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 class="center">逢花却忆故园梅,雪掩寒山径不开。</small>
<small class="center">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small>
六月二十七,女皇正打了个盹,西华门处连迭声地传来“梧郡捷报――榆泉塞捷报――”那声就似是碧落最强的号角,响彻了整个天都,令百姓俱抬首望向北边那方象征着胜利的战场。
女皇一阵恍然地从迷糊中惊醒,就见效远满脸喜色地站在跟前,“怎么了?”
效远微微一笑,“皇上您听。”
遥遥地,传来禁军侍衞的欢呼:“大将军胜了!胜了!”“还缴获了匈奴王的金刀呢!”女皇细听了一阵,惊喜地瞅住效远,“真的?孙永航真的胜了?”
“效远贺喜皇上!初战大捷呀!前来送信的小兵还说,那日孙大将军手挽三把弓,一箭射过去,足有三百步射程,要不那国相忠心,一箭准要了匈奴王的命了!孙大将军还缴获了匈奴王的金刀,不但梧郡之危解了,榆泉塞也收回来了!”效远伏地大声说着。“天都百姓听到这个消息,都乐死了!几家酒肆甚至当街摆下免费流席,喝酒相庆呢!”
女皇迭着声地说“好”,来回在自己的榻几前踱了几回,又立住道:“赏!赏……黄金千两……不!”女皇猛然抬起头来,“擢孙永航为扬威大将军,加封武安侯!”
“是!”效远笑呵呵地站起来,将手中的奏报呈到女皇面前,“这是孙侯爷的述职表,在得胜之际,还细述了整个府兵调配的方案,请皇上准允!”
女皇心情极好,摊开不过匆匆掠了几眼,便大笔一挥,朱批了“准”字。“就照他的办!”
消息传到孙府,自然乐不自胜。传到回影苑,正喝着汤药的垂绮猛咳了一阵,眼神定定地怔了会儿,终于只是低下头将药尽数喝了,始终未吐一字,然而那脸上的宽怀,眉尖的轻展到底瞒不过溶月。
溶月朝回来报信的项成刚眨了眨眼,接过垂绮的药碗,微笑着道:“这前方战事有好消息传到,总算可以略宽宽心了!这病也该好了!”数日前,许是夜里受了凉,垂绮竟感了风热,喝了些药,总觉身上粘粘的,也不尽好。大夫瞧了,只说养几日便好,但几日过去了,却仍这副恹恹的样子。
说起来也是,菁儿又昨儿贪玩,大抵是淋了井水,也微有些着凉,这下把青鸳和溶月俱忙了个透。
垂绮不应,溶月正想说什么,就见门外探入一个小脑袋,垂绮率先瞧见,不见形地轻叹一声,朝他招了招手,原来是荻儿。
说起来项成刚也颇喜欢这个乖巧聪敏的荻儿,时常逗着两孩子玩,此时见他背着手进来,不由奇道:“嘿!小家伙,手里拿着什么呢!”
荻儿对着项成刚本是又爱又惧的,就小声,又颇带着羞涩地道:“是薄荷叶和金银花,项叔叔。”他将那满把的花花草草捧到胸前,“历名叔叔说的,大娘生的这个病,要吃药,药裏面就有薄荷叶和金银花,我找永佑小叔叔带我去找的……”
听到这儿,垂绮与溶月俱忍不住轻轻添了抹笑,“荻儿真懂事!姨正要给你哥哥那个小捣蛋熬姜汤去,你那日也淋了水,一起喝点。”溶月笑着道,顺手接过了孩子手中的花草。
“嗯。”荻儿被夸时总一副腼腆微笑的样子。“我想去看看哥哥。”
“好!”溶月说着正要带荻儿过去,却被垂绮阻住,“荻儿,你过来!大娘跟你说说话。”
荻儿回望了眼溶月,“嗯!溶姨,我等会儿去找哥哥。”说完便乖乖走至垂绮跟前。
垂绮望了他好一会儿,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继而轻轻捉住他的小手,摊在掌心看,那小小的手心裏犯了些红,显是在拔草时划的。垂绮望着望着,心裏便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似酸似喜,似轻似重,“傻孩子!”她一把轻轻拢住了孩子,“大娘这儿有药的!”
荻儿闷在那温柔的带着独特暖暖香味的怀抱里,觉得满足极了,他仰起小脸望着垂绮,带着笑答:“大娘病了,哥哥也病了,我是弟弟,当然应该照顾大娘和哥哥呀!”
垂绮忍不住笑,“谁告诉你的?”
“哥哥告诉我的!”
“菁儿?”垂绮一怔,既而看着他有些微地搓着手,便起身从一角架子上取了些药来,轻握着荻儿的小手,给他上药。“以后不用去拔了!大娘知道你有心就已经够了。”
“噢。”荻儿微微垂下了小脑袋。
上完了药,垂绮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道:“荻儿,你愿意到大娘这儿来跟哥哥一起念书么?”
荻儿抬起头,不解:“跟哥哥一起念书?”
“是呀!孙家的孩子满五周岁就要请西席教你们念书了,荻儿愿意来么?”
“嗯!荻儿愿意!荻儿要跟菁哥哥一起念书!”荻儿急切地要求着。
垂绮的眼眸微深,“那你等哥哥病好,就来这儿吧。”
“嗯!”荻儿重重地点了个头。
就过了两日晌午,菁儿的病好了,又活蹦乱跳地拉着荻儿满园子捉蛐蛐儿,正巧和历名撞了个满怀。历名抱了抱菁儿,“小家伙又重了啊!”
菁儿咧了满嘴的小白牙嘿嘿笑着,忽然又瞧见他手里捧的两只木匣子,不由挖来看,“历名叔叔,这是什么?”
历名见他要打开,连忙夺回来,“这是给你娘吃的,用来治你娘的病,你可不能拿去玩!”
“噢。”菁儿点点头,便小心地仍还给历名,“是大夫开的药么?”
历名摸摸他的小脑袋,笑咪|咪地,“不是!这是你爹爹从榆泉捎来的,很宝贝的药!”
正说着,瞧见溶月来了,便赶了过去,“溶月,你等等,这儿有些药,就先交给你了。”
溶月停下步子,“什么药?”
“是航少爷从西北边带过来的药!”他将那两只木匣子送了过去,“上回我信上说到少夫人风热,航少爷托人弄了些好药过来。喏,”他由怀中摸出一页信纸,又指指其中一个,“信上已经写明了怎么服用。里头也都有标明,这是马宝,说是能化痰解毒清热,就是味儿难闻些……这个是从定西牧民手里购得的藏虫草,想来不易得吧,统共就只得了五斤。”
溶月接过信与匣子,也微叹了口气,“小姐是个通透人,只是于这事上总放不开……也不能怪她,她打小便是痛失双亲,寄居舅老爷处也是谨小慎微。初到孙家,航少爷那么温存呵护,老太爷太夫人又爱重,总以为找着了可以倚靠之所,却不想来了这么一出!又加上我的事……她也着实是怕了,唉……”
历名也跟着默不作声,良久才又抬起头来,“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对了……我听说成刚想投到航少爷的军下?”
溶月一听这个眉尖又紧,末了却只是一叹,“他说他要出人头地,建军功自是最快了……”
历名也默了会儿,“听说,你们的婚事想赶在前头办了?”
“嗯。”溶月点了点头,脸上微红,但倒是爽快利落地道,“其实是我想多了!这早就许誓给他的,他也知道,只要成了亲,但凡他还有一口气,爬也会爬着回来。”
历名勉强笑了笑,安慰了一句:“成了亲,自然他的心裏多了份牵挂,也不肯轻易就交出性命去的!”
“嗯!这点我信他!”溶月微微一笑,温婉如月。抿了抿唇,溶月忽然想起了一事,“近日是不是少了些信件?”
历名凝眉一想,“嗯,孟大人自提升为户部尚书后就再没来过信件了……端王爷近日信件也少了,倒是明大人照旧。”
“嗯。”溶月点了点头,“小姐昨儿就说起这个孟大人了,微露了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想来是这孟大人拣着高枝便忘了旧恩了。”
“难怪航少爷来信嘱我留心近日孟物华的动向了,原来也有所料。”
“嗯,小姐也留心了,应该无妨。”
夏日蝉儿嘶鸣,直至傍晚才来点微风。历名帮衬着在园子里辟出一块空地来,每至太阳落下山去,便叫上几个下人挑来井水把地浇凉了。
于是垂绮、溶月、青鸳并两个孩子都搬着小椅子坐在那儿乘凉。垂绮教两孩子复习日间先生教的功课,青鸳给孩子纳鞋底,溶月时而给孩子缝件衣服,时而给成刚绣件战袍。历名偶尔也来,带些孙永航自前线捎回来的物件儿,也带回些前线的战事消息,每至这时,垂绮总是淡淡,然而初时如此,渐渐地,到了后来历名注意到她也留起神来,心裏总算又多了分安心。
前线战事还算顺利,孙永航以强弩与火弩不但牢牢守住边防,还接连夺回了西原、外关两个要塞重镇。匈奴倒是想转移战地,但各地府兵已经赶赴边关,就近给养,且练且战,虽亦有损失,倒也守住了几个重地。且匈奴那边,格尔木部一直叛乱迭起,扰动匈奴后方,突利又趁着匈奴与碧落交战,夺了科沃东北的大片丰袤的草原。至此,强大的匈奴被几处兵马拖住,碧落的威胁倒减了一半。
成刚也终于赶赴边关,临行前垂绮与溶月倒都有心想把婚事办一办,但原本心急的成刚此时却推了。沙场无情,垂绮为了自家姐妹计,倒也没有强求。成刚只朝溶月说了一句,“我可要摆足了场面来娶你过门,哪能这般草草!”说罢便将溶月绣成的袍子小心穿在身上,拍了拍胸脯,“放心!我去是为了能娶你,若死了,这辈子就没了!我哪能那么便宜你?呵呵”
说完倒是走得干脆又利落,只一边的菁儿与荻儿哭得稀里花啦,还一天不肯吃饭。
这日立秋,照例是“贴秋膘”得吃饺子,晚间历名便来唤了,说是他娘做了饺子,叫青鸳和溶月过去端几碗过来,她这会儿还在做,没得空。两孩子一听历三娘在包饺子,都吵着要过去帮忙,垂绮也便放他们去玩了。
暮色微合,这一方天地渐渐暗了下去,垂绮静静地看着天边火红的朝霞退去,才想回屋里去带点艾草来薰,却忽然发现苑门口立着一道身影,斜靠在墙边上,正瞅着她这一方向。
垂绮悚然一惊,立时站定了身子。
那身影微晃着走了进来,风带过些微的酒气,垂绮眉愈拢愈紧。那身影走至跟前,酒气也跟着扑鼻而至。
垂绮一避,欲待离开,却见他手轻滑一拦,“我的好大嫂,躲得那么快干什么?”那浮滑的笑意令人像碰了蛇般厌恶。
“孙永彰,行事有个分寸!”垂绮冷冷地扫过一眼,退开一步。
然而他却又紧跟上一步,喷着酒气笑道:“大嫂,大哥不在,又曾冷落了你那么久,你一定很寂寞吧?”
垂绮眼一抬,牙根已然咬紧了,“孙永彰,你过分了!别做你会后悔的事!”
“呵呵,大嫂怎么说得那么无情呢!”他手一伸,饶着垂绮避得快,已然扯住了一角袖子。“我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牡丹花下死……”
“你这个畜牲!”垂绮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就转身欲跑。
然而那一巴掌却激怒了孙永彰,他扯着袖子就想要抓人,奈何酒劲冲上头,一时不稳便跌了跤,待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要追,却听得苑外人声近了,正是历名他们回来了。
几人一入苑,见得垂绮满脸涨得通红,退在一处墙根上,而孙永彰一身狼狈,却酒气熏天的样子,历名与溶月微呆了呆,即刻扑了上来,溶月一把扶住垂绮,历名则是一手提了扫把,顾不得主仆上下有分,提起就往孙永彰身上打去。
孙永彰挨了几扫把,口中兀自骂骂咧咧,然而到底吃痛,也跟着往苑外退。菁儿先是摸不着头脑,但见大人都动了怒,便也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拼命往孙永彰身上砸,“打坏人!打坏人!”荻儿眼见大娘缩在墙根上,显然是受了欺负,不禁也来了愤怒,跟着菁儿一同拣石子砸他。
直把人打出园子,再追打了一阵,历名才罢下手来,恨恨地道:“这简直不是人!”说着又急跑回苑子来。
就见溶月青鸳俱围着垂绮,历名心头一惊,欲抢上来,又怕不便,正犹豫间,却听得垂绮冰冷如霜的声音在暗夜里透了出来,“我没事。青鸳,你替我备水,我要沐浴!溶月,你来磨墨,我要给明大人写一封书函。”
“哎!”
历名听得这般镇静的语声,心总算宽了宽,这一宽,方才那股对于孙永彰的怒气便又升了回来,“这种牲畜!这种牲畜!”他直跺着脚,既而又恼自己疏忽,对不起航少爷,怨了阵,终于暗下决定,从今往后,便在这苑里打地铺也要守着。
才不过半月,朝中忽然传出翊靖公主颇有动作的传闻,孙永彰立时警觉起来,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他不再与翊靖再会面,谣言也跟着缠上了他。
不多时,女皇也听闻了,甚至旁敲侧击地问了他些话儿,孙永彰心中怕了,见瞒也瞒不住,且私通公主,这极有可能是要流放的罪,又是担心又是急躁。既而又想到好好地怎么忽然会捅出来,猜来猜去就只想到骆垂绮,心中满是恨意,却又理亏在先,不敢去求。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他只得到爹娘面前跪着将事情经过老实说了。
孙骐夫妇虽早有耳闻,却不想事情居然是真格儿的!心中一怒,恁大的人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然而,却终是愁着法子想救他。
无奈,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来求骆垂绮了。于写云看见垂绮总有些讪讪,但为了儿子,总腆着脸上前赔笑,“垂绮啊,近来可好?上回听说你得了风热,近几日好些了不?”
垂绮淡淡地一笑,“劳娘挂心了,媳妇已然好了。”
“啊,那就好,那就好。”于写云有些怯意,只应了这么一句便再说不出话来。
孙骐见妻子不敢开口,转了几个坐姿,终于还是开口道:“垂绮啊,永彰这畜牲前几日冒犯了你,是我们没教好他!我们这就把他叫来给你赔不是,你……你就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一个不懂事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垂绮回望过去,孙骐立时住了嘴,她也不多话,淡淡一笑,“爹您何出此言?”
“……垂绮啊,过去……是咱对不住你,可,可那都是相家逼着……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航儿……如今你要怎地都好,要不……要不咱把柔姬……”孙骐待要说出口,却见垂绮明晃晃的目光扫了过来,当即噎在了喉间,再翻不出来。
“爹您何须说这番话……二老爱子心切,垂绮若再不施以援手,岂不有愧人媳?”她微见嘲讽,“只是这救不能救还得看他自己。”
“好!好!只要你肯救,那一定是没问题了!”于写云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到园子外头拉了孙永彰进来,叫他跪下。
孙永彰此刻也老实了,跪在垂绮跟前,扇了自己两个巴掌,磕了三个头道:“大嫂,日前是永彰的错!是我一时痰迷了心窍,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我是畜牲!求大嫂高抬贵手,我知道错了,今后再不犯浑!”说罢又连磕了三个头。
垂绮也不推阻,理所当然地受了,才冷冷地道:“你记着就好!此事说来也是你自己掘得死路……也唯有一条路可以救你!孙家在匈奴未却之前,女皇总不会大动,但翊靖公主就不同了,你想保自己,就把一应事悉数推在公主身上,或可还能救你。”
孙永彰一听这话立时就蒙了,孙骐夫妇自在边上逼着他应下,然而饶是孙永彰素日阴毒,此刻却如何也应不下来了。想起以前种种,又想若那一应干系全推至翊靖身上,她会如何?文斓公主的例子摆在那儿,信王的前车也摆在那儿,她这今后怎么过呢?
孙永彰只皱紧了眉,抿紧的唇屡次想要启口,却终于又憋回肚子里。他,应不下来。饶是知晓自己将被发配千里,失却他最渴慕的功名,他,还是应不下来。
“那我就没法了。”垂绮淡淡抛下一句,不再多言。
秋芙院里死寂死寂的,夏草深深,却看不见花色点缀,柔姬依旧坐在窗前发呆,忽听得院里传来几句急唤,“小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