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然回神,见春阳微喘着站在跟前,“小姐!不好了……”
“怎么了?”像是久未有过的变乱,打破了这几乎已经习惯的沉寂,显得有些无措。
“小姐,不好了!”春阳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才继续道,“小姐,今儿孙老爷和夫人去回影苑了,就为了能让彰少爷能免于皇上怪罪,他们,他们要将我们……我们……”春阳说到后来,忍不住眼泪就滚了出来,扑到柔姬身上,“小姐,我们可怎么办?老爷夫人都去了邵曲,我们,我们如果出了孙府,可往什么地方去呢!小姐……”春阳心中越想越酸,越想越怕,到后来不禁号淘大哭。
柔姬只觉脑中“嗡”地一声,那绝望就是春日里抽长的野草藤蔓,疯一般裹卷住自己的心房,绞紧,让她难于呼吸。“要……要赶我们出府?”她提出来的么?是她么?她竟要这般赶尽杀绝么?
“小姐,你可想想辙啊!”春阳口中说着,心裏也是空落落得慌,小姐素来有老爷夫人宠着,何曾处这样的境地!这般娇养的小姐,又能想出什么辙呢?这若真要赶出府……老爷又远在邵曲,可如何到得了!
“想什么呢?现下的我们,还能怎么样呢?”柔姬也怔怔地淌下泪来,“爹爹走得那么远,我们两个人又有什么用呢?”永航……她还能否寄希望于孙永航呢?经历过这些,看清了那么多,她已无用,那他还会顾念她么?
前途是如此绝望,看不到一丝儿光来,这么黑这般暗,让人心亦能变得凌厉尖刻起来。在主仆二人怔怔地坐了一晚上后,柔姬忽然冷冷地笑出来,“他们去求她,她允了么?”
春阳一怔,“总不会这般容易吧……先前做得那么绝情,此时又去求人,但凡不是个傻子,谁不会逮着机会报复?再说,本来就是彰少爷过了头,竟然跑去回影苑轻薄人家……”春阳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日里听说已经发信去求姑爷说说好话了。”
柔姬抬眉转过脸来,面容上有着怪异的惊奇,“孙永彰轻薄她?”她哼笑出声,“别的男人轻薄她,他们居然要丈夫给轻薄自己妻子的男人求情么?”
春阳一愕,继而也甚觉古怪,“谁知道孙老爷他们怎么想的!”这不把事弄大么?依姑爷对那边的厚重,怎么也不可能轻饶了彰少爷的!
柔姬眼睛定定地瞅着春阳,瞅得春阳都有些心裏发毛了,“小姐?”
“你想,孙永航会如何回这封信呢?”她轻轻低语,就初春的柳絮般轻飘飘的,仿佛着不了根。
春阳心裏有些怕起来,“春阳不知道。”
“嗯。”柔姬点了点头,轻轻一笑,“春阳,既然咱们都是快要被赶出去的人了,何不也来玩他一场?”
“小姐,你要做什么?”
“唔……你想,骆垂绮如果真接到了孙永航的求情信,会作如何想?”柔姬带着点病态地笑起来,苍白的面容在烛光里明灭,看来却令人毛骨悚然地沾着鬼气。“春阳,你去找些孙永航旧日的书信来,越多越好。”
七月十八,历名才发了信,就意外地收到了驿站来的孙永航的信件,且上书直交垂绮亲启。琢磨着这封信来得比较急,历名也就尽快地送到了回影苑。
回影苑里,垂绮正难得地与孩子们玩在一处,蒙了块帕子被青鸳转了几圈,而菁儿与荻两孩子捂着嘴“咯咯咯”地躲在一边笑。
历名看着也不禁笑了,静静等了会儿,见垂绮喘着气逮到了荻儿,这才走了过去,“少夫人。”
垂绮朝他一笑,而菁儿瞅见历名来了,更是开心,也嚷着要给历名眼睛上蒙帕子,和他们一起玩。
历名当即将信交到垂绮手上,自己捋高了袖子,让青鸳给他蒙帕子。
垂绮带着笑意将信封瞅了眼,心中微讶,继而咬了咬唇,捂着封口默了会儿,终于拆开。然而待看得一行,那笑意带着原本玩得有些晕红的血色悉数褪却,那弯细的眉黛轻轻颤动,将信一下捏在手心裏。溶月原本瞅着他们玩,偶尔回过头来,却见垂绮脸现凄惶,竟是从未有过的咬牙切齿,愤恨之色如此明白地表露在外。
“小姐?”
垂绮哼笑出来,“好!好!孙永航,你可真绝!”那捏紧的拳头,指甲已深深掐入指腹间,凛见血丝。
“小姐,怎么了?”溶月立时抢上前来想要扶她,然一触她的身子才知道她浑身竟都在微微发抖,“小姐!”
垂绮一把甩开溶月扶持的手,将那信扯得粉碎,那紧咬的牙根久久才吐出一句话来:“原本倒真打算放手了,如此,我就让孙永彰生不如死!”
才短短三天,天都又断一大案,孙永彰私通翊靖公主,结党营私,判流放三千里。同时孙骐夫妇教子无方,知情不报,孙骐降级二等,于写云撤为三品秉德夫人。这一回,虽未动到翊靖公主这儿,但东昶寺却也再住不得了,翊靖公主只得自奏上请去西郊的圆觉寺为碧落祈福。女皇索性朱批一挥,嘉奖翊靖公主仁心,直命工人于圆觉寺后院辟出一别业赐予公主长住。
为此,其实端王倒颇有微词,然而孟物华却劝说:“王爷,皇上敢于将皇家丑事公之于世,可见,翊靖公主这根刺扎得皇上的心太疼了,疼到让皇上都不顾念远征在外,手握重兵的孙永航了。您是皇上的手足所重,不就是为了皇上一一拔除那些刺么?”
端王叹了口气,“可到底是胞妹,翊靖也不过就喜欢了这么一个男人,治了那男人的罪也就罢了,现在又赶去圆觉寺住,这一辈子,翊靖哪还能走得出来啊!”
“王爷,您真是仁厚之人!”孟物华笑咪|咪地说着,“其实本来翊靖公主在皇上登基后已经早淡去了那份名利心,皇上也没再往心裏去。这一回显然是有人刻意提起……”
端王一皱眉,“谁?”
“呵呵。”孟物华浅淡一笑,“卑臣只是听说,也不知确不确实……这个孙永彰不知怎地得罪了骆夫人,您也知道骆夫人的本事,这么个清傲的人,若真惹怒了她,也真是自己找死了……”孟物华唏嘘感叹了一番,只把话点到了,再聊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这一日,战事又传来捷报,女皇特命台谏左拾遗孙永勋前去宣读表彰,也算作是孙永彰一案的安抚。旨意一下,孙永勋回到府里,就被爹娘叫了过去,于写云不但给小儿子打点了行装,同时也给孙永航添置了几件内甲几件冬袄,叫小儿子带过去。
边准备,于写云亦边嘱咐,“勋儿,这几件是你的!这五件就给你哥!唉,这在外行军打仗的,总要多小心!刀光剑影的,真不知……唉!北边的天冷得更早,别贪凉!啊……还有这些!”于写云又翻出几瓶药也一并塞入包裹,“这打仗肯定有伤有痛的,这药是托宫里的御医制的,好歹也叫你哥备在身上,记住了没?”
“嗯。放心吧!娘!”孙永勋点了点头。
一边的孙骐皱着眉喝了口茶,又觉这味儿总不对自己的口,便一手推在边上,“勋儿,你到了那边给航儿说说,叫他看看能不能救救彰儿,总是自己的亲弟弟!”
孙永勋一听这茬,马上抬头回道:“为啥要说?大哥不早回过信来了?三哥哪有这么做人的!根本就活该!要我是大哥,我也不会救!”
“混帐!有你这么说你三哥的么?”孙骐一听又怒,“他怎么也是你亲哥!”
“哼!”孙永勋撇头哼了声,“哪有自己亲兄弟欺负嫂子的?”这根本就不是人!他没这种哥哥。一想起孙永彰那档子龌龊事,他又免不了想到垂绮,那高高在上的大嫂呵,怎么受得不了这种委屈?这几年下来的冷待,大哥虽有苦衷,可那又怎么样呢?看不到照顾不到,即便背后有这样那样的维护,那又有何意义呢?孙家不该那么对她的,大哥也不该这么对她的,如果,如果……她能自由的话……
孙永勋强自按捺下这种念想,默默整理着包裹。
临出行了,历名也托这位勋少爷捎去几封信,孙永勋自然问起垂绮的近况,但又怕招人闲话,强自克制自己的关切,故作淡然。历名素来对这位勋少爷颇有好感,因此见了他也没有多作隐瞒,见他神色间有些关切,想来也应让航少爷知晓,就将那日的事说了。
孙永勋听得微吃一惊:“我、我大哥居然还寄了封了信给大嫂?他给爹娘已经说清了啊!怎么又会给大嫂说这些话呢?真是的!哎!三哥那是混人!大哥也怎么跟着混呢!”
历名也叹了口气,“唉,这回是更麻烦了!嗟!”
“我去跟大哥说!”孙永勋抿了抿唇,登车而去,心中已然有了番决断。
七月二十三,天都乌蒙蒙的开始下雨,信王毕竟年岁有些大了,且早年征战时也落下些病,这半年来的冷落打击又使得他惊惊咤咤地过了段日子,过了七月,他就没再下过床了。
这病势来得如此之汹,让妫沧急坏了,延请了宫中的御医来看,却都摇着头走了,妫沧心都凉了。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女皇耳里,近几日的阴雨闷热本使得女皇自己身子也不大爽快,又翻起旧疾,御医说了好几回要静养静养,然而真要养又如何能够?匈奴兵马仍与孙永航的军队胶着,府兵制又才起行,各方政务堆积如山,又哪来的静养!
因此当信王病危的信儿传到,女皇一时连晃了三晃,经着效远扶着才缓缓坐于榻上。默然半晌,女皇仰起脸来,已是满脸泪痕,“朕本就只有这么一个亲哥哥,当年第一次上马,还是他抱着朕骑上去的……战场上,他还为朕挨过一枪,那创口整整养了三个月才好……”
效远沉着气肃立一边,静静地听着,听着女皇痛泣了一阵,终于慢慢克制下来,效远立时绞了块帕子奉上,温言道:“皇上,也别太伤心了!还是要保证身体。”
“唉~~人都到这个份上,还争什么呢?”女皇长叹一声,“摆驾,朕要去瞧瞧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然而一站却觉得胸口有一股气直往上涌,冲得头脑热哄哄地一阵,喉中作恶,一张口就喷出一口血来。
“皇上!”效远急奔至身前,一见那满手的红血,把眼都瞪得老大。
倒是女皇相当镇静,虽看了这血心中冰凉,但立时一手止住了想要去唤人的效远,压低着声音道:“别声张!咳咳,你去准备一下,朕要更衣。”
效远看着女皇,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去准备了。当晚,雨下得老大,打得舆车噼噼啪啪作响,女皇在车里轻咳着,效远在边上给她顺着气。
“皇上,信王府到了。”
“嗯。”女皇由效远扶着下了舆,妫沧早开了中门候着,此时连忙打了伞迎到跟前。
见着女皇下舆来,妫沧早已眼泪迎眶,抖着声泣道:“皇上,皇上……姑姑,父王他,他……”
女皇一阵心酸,立时紧紧抓住了妫沧的手,“走!进去看看你父王!”
病榻前,信王原本健朗的身体已削瘦不堪,两颊像被人抽干了似的,整个人只剩下躺在床上喘息的份,喉咙里隐约听见那“嗐嗐”的嘶声。
女皇瞧得心中酸痛,连抢了几步上前,“信王……哥!是琇儿妹子来看你啦……”那声音哽咽在喉间,已然听不真切。
信王虽病得重,然而神志却还有些清醒,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唤着他,还是那久远得早已磨灭的记忆里的唤声,他缓缓张开眼,眼前苍老的面容似与记忆里那个武气的妹妹身影相重合。“琇,琇儿?”
“哥!哥!”女皇扑倒在信王身上。
“琇儿,琇儿!”信王似是瞬间抽去血肉的苍老枯瘦的手轻轻拍上妹妹的背,“咱们兄妹几个,到底为了什么啊……”他似是忽然来了力气,奋力挣着坐了起来,“琇儿,你难道真以为哥哥要抢你的权么?你真这么以为么?”
女皇抹了抹脸,当听到这句话时,方才难以自制的情绪瞬间就稳了下来,“哥哥,我也不瞒你,有时身在这个位子,许多事,就不得不为了。你,你别怪我!”
“琇儿,哥不怪你!哥从来都没怪过你……哥只是恨,恨那个挑拨了咱们兄妹手足之情的人!那个骆垂绮!”信王说着这三个字,竟似用了全身的气力似的。
女皇一怔,“你也知道骆垂绮?”
“哼!”信王冷冷一笑,“怎么不知道!孙楔病重的时候,就是她!一手仿了笔迹,一边挑拨着小珪出来……”
“小珪背后的人是她?”女皇拢紧了眉,万料不到这个骆垂绮居然能有这般心机。
“何尝不是?”信王说着,猛地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妫沧立时端来药盏,却被信王一手推开,“琇儿,你还不知道吧!文斓的事里有她,钰华的事里有她,就是,就是这回……咳咳咳……也还是她!”信王咳得说不出话了,却是紧紧地扣住了女皇的手,“琇,琇儿……你,你可要把眼睛……眼睛……放亮啊!”说罢那咳似乎是粘在呼吸间,声嘶力竭地咳个不停。妫沧流着泪硬扣着父亲将药一口一口往下灌。
这边手忙脚乱的,女皇那深锁的眉宇却再没舒展。直到回宫,女皇依旧沉默,效远不动声色地瞅着,心中微微有了数。这位女皇秉性便是愈搁心上的事,面上便愈不会显现出来。
八月初三,孙永勋抵达了外关,那塞外烟直的景象像是幅画卷,缓缓展现在这位年轻士子的眼前。孙永勋望向那蔚蓝的天,想起此行的目的,以及将要面对的大哥,他不由深深吸了口这北地英武的气息,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
踏入军营,先宣读了皇上对于军队胜绩的褒奖,接下来便是兄弟两人的私话了。孙永航笑望着这个已渐渐长成了身板的弟弟,不由拍了他肩膀一记,“这么远的路,没累着吧?我已叫人备了沐桶了,待会你去洗洗吧!待会儿哥给你烤全羊!”
孙永勋只憋着嘴不语,惹得孙永航颇觉奇怪,“怎么了?永勋?”
咬了咬牙,孙永勋猛地抬起头来,“大哥,大嫂过得很苦……”他抬头朝孙永航直直望过去,吸了口气道,“如果大哥无法给予她幸福的话,那,那就,请你放她自由!”
孙永航“噌”地站了起来,两步过去就拎起了自己弟弟的衣领,咬着牙道:“你再说一次!”
孙永勋此时倒镇定了,“大哥这会儿跟我急了,那又为何要替三哥求情?你这让她很痛苦你知道么!”
“我求情?我什么时候求过情了?”孙永航一把将他丢回椅子里,恨着声道,“我一接到娘的信,我就已发信给在朝的人,让他想办法把永彰这个畜牲调到我营里来,我什么时候求过情了!”
“那书信又是怎么回事?”孙永勋淡道,“这不提也罢,但大嫂的心裏苦也不只今天了。大哥你是有苦衷,我看见了,然而你到底没能保护住她,你也到底没能给她幸福。这些年下来,你陪她过了多少日子?她受委屈的时候,你在哪儿?你现下只要往那儿一杵,她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
“你闭嘴!”孙永航听得额上犯疼,回手就是一拳打了过去,孙永勋被打了个趔趄,连退了几步方才站住。
他抹了抹唇边的血,仍欲再说,却听得外头一名将军拿了封密函兴冲冲地进得帐来,一见到兄弟两这般模样,不由愣了。那将军讷讷地将密函放在案上,简略地道:“启禀大将军,有您的密函到了。”
孙永航沉着声应了,便接过密函拆了,那将军立时退了出去,孙永勋见有正事,也不便再开口,只一边抹着唇边的血迹,一边揉着脸颊。
孙永航瞥了他一眼,从案上摸了瓶伤药丢给他,这才仔细阅函,然看得三行,脸色立时变了。
孙永勋见神色不对,不由也问了句,“怎么了?”
孙永航目光直直地怔了会,才沉着声道:“垂绮有危险了!”
“什么?”孙永勋大惊,“到底怎么了?”
“皇上心中存了疑,只怕一旦此次抗匈成功,皇上就会寻着衅处置垂绮了。”孙永航负手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想来想去,忽然仰起脸来,“看来是得回京述职一趟了。”
“大哥,你……”
“来人!”一声令下,帐外立时有当值兵卒入帐听命。
“立刻鸣号!”
“得令!”兵卒跑着前去鸣号,不消半刻,众将士已齐集完毕,这般快捷整齐,又叫永勋开了回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