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落蕊重芳 姒姜 5692 字 28天前

四月初,含笑花初苞,芬芳四溢,一团团浅白、乳黄,娇嫩一如待嫁女儿的脸,清浅含笑,婀娜有姿。

就在孙永环满心盼着孟物华再来的时候,禁宫偏南的秘书监涵英楼失火,损失卷帙一千八百三十多卷,其中包括本朝世祖明光帝――也就是先皇传位的一份重要史录也焚烧殆尽。这下,久无罪愆的秘书监众吏俱交刑部论处。

案子横出,孙骐夫妇自是再不会将女儿许给孟物华。为怕他人笑话,只匆匆纳了刑部司田主郎中元驿的聘。孙永环虽哭闹了几回,但终究强不过父母,加之众人相劝,也便依从了。两家就此热络地商议婚期。

孙永航因乌州一桩上都告御状的案子,调任乌州监察御使,赶赴乌州。回影苑也因孙永航的一走,而更显冷清荒怠。平日里服侍的丫鬟仆妇见他一走,而骆垂绮分明是失宠失势,也一个个能躲懒的躲懒去了,只得一个历名一心一意伺候。

骆垂绮与溶月本不甚在意这些,少了几付嚼舌头的嘴巴在跟前,她们倒反清静,只一应用度上多少被怠慢些。好在项成刚也来了孙府,因之前与孙永航已有结拜之义,又兼之他的强盗头子身份,体格又魁梧粗犷,府中下人多怕他,只他一声喝,众人谁敢不听他的!然而闲言碎语总传出些,只不敢在当面露半句。

刑部案子一结,不外就是革职免官外放,因是编修文辑之职,这些外放的官吏多放为各州县级文书作罢。但其中,孟物华却是有些意外地降为文书以外的安平兰郡知县。

安平兰郡是整个碧落最难治的地方,此处地处西北,大山大原,碧草肥美,历来有“碧落马场”之称,然而却因住着个曾经助妫氏打天下有功的安平大将军袁锋,也就是被封王世替的青王,且青王妃正是先皇的胞妹和顺公主妫瑶。因而此地的吏治就一直不见好。百姓多贫苦,无房无田而沦为乞丐者甚众。且因临近边关,多有匈奴兵马袭掠,其地百姓俱困苦不堪,吏治数年不见成效。只是此地却又不得不治,妫氏一脉源起正是此处,不得不治。

每年派去的官员多是宁可辞官归隐,也不愿与青王之属共事,可见青王嚣张跋扈之盛。女皇对此也多有不满,但顾及天下未定,也只能放任,甚为无奈。

此番众人见孟物华虽是破格降至了知县,但因所任之差是碧落最苦的差,心下好笑之余,也便没有半分在意。

已入初夏,夜风温温融融,含笑的芬芳隔墙隔院地飘来,润在风里,清新一片。骆垂绮执着团扇为已安然入睡的菁儿赶着小虫,静静地听完历名的回禀。

良久,她才挑眉看向历名,“这位孟大人据说也被抄了家?”

“是,少夫人!但这些不过是刑部的例行公事,但凡秘书监的官员多有抄家驱逐,财物充公之责。”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朝正剪着灯花的溶月问,“溶月,去检检,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哎!”溶月入下剪子就欲出门,历名却抢先拦了,“回少夫……航少爷吩咐过,少夫人一切用度,直接由历名去帐房领取便是。少夫人想支多少,请吩咐一声即是。”

“呵?”骆垂绮转出一声笑讽,“他是放心我?还是放心你呢?”明晃晃的眼眸逼向微敛着眉宇的历名,让他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也罢!我的确没那么多钱财!你就去支一百两银子,明日去送孟大人一程!就说这一百两是我请托的保管画作之意,半年之期,请他切勿忘记!”骆垂绮似有些不耐地挥了挥团扇。

“是。”历名转身即走,却在跨出门庭时终于等来骆垂绮明显有些迟疑的声音。

“历……你支领银子,记入谁的名下?”

“自然是航少爷。”历名拎着心答得却沉稳自然。

身后久久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历名也僵着,就在他都自觉要放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历名听清了那抹叹息,疲倦、心酸、迷惘,似是心底深处所有的困惑烦恼俱被勾了起来。原本想的是主子的事,而至后来,却不知不觉变成他自己的心事。

庭中月,细细一眉,就像女子的眉黛,清清细细,淡淡疏疏。

四月初七的清晨,天都城犹笼在一片含笑花的薄香里,器水岸边,水汽蒸着日光一看,总一派清旷之象。孟物华叫停了马车,轻轻走了下来,最后望一眼天都府,这座碧落的行辕,这座他即将一赌的堡垒。

凤凰涅磐,可能浴火重生?他忽然间微有迷惘,放弃孙家的姻亲,是否值得呢?他回头看向这驾小得只能俯身相就的马车,才不过坐了一盏茶的时辰,他已手脚酸麻,去途迢迢,他是否值得吃这个苦呢?

不是没有下定决心的,然而却在如此清旷的晨初,孟物华实在有些惊惧了。青王,是个太过跋扈的王爷啊!

他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却见城门处飞奔出一匹快马,直朝他奔来,在约莫一丈处,来者勒马缓行。

逆着日光,孟物华看清了来人,不知怎地,就在心头破开了一道曦光。他笑着迎上,“原来是历小哥。”

“孟大人!”历名利落地翻身下马,朝孟物华行了一礼。

孟物华连忙还礼,朝着历名上下一打量,唇边便隐隐带上了笑。

“孟大人,我家少夫人特嘱咐历名前来送送孟大人!”历名取出一只沉沉的钱袋,递至孟物华身前,“家主令历名请托大人代为保管上次那幅画作,此为家主的小小请托,请孟大人收下!”

孟物华低头看着这递至身前的银子,眉微微挑起,“少夫人太客气了!此画如此珍贵,下官定会全力相护,不负少夫人所托。”他瞧了会儿,伸手接下,便不再朝银子看上第二眼。

历名再行一礼,“孟大人,家主有句话令历名带给大人。”

“哦?有何吩咐?”

“家主请大人切勿忘记半年之期!”

孟物华眼一亮,敏锐地敛眉思索了一番,再抬头时已浮现朗朗笑意,他朝历名拱手道:“历小哥请回明少夫人,下官定当铭记,便是阎府地狱,有了少夫人这句话,下官也当只身去闯闯了!呵呵呵!下官告辞!多谢历小哥!”他一礼一过,即刻登车而去。

晨曦中,矮小紧窄的马车渐行渐远,愈远愈小,直至消失不见。历名远远望着,就如同望着另一辆同样矮小紧窄的马车渐行渐近,愈近愈大,终于又驶入天都。

四月廿,阴雨,闷躁的天将一城的花香都给压住,池里的鱼不时跃着,发出单调的击水声。

孙府正北的后院也如这阴雨天般,静极却压抑闷躁。整屋的人都集在院里,就是柔姬亦命丫鬟抱着小小的荻儿默立在于写云一侧。大房的孙骥更是烦躁地来来回回走着,不时往正屋里瞧上几眼,叹几声。然而这一群人中却独独少了骆垂绮与孙菁。

就在众人都快等得不耐烦时,正屋的帘子打起,脸上略显阴沉的御医裘一翁走了出来。跨出门,他朝集在院子里的百来口人掠了眼,才道:“老太太有几句话要交代,大家都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吧!”说罢,便往府外走了。

此话一落,众人都是微微一怔,随后便各有心机。老太太这身子大约是拖不了几天了,那么这家到底传给谁?老爷子走前留给骆垂绮的那只匣子可还收在老太太那儿,没有老太太的准信儿,可谁都动不得,谁动都压不了众。

想起那掌家的匣子,就不免想到让出那匣子的三房的媳妇骆垂绮,众人互觑一眼,心底便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于写云才想开口说什么,正屋的帘子忽又打起,立时使得众人急着趋前。

那丫鬟稳重地走到于写云身前,轻轻一福,“三夫人,太夫人想见航少爷的夫人。”

“啊?”于写云一愣,随即笑道,“呵呵,原来是见我家的媳妇啊,来!”她马上朝柔姬招了招手,“柔姬,老太太叫你呢!”

柔姬上前两步,正想答应,那丫鬟又福了福,“三夫人,太夫人想见的是骆夫人!”

“她?”于写云皱眉,一时也顾不得柔姬面上的尴尬,只追问道,“那老太太身子怎么样了?要不,先让我们进去瞧瞧?”

“对呀对呀!先让我们给奶奶问个安嘛!”安缨立时也搭了句腔。

“回三夫人,太夫人说了,趁着她精神好,先吩咐骆夫人点事儿,再传唤大家。”丫鬟微笑着拿眼看于写云。

于写云见如此说,也只得住口,听那意思似乎是骆垂绮不来,他们这伙人便得在这庭院里一直呆下去。于是,她随口吩咐锦儿,“那你快去把人叫来!真是的!老太太身子不舒坦,也不见她来请个安问个好的!真是没规矩!”

“是。”锦儿不敢多说,即刻下去。才不过转出一角院门,锦儿便惊道:“咦?少,少夫人?”

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庭院的月洞门处,骆垂绮早一身湖青色的夷绢春衫,轻柔飘逸,色彩流澹,远远看去便如一道濛濛湖光,浓浅回转,瞧着似一墨烟色笼于人身,极是脱俗。

骆垂绮侧首迎着众人一望,便牵着菁儿稳稳走了进来,“爹,娘,各位叔伯,垂绮请众位安好!”她盈盈一礼,浅浅柔柔的嗓音便流淌过每个人的心窝,软软地平过一阵躁意。一时间使得众人的心口都莫名地一静,一腔原本该拿来作势的火气便给抽了釜底的薪。

“菁儿给爷爷、奶奶、大叔公、二叔公、四叔公请安!”小菁儿有些拗口地操着不甚清晰的稚语嫩言在地上有板有眼地磕头,一时抬头看到了另一些人,便又搔搔小脑袋,有点懊恼地叫道:“哦,还有大婶娘、二婶娘、三婶……我忘记……”他扁扁小嘴,整张脸便皱在了一起,非常惹人怜爱。

一时众人都被逗笑了,就是于写云看到这么个可人的孙子也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赶过去抱了起来,“哎呀!小家伙!能请安了哦!呵呵!像航儿,就是聪明!呵呵,唔,来,奶奶亲……”

孙骐瞧着了可爱,噙着笑脸,也想上前抱抱长孙,但在转眼间瞧见一旁面容冷淡的柔姬,便硬生生地压住了笑脸,那跨出去的一脚便又顿下。

骆垂绮瞧得分明,只是微勾唇角,“垂绮听闻奶奶身子不甚爽快,已久候院外,适才听裘御医之说,心中甚为不安,一时便多问了几声,未至庭前侍候,请娘见谅。”

于写云淡淡地瞟她一眼,心中并不痛快,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嗯”了声便作罢。

一旁久候的丫鬟见状立时上前道:“少夫人,太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是。”骆垂绮朝于写云微一欠身,便随着丫鬟进入内庭,再不多看一眼各房冷淡犯忌的神情,以及柔姬嫉恨的眼神。

骆垂绮一进屋,细致的黛眉便紧了起来。裘一翁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大概就在这两天了。这个孙府的老太太呵,也就只有她,才会对自己付出些真心的关怀与疼惜,如今,连她都要走了。为什么她的亲人,总在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抛下?

她轻轻走到床榻边,手伸出,却有些微颤,“……奶……”

老太太睁开眼来,有些吃力地微微一转,看见是垂绮,便绽开些笑,“是垂绮……来了就好!”她笑着轻拍垂绮的手。

骆垂绮眉锁得更紧,前些日子,老太太还是分不清人,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今日……看来,真的就在这两天了。“奶奶,您想交代垂绮什么?”她尽量持平地说话,怕泄露出喉中的哽咽。

“青鸳”老太太有些气弱地叫了声,方才传话的丫鬟立时走入眼帘,她轻轻点了个头,便取钥将壁橱上的一挂锁打开,由中取出个樟木匣子送到床边上。

骆垂绮一进屋的时候就知道老太太会交给她什么东西,然而此时切近地看时,却发现那樟木匣子上还挂着一枚小锁。

“垂绮,那群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不放心,就打了副锁,这钥匙啊,我贴身藏着!这样,他们就谁也诈不去了!”老太太取出钥匙郑重地交给骆垂绮,“垂绮啊!我知道孙家亏欠你太多,可……这算是奶奶求你,为了永航,为了菁儿!你收下它!收下孙家!”

迎向老太太渴盼而肃然的眼,骆垂绮沉吟着,良久,她才伸手缓缓将钥匙抓在掌心。小巧冰凉的钥匙贴上掌心,冷而硬的触感,让她不由轻叹。

老太太见她收了,心中万分欢喜,“好!好!……”她像是松了全身的力气似地倒回床上,脸上是浓浓的笑意,像是再也化不开,也不用再化开。

良久没了声音,骆垂绮与丫鬟青鸳却心中惊疑起来,骆垂绮凑近身去,轻轻摇了摇老太太的手,“奶奶,奶奶?奶奶?”

“太夫人?太夫……”青鸳忽然垂下两行泪来,迷蒙中,她只紧紧盯着老太太颊上尤自欣慰的笑容,她捂着嘴,抽噎顿起。

骆垂绮颓然跌坐在地,走……都走了!她闭目浅笑了笑,微勾的唇角是一派凄迷,缓缓开口道:“奶奶,孙家我可以守着,但是,这个族长的位置,垂绮却不坐!”

“奶奶,垂绮的处境您知道,这样的境地我如何坐得稳族长?垂绮可以承诺您,只要我骆垂绮活一天,孙家便不会失势!但是,奶奶也得依我,将这个匣子,传给您的大儿子,孙家的长房长子――孙骥!”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说到后来忽然一顿,高高地仰起脸,“垂绮还想自保,更想保住菁儿!今日奶奶你依我也好,不依我也好,我都做定了!”

“青鸳,把脸上的泪擦干净,还有一场仗,得靠你来完成。”骆垂绮一片冷凉的脸上,双目透亮,隐隐的水光抽回后,是一派冷冷的严霜,“青鸳,将大伯请进来,就说是太夫人的意思!”

青鸳点了点头,拾起衣袖将脸上的泪痕仔细擦得一干二净,才挑帘子走了出去。

正屋的帘子在众人等得心急如焚时,终于又再掀起,依旧是青鸳平和的声音,“太夫人请大爷进屋里说话。”

“我?我就来!”孙骥咧开了嘴,满脸欣喜地跟了进去,儿子孙永玉一听,也跟着想进,却叫青鸳拦住,“玉少爷,太夫人只吩咐大爷进屋。”

孙永玉微微一哂,却也不敢放肆,只得退回原处。

这一句话也使得众人把性子耐下了,于写云满心恼恨怀疑,但眼瞟着一脸平静的青鸳,终究也不敢闯进去。

而屋里,孙骥才行到床榻边,叫了声“娘”,脸色已不由大变,“娘?娘!”他惊愕地转头,直直瞅着一旁沉婉如一波静湖的骆垂绮,声音暗哑而阴沉,“到底怎么回事?”

骆垂绮瞥了他一眼,缓缓走至圆桌前坐下,“大伯是长房长子,又是孙家的族长,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嗯?孙骥一呆,但他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稍微细想一番便已明其中深意。他朝床上已然阖目的亲娘瞧了几眼,心中微涩,然而不过一闪,他微吸了口气,立起身,“娘,她有什么话吩咐下来?”

骆垂绮与他目光相接,浅浅一笑,便将眼望向圆桌一角的锦匣。“奶奶她走前说,传家,还是要传个靠得住的人。大伯,您说,这府里,谁比较靠得住?”

孙骥顺着她目光所指,也瞧见了那只锦匣,心中一阵激切令他快步上前。然而才将锦匣捧在手,他却意外地发现这锦匣还挂着一枚小锁。眉心微微一笼,孙骥的视线就有些凌厉起来,“骆垂绮,你以为孙府容得了你一个外人来插手吗?”

“呵呵”骆垂绮轻轻一笑,素手移向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口,却发现那茶不是太极翠螺,便又放下,“那大伯觉得您是怎么入得这个屋子?”

孙骥眯细了眼,思量着眼前这名看似非常茬弱的女子的话意,良久,他才摸清一点。“要成为族长,我得做什么?”这女人能叫他进来,自然也能叫其他人进来,老太太临终只她一个,什么话她都说得!

“既然大伯那么爽快,我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骆垂绮一顿,眼波泛过窗外因瞬时起风而摆动的枝影,轻道,“风雨飘摇,大伯您想,我一介孤女,如何在这个府里立足呢?”

“哦,原来你想要我护你?”孙骥心口一松,那有何难?只要他一句话,这府中,口头上承认的自然还是只有她这个航少夫人,孙府也依然不会将她赶出去。“这你不用担心,你如此忠孝,大伯自然不会亏待你。”如此一想,孙骥也排除了她另有所谋的怀疑,毕竟,老三两夫妻都眼巴巴地盼着她能犯个错被撵出府去呢!她不投靠他才是笨人!

“如此,垂绮谢大伯关照。”骆垂绮盈盈一礼,又继续道,“大伯,现在这只锦匣归您……”她微笑地看着孙骥不掩喜色地将锦匣收拢到怀里,“只是大伯,您怎么让外头那些人都相信您拥有使用这只锦匣的权利呢?他……会服吗?”

孙骥一愕,继而看向那枚小锁,浓眉便也如这挂小锁般紧紧锁住,声音也厉了几分,“这钥匙在哪儿?”

“垂绮不知。”

“你不知?”孙骥立时向她逼近几步,“你会不知?”

“奶奶只将锦匣交给我,见我收下之后,便欣慰地躺回了床上,就此仙逝,连半句话也没再交代了。”骆垂绮说得极为认真,望着孙骥的眼也显得极深极清,“大伯,您说,这怎么好?这锦匣里装的会是什么呢?垂绮一介妇孺,又是外人,不懂这裏面的规矩,想来想去,这其中的大概就是孙府的符契啊,郡望印信啊之类的吧,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