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落蕊重芳 姒姜 8385 字 28天前

“嗯,去吧。”

效远由政务房回来,已时近酉半,正欲前往流风殿应差,却叫一小监唤住,“效远公公,您屋里又来 ‘纪真’双面绣的龙头架一面,还是孙大人送的。”小监面带疑惑,近来这位孙大人已经连送了三幅双面绣了,还都是‘纪真’的。

“哦?”效远心中有数,也并不多言,径直随了小监便回自己的住处。

效远早在女皇身为储皇时便随侍在未央宫里,到如今总有三十多年了吧。这么些年下来,巴结讨好他的人也不计其数,有现在依然位高权重的,也有早就遭了抄家杀头的。每年,总有数不清的礼,奇珍异宝,早年倒有些新奇,而如今,早已是看得多了。

这孙永……他原以为就孙永航这样的人物是不屑与他这种深宫内臣打交道的,何以这半年来连送他三幅‘纪真’的双面绣呢?总觉得有些什么,效远不太喜欢这种摸不着方向的感觉,也下意识地对孙永航有些留心。

当然,就这回助端王成事,出言劝进孟物华,他虽是已有多方考量,但这中,也不能不说没有孙永航的影响吧。

效远抚着下巴,一路沉吟,小监跑着小碎步,替他打开房门,视线及处,是有一面龙头架摆在堂中,许是光线微暗,总看不分明,但却有种说不清的意绪,紧紧扣住了效远的心弦,似乎,是一样相当久远却重要的秘密,揭开了。心止不住地快跳起来,让人即便在炎炎夏日亦觉得四肢有些发冷。

效远深吸了口气,止住殷勤的小监,让他候在屋外,自己慢慢地走了进去。

那是一幅《七夕拜月图》,绣像中,女子纤衣单薄,有凌风之姿,更难得的是其拜月之态,神思若水,双眸含愁,那月中清冷,衬着天边彩云,鹊儿栖枝,袅袅幽思便若珠光洒户,一寸一缕尽含情意脉脉。

效远煞白了脸,那尘封已久像是突然间被揭开,恍惚地冲到面前。他颤抖着手抚过那绣图一侧的诗句“彩云骈聚妆九霄,脉脉怅望银汉遥。同是别离经年客,难得人间驾鹊桥”。

下下签!下下签!

少年拿着手中绯色的签文,失落地听着庙祝的解签,继而又安慰自己,爹娘已去求亲,她也喜欢他,怎么会有别离经年的事!一定是手气不好,今天来错了!

少年起身就走,不再看庙祝仍想劝慰的脸。

然而,人似乎偏就抗不过命,就在要定亲的前一天晚上,他家来了一名逃犯,爹叫他趁着人不备偷溜出去报了官,然而还没引得衙役回来,他的家火势冲天而起。

而后,办完丧事,少年的叔叔说要带着他入都做生意,他要离开了。少年找着机会去和心上人道别,请她等他。心上人答应了,两人还一起去村里唯一的庙里求了签。

签文依旧是“彩云骈聚妆九霄,脉脉怅望银汉遥。同是别离经年客,难得人间驾鹊桥”,少年说不出当时看着这签时是什么滋味,执拗的不信,却又隐约的寒心。

后来,那签文灵验了。

效远颤抖着一寸寸摸着绣面,那丝滑的触觉,让他觉得就如同记忆里少女微笑的面庞。

“梅清”!

他狠狠闭上眼,然而人却站不住了,外间的小监眼见有些不对,立时抢进来扶住了他,“公公!公公?”

他一手捂着眼,捂了好久,才又放下,“你,给我送一张拜岾给孙大人,……说我多谢他的厚礼。”

“好!好!”小监被他苍白的面色吓住,扶着他坐下后,立时就去传话。

孙永航将手中拜岾折了,仍放回案桌上,眼望向窗台边摆着的一架龙头架,香坠梨花的双面绣,银色的丝线反射着日光,粼粼如水纹。

“纪真”双面绣,天下一绝,果然不错!就如同“筑清织品”一样响誉碧落,这家商行了不起!孙永航拾起案上的一本方志,却并不翻看,只若有所思地执在手中。一旁候着的历名顺着他的目光也怔了半晌,因实在热得不行,便忍不住拿袖子扇了扇凉。

听到细微的风声,孙永航似是回过了神,“府里有冰库,今晚给垂绮送几块去之后,你也领些,这天热的!历三娘禀性怯热,定会喜欢。”

历名并不推辞,只咧嘴一笑,就应下了。“航少爷,您怎么看起方志了?”且上头写的是《掖泉志》,不知是哪处的地名。

见历名瞅着方志,孙永航淡道:“在原州,在那里,兴起了一个商号,名字有些特别,叫‘季幽商行’,‘筑清织品’就从属于……我记得,杜先生也是原州掖泉人吧。”

嗯?历名听得摸不着头脑。

“我几次见着杜先生,他都身穿‘筑清织品’的衣着,这一次能这么容易就打探到效远的故人身在‘纪真’绣坊里,我总觉着与杜先生有些关联。”说不清为何会这么想,孙永航拍拍额,不管!就得让效远见杜迁的情,唯有这样,效远才能在皇上面前提到垂绮,前骆相声名。

在府中,他真的无法妥善地护住垂绮,那么,就得借助外势。相家有信王,那垂绮,就必须颇得皇上赏识,才不必受委屈!

七月半,照着碧落习俗,则需祭祖、祭野鬼,豪门善家尚需请城隍出巡祭厉,这一日整个天都是热闹非凡。是夜,道观和佛寺还有僧道于亥时正于几处主持普度法会。因此于这一夜,天都的夜市也格外热闹,几与上元灯会相媲美了。

此夜的西苑湖岸边都是轿夫,举着火把,四散等着。而一上了船的人,就催促船夫快些赶到断开扬清与百纳的甚堤去,好赶上那里的热闹。此时的西苑湖人声、奏乐声,就如茶水沸腾,房屋撼动,大船小船一齐靠岸,只看见船篙击打船篙,船帮碰着船帮,人肩并着肩,脸对着脸而已。这些景象孙永航是知道的,二更以前的西苑湖是绝静不下来的。

效远所约也正在这一夜。‘柳清阁’的画舫,孙永航倒是真没想效远居然是颇为风流的一个人物。

家中祭祖事宜一毕,他便前往赴约。西苑湖边,杨柳系舟,灯火通明,声光相乱的雕梁画舫,特意寻了个僻静之所,静静泊在岸边。有低低的箫笛声飘出,隐隐有抹柔亮的嗓子与之相和。弱管轻丝,浅斟低唱。

孙永航抬头瞧了瞧那画舫上悬着的精致宫灯,镂空的雕纹印出“柳清阁”三字。他正了正衣衫,走至船边,舫上立时有侍者放下舢板,将其引上。

一入舫中,布置倒甚是清雅简单,并无五光十色的彩袖珍脍,只一橱书卷,一架八尺粉荷屏风,一炉茶,两盏细瓷杯,效远早坐于一侧,矮几蒲团,甚有古趣。若不是舱门处设了丈宽的粉色绫绡帷帐,兼两名夏绢单薄的琵琶女正轻拢慢弹,孙永航几欲有置身书轩的错觉。

“效远公公。”

效远抬眸浅淡地一笑,“请。”手一扬,一紫砂蟾蜍壶执起,在两只细瓷杯中斟了,又复倒掉,再掀开壶盖,接过侍女送上的细绢纱布覆上。

孙永航见状,也不再客气,在另一侧蒲团上坐了,接过效远的紫砂壶,拿着壶盖轻轻摁按起来。

效远看了会儿,脸上渐渐透出一味深深的笑意来。“孙大人,承蒙相助,了却了效远生平最大的心愿。”

“公公客气了,不过几幅绣而已。”孙永航并不接话茬,又轻轻推了回去。

效远瞅了他一眼,笑笑,不作多说。“请。”

“其实公公不必见外,这几幅绣我也是偶然得之,也全是卖了杜迁师傅的面……”

效远递茶的手微顿,“是名士杜迁?”他讶然望向孙永航,“孙大人与杜先生相熟?”

“呵呵,正是内子的授业恩师。”

“哦。”效远点头叹笑,“……”然才吐了一个字,效远脸色已变,“是,是……骆夫人的恩师?”

“叫公公笑话了!”孙永航浅笑回应,拈起茶盏细品了口,赞道:“真是好功夫!”

“骆氏门庭,到底不凡!当年我随侍未央宫时,就相当仰慕骆相风范,唉,只可……”效远说了一半,就住了口。孙永航的事,他也略有耳闻,相氏相逼,又陷入信王端王之争,失恃失怙的骆家小姐自然只能被牺牲。这一回,他算是欠了这骆夫人一个人情了。

“呵呵呵,一直听闻孙大雅好音律,今儿我特地延请了‘柳清阁’最妙的琵琶,孙大人一起品品?”效远微扬脸,一旁一直端坐不语的薄绢女子便袅娜地上前盈盈一礼。

“岚袖拜见孙大人。”

孙永航应景地笑看一眼,拱手相谢:“公公如此相情,永航深觉惭愧。”

“哎哎,咱们听曲!就听曲!”

薄绢女子蛾眉轻转,微微侧首,正要抚曲,却听得舫外一阵喧哗吵嚷。只听得一人声音极大,带着三分醉意,“就请岚袖姑娘出来!我管他什么高官!我爹还是皇上的兄……”

效远把眉一拢,已现恼色,一旁的薄绢女子瞧见,立时浅笑一揖,“世子大人请见,岚袖无能规避,若大人不便见客,可于偏船回避。”

孙永航也立刻跟进了一句:“信王爷门庭,向来谋事深远,若这般相会,定会惹来猜疑,不如改日孙某再与公公共论音律,如何?”

效远略作沉吟,当机立断,“好!如此就劳烦孙大人了。”语毕即起身,由一个小婢引着往后舱下系着的一条小船快速离去。

孙永航拾起手中茶盏,一口饮尽,这才随着早已侍立一侧的岚袖一同步出舫外。

舫外,妫沧恼怒于他人的阻拦,正要发作,忽听得袅袅一声笑语,“劳世子大人久候,岚袖实在罪孽深重。”不高不低的语声,并不怎么恭敬的歉意,然听来却格外的轻软,仿佛一盈绫绢,既软又滑,拂得人心熨熨贴贴的,宛转细微处竟似那润物无声的细雨,绒绒地渗入心窝最为角落之处。

妫沧听得这般温柔轻抚,早把怒意抛得远远的了,面上也现出微微迷茫的笑意来。“没事,没事!”

岚袖见如此,更是曲意一拜,“世子大人当真宽宏大量!”

孙永航朝身边这位玲珑女子瞅了眼,微微一笑,咳了声,在引得妫沧回神后,拱手一揖,“不知世子大驾,永航之罪!不知世子可否赏脸,一同游湖?”

妫沧见是孙永航,脸上原有的不豫之色微敛,这孙永航毕竟是父亲多次提及的,不可小估。“啊,原来是孙大人,方才真是误会了!”

“哪里哪里。”

岚袖一见二人接上话,立时吩咐放下舢板,亲手引了妫沧上舫,才微笑着将人迎了进去。孙永航一入舱内,不觉又是一怔。不过片刻工夫,舱内摆设已然变样,书橱处已设了一架颇带冶艳之情的《山鬼》屏风,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山鬼,以赤豹为骑,以文狸相随山野间,最为夺人的便是那含情流盼一双眸子。恍惚间,似还嗅到馥郁的香草之息。

孙永航四下里一扫,一只釉彩瓷戟耳炉摆在案几一侧,舱内比原先更为宽敞,然宫灯却减了几只。原先的茶具早已撤去,此刻摆上的是几样鲜果,三色蜜饯,还有小巧精致的菜肴。孙永航淡淡一笑,心觉这‘柳清阁’倒颇为机敏妥帖。

妫沧一落座,便开口道:“怎么没有垅觉芳?”

岚袖瞅了眼孙永航,赶紧答应道:“世子大人,我新近酿了一味‘洞仙酒’,正配我新作的一首曲子。小女子才学浅薄,请孙大人与世子大人边听边饮,不吝指教。”

“哦?你还酿了新酒,作了新词?好!我倒要听听!”妫沧连连点头,不曾再瞧一眼孙永航。

岚袖见孙永航微微颔首,便让侍女由底舱取来‘洞仙酒’。妫沧是惯于风月的,早携了两名优伶在怀,让二人为自己把盏,取菜。而孙永航却微微皱眉,虽不好刻意推辞,终究只是中规中矩地正着身子,只是浅酌少饮,目不乱色。

岚袖见孙永航这般模样,倒微有奇意,使了个眼色给两名女子,那两名女子便各处退去了。瞧见妫沧已连饮了三杯,口中直呼“好酒好酒”,岚袖面上微哂,执了琵琶,微微一调,幽幽咽咽的曲声便轻轻流泻下来。

<small>月明人静,满庭风月短。良夜识得影疏断,瘦玫红,一望碧幕天长。愁一点,负了三春泪散。</small>

<small>最妖娆缱绻,情重芳樽,抚尽粉笺锦书案。总记茜纱窗,携手轻题,柳絮兰香,难恨这,娇莺谢燕,三宿恋,都付了黄花,这人面桃花,怎堪成……</small>

一侧的孙永航漫听着曲子,本觉是风尘女子,除了颇有些才情,心性玲珑机敏之外,也别无甚奇处,因此这一曲,他亦听得轻慢。然而就有那一句“总记茜纱窗,携手轻题,柳絮兰香,难恨这,娇莺谢燕,三宿恋,都付了黄花,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径直地钻入耳里,刺入心尖,弥散开无法言语的锥痛。

他与垂绮,那旧日的缱绻幸福,便带着酸涩喷涌而上。垂绮善绣,曾经就常是他画了画,垂绮拿着做了绣样,一祯祯,那是这世人独一无二的绣像。还有一段日子,二人常去市集里掏些古董,还兴起雕砚的兴头。那时,她拿着刻刀,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一鈎一撇,馨兰砚成。还……点点滴滴地记着,然而,那点滴却太少,少得让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记忆着。

三宿恋,付了黄花,他与垂绮也会如那黄花,再难重芳?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

此时舫已荡向江心,离了甚堤的喧闹,这琵琶歌声便更是清楚。那曲声哀婉低回,似已近最低之音,却仍有更低之间,浅浅诉来,和着细婉的歌声,真个如泣如诉,低低哑哑间心酸尽道。

不说那曲艺,单听岚袖吟唱已是别有风味,幽幽袅袅,尽诉情衷,听得妫沧更显痴迷。一曲罢了,满座寂然,两人俱听得神魂不守,忘了反应。岚袖浅浅一笑,妩媚风流,蛾眉一转,朝孙永航瞧了眼,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孙大人满脸遮掩不住的黯然神伤,眉间幽怨竟比自己方才那曲中之意更多上几分。

岚袖心中见奇,风尘中宾客调笑,那是常事,也颇得情趣,岚袖久处其间,自没半点做作,抬眸便浅笑相问:“孙大人面有凄色,莫非是想到了旧日情人?”坊间亦有重旧情的男子,但今日能来此,又何尝是真个儿往心裏记着的!岚袖问得轻佻,也问得鄙薄。

妫沧对岚袖关注孙永航有些不大爽快,只碍于官场情面,自己身份,总不便直言,眼下见岚袖如此相问,便赶在孙永航前头冷笑道:“岚袖,这你可错了!这位孙大人可是艳福不浅哪!先有那天都第一才女骆氏作了夫人,又娶了位高权重的相尚书之……”

孙永航敛尽方才所有的意绪,浅浅一笑,打断了妫沧的话:“世子取笑了!”他擎起与酒色相同的琥珀蛊,“世子,请!”

“哈,哈哈!请,请!”妫沧藉着酒劲,也毫不客气,一饮而净。二人本无甚话题,多亏得岚袖从中巧语周旋,总不至冷场。此时月已西斜,妫沧已有七分醉意,睁着双蒙胧醉眼,瞧见孙永航仍是笔直地坐在那里小啜着清酒,眼神却遥望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色清辉由舷窗间洒入,正巧落在孙永航的周身,看去便有七分儒雅俊逸的風采,令人自惭形秽。妫沧拧着眉瞅了会儿,既而唇际冷笑,招过两名侍婢,轻声吩咐几句。

两名侍婢领命,便起身去劝孙永航酒。岚袖自然瞧见,也不作声,只管自己浅酌了一蛊‘洞仙酒’,端坐一边看戏。

孙永航自是不惯,连饮几杯,那浮晕便上了脸,印出颊边绯红,颇带旖旎之色,看得岚袖有些侧目。再饮了几杯,孙永航自觉头目重涩,便赶着自己清醒连连推辞,“世子,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饮了!”

妫沧见他狼狈,这才高兴起来,连连拍着他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孙永航,都出来玩了,就醉一回罢!今日我请客!玩他个痛快!你要不喝,那就……跟我作对!你听明白了么!孙永航!”

孙永航皱眉瞅着眼前满是酒气的妫沧,心中不快,那酒劲又一波一波地往上涌,让他浑身难受已极。然而那脑中残存的清醒却让他即便皱着眉,亦能浅笑以对,“世子这么高的兴……在,在下又岂能败兴?来!请!”他索性先干为敬,这才打发得妫沧又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孙永航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晓得那头的妫沧还搂着那两名侍婢喝着,明明已经醉了,却还不倒下。孙永航有些不耐烦,那耳边的吵闹让他静不下心来。舷窗边吹入丝丝夹着水气的凉风,微有腥味,却格外得舒爽。他索性将头搁在窗台上,静静的月色洒落下来,清凉清凉的,就像是垂绮温柔的手,也是微凉的,摸在脸上格外舒服。他抬头望月,那清泠的满月银辉忽然就变成了垂绮的眉,垂绮的目,垂绮的唇,柔柔的,沾了露似的。孙永航望着,不由有些痴了,口中不禁低唤了声:垂绮。然而语声嘶哑,喉间莫名地有些燥意。他不自觉地替自己恍恍惚惚地倒了蛊酒,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间,这才让他舒服下来。

于是,他一蛊接着一蛊地倒着,一蛊蛊浅酌,不时还对着月亮傻笑。耳边的烦杂之声渐渐静下来,只依稀听见“莺莺燕燕。本是于飞伴”之类的唱词,好像还有“裙芳老,空负闲情未了”,又像是“望不断,鸾镜易碎,海棠时候春已阑”之类,他听不清了,只觉得那月亮里,垂绮的盈盈笑脸变得凄冷,变得充满怨意,他的心就揪起来了,揪得疼痛难当。

他不自觉地提起酒壶往嘴裏猛灌,然而灌得一半,手中的壶却没了。他茫然地找着,看了半晌,却只见一道模糊的柔软的身影悄然立在身前,似是梨花树下的垂绮,轻轻理着云鬓。孙永航傻笑起来,“配上梨花才好看!我给你去摘,垂绮,你等……”说着,他想要去爬那棵梨树,他知道,那棵梨树就贴着桂树,不甚高,他轻易就能摘下梨花来。

“垂绮,我给你摘,你等我!”

“姑娘?”两名侍婢搀着摇晃四摆的孙永航,吃力又为难地问了声。

岚袖扫了眼一侧早已醉得一塌糊涂的妫沧,极冷淡地道:“放下小舟,将世子大人送回府上。”

“那孙大……”

岚袖轻轻走到又复倒下的孙永航身旁,俯下了身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那抹醉意间依旧深锁的眉宇,那呢喃间已渐转成苦涩的轻唤,不知怎地,这些让岚袖对他好奇了起来。

“孙永航,天都最为出色的世族公子,想不到,你竟是这般模……”岚袖轻喃,继而抬头对侍婢道,“把他留在这儿睡吧!”

一名小婢有些犹豫,“可是,姑娘,这位孙大的二夫人可是尚书千金哦,咱们可得罪不起。”

“呵!尚书千金?那又如何?那相家小姐还不是逼嫁得的夫婿,我倒也正想会会天都的奇女子呢!”岚袖依旧轻声慢语,幽幽袅袅的嗓音,此时平添一抹冶艳之味。

小婢掩嘴一笑,自是相信自家姑娘的本事,便也不甚在意,于舱中铺设了软衾,就退出了舱外。

岚袖轻手撩开孙永航面上微乱的发丝,纤手触抚上那久久深锁的眉宇,“孙永航,只怕,那相家小姐也并非你心中所想吧!那么,到底是谁,令你愁眉深锁,为情痛苦若此?到底是谁,在你心中深深扎根?”

孙永航只觉有双微凉的手轻轻抹着他面上的燥意,似那柔荑所到之处,便令他舒爽安心。“垂绮?垂绮!”他陡然间睁开双眼,热烈地叫着,紧紧扣住了那双微凉的手。“垂绮!垂……”

然而他眼前根本看不到人,只模糊觉得有抹嫩黄色的薄绢在眼前晃动,只是光与色,不见形。紧扣的微凉触感一动,他立时扣得更紧,顺手一带,便紧紧抱在胸前,带着惊惧与慌乱,“垂绮,不要走!不要走!垂绮,你不要……”

怀中的感觉似有些不对,却又让他有种久违的激荡,那么安顺,那么温柔,令他也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良久,当那激荡微微平复,那三年来的隐忍便再也克制不住,“垂绮,你不要挣开我!我想你,我很想……我想要……我,三年了,不是你,我就一直忍……垂绮,你知道么?我很难受,我觉得我快死……”

岚袖被死紧地拥在这具滚烫的怀抱里,那么紧,紧得让她发疼;那么烫,烫得让她难受。然而她却忍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位俊逸男子如此凄恻的面容,亦还是自己颈间被烫到的男儿热泪。

她自出道以来,惯看风尘,在她看来,男子多重欲轻情,然而眼前这一个,却不是。酒能乱性,那是将人最为真率怯懦的一面展露了出来,这时候,往往人的欲望便是最为直白的一面。孙永航,不是。

他浑身都燃烧着不单纯属于酒劲的热力,然而,他却只是抱着她,死紧死紧地抱着,即便错当了心上人,也只低低诉说着相思之深,情欲之苦。孙永航,他是一名情重于欲的男子!

岚袖心中评断着,不由也暗暗生出一抹莫名的不悦与好奇,垂绮,究竟是谁,能让这样一位出色的男子这般情深不悔地渴慕着,爱重着?

岚袖想着,不由挣扎着推开了孙永航,望着他那没方向的慌乱的迷惘的眼,她轻叹,“孙大人,您喝醉了。”

“嗯?”孙永航素日凌厉的俊眉微茫地展开,仿似孩童般不解。

“我不是你的垂绮,孙大人。”岚袖浅浅笑着,起身去一旁绞了块帕子,替他擦着汗意。“不过,孙永航,你若想错认,我准你一次。”她抚过他的双颊,轻轻偎靠了下去。

孙永航突然一阵头疼,似要撕裂一般,他捂住前额,晃动的光与影缠乱他的视线,神智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身体里却沸腾起另一股热力,令眼前所视所见越发的迷乱。怀间似乎倚靠着一名女子,柔软的身躯,微凉,像极了垂绮的体温,然而,却总有些不同。

那微微蠕动的触觉令全身都敏感起来,孙永航抱住头,紧紧地抽了口气,即便头疼似裂,即便眼前依旧不能视物,但他仍是以最为克制的冷静,淡道:“你不是垂……请,请自重。”

岚袖靠着他的胸膛,听着这句骤然冷静的话,那低沉却清冷的话,仿佛不曾醉了一般,由着心口笔直地震荡出来,敲进她的心底。

她轻轻退开,坐正了身子看他,眼前的男子,抱着头,眉间紧拧成一片痛苦的纠结。她微笑着看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真诚与无声的敬慕。良久,她起身走至舱外,吩咐侍婢去取醒酒的药汤。

天边月儿已落,繁星倒是一网天际,浓黑之后,已有云彩汇聚。

许是终未尝轻放心头重负,孙永航不过小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再醒来,那浓重的酒意似已退去,只剩下宿醉的疼,在额间一抽一抽地挑动,令人恨不得狠打几下脑袋。

眉拧成一把,孙永航压着额际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昨……他抬眉打量着四周,软帐、屏风,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衾被,滑软的触感令他蓦地一震,低头审视自己,却见已换过一身衣衫。

眉间一动,什么头疼全忘了,他一心上下找着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

“孙大人可是在找这个?”柔婉的声音,伴着一只连缀着同心结的宝蓝底子荷包晃在了孙永航眼前。“嗯,生死契阔,与子成……好重的情义!”

孙永航微有尴尬,手中却忙接过,微紧地攥在手心裏,那宝蓝缎面的柔滑触感由指腹传入心底,那缀于同心结上的青丝亦缕缕扫过心尖。

岚袖叹气,眼前这位孙大人,似乎与外间传说的清俊冷锐颇有差距,她示意侍婢奉上汤药,轻道:“孙大人,这是醒酒汤,天色尚早,离朝会大概还有一个时辰,您大可再小睡片刻。”

“有劳!”孙永航略微回神,一口将汤药饮了,眉间仍是一抽一抽地疼,他微微皱紧。一时舱内寂然,孙永航有些尴尬,又有些歉意,眼见岚袖添换着戟耳炉里的香,他诚心道歉:“岚袖姑娘,昨夜在下失礼了,请姑娘原谅。”

岚袖添香的手一顿,薄薄的笑意微散,“孙大人怎么这般客气?”她见孙永航颇见局促,却也了无睡意,心知也不好多劝,便吩咐侍婢再沏壶茶上来。“孙大人喜饮什么茶?”

“……太极翠螺吧。”

上了茶,岚袖只见他光看着茶发怔,心中微微一转,略带戏谑地笑问:“这太极翠螺,莫非亦是那位‘垂绮’的喜好?”

嗯?孙永航一怔,既而有些茫然,是什么时候起,他也就只喝这一味茶了?心思这么散开,待收回时就见岚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眸中尽是了然,当下面上微红,讷道:“家中爱喝这茶。”

“相夫人?”岚袖问得刻意,果见孙永航眉宇一淡,继而笑意就敛得瞧不出丝毫心绪了。

“不是。”

敏锐如岚袖,又怎会听不出这其中真意,遥想相氏出阁时名动天都的牡丹,又忆起之后的谣传,大致也能拼凑出几本。“能得孙大人这般爱重,真是这位夫人的幸事了。”

孙永航闻言,有些苦涩,“……”他仰面望向舱外微聚的云彩,“这一世,遇上我,……”他忽然顿住,惊觉自己说得过了。他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对着一名风尘歌伎说出这些沉埋在心底里的话。是宿醉的迷糊?亦还是这些年下来,太过寂寥?亦还是这心事,太需要一个人来聆听?

岚袖有些明了他的顾忌,也便不再多问,只轻轻吐了一句:“情深人不知,行云与谁同?”

孙永航似是怔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