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写云听了皱眉一想,便侧头唤道:“锦儿,你刚刚说,看到送信的,除了溶月,还有其他人么?”
“没了!就只是溶月!”
“嗯!你下去吧!”于写云挥退了丫鬟,再朝众人道,“这就容易多了!左右不过一个小丫鬟,只消在半路上截了,再转手卖到远处去,总不会露了风声。”
“嗯,如此甚好!就这么办吧!”
锦儿在窗棱下听得这几句,心头登时一冰,腿已软倒在地,再站不起来。
“航少爷,我估摸着,这天窗外边就是厨房后头的柴架子,只要爬得上去就成了。”历名靠坐回来,衝着一直敛眉沉思的孙永航小声道。
“先不忙!你坐下!”
语声异常沉冷,听得历名心头生出些寒意。他依言坐下,“少爷有什么吩咐?”
“刚刚我去明大人府上坐了会儿,我爹这一次,只怕真有……”他说得很淡,仿佛令他真正着意地并不在此,“历名,我出征期间,爷爷病重,他的一切朝务是不是就是垂绮一人在打理?”
“是,少夫人为了这个整日费神,总算也渡过了难关。”自二人为了相府小姐一事四处奔走之后,少夫人就将此事细细地说与航少爷知道了,难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么?
“嗯,一直都是你去送的书函公文么?”暗夜里,瞧不清孙永航什么面容,只依稀一双眼睛亮得人心头发寒。
“是……”才应出口,又觉不对。历名想了想,也觉得没必要瞒着,就又补上了一句,“头一次少夫人是亲与信王爷相晤的,后来与端王爷,虽未亲见,却也是少夫人拿着骆大人生前的画作送与端王才通了气的。”
“连她爹生前的遗画她都拿出去了?”孙永航蓦地笑了声,却像是从缩紧的喉间夹着出来,满是干涩的感觉,“可饶是如此,依旧保不来什么!只是为着这个泥潭深陷的孙府又拖下一桩陪祭罢……”
“少……”历名听得莫名,心中却隐约有些摸不着的慌。
“她真傻!这又不是她的家,也没有把她当家人的人,她何苦拿着她爹留给她的遗物作这样的牺牲?到如今,谁又真正疼惜她了?这府门里,没一个!”明明是激愤的话,然由孙永航口中吐出,却叫历名觉得有些冷,在这空屋子里回荡。
已近九月,屋外螟虫四唱,然这屋里却是静得让人心底发毛。
“我如今也明白一个理儿,要直着腰板说话,没个依仗是不行的。”黑暗中,历名仿佛听见骨头相挤的‘咯咯’声。
“航少……”
“我如今才真切懂了老爷子说过的……”孙永航咬住了自己的手背,狠狠地咬着,直至口内弥漫出一股甜腥味。
航儿啊,坐上这位子的,总也要担待一些不愿担待的事,你会认命么?
他认命么?不,他不认,从前他不认,现在他也不认!不想认,不甘认,不愿认!可是,他能不认么?爹落人手柄,命在旦夕,真可以弃人伦不顾么?而垂绮,方才明远说了,信王不知为何对垂绮极有防忌,竟与相渊暗中共促此事,是要绝了垂绮的生路!这于他,还能做什么?他不能亲手送着自己父亲去死,也更不能亲手送着自己心爱的人去死,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垂绮很不错,但红颜自古多人嫉,她没有娘家来支起她的身价,又失怙失恃,你拿什么来维护她?孙家易呆么?再加上她那个容貌,朝局一日,风云四起,到时你要么把她锁在深闺出不得半步房门,但依她在天都的声名,又有那个才情,你若无权无势,周全得了她么?
他周全不了,原先,他以为他行,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孙永航,无权无势!保护不了自己的女……
猛地,他一拳砸向一边的粉墙,闷响一声,叫历名唬了一跳,连忙检视他的手,“航少爷……”
“历名,如……”他的话吐得极艰涩,仿佛有什么正在碾着他的喉咙,“如若,我真娶了那相府小姐,她会如何?”
历名一怔,默了许久才低低地回道:“少夫人必定极为伤……”他的气沉得很低,然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猛窜上一个惊疑,“少爷,老爷夫人不是说……要休、……”
孙永航‘豁’地站起,“绝无可能!应了那相渊的女儿进门,已是我最大的底线!我孙永航一生一世,只有一个妻子,百年后共立祠堂的就只有垂绮一个人!”他狠狠地道,似是在赌咒发誓,说得既坚又实,半点没得转寰。然而话一出口,他又忽然像被刺了一般,整个人都泄下气来,浑身只萦了一怀痛楚与挣扎,百般苦涩,“只是,便是这样又如何?我,终究还是要牺牲……这世上与她唯一相亲的人,个个都在牺牲她,这一次,是……”
历名听得心中难受,却又不知如何宽慰,只好在旁轻声道:“少夫人若是知道您其实也是为她,定能释怀……”
“不会……”孙永航突然回过头来一笑,暗夜里,那笑也无笑声,也无笑形,只一径儿地暗,暗到人心裏头,浓浓重重,“历名,你不懂。一旦我娶了相府小姐,我与她,任何一个,这一辈子都无法释……”
“什么!居然有这等事!”相渊听得冷汗直冒,坐在书房里只怔怔地发呆,怔了许久,才猛然又问一遍,“你,你这话当真!”
“回老爷,那孙府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相渊咬着牙在屋里左右转着圈子,兜了几圈像是叫梦魇着了一般,猛地张大了嘴,怔了会儿,又颓然瘫坐回椅中。“这可怎么好!惹出大麻烦了!”他口中喃喃,听得下人双腿直打颤。
“……信王爷已有了暗示,得罪不起,而孙……端王爷竟真的握了我的把柄不成?……今番种种就要断送在这上头……”他心头冒火,手一挥,正碰着那凉透了的茶盏,便一把掼在地上,心头也因这一掼而下了一个决定。他咬着牙根朝玻璃明盏狠瞧了眼,随即奋笔疾书,也不及封印,直接拿了交与下人,“去!速将此信递到信王爷手上!”
“是!”下人见他面色不好,走得飞快。
相渊默默地盯着烛火出了会子神,面色沉郁,便一径儿往女儿房里来。丫鬟们打着帘子请他进去,里边,她爱女正绣着一副‘花好月圆’的女红。
相夫人见丈夫进来,便忙笑着站起身来,“老爷,您也来啦?快看看咱们柔姬的女红,这绣得是越发好……”
相渊只盯着自己女儿,也不理妻子的话,半晌忽然道:“柔姬,咱别嫁了孙永航了!天都好男儿有得是,何必非得他一个不识抬举的孙永航?更何况他还有了妻……”
“爹!”柔姬的手一僵,针扎在葱管似的纤指上,一点殷红的血便冒了出来,看得相渊一阵心疼。
他忙上前拉过细瞧了瞧,连声吩咐下人,“来人!快给小姐拿巾子来!”回头又怪责爱女,“怎么那么不小心!”
“……您说……您刚刚说的,是,是什么意思?”
相渊见着女儿空茫茫一片的眼神,心下不忍,同时亦想起前番她说的话来,心头又疼又怒,只轻骂道:“那孙永航有什么好的!他连他爹的性命都可拿来赌了,还指望他有什么良心!况且,据闻他与他妻子夫妻情深,你硬插|进去讨得了好?更别说,他眼下只那一个妻子,又怎么甘愿休妻另娶?任凭他百般好,终究也是人家的丈夫,你硬嫁了他,哪有幸福可言?”
柔姬听得浑身一震,整个人恰似叫人大大冷天里猛泼了一盆冰水,只怔怔地,相渊见了自然又是心疼万分,正思索着怎么劝,却听得她幽幽地道了,“爹爹,你说女儿傻也好,呆也好,痴也好,总之女儿心中是只存了他那么一个孙永航……他娶我也好,不娶也罢,此生此世,我的心总是给了他……他若不想以我为妻,我只求与他相伴,能得他一眼,我便不做他正室的夫人,妻又如若?妾又如何?哪怕是丫鬟,柔姬也甘愿!”她怔怔地说着,眼泪便似帘珠子般坠了下来,一颗不了一颗,直直打在相渊的心头。
相渊听得又是乱又是恼,不禁骂道:“胡说!你堂堂一个尚书千金,多少男子趋之若骛?你却甘愿去做他孙永航的一个小妾?这传出去,我兵部尚书的脸往哪儿搁?”
“爹!”柔姬哭唤一声,见其父别开了头,也不强驳,只哑着声音道,“爹,女儿累了,您请先回……”
“……”相渊又惊又怒,心中明白这女儿见无转寰,不定要做出什么傻事来。这孩子自小性子又傲又倔,半点不由人劝,此番只……他来回狠踱几步,终于怒瞪着她道,“好!你定要嫁他,就是不认我这个做爹爹的了!”
“爹?”柔姬一愣,然听得此中准允之意,眉间回喜,随即哭着一跪,“女儿不肖!”
话说到这份上,相渊也实在无法,想着信王也插手此事,思来想去,也只得这般收场,方才能挽因狂澜。“……也罢,也罢!爹爹这回也豁出去了,定要为你挣回个正室来!”
说罢,他一拂袍袖,便出了闺房。
孙府里依旧忙乱,骆垂绮一直在老太太的屋里等着孙永航回来,可越等越心焦,而孙永航却始终没有音信。
这一日,连溶月都等不及了,“小姐,要不先把这信回给端王爷?少不得就让端王爷先出声,那相渊也好警觉啊!”
骆垂绮沉吟了会儿,觉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等孙永航拿主意,只拉住了溶月的手,“好!那你小心些,早去早回!”
“小姐放心!”溶月一笑,便袖上骆垂绮早已写就的回函,回去换妆出门。
而在天都西郊,孙永航与历名依旧被锁在那不知哪家哪院的空屋子里,然而这于永航其实已甚无意义,奔走无用,朝臣见有端信二王参涉此事,俱避之为恐不及,哪里还能说得上话?而探得信王心思,竟是执意要让相家小姐进门,借机以除垂绮。虽不知垂绮有何得罪了信王,然而摊上这么一个信王,他孙永航无权无势,又要如何护得住?即使如今脱开麻烦去,谁保得定不会有第二桩、第三桩?
被不被锁,其实无关大局。而于孙永航,此番心头正自矛盾重重,一面既担心垂绮见不着他心头会急,一面又神伤此事如何才能像她表述清楚,这一想见一不想见,也让他情愿被锁在这空屋里头。
于写云与族里的叔伯兄弟也俱来劝说,一个个,劝得孙永航心头火起,然而却又不得不暗处计较。虽是痛苦,但孙永航立定的主意便是矢志无改。在面对族人的轮番劝说之下,他亦不动声色,先一口回绝,而后,渐渐有所软化,似是被逼无奈,然而在骆垂绮始终是自己妻子一事上,他半点不曾松口。
这让于写云又喜又气,却也莫可奈何。等了一两日,见他始终不改口,也只得硬着头皮回了相渊。
才刚回府,就听得身边的小厮来回说,溶月已经出府。当下,于写云一声冷笑,“好!就照着你大老爷说的办!仔细些!别叫人再在天都露面!”
“是,三夫人请放心!”
相渊听了孙府的回复,气得双眼直瞪,火冒三丈,开口便是大骂,骂着骂着又说自己女儿死心眼儿,左是骂右是怨,只把脸也拉下了,总不肯将话应了。
然而信王那边不知怎地也听到了消息,便也屈驾亲临相府,大抵是谈到了端王手上真握着实柄,信王也不想把脸撕破,真成了兄弟反目,便也劝相渊见好就收。原本,这相小姐嫁是不嫁亦无可无不可,但信王心既存了个骆垂绮,便是不太痛快,又有防忌,总是想压住她的锋芒,再不使其有出头之日。
这番话露出来,自然是意思相渊将自己女儿送到孙府去。这软劝硬逼一下,相渊真无路可退了,全不想自己日前一番戏言,竟真成了真!叫他堂堂一个女儿去做人家小妾,他脸上总是郁郁。
那信王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话,竟也知道那相柔姬一生只中意那个孙永航,做妻做妾做丫鬟都跟定了他,此时拿相小姐的话一压相渊,相渊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想,也无计可施,只得差人与孙府相议。
业已掌灯,老太太的正屋里,骆垂绮两头着急,一面急着孙永航近七天了,没半点音信;一面又焦着溶月,竟去了两三个时辰了,还未回来。
这一急一焦,再加之这几日寝食不安,头便有些昏昏,身子有些儿重起来。只勉强陪着老太太用过晚膳,她也不过动了动筷子,什么也未吃。
她原不知道,那于写云接到了相渊应允放人的信儿,喜得是心花怒放,乐了满怀。族中人这才暗吁口气,同时大房亦连声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将此事透给老太太那儿知道,一并连骆垂绮也瞒了,怕她闹将起来,使得老太太得了信。
他们算计着用缓兵之计瞒天过海,只待这边喜事办了,她老太太纵是知晓,也不见得会插手砸了喜事。
是故紧防着下人多嘴,下了严旨,只怕老太太提前知晓了。于写云听得丈夫得释,又兼之攀上了兵部尚书这门姻亲,心头乐得不知怎地。虽说是纳个小妾,而对方却提出必须六礼齐备,这事是出了点礼统,但在于写云看来,相渊可是位权臣,如今肯如此低就放过孙骐,还将女儿许配,且不叫儿子休妻,已属万幸,这六礼原也该给。
原想着这便将永航放出来,可转念一想,不定他还另有主意,又与骆垂绮亲厚,消息一透,闹翻了府里喜事还是不成。索性就待迎亲那天再说。
这一想定,她便越发喜滋滋地赶着采买亲单,一时府里前三院俱是闹哄得很,而正房正屋,因老太太这几日气得病了,又兼之骆垂绮身子不爽,便一直是清静为主,是以二人也并不知外头这等热闹,仍只心焦地等着孙永航与溶月。而这于骆垂绮更为尴尬烦躁,她已是待罪之身,种种情由她占大半,是以此刻,她根本无法前去打听,只得守着,只得挂心着一去不回的溶月,只得挂心着一直未知音信的丈夫。
她不想,当她终于守得丈夫的那个日子,迎娶相府小姐进门的喇叭也吹响了。在听得锦儿的传报时,她一下子怔了,眼前似乎晃过什么,却什么都瞧不清了。茫茫然,那阵阵的喜乐声传来,只空落落的,半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太太一听这消息,立时便气晕过去,众家仆却也不敢大声张扬,只偷偷领了早请好的大夫前去诊脉。
那锦儿原是于写云身边的丫鬟,在传报完后,瞧着骆垂绮如此惨白的脸色,又见着四下里早无旁人,忽然“扑”地一跪,“少夫人!全是奴婢造得孽!是奴婢对不请您!也对不起溶……”说着,她哭起来,喉中哽咽着,“我该死!是我多嘴!是我害了溶月!少夫人!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溶……”
垂绮在听得“溶月”二字才恍然神志有些回复,只愣愣地问,“溶月?你说溶月?她怎么了?”连问三声,她连声音都不禁有些凄厉起来,“溶月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让大爷叫人给卖去外州……奴婢亲眼看见……一个小巷口,那人将溶月一棍子打晕了,灌了麻袋便扛走……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
“卖了?卖去外州?”垂绮低喃,连退了三步,还未沾着椅子便滑倒在地。
“少夫人!少夫人!”锦儿吓得连忙上前搀扶,只觉触手一片冰凉,再看她,眼中俱瞧不见别的,只一片空洞,再一会儿,便怔怔地滑下泪来,沉甸甸的水珠子落在她手背上,烫得人心裏发怵。“少夫……”
垂绮望着门槛,想到那日的一别,不过匆匆几句,谁知,竟成诀别?溶月啊溶月,打小便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啊!情同姐妹,原是不可分割的手足,她已是她今生除了丈夫永航便唯一认定的亲人……如今,如今却叫人这般弃……卖了?卖了!是卖去了外州?亦还是被灭了口?她是死?是活?若是死,她怎么死?死在了何处?若是活,她怎么活?生在何处?会有多艰难?会有多不堪?
耳边似有人说着什么,她却一个字听不见。呵呵!她好傻好傻呀!原为着孙家如此苦辛,乔妆打扮,周旋达官之间,将父亲遗物送作人情,可孙家是怎么还报她的?原为着丈夫,倾心爱恋,百般苦持这个家,可如今,丈夫要弃她另娶,而这十几日间,原本以为情深意重的丈夫,却半面不露!骆垂绮,她好傻好傻呀?
她究竟这一番心意为谁?她究竟这一番苦辛有何所得?许是嘲笑吧?许是讥讽吧?家已无,夫亦弃,如今,连唯一的亲姐妹,亦不知何踪!这难道是报应吗?报应她错看了人?报应她错信了人?
她好恨!
“哼,原来如此!那何不今日就赏我一杯毒酒,就这么死干净了岂不痛快?”她声音直如三九寒冰,刺得锦儿怔住。
永航也正在此际奔来,见垂绮一脸恨意,不由一呆,直觉抢上几步抱住她道:“垂绮,你听我……”
垂绮也不动,静静地让他抱着,只拿一双眼紧紧地瞅住孙永航。
孙永航蓦地心底浮起惊怕来,眼前的人虽还在他怀中,但却如此冰冷,冷得仿佛不似活人。“垂……”
骆垂绮似乎打量够了,嘴角才浮起一笑,冰得刺骨,“孙永航,你放手。”话吐得平平静静,然一字字吐来,竟是斩钉截铁,一锤锤击在孙永航的心上,疼痛莫名。
孙永航锁紧了眉,心知有什么在两人之间流逝,原本的心意相知,此刻竟成了扎人的刀子,扎伤她,亦扎伤他。仿佛预感到什么诀别,他非但不放手,反抱得更紧,更深,牙关紧咬,手中的力道勒得人生疼生疼,像要把人都勒进骨肉里,再无分享。
骆垂绮依然不动,只是眉目间凄色更甚,她只是淡淡地道:“自爹娘过逝以后,我就知道我再无亲人……舅舅舅母,只不过把我当成一级官路顺畅的台……老爷子将你们孙家交给我,却也只是把我当一颗堪用的棋……如今,你们找着了真正可以依恃的门庭了,我便是随手可弃的子了!”她努力咽下一声哽咽,声音渐渐凄厉,“可是为什么?弃了我还不够,还要作贱我唯一的亲人!”她猛地死命推开孙永航,指着他恨声道,“为什么要对溶月出手?为什么?她不过一个小丫鬟,打小跟着我而已,什么都是我做的,跟她什么相关?为什么要抓走她?为什么!孙永航!你意是这般残忍绝情!”
孙永航听得心头大震,对她的指责亦是吃惊异常,然心中稍转,便已想透前因后果,眼见着垂绮如此惨烈,心像是被什么捣烂了一般,只一把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心中知道垂绮是恨透了他,恨透孙家,也知道他与垂绮之间已给生生劈出一道沟坎,他这头,垂绮那……为什么?他亦恨,恨父母,恨孙家大大小小的人,恨自己无能,恨相府中所有的人,然而,他恨了,恨得也如垂绮那般深,可这又有何用?垂绮,任凭他再做什么,她也永不会原谅他……心头慌乱起来,为着这明知的界限,为着这明知的恨意,孙永航猛咬着牙,眼眶里泪意打转,却硬凭着一股气憋着。“……你放心!溶月绝不会有事的!她若有事,我孙永航给她陪葬!”他死也要把溶月找回来!
“呵!”骆垂绮冷冷一声笑,一把将手抽了回来,心头突来的尖锐让她疼得厉害,她抖着手翻出那日与端王的回信,一下扔在孙永航怀里,欲开口讥讽,却是哽着,好半天出不了声,然而想起前番种种,心却不甘,“我原道是相府欺你们孙家,却不道,原是你孙永航欺我,是我欺我我自己!”
说完这句,她气走岔,一阵呛咳起来,孙永航心下大痛,直欲上前探视,然而这时于写云却领着数名家仆进来。
她一见这阵势,心下微哼,但碍着老太太的屋里不好太放肆,又兼之大房的孙骥曾关照过,这骆垂绮既能与端王府有些来往,还是需防她一脚,这一想,便也不曾开口,只冲着孙永航开口道:“快去准备!要迎亲了!”
孙永航任凭几名家仆拉扯着,只手握着门框,冷声问:“溶月呢?”
于写云微噎:“又不是我的丫鬟,我哪儿知道?再者,航儿,你这是跟娘说话的口气么?”
“哼!我难道还有娘?什么样的娘?卖儿子的娘?”孙永航脸色一片惨白,只瞪着一直猛咳的骆垂绮。
于写云也回头瞧了眼,心知不好生应付这儿子,临到头了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当下只得忍气道:“你只要顺利成了这门亲,我就把溶月的下落告诉你!”
“如若寻不着人,那么,你自此也不再有我这个儿子了!”孙永航掼下这一句,再度瞧了眼只是咬牙忍着泪的垂绮,心下一狠,转身即走。
九月的风刮过脸颊,仍有些暑气的热浪依旧翻滚,孙永航大步走着,痛彻心肺地走着,然而,他依旧走着。他要寻一条路,寻一条再不用妻子受委屈的路。只是,为何这路才起头,妻子却已经备受欺凌?
是他无能呵!为什么他竟连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维护?这般伤、这般恨,原本全该由他来担负才是,为什么却反是她?那么柔弱的肩膀,那么纤细的身量,为什么,他竟也能忍心走了出来,离开了她?
这一刻,桂子因风落于他的肩头,他浑然未觉,盈满心头的,是自鄙,是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