老爷子的主治大夫,这其间干系,只怕是说也说不清,推也推不明的。现下老爷子如此,裘大夫心裏可要有个准备。”至此,她顿了顿,款款绽出一笑,“裘大人,您可知皇上为何要亲点你为老爷子的大夫?”
裘一翁呆了呆,嗫嚅半晌,似是从未想过这话,然此时提及,心底隐隐浮上一层凉意,骇得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是后辈,说话不知轻重,还望裘大人莫要见怪!只是大人请想,论医术,大人您只怕还称不上是大内第一,而皇上却舍别人而亲点了你。圣意如沉海之针,大人可不兴连个方位都摸不着哪!”骆垂绮深深浅浅的话给裘一翁缠上了一层乱丝,让他更难找到头绪了。“大人可知,如今朝堂上是怎么个形势?”
裘一翁忽地打了个哆嗦,“……文澜公主与皇……”
“呵呵,裘大人果然是个明眼人!既然连您这样只在太医院里的大夫都看得分明了,局势定然已临险境。裘大人请想,皇上是想将这江山拱手让给文澜公主呢?还是继续自己稳稳当当地坐着?”
见裘一翁青白了脸,她复又道:“呵呵,奴家这话放肆了,大人莫要见怪!只是,大人再想想,皇上终究是皇上,那么现在这样的情势,她最能重用谁呢?”
这一番明讲暗指下来,裘一翁便是个榆木脑袋,也明白了,“少夫人明示就是,裘某省得了。”
“好!”骆垂绮眸光顿深,“裘大人,想必文澜公主那儿早有多次打听过老爷子的状况了吧?那么这一次,就请裘大人亲自去告诉一声,就如实相告吧!”
“啊?”裘一翁瞪大了眼,一时辨不清真假。“少,少夫……”
“大人就请去哭求公主,请她保你一命!告诉她老爷子不行了,而太夫人为保家声,竭力隐瞒,串通了中书侍郎明大人一起掩饰。老爷子病得使不上力了,公主自然欢喜。你这一求,公主必然去了防心,说不定就会视你为心腹。”骆垂绮轻轻抚上额际,微闭着眼继续道,“这是其一,其二,你须得向诸大臣宣称老爷子身子硬朗,已略有好转。其三,就是你的本分了,老爷子这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得撑着!”
前两项虽惊险,毕竟尚可应付,裘一翁听一说点一下头,可到了第三条,他便有些吃力了,“少夫人,实不相瞒,老爷子这……病根子又深又久,再加上前段日子耗神过度,现下实在已是油尽灯枯,怕……”
“两个月!至少也得也得一个月!不能再少了!该怎么用药就用,再不必忌讳!”
裘一翁咬了咬牙,狠狠地点了下头,“就十日!裘某全力以赴就是!”
骆垂绮深深地看了看他,才欠身作礼,“裘大人!奴家万谢!”
“……”裘一翁一叹,正想答什么,老太太已领着明侍郎进了屋里。
那明远四旬上下年纪,留着一络美髯,相貌倒还算端正。他先朝病榻上早已重度昏迷的老爷子望了眼,双眉锁紧,也不多话,只朝老太太与骆垂绮瞧了眼,仍出了内房。他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向二人又看一眼,“老爷子有什么话交待下来么?”
老太太正想答说没有,骆垂绮却抢了一步,“回大人,老爷子交待说,‘君之恃者如岱岳,不与风雨变,长共山川在’,老爷子还说,‘弓拨点鈎,一发不正,前功尽矣’。”
明远微怔,紧紧盯了骆垂绮一眼,却似是叫一双流光烁烁,美得荏弱却又贞刚的眸子给晃了下心神,怔了会,方回过神来,“这位……”
“她就是航儿的媳妇儿!”老太太忙答。
“哦,原来是少夫人!”明远微微一礼,继而心头又掠过方才那几句话,只觉神志似是被人猛拎了拎,背上窜过一阵飕飕的凉。“少夫从方才的意思……老爷子已有安排?”
“大人明鉴!”骆垂绮还过一礼后,朝老太太使了个眼色,等将下人给遣了去,她才继续道,“不瞒大人,老爷子只怕就在这几日了只……他老人家对于一不能匡扶社稷,二不能尽忠于皇上,三不能力除奸佞一直心有不甘。晚辈虽不懂得国家大事,但眼看着老爷子如此,心中深感不孝,还望大人指点一条明路。”说着,她便盈盈拜了下去。
明远连忙一扶,心中那最初的晃动过去,继起的却是一抹深思,他瞅着骆垂绮瞧了会儿,才道,“老爷子是在下的恩师,请师母和少夫人放心,只要在下有这口气在,定然秉承恩师之志。再者,朝中局势已是剑拔弩张,我等也无法置身事外。有什么计较还是趁早商定为好!”他先把话给挑明了。
骆垂绮见这般说,心中着实定了一定,她欠身作礼,才问,“大人今日来,可是朝局又有什么变动?”
明远略带疑问地瞅了她一眼,有些不以为然,出口便斟酌了,“呃,也没什么,只是今儿一早泸州有军报传来,在朝中引起了些震……”
“文澜公主盯上了此事?”骆垂绮一言切中。
明远讶了讶,随即心中有数,大概眼前此人才是老爷子真正交待下来的吧。明白了这一声,他也不再迂回,直接道:“不错。文澜公主打算参劾你夫婿私通敌虏,准备列案。”
骆垂绮似是早料着这一手,默默想了片刻,“公主是想借机发难了?”
“不中亦不远矣。”
“……明大人,晚辈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骆垂绮由书案上取过纸笔,轻轻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small>暗渡陈仓</small>
明远瞅着这四个字,头脑一阵发懵,似有千头万绪一齐涌了出来,在眼前打着转儿过去,终于,在这四个字面前停下。他细细琢磨着,想了半晌,才忽然发觉这几个字,老瘦遒劲,正是恩师的手迹,何以……“啊!这字!……莫非前几道奏疏也俱是你的手笔?”
“晚辈惭愧。”骆垂绮淡笑着应下。
这一应,便彻底打消了明远的疑虑,当下拊了下掌,“如此,咱们便好好商议一下如何明修这个栈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