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2)

落蕊重芳 姒姜 4274 字 28天前

<small>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谩道行人雁后归。</small>

<small>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small>

一早,让青鸳瞧着菁儿开始习字,溶月便不掩笑意地往垂绮屋里来收拾,然而才行过廊下,电光火石间,却瞥见窗内,垂绮呆坐在绣架前发怔,颊间滑过泪痕。

溶月一惊,连忙推门而入,“小姐,怎么了?”似是有些怕惊着人,她问得轻而缓。

垂绮回神,抹了抹泪,勉强一笑,“只是在想一些事罢了。”

溶月不信,知道她的心性,便坐在一边,“既是已经当我是姐妹了,为何连我也不能说?”

垂绮自嘲一笑,“那你又为何还唤我‘小姐’?”她顿了顿,既而眉色如锁水烟,神情便似隔了薄绢相望般,依稀隐约。“我只……只是觉着这么下去不……”

溶月瞅了瞅她,争道:“有何不对?航少爷本就是姑爷,无非就是横出那档子事,……总也不全是航少爷的……历三娘有句话也中肯,航少爷也这么苦着,若小姐能略略回一回头,那便早不是这样了!”

“回头?”垂绮沉沉地笑了笑,不过牵到一丝唇角,“我也不想这……只是,每当我想着这‘回头’二字,心裏就怕!”她看向溶月,不由伸手紧紧拉住了她的,“溶月,你可知当……我,我有多恨!我恨的不是他们瞧不起我,甚至不是……去娶别人,我恨的、恨的是他们竟然如此对你!你知道么,当年那一晚我等不到你,你出了事,但我却还为着这儿的人呕心沥血地帮衬着,帮衬着害你的人!我恨我的……溶月,你知道么?当……我以为你死……”语声至此哽咽,然而垂绮却只紧抿着唇,唇角微颤,泪却止在眼眶里。然而这愈忍,愈让溶月看得难受。

溶月反包住她的手,“小姐!我好好的!我好好的!我甚至没吃什么……我,我还有了成……”

“呵,那是你命好!”垂绮笑着,然而看去却反向在哭,“我不敢再试第二次!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亲人……你和菁儿,哪一个有个万一,我都承受不了!”

“小姐!”溶月瞧着垂绮如此笑,自己倒忍不住掉下泪来,“小姐,溶月得你这一个姐姐,也不枉此生了!”

“不!你得了成刚这样一个护你爱你的人,那才算不枉你此生!……总是我当年没护住你!”垂绮拍着她的肩,“所以,我不敢……然而,我却越来越心软,他,愈是这样,我也觉着自己愈没出……”

“那小姐觉得,航少爷不这样,你便真能舍下他?”

垂绮一怔,启了口,却愈发觉得自己没法认下来,眉色也跟着愈见凌厉。

溶月叹了口气,“小姐,你是个绝顶聪慧的人,又是读通了书的,你总比我要想得明白!从先老爷夫人身上,亦从我爹娘身上,更从那回事上,溶月清楚地想通了一件事!人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什么变故都有!常说‘不如意事常八九’,既是人这一生不如意的事已如此之多了,却为何还要自个儿为难着自个儿?向着心做不好么?咱对得起天地良心,咱也要对得起自个儿的心!小姐,溶月是个笨人,总觉得人,缘分太过难……我说夫人一句话,小姐别伤心!我觉着夫人也没什么说的,即便抛下了小姐,但她活得是她自己,是觉着活着没意思,才跟了先老爷去……小姐觉着,如今这么悬着,谁有意思呢?”

溶月瞧垂绮听得怔怔的,知有些往心裏去了,便又补上了一句,“小姐心裏可还有航少爷的人么?就算溶月当日死了,小姐心裏可还放着航少爷?小……我这口改不了!咱们既是亲姐妹相待,我就问问你心底的声儿,你也问问你心底的声儿!”溶月见她皱着眉不说,继而又猛招头想要说话,便又阻住她的开口,“小姐,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你该知道,你心裏也清楚知道,当年的事,我,与航少爷无关!我都能放下,小姐,你在坚持的,就是那‘欲加之罪’了!”

这话就像一根钢刺,忽然就扎进了垂绮的心裏。溶月的事,是孙家的长辈,确与孙永航无干,……她原来是在找着借口么?为何要找借口?为何要欲加其罪?她放不下的,到底是什么?

乾定八年的最末一日,整个碧落朝似将之前兵祸轻隙的兆头给轻轻掩去了,办得红红火火。只除了政务房里那一豆烛灯――孙永航正奉女皇特诏,擢拔黄门侍郎,随证君旁。此刻虽是除夕夜,然女皇却特命其独留于政务房整理匈奴此番犯边一事。孙骐夫妇虽有些心中暗怨女皇不近人情,然儿子又复得蒙重用,两下相折,仍是欢喜居多,是以也不再多提,只派了人多送了吃食过去。

先皇有例,未正,便是百官随女皇一同于太庙拜祝,之后便是女皇颁下恩旨,赏赐一些钱帛,仍旧放回家去,与家人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孙家做外官的少,除一个远戍瀛州的六爷孙骏,以及孙永航,人倒也齐全。毕竟是守岁之夜,即便是孙骏,亦不忘捎带了十坛子的临汾骷辘酒,当然还有二十匹闻名天下的瀛绣。

先是祭祖,由孙骥主持,至祠堂跪礼上香后,便也罢了,不再似七月半中元之重。祭过了祖,便是年夜饭,然而三房处却是相柔姬与骆垂绮同为缺席,只两孩子在席前由祖父祖母带着。这虽有些下了面子,然于孙骐夫妇来说,却也不错。总归是自己孙儿,两人的疼爱原先碍着柔姬权势,亦多少阻于垂绮的冷待,此刻撇却两人,不知有多高兴,一边一个抱在膝上,只要两孩子眼往哪儿瞅,那儿的菜便会自动夹到口中。荻儿自是不用说,菁儿因平日里见得不多,此刻越发娇宠,只恨不得就揉在怀里疼着。

饭后,孩子自是吵着要外面去放炮仗,于写云怕烫着,就叫历名小心跟着,又让自己身边的锦儿衾儿一同跟着去看着。菁儿自小便被项成刚给带出来,放起炮仗来简直没话说,这半月里又把荻儿也给带出来,是以这府里竟是两孩子最能放。孙家亦是世族,到了年边,自然也定了不少巧匠制的烟花,一时点将起来,满园里四射,煞是好看。

孩子们在园子里放炮仗点烟花,屋子里,男人们与婆婆媳妇妯娌们也各自围成了一圈,说话的说话,打牌的打牌,玩棋的玩棋,也挺乐。坐到了戌半,有官职在身的男人们便换了官服,齐去朝堂向女皇朝贺。

已近子夜初交,整个天都街头已渐呈欢腾迎新之象,各家爆烛竞阵盖过一阵,传遍家家户户,那喜迎戊申的氛围在这满溢了硫磺味的大道上燃烧开来,其中亦有货贩陆续摆将出来,准备闹宵庆。

到了朝堂,贺过朝,女皇便会依照先皇朝例,在宫中摆下便宴,主场是看戏,多是各处的异风异俗,滇云的排笙,格尔木的短枪舞,乌州阴绍族的姜子舞,平州的杂耍等等,坐不住的亦有禁宫偏厅的柳苑可供歇息。

女皇看了一阵,状似无意地与端王闲聊着,信王一边不动声色地听,声音太过嘈杂,并听不清,只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鲲鹏万……”端王细细思寻,似是有些想到,然而终究摸不着头绪。这边才不过转念,那边女皇已叫来了孙骐近旁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孙骐脸色有一阵红又一阵白。

信王有些疑心,才要细听,却见女皇已站起身来,笑着出殿去了,只见孙骐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沉吟了片刻,信王递了个眼色给相渊,也便起身走了。轻轻地跟出去,却见女皇由效远扶着上了皇舆,孙骐白着一张脸,却是跟着这舆车一同走,看方向,……竟是孙府?!

车马行了一阵,女皇忽然喊了停,效远会意,立时示意孙骐凑到舆前听御。孙骐忙不迭地凑上前细听,然而听了片刻,却仍是什么话也没有,良久才听见极低的一句,“孙骐,为人,眼界可要放得长远些!当年查办的户部粮饷一案,朕心中有……这一回,你可要细办,再不许出半丝差错,可记得明白?”

“臣,臣记明白了!”孙骐只觉背心发凉,然而额上却在这除夕里频频冒出汗来。

“走……啊,效远。”舆上声音略响,效远立时凑上前,“朕想到一样给骆相遗孤的见面礼了!”

效远一笑,会意地问了声,“可是那卷戊子年刊刻的绝版《松庥斋集》。”

“呵呵,正是!”舆上声音相当振奋,继而又添抹感怀,“唉,遥想骆相当年,風采翩然,才学冠绝天都,若今身在,必有良策应敌!”

“皇上,骆相身虽亡故,但碧落广博,才子辈出,眼前的孙氏门庭不就有一个么?”效远笑着回了一句。

“唔,也……走吧!”舆车顿了顿,又复缓行。

“三、三爷……叫大伙儿快准……皇、皇、皇……要来啦!”

急急赶回的家奴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传话,使得这厅里一下乱了分寸。一窝人在权在位的全不在,只剩下几个妻子婆妇,大的没入仕就没见过世面,小的玩得疯了,连听都不曾听见。

三房的于写云一时也没了主意,只是先唤着众人都歇下来,烟火爆烛都不许放了,一时倒是清静了下来。

几房人坐着呆了会儿,大房永玉媳妇安缨开口了,“这不上回老爷子没的时候皇上不也来过么!日子也不过几年,这会儿仍按着上回来不就是了,急什么!”

这话一出口,倒真让大伙儿的心定了定,二房夫人章明也跟着道了句,“虽不尽相同,倒也不例可……仍是开中门吧?”

于写云此时也细细回想,“嗯,今儿有宵庆,街上必定热闹繁杂,还得派人去清道!”一转念,她立时吩咐,“老历,马上叫上十个家丁,去把踞虎街给清……整一条道估计来不……唉,能多少就多少吧!”

“府里头,历三娘你马上给清理清……府中廊子上的灯都点上了?”

“是。”

“……嗯,对了!把府中各房的人都叫出来,先打点打点自己家的穿戴吧!”章明瞟了于写云一眼,话中意不言自明。

于写云面上一阵讪讪,当下也只好吩咐锦儿,“你去把两位少夫人都请过来!”

然而话才出口,就已见着柔姬与垂绮一前一后地来了,两人面色都有些儿白,神情颇不寻常,于写云心中起疑,却又无暇顾及,只上前一把拉住了柔姬的手,道:“唉,来了就好!赶快准备准备,皇上就快到咱家啦!”

“娘,我知道啦!”柔姬安慰地拍了拍于写云的手,眼角瞥了眼一侧的骆垂绮,说不出的沉晦。

垂绮眉目低垂,瞥过那双紧紧抓着柔姬的手,眼中是一片偏冷的潋滟,然而唇角却轻轻上扬,竟瞧不出她到底是何必绪了。“娘,垂绮给您请安!”

“嗯。”于写云瞧见骆垂绮就有些心中不自在,分不清是嫉,是恼,是嫌,亦还是愧。这会儿就想着早早应付过她去,随口答了声便再没朝她看一眼。

菁儿与荻儿早在大堂里众人严肃紧张的脸色里心裏发慌,此时见着娘亲来了,都怯怯地靠上前去。然而当菁儿的手拉向自己娘亲时,却发觉那手心冰冷冰冷,激得他一跳。

垂绮经由这一拉,也低下头去看他,菁儿歪着小脑袋回视娘亲,继而咧了嘴一笑,拿着自己热乎乎的小手给母亲冰似的手搓着,还小口呵着热气。

垂绮浅浅一笑,那眼中如冰激棱般的锐利直到此时才稍稍消融了些,她摸摸儿子的小脑袋,“等会儿你要听话,不可跑来跑去,知道了么?”

“嗯!”

垂绮笑着替他拢了拢鬓间微乱的发,将袖中一只精绣的小香囊替他系在腰间。菁儿惊喜地捧着这只艳红的小香囊,上头黄黄的穗儿,青丝盘络的结,以及那个缀着花绣的“菁”字,边上还挂着他最喜欢吃的小桔子。

“菁儿喜欢么?”

“喜欢!菁儿最喜欢娘亲了!”菁儿跳着,勾着娘亲的脖子,开心极了。

这一处笑语喃喃,那边自是无人注意,只一个荻儿有些羡慕地直朝这边瞅着,连柔姬拉他问他话也没听见。顺着孩子的视线,柔姬也瞧了过去,待瞅见这一幕,她心中微微一涩。

这倒是骆垂绮吧,自己这样的人,自己这样的事,从来都入不到她的眼底攻不入她美好而高贵的心。即便那样说了,她依旧不曾理会,怕是,自始至终,她都未曾看到过自己吧?这一场仗,自己赢了么?赢了什么呢?永航的心?自始至终,她都明白,孙永航这个人,从来不曾属于过自己。

只是,明白了,又为何还要说那样的话呢?柔姬苦苦地在心底里笑问自己,不甘心吧?是不是不甘心自始至终都只做了回看客?然而,这么挣着,她却从开始就预料到了今后的结局。挣吧!就如同她当初拿自己的一生赌给了这场婚姻,再赌一把,反正,她也无所有了,不是么?

各人各想着心事,一时堂中倒是静极,眼瞧着沙漏沙沙积起,一名家仆奔进来报,“皇上就在一裡外啦!”

“快出迎!快出迎!”不知是谁说了这话,一群人便都整了整自己的衣裳。

“走吧!”全没了平日的相互讥嘲,各人整肃了脸色,纷纷出了宅子,在街口躬身候着。

耳边是隔着远远的喧闹的人声,以及时鸣的爆烛声,然而这一方街市却早已肃清了,冷清清只有彼此提着灯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