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亭有一双很养眼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平整而圆润,掌心翻一翻,指腹的枪茧昭示着他的过往。
他对亲自动手这事兴致缺缺。祝家如今既不缺为他卖命的人,也不缺为他拼命的人。
可祝秋亭对折磨人很有一套,纪翘对此体会颇深。
薄茧给她造成的疼痛微乎其微,毕竟他只是想把窃听器取出来,但动作时异物感明显得很,纪翘又被斜压在座椅上,直想吐。
祝秋亭收回手的时候,指间夹了个极小的东西,也就指甲盖大。
祝秋亭随手捏碎,丢到车窗外,拿手帕拭了手,头也不抬地问纪翘:“我不来,你准备去哪儿?”
纪翘缓了会儿,撑起身子答道:“工厂。”
祝秋亭指尖在膝头敲了敲,望着前方快要熄灭的火光,若有所思地笑了。
“记者和消防员都在忙,你要怎么进去?”他侧头望了纪翘一眼,没有讥讽,似乎真的只是好奇,“飞进去?”
纪翘面无表情道:“嗯。变成蛾子飞进去。”
祝秋亭笑了,手臂支在窗沿上,撑着太阳穴:“它背得动窃听器吗?”
纪翘准备去找瞿辉耀,顺手从明寥那儿摸了个窃听器,至于藏的地方……她穿的这身衣服实在不好藏。
瞿辉耀布局良久,依他的个性,办这种大事心态不崩都不错了,绝对会在周围匍匐等待着,以免节外生枝。
HN的厂子不在工业厂区中心,大多数设备在HN南园,意外也发生在南园。工人和办公室在北园,毫发无损,人八成也会在那儿盯着。
瞿家发家早,做到今天的地位,跟创始人的风格不无关系。很多时候,暴力只是换了身皮出现,但有需要,让它现原形也并非难事。
在瞿辉耀看来,祝秋亭这拦路虎再大、再棘手,也就是一个商人罢了,是商人就有弱点。
瞿辉耀算盘打得是很美,现在计划也算完成大半了。
“走吧。”祝秋亭说。
司机踩下油门,黑车轰鸣着,沉默地疾驰,驶入更浓更深的夜。
要去哪儿?纪翘不知道,也不会问,总归不会把她卖了。
最主要的是,她问了祝秋亭也不会答。
纪翘就着透过车窗的月光瞟了祝秋亭一眼,明暗分界线很清晰。阴影蛰伏着,铺垫着,月光游走在他英俊脸庞的轮廓上,照出男人的平静。
祝秋亭身上总有一股很淡的乌木沉香,梵香缭绕似的。
纪翘鼻子很灵,五感通透,忽然想到了尖顶教堂,红杉树立柱支撑的顶端有十字架和荆棘冠冕。
那也是祝秋亭每周日的固定去处。他休假时喜欢找一个当地的教堂,一待就一整天。
她还挺好奇的,虽然是个危险事,但想想就觉得挺刺|激。这人作风跟温良搭不上半点关系,还要跑去装一装。万一没用呢?
纪翘当年胆子大,就委婉地问了。那段时间祝秋亭心情不错,也和煦温柔地答了。
“因为知道没用才去的。”
纪翘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复的,总之表情管理应该做得不好。因为后来连续好几个月,在射击和体能训练间隙,她得抽出时间来默写旧约故事。
祝家那么多下属,就她一个需要用全英文默写,纪翘手都快写断了。
纪翘精神一向强大,但那段时间,每天睁眼就在考虑怎么死。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纪翘一直以为,要比自私、贪婪、虚伪,没人比得上她,谁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收回思绪,纪翘揉了揉疲累的眼,手上却被塞了个东西。
她低头看一眼手心,是云片糕。
纪翘不惊讶,祝秋亭奇怪的喜好很多,活得也讲究,讲究又细致。
“吃点东西,”他瞥了纪翘一眼,声线温和悦耳,“今天会很累。”
纪翘顿了顿,问:“哪种累?”随即转头看向祝秋亭,美目流转,一丝期望似乎缓缓升起。
祝秋亭笑了笑:“你需要熬通宵才能缓过来。”
今天要处理的事太多了。
A市郊外有片新开发的区域,写字楼林立,但人还填不满。毕竟是三线城市,要招商走流程,要让这儿热闹起来,还需要时间。
有一栋写字楼鹤立鸡群,比其他的都要高,车停下之前,纪翘就发现了。
顶层在67楼。坐电梯的时候,纪翘想,还挺高。
67楼到了,祝秋亭率先迈开腿走出去,进了道感应门。纪翘沉默地跟在后面。
这地界已经装修完了,风格就俩字儿:迷幻。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玻璃镜面的材质,互相照射反光,把整个空间做成了华美万花筒。
甫一进门,暗蓝灯光射耀下,贴着四周墙面站了一圈人,不少都是祝家的熟面孔,他们负手立在阴影里,悄无声息。
纪翘听见有滴滴答答的水流声,还有很轻的风声。
祝秋亭根本没管她,朝着林域而去——祝家位高权重的三把手,在一张台球桌旁等他。
祝秋亭走过去,林域倒了杯酒递给他,低头跟他说了句什么。
林域越过祝秋亭的肩头,淡漠地看了纪翘一眼,但也没多问。祝秋亭想做的事,他一向不问理由。
纪翘没看到,也无暇顾及。但很快,她找到了声源。水流声和风声……不,是滴血声和呜咽。
人斜躺在台球桌对角线的墙根,瞿辉耀比资料上还要壮,脖子和四肢都粗,面容扭曲着,看不清五官,只有脖颈暴出的如蚯蚓般的血管很是清楚。看那体型,完全没继承他爸。
纪翘看着祝秋亭喝完酒,将西装外套脱下放在桌边,朝着瞿辉耀走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背影修长挺拔,慵懒虔诚,从侧面望过去,眼窝与眉骨处光影交错,令人窒息的美。
纪翘看着他,微微失了神。
她听林域说,祝家两个下属的意外,跟瞿辉耀有一定关系。再多的信息,林域也没透露,但她能听明白。
祝秋亭单腿蹲下,姿态看起来温柔得要命。
他跟瞿辉耀说了句什么,站起来后,似要转身回来,但最终没有,而是抬脚踩在瞿辉耀的指关节上,但没怎么用力,嘴角还有丝笑,喟叹般道:“那就没办法了。”
纪翘看着祝秋亭,面色无波无澜。
于旋涡里直面暴风眼,本来也是他最擅长的。
纪翘以为瞿辉耀会出事,但最后竟然只是挨了顿揍。瞿辉耀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明白,脸上跟打翻了颜料盘似的。
祝秋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纪翘知道,这事定了,他留下瞿辉耀了。
他没到,至少今天没到那地步。
“那些可留可不留的人,”纪翘忽然想起祝秋亭曾经说过的话,“你得留着,让人家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祝秋亭语气总是温和而懒散的、若无其事的,无论是恶意、欲望,还是过于极端的情绪,在他的口中都会像春日山峰的雪,在无形中化成了闪着光泽的风和日丽。
纪翘回过神来,才听到祝秋亭说话。
“白天时,把人送到黎幺那儿,”祝秋亭折返,捞过台球桌上的西装外套,“让黎幺把话问出来。”
林域答道:“黎幺还在L国。”他虽然不喜欢姓黎的,但平心而论,黎幺在SN洲忙活了一年半,才刚开始休假,这才三天。
祝秋亭“哦”了一声,自然道:“那多给他一天。”
祝秋亭看着林域,微微一笑:“不过,他那么爱玩,要么现在回来,要么永远别回来了。”
黎幺很厉害,还没有他撬不出的答案。纪翘定定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瞿辉耀,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反胃想吐。
给纪翘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吐在祝秋亭跟前,于是低声地丢了句“我去一下厕所”,也不等回应,转身大步离开。
可感应门怎么都开不了,她望见墙边的方形感应器,按了好几下都没反应。
纪翘憋得眼睛都红了。忽然,她的右肩被人握住,有人从身后掠过,发丝擦过她耳郭,拇指指纹印在感应器上,嘀一声后,门应声而开。
祝秋亭垂眸,望了她一眼。纪翘没时间管他,夺门而出,冲进走廊尽头的厕所。她吐得很厉害,好像要把心脏也吐出来,整颗脑袋嗡嗡作响,像很久没上油的机器。
纪翘自己清楚,别人也清楚,她这位置多尴尬,不上不下,不好不坏,近似透明。
在非核心圈的人看来,祝秋亭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祝缃的家庭教师而已,想立在祝秋亭身边,简直痴人说梦。如果祝秋亭真看上她了,根本不会让她当祝缃的老师。他信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最讨厌混淆。
而少数的知情人,更觉得她够可悲。祝秋亭用她,也派人带她,但仅此而已,像她一样能干的人,祝秋亭手下数不胜数。唯一特殊点的,也就是好看点。
可祝秋亭看不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看不上。
情欲向来难控,纪翘总在他面前晃,招数使尽了也没用。对于祝秋亭,她真的半点办法都没有,总不能强来。
她只是想努力,又不想送命。这事尴尬就尴尬在,就算她明天“挂了”,祝秋亭的反应八成是眼皮都不会抬,喝口咖啡点评一句:“是吗?可惜了。”
纪翘是无父无母一身轻,她想过,身后事都很好操办,天地都可做飘摇逆旅人的收留处。
等她吐得差不多了,直起身时,她听见了隐约的烟花声。现在只有在这种三四线小城还能听到,烟花声提醒她,快过春节了。
又快到春节了。
纪翘想不明白,自己的二十八岁怎么这么快就到跟前了。
等她漱完口,含了两颗薄荷糖压住,一抬头,望见镜子里惨白的一张脸,眼里浮着血丝。她的口红已经掉光了,幸好没画眼线,要不花得更厉害。
也不知道哪边的窗没关,纪翘能听见猎猎风声呼啸而过。她撑着台子,有些失了力,她不这样就快站不住了。
纪翘知道人肯定走了,一身力气全卸了。
纪翘抬头看着镜子,镜中的人也望着她。她今天穿了件长裙,是从晴江赶过来时换上的。她这么一通赶路,那唯一暖和的披肩没了,放在祝秋亭车上了。她穿着这身吊带裙走出大楼,可能会直接冻晕在街头。
纪翘恨,恨自己没多练点肌肉出来,总觉得够用就好,练壮点也好御寒。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心,大步流星地走出衞生间。
衞生间对面不远就是电梯,但她没走出两步,就觉得不太对,身后好像有人。
纪翘心中警铃大作,意识到这点后,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住一把锃亮尖锐的匕首,纯黑的刀刃抵上了祝秋亭喉头。
他低下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纪翘一阵沉默。
男人就倚在衞生间的外墙上,浅色衬衫,敞开的西装外套,黑色西裤裹住笔直修长的双腿。
祝秋亭要是不做刀尖舔血的营生,靠皮囊吃饭,一样能做到衣食无忧,别墅连幢。
纪翘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她也勉强算其中一位,但跟祝秋亭不一样,在纪翘的世界里,美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祝秋亭,一类是其他。
他那漂亮皮囊下有剧烈而见效慢的毒,渗皮透骨,是致命的。
这致命的一切吸引着纪翘,吸引着她几乎要继续用力,刀尖已经留下印痕,再深一分就会见血。她得用尽所有力量,才能克制着把欲望压下来。
放下手,他在看你了。
纪翘对自己说,想疯也别挑今天。
祝秋亭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沉沉,叫人看不分明他的情绪。
纪翘收回手,神色如常,低头道歉:“我看错了,对不起。”
祝秋亭道:“拿来。”
纪翘乖乖地将匕首递过去。
他放在手上掂了掂,唇边浮起极浅的笑意:“新买的?”
纪翘干笑了两声:“是啊,打折。”
祝秋亭没说话,走近她,俯了俯身,手掌从她长裙处往上探。
她大腿上绑了有附包的枪套,匕首本来就小巧,之前是放在附包里。他掌心温热,碰到她冰冷的皮肤,简直像触电,也像点火烧她,可这个暧昧至极的动作,被他做得完全心无旁骛。
他动作很快,没有半分留恋,放好便直起身来,勾唇轻笑:“那就好好保管。”
纪翘一背的冷汗,她咽了口唾沫,镇定道:“嗯。”
她心头滚过八百二十句脏话。
她是二十八岁,不是八十八岁。要换个真心相待的美女,自信心能被这无良男人轰成沙塔。
他要是今天敢做点什么,她还能敬他是个男人,但他不会的,这点她很有自信。
纪翘跟祝秋亭一起下电梯,还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她春天留出时间来,提前给祝缃结课,到时候要跟老于去谈一批货。
祝秋亭还问她,想出去玩吗?
纪翘扯出完美微笑,说不了,您有事吩咐我,没事我就在家待着了。
祝秋亭是那种人活一天就得尽兴一天的人。事多,睡眠少,但又会玩,在哪儿都是受欢迎的常客。但祝秋亭极有分寸,说抽身退出,一秒也不会多待。管他上一刻输得一塌糊涂,还是赢得钞票堆叠如山。
祝秋亭从不干强求人的事,也不多解释,点点头说好。
沉默蔓延了极短几秒,电梯在23楼停了。40层以下都是办公区域,被不同的公司包圆了。
纪翘靠在左边的角落里发呆。电梯门打开,她眼神无意一瞟,看见了西装革履的梁越。纪翘抿了抿唇,梁越愣住了。祝秋亭何等敏感,第一秒就窥见端倪,似笑非笑地挑眉。
纪翘看见梁越了,却决定装没看见。梁越没说话,只是电梯这镜子构造,想忽视他难看的脸色也有点难度。
梁越一直背对着他们,电梯一路下降。降到6楼的时候,梁越终于忍不住,扭身衝着纪翘失控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怎么变成这么下贱的女人!非要挣那么脏的钱吗?你知不知道有句话怎么说的?命运的礼物都暗中——”
梁越原来好像是语文课代表,洋洋洒洒千字文,半小时写完。
纪翘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喜欢说教,看来时间有时候也没什么用。
“纪翘,”祝秋亭双手插在裤兜里,微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致地笑,“要给你点时间解决吗?”
祝秋亭有着身居高位者的优点,克制情绪一流,令人感觉如沐清风。
也有着非常致命的缺点,在那绝高的双商下,他骨子里是个贪婪冷酷,又无所顾忌的人。这点,他在她面前从不避讳。
祝秋亭吻过她。那天,他喝醉了,捞着她的腰,炙热的吻寸寸往下,令她发烫颤抖,变成了一汪泉水的旋涡,完全无法逃避。微醺的酒气混合着窗外的月光,将纪翘卷进去,卷到命运的毒药里。
纪翘本来等着下一刻来临,但祝秋亭一句话浇得她透心凉。
祝秋亭把她压在沙发里,舔舐着她耳垂,像蛰伏的凶兽,在寂静夜里享受猎物的前奏。
他低低地问她,你知道祝绫是怎么死的吗?
祝绫是他父亲。
纪翘当时心一颤,下意识地觉得,他语气不太对。
他贴近她,皎洁月色照亮他黑眸,耀亮男人那一瞬间诱人至极。
祝秋亭笑了笑,却没回答,只是温柔地将她一束散乱长发别到耳后。
纪翘那晚临阵脱逃,后来被惩罚得差点脱了一层皮,三天内办事腿都快跑断了,但她不介意,身体上的疲惫她从来不怕。
她有时候,只是单纯不想看见他。
这个人站在那里,即便只是笑着看你,和颜悦色,你也不知道哪天会被他突然撕碎。
“不用了。”纪翘淡淡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梁越没忍住,狠狠地抓住纪翘手腕,将她压到墙角,眼角发红:“你走什么,我上次没跟你说完——”
这一出戏搁在文艺作品里,不是决裂就是复合的前兆,总之最后都会奔向疯狂的结局。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完,梁越忽然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纪翘也有点儿蒙,视线上移,反应过来了。
“钱还分脏、净,你说话挺好玩。”祝秋亭明显对这戏码不感兴趣,挑了抹笑,悠然道,白衬衫两颗扣子都开了,锁骨线条清晰,连着男人线条漂亮的脖颈与下颌。
祝秋亭低头,像看一只流浪狗,同情而温和地笑了:“梁先生,你三十一岁了,不会才明白‘适者生存’这几个字怎么写吧?”
梁越做精英好多年,体验过失败的滋味,方案被驳回,生意谈崩,资金断裂……但一切都没让他有过今天的感觉。
雄性竞争的本能流在血液深处,梁越看见纪翘的第一面,视线瞥到她身旁男人,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错愕,愤怒,羞恼……那其实都不是针对纪翘的。梁越知道,如果她挽着一个脑满肠肥的土豪老板,他可能也会愤怒,但他不会羞恼。
祝秋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梁越本该发火,该爬起来狠干一架才能泄愤,可他只是愣在那里。
像什么呢?坐飞机上升到万米高空,拉开窗往下看,无限的山峦起伏,没有标的物,只有恍惚,是只需一眼,极细微的触角能迅速传回来的敏感。他觉得自己像底下的某一座山峰。他抬头就能感觉到,太阳太远了,那感觉糟透了。
梁越看着祝秋亭,男人只轻轻地扫了纪翘一眼,抬脚离开后,纪翘紧随其后。梁越觉得,他曾经的明珠,成了别人的膝下之臣。
“后天一起出趟门。”上车前,祝秋亭说。
破天荒头一回,纪翘没有马上回答。等她惊醒般回过神,祝秋亭正靠在车门上,指间夹着烟看她。
“对不起。”纪翘下意识地站直,冷都感觉不到了,手心直渗汗,“好。”
祝秋亭没说话,目光在她身上扫视。将亮的天渐渐露出了鱼肚白,蒙胧的天光照在他面上,照得人面容温柔又冷漠。
纪翘有点发愣,怎么会如此矛盾,又如此合常理呢。
他垂眸,最后吸了一口烟,扔了后碾灭,把火星踩在脚底。
“纪翘,很多人说,我要捧你到更高的位置。”
纪翘平静地望着他,她怎么不知道,奇了,“很多人”的别名叫祝秋亭吗?
祝秋亭抬眼,很轻地笑了笑:“确实。”
她穿着吊带丝绒裙,肩膀冻得泛红。闻言,她也挑了挑眉,觉得好笑,迫于眼前人还在,又把笑意收回。
“瞿应这私生子虽然很蠢,”祝秋亭突然转移了话题,顿了下,他又说,“但他成功了。
“要说没人帮衬着,你信吗?”
纪翘抬眸望他,目光凝重。
他的意思说得很明白,这裏面有内鬼。HN的流水线重建不难,可要完全恢复到从前,困难重重。等明年招标,这事的影响就会彻底显出来,不只是金钱损失的问题,还有积攒的信用问题。
“所以用人这事,总不能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你说呢?”
祝秋亭这个反问很诚恳,她不回答也不行。
“对。”为了表示自己也很诚恳,纪翘顺势点头。可她实在是没体会出前后文关联在哪儿。
“后天晚上八点,中山逸舍。”祝秋亭顿了一下,道,“我会叫人接你。”
有人为他拉开门,祝秋亭上车之前,温和道:“现在你可以自由活动了,想他,去找他也可以。”
说完,男人坐到车里,扬长而去。
纪翘站在原地,目送着黑色轿车消失,抬头望天,重重地叹了口气。
今天真的冷。
祝秋亭不发神经的时候其实都挺有绅士风度的,除了对她。可能打一开始,他就没把她看成女人。
祝秋亭在后座,透过车窗往外望,天际线远而模糊,这座城市还没醒,他眼看着天光渐亮。
“先生,纪小姐回申城的机票……”司机小心地从后视镜里望了眼。
“作废。不然呢?你替她坐?”他轻笑了声,抬起眼眸望向后视镜,看得司机后脊一冷,忙收回了目光。
祝秋亭想起什么,又道:“帮我查个人。”
司机也是他手下人,立马应下:“您说。”
祝秋亭双手交叠,淡声道:“晴江金玉堂的方应。”
他现在不想看纪翘那张死人脸,脑袋里想着别人走神,真是翅膀硬了。但有人要动他的人,祝秋亭也是不愿意的。
苏校上次见他,汇报完直接就问,他是不是想重用纪翘?
祝家早不是道上那尊佛祝绫的祝家,是祝秋亭的祝氏了。规矩和底线不多,但上升的路线很清晰。SA洲,M市,YN市南部,他都带过纪翘去,为了让她熟悉。明面的祝氏和水底下的祝氏,差别很大。
祝氏做贸易这条线,走的是沿海港口,辐射到大洋彼岸,很多订单也是从那两边来。当时祝秋亭没说话,而苏校问完又自知失言,抱歉地低头,知道是自己多事了。
祝秋亭晃了晃威士忌杯,冰块在澄金的酒液里直撞杯壁,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和谐又悦耳。
“知道就好,下次别犯了。”他说。
苏校是想提醒他,纪翘这样太容易被盯上,也太容易被利用。
但祝秋亭不想听建议,谁也没办法。
苏校知道,祝秋亭看人、用人都是一绝,眼光准得可怕。现在想想,祝秋亭当年从拳市擂台上救下那女人,就是有一天要为他所用。
而那时的祝秋亭让纪翘求着收留自己,还做出一副勉强答应下来的样子。
苏校觉得自己已经很不要脸了,但在心狠手辣、会演戏这方面,他得承认拍马都赶不上祝秋亭。这男人本性里似乎有猫科动物的特性,即便它们有时候不饿,也会捕食猎物,不吃,就在手心裏逗着玩儿。
纪翘在本市订了家酒店,新买了很多很多衣服:秋衣、毛衣、绒线衣、羽绒服、冲锋衣。
她就不信了,这样还能冻着。她以后只要出门就穿五件以上,要让被无良上司丢进寒风里的悲剧永不上演。
纪翘开了电视,在酒店里点了花甲粉外卖,吃完调到国际新闻当背景音。
人类真能折腾。纪翘边看边想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这次却坠入很深的梦里。
纪翘清楚地知道那是梦,可根本无法抗拒。
她看到自己和一个穿警服的男人在种树,那中年男人五官俊朗,黑发茂密。
他正帮她挖土,说:“翘翘真厉害,我们要种多少棵树啊?种到沙漠变少,对不对?”
纪翘撅着屁股,把小树苗往里搬,边搬边问道:“那爸爸你能不能每天都陪我种?”
那男人笑着,表情有些哀伤。他说:“我也想,那等坏人变少,爸爸就回来了,好不好?小翘在家要乖。”
场景忽然转了。纪翘差点崩溃,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哪怕是在梦里,让她多说两句也好啊。
让二十八岁的纪翘,再说一点以前来不及说的话。那么多年,那么多天,她有那么多话想跟他说。
第二个场景很热闹,周围都是欢呼声,混合着尖叫,简直要刺穿耳膜。
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纪翘登记的时候,场方负责人让她签字,嚼着口香糖问她,确定了,真的学过吗?生死状,赢了二十万,输了……没有然后。
纪翘看了几秒,低头签了字,她实在太缺钱,又要去外地,没路费很难办。
——学过。
纪钺以前是搏击大赛冠军,从小就带她训练。
纪翘也没想到,自己把自己玩到坑里去了。
他们看她能打,让她在台上待着打车轮战。到后来,纪翘连右摆拳都挡不住,对方一记肘击断了她的后路。纪翘倒在围绳上,咳出血痰,恍惚不已。
可在对手扑过来的时候,纪翘还是努力地翻滚到了另一边,最后两人扭打在一起。
纪翘把毕生所学都奉给了对手,抱着“今天我即便死也不会让你好过”的决心,目光冷极又十分缥缈。
老板在下面也很兴奋,他这黑赛开了这么多年,女子赛都是冷时段开,从来没这么赚钱过,这个纪翘也太能扛了。
比赛达到高潮时,有第三方叫了停。
那男人穿了件白衬衫,面料极好的纯黑大衣,腕表极贵,表下还藏着隐约刺青。
他要买断这场比赛,所有下赌注的也都算在他账上。老板漫天要价,对方也没还价,反而多加钱凑了整,然后松了大衣系带,拉开围绳跃上了台子。
老板正处在发财的狂喜里,余光瞥到,还是有点奇怪。
看着男人斯斯文文的,那么高的台子,一跃而上,跳得非常娴熟。
纪翘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她躺在地上,感觉到清风过耳,哪儿都不疼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重如擂鼓的心跳。纪钺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我们翘翘想做拳击手就做,爸爸觉得你能行。”
可她不行。
灯光越来越远,她视线里忽然多了道模糊的影子。对方蹲下来,耐心温柔地擦掉她青肿眼窝旁的血迹,俯身把她抱起来往外走。
祝秋亭救她的时候,大概以为他们之间只是初见。
但纪翘清楚地知道,这人她一个月前见过,在那个港口边,在那辆车旁,被他下属误认为是威胁,拽出来那次。
晕成那样,纪翘还是隐约有不太好的预感,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证明了她的预感。
在最初的年岁里,她接受的,被灌溉的,都是纪钺教的。
纪钺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他让纪翘记得,道德是人生命里的光,不让光落在黑暗里,是最重要的事,甚至比生命本身都要贵重。
而她后来跟的人,为了保证安全性命跟的人,这男人他奉行的准则更像法国那位路易十五。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近日报告指出,许多跨国集团每年靠着越来越多的非法化学制剂、山寨商品与医药买卖,以及野生动物与木材走私……”
晨光直射某幢洲庭别墅,阳光懒散地洒在木质地板上,光尘像碎金一样飘浮。
客厅里传出粤语新闻的背景音,一对父女正坐在桌前悠闲地吃早餐,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祝缃还没过十一岁生日,已经出落得五官精致。女孩儿发色浅,浅棕在光线反照里,甚至映出了偏金的感觉。
祝缃故意问过老师,说:“为什么我的头发跟别人的不一样?”
她那全能的家庭教师看了半天,答:“因为基因,你母亲是外国人吧。”
祝缃的生父是祝家的得力心腹,生母是她生父在酒吧的艳遇。因为种种原因,一个死了一个不见了,留下她,被捡回来了。反正祝秋亭是这么跟祝缃说的,他从不在这些事上隐瞒。
祝缃被带回祝家时不过一岁,等她会说话了、听得懂了,就被告知了真相。
祝秋亭常年在外,祝缃既想念他,又怕他,不过总体来说还是想念多。
她小口地喝着粥,问难得陪她吃早饭的人:“刚才新闻里说的是什么?”
祝秋亭收叠报纸,把盘里的烤香肠挪给她:“说你要多吃点,免得长大了被人揍。”
祝缃叼着面包,很是无语。
她也不是三岁小孩了,祝秋亭满嘴跑火车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祝秋亭道:“最近我不常回家,纪老师也要请假。寒假你想去哪儿,跟于叔叔说,可以约上阿林——那男同学是这名字吗?约他一起。”
祝缃喝粥的动作一停:“纪老师也不来吗?”
祝秋亭“嗯”了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有事。”
祝缃猫瞳似的眼珠转一转,水汪汪的:“要陪你吗?”
祝秋亭垂眸望她,眼里有笑意,也有拿她当大人的耐心真挚:“那是纪老师的私事,你可以发信息问她。”
祝缃咬着碗边说:“好。”
祝秋亭仅剩不多的温柔,基本都给了祝缃。
跟上一秒谈笑风生,下一秒能在对方咖啡里下毒,这种表面的“温柔”不同。祝秋亭对祝缃到底还是仁慈的,他没透露过她生父是怎么遭遇意外的,让她免遭噩梦。
毕竟意外也分很多种,有的“意外”注定要受不少罪。
就像瞿辉耀这次制造的“意外”,赌的就是胆子大。这城市紧挨边境,发生过很多起复杂案件。
管理HN工厂的明寥调查出那根本不是意外。在瞿辉耀看来,祝秋亭若是为了这事就跟瞿家翻脸,那也太蠢了。
瞿家是做材料起家的,正好跟祝氏在A市的产业能互补,能合作的话,利益不可估量。瞿应只是暂时过不了心关,他七年前被祝家摆过一道,损失惨重,至今心有余悸。
瞿辉耀地位不稳,想出风头,用了最蠢的法子也不自知。
瞿家那边没人觉得祝秋亭会翻脸,他是彻底的商人,懂得权衡利弊。
但工厂起火的第二天,祝氏在华运公司——瞿家主要货贸渠道之一的投资尽数撤回,他们正在发展新技术,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但资金链直接断裂。
接着,瞿辉耀失踪了。从头到尾,祝秋亭连面都没露。
瞿应急了,请了面子大的人做说客,约在中山逸舍跟祝秋亭碰面。他们约的是周五晚上七点半,申城华灯初上,粼粼江水悠悠奔腾,几家欢喜几家愁。
七点二十分,被绿林环绕的私人高级会所,门口依然没等来今日贵客。
七点四十分,八点,八点半。事实上贵客直到下午四点,都还在A城没动,祝秋亭端的不是高姿态,是随你的便。
纪翘都头疼,祝秋亭也太难伺候了。让她回城的是他,她都走到机场了,又让她回去,机票两千多元呢,就这么废了,纪翘心在滴血。
纪翘沿着祝秋亭给的地址到了惠远峰底下。惠远峰是A市人常登的山,山上有座丘无寺。但最终地址不是寺庙,是寺庙后山。
半山腰没有想象中陡,非常开阔。说来好笑,据说这裏风水极好,墓地快比活人房子里的厕所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