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翘感慨,山区管理人真是生意鬼才。
到了后,她无比庆幸今天穿的是深色羽绒服。眼前有两座新墓碑,有两个中年人跪在其中一座前,哭声凄哀,几欲昏倒。
祝秋亭立在旁边,一身黑色,神色静默。忽然,他似有所感,抬头望向纪翘。
过来。祝秋亭冲她做了一个无声口型,黑眸微垂,神色平淡。
纪翘把羽绒服脱下挂在手臂,大步走过去,给两座墓碑深鞠躬致意。
“我很遗憾。”她对着两个中年人低声道。
瞿辉耀干的确实不是人事,两个下属虽是祝氏的人,可不是祝家的人,这裏面区别大了去了。换言之,他们只是讨生活的技术人员,寒窗苦读、一朝进入社会,辛苦是辛苦了点,为了不菲薪资,起早贪黑地在风雨里奔波。忽遭变故,家人自然受不了。
祝秋亭派人替他们料理后事,可能还是觉得不够,干脆自己过来了。
纪翘看到黑色墓碑前有一大束白花,上面有张手写卡片。她眯眼看了看,那字笔锋遒劲,内容一眼就能看得很清楚。
上面写着:花和人都会经历各种不幸,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宗璞《紫藤萝瀑布》)
山风荡漾来去,吹得人脸生疼。纪翘早就习惯了,她跟在祝秋亭身后,踩着石阶下山。
“你读宗璞。”纪翘没有问他,说的是陈述句。
祝秋亭也没回头,只“嗯”了一声:“在《金句大全》上看的。”
纪翘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一家人来了,另一家……”
祝秋亭忽然停住了脚步,纪翘一个没收住,一头撞上他胸膛,好像有投怀送抱的意味。
他静静地看着她:“所以我让你来。”
另一家人得到巨额赔偿金,正忙着打架分钱,他们谁管死的人埋在哪儿?死都死了。这是他们的原话。
纪翘听得眉心直跳。
祝秋亭淡淡道:“那年轻人是个鲁莽的人,如果他能仔细一点……发现不对,他和同伴应该不会出事。”
纪翘沉默,她面对的是祝秋亭那张熟悉面孔,线条锋利,如折光利刃,眉眼却天生长了温柔多情的形状。
在他要转身的时候,纪翘咬了咬后槽牙,还是斗胆开了口:“可鲁莽……总比懦弱更接近勇敢。”
她以为祝秋亭会生气或是会讽刺她,那种堂吉诃德式的荒谬和所谓的鲁莽勇气,大概是祝秋亭觉得最滑稽的东西。
但祝秋亭竟然转头,目光在她面上仔细转一圈,然后很轻地勾了勾唇:“我同意。”
祝秋亭的衣角被风微微掀起,这是件黑色的风衣,但里衬的内边是浅卡其色,右边有黑金刺绣,刺有一句拉丁文:Nil Desperandum。这句话的意思是,永不绝望。
纪翘愣住了,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山岗上的一棵树,山风吹得枝丫晃晃荡荡,她只会像树干一样定在那儿。
祝秋亭没管她,转身一步两阶地往下走。
“飞机是五点二十分的,你准备自己跑回去,我也没意见。”男人的声线很低沉,很快就随着风声一起进入她耳膜,撞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纪翘站在原地没动,想起一年前的某次商业活动,在场很多记者,女明星江萤风头正劲,她是第二次见祝秋亭。
江萤把喜欢表现在面上,大大方方,美得光彩夺目。记者散了后,她送祝秋亭一个手工刺绣的书套,绣得工整精美,选的图案是西方白虎星宿,也是祝秋亭的属相。
这礼物,心意、时间、心血全汇聚在一道了。祝秋亭收下,笑得很和煦,说:“谢谢,我很喜欢。”
纪翘那时思忖,祝秋亭难道开始走文艺路线了?她立刻照猫画虎,有样学样,也绣了个东西,是每天晚上她挤出时间做的,绣好后将其悄悄放他桌上,结果被祝秋亭叫去,一块眼熟的长布被扔到她怀里:“你用脚绣的吗?返工重做。”
纪翘气得晚饭都少吃了一碗,当机立断地放弃了,钻到射击中心一通发泄,上百发子弹打出去才舒服。
时至今日,虽然她早忘了布料的颜色质感,但记得她选的内容。而刚刚,她在他身上看见了。
祝秋亭这人简直生来就带卓绝天赋,骨子里就知道如何收拢人心。
纪翘有点打战,忽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放弃。
往前走,是有祝秋亭的万丈深渊;往后退,是没有祝秋亭的万丈深渊。
车辆往机场疾驰的路上,纪翘十分沉默。祝秋亭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让穿好点儿,好。让她乖点儿,好。她就像机械缺了机油。
祝秋亭收起电脑,伸手过去,用虎口卡住纪翘的下巴,手腕施力,迫使她看向自己。
“纪翘,看着人说话,要我教你吗?”他慢悠悠地道,眼里温度低下去。
纪翘微昂着下巴,以减轻一点疼痛,心说是,就这样,保持住,只要你还是你,我永远不会陷进去。
祝秋亭猛地松手,淡淡地吩咐司机换歌。
“是。您要听哪首?”
他的电脑正好在膝上,祝秋亭手指有序懒散地敲了敲,想了几秒,笑了:“好久没听到了。”
纪翘忍着捂下巴的冲动,猛地抬头看向他。
车载音响效果很好,很快传来雄厚激昂的前奏。
正是我堂吉诃德·拉曼查的英豪,这命运召唤我起航。
<small>狂风吹开我道路,日月照我征途。</small>
<small>不管它通向何方……</small>
<small>光辉在邀我前往——</small>
这首歌似乎对祝秋亭来说意义非凡。
每次一些重大事件发生前,祝秋亭都会循环播放这首短歌。
也许每个人的感觉与阈值不同,世人感兴趣的那些事都无法让他太过投入,似乎只有竞争、输赢,无论是生意场上还是与之有关的,才会激起他一点兴趣。
纪翘想,或许自己注定只能成为桑丘。
“我是他的乡绅,我是他的朋友——”
哦,也不对。唯一合乎他们情况的那句,应该是:
“我会跟随我的主人,直到最后。”
时钟摆至八点四十分,中山逸舍南门,一辆黑色宾利慕尚停在门口。
如果光是瞿应,祝秋亭确实不会来。
但瞿应请的说客是船王周家的现任一把手,周肆。
周家跟祝秋亭早年打过交道,在危难时曾拉过祝氏一把。这面子祝秋亭不能不给。
祝秋亭没换大衣,依然一身黑,肃杀感强劲。有侍应为他拉开古色古香的木门,男人走过时,微风掀起衣角。檀木淡香,跟他太不符。
侍应手一抖,正要合上门,却被扣住了,扣门这双手纤细白皙,指甲涂着亮而浓的正红色指甲油。
对方轻巧一用力,便把门推开了。
来的女人个子高挑,长相比指甲更靓,一件挺括黑色风衣,被她穿成连体短裙,掐腰显腿,夺人眼球。
“还有人呢。”纪翘冲侍应一笑,嗓音温和,“下次记得多看一眼。”
祝秋亭是不会等她的,她早习惯了。纪翘大步流星地迈步,绕过天井的假山喷泉,走向刚才男人消失的方向。她到的时候,听见包间内传来寒暄声。
“秋亭啊,自上次咱们在YN市碰过面,到今天有三年了吧?”一道温和稳重的男声含着淡淡笑意,是周肆。
“差不多。一直想找机会拜访您,可惜行程太赶,总撞不上好时候。”祝秋亭的音色太好辨认,对纪翘来说尤其好认。他的语气声线总是像净然平和的江上月,起伏不大,悦耳得很。
“年轻,趁这时候多跑动跑动,应该的……”周肆说到一半,门被推开,来者是个美人,黑衣黑发红唇,艳丽又冷淡。
女人一开口,声线是微哑的烟嗓,语气却很礼貌谦和。
她自我介绍说叫纪翘,是祝家的人。
祝秋亭起身,把人拉到身旁,让她坐下。随后,他顺势倒了杯茶,推给周肆。纪翘这才发现,这周家的一把手,年纪没有很大,大概四十岁,清俊温雅。她本来以为对方只是声音听着年轻。
她陪他办事,祝秋亭顺手将人带过来,反正今天也只是老友叙旧。
祝秋亭淡淡一句解释,叫对面一直沉默的瞿应更尴尬,他那儿子下落不明,即使全世界都知道人在祝秋亭那儿,但祝秋亭不承认,你能拿祝秋亭怎么办?
周肆收回探究目光,衝着祝秋亭笑了笑:“秋亭,我今天来,也是藉着瞿老先生的光——”
祝秋亭拿银筷夹了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满口清甜。于是他又夹了一块到纪翘碗里,姿态极自然,好像他们天天这么做一样。
“是。”祝秋亭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多谢瞿董了。所以今天不谈公事。听说二位都喜欢收藏,也有心得,前几日我偶然收了幅字画,说是明代……”
纪翘在祝秋亭扯皮的时候,低声道要去洗手间。
瞿应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明显快到临界爆发点,可祝秋亭好似不察。
纪翘昨晚梦多而杂,没睡好,她想去洗把脸,清醒一点。如果有难缠的事,她也好打起精神应付。
而且看情况,她不在了他们才谈得起来。
她也不是很想复习,这男人端着笑脸看似温和的样子。纪翘熟悉,因为太熟悉所以抗拒。
果然,纪翘一走,瞿应很快开口打断祝秋亭:“祝总,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他这几天好像老了十几岁,头发也没来得及染,已经露出了灰白色。本来他论辈分要高过祝秋亭,论年龄就更不用说了,快是祝秋亭的两倍。瞿家的产业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瞿老高高在上多年,早就学不会如何伏低了。
但周肆明白地告诉他,祝秋亭软硬不吃,只有摊开来说,才有从祝秋亭嘴裏听到真话的机会,但那概率非常小。
祝秋亭满嘴跑火车的能力,周肆是领教过的,那时候祝秋亭说的话,能信个标点符号就不错了。
祝秋亭现在话倒不多,他用银勺舀了杏仁豆腐送进嘴裏,入口即化。他安静地听着瞿应竹筒倒豆子般的发言,顺便低头看了眼手机,有信息进来。
祝秋亭执着银勺的手顿住了。
那是一张在酒店拍的照片。
祝秋亭的谨慎细心,整个祝家无人能出其右,加上侦查与反侦查能力又强,照片的主角自然不会是他。等照片加载出来的时候,祝秋亭以为自己眼花了。
雪白的被褥里,女人昏昏沉沉地横躺。
瞿应还在就利弊深入分析,如果祝氏能够持续合作,新政策就能帮他们把市场扩到SA洲——
祝秋亭忽然站起身。
祝秋亭状似抱歉地打断他,但语气里压根儿没有歉意:“有点事,过几分钟回来。”
他甩门出去,踩着柔软厚实的地毯,直接拐到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纪翘刚洗完手,蹲靠在墙边休息,头埋在膝盖里。她不想去大厅,那里有人迎来送往,免不了精神紧绷。这洗手间让她觉得安全,顶灯暗,清香剂淡,大理石地砖是灰色花纹。
但这平静被打破了,令她猝不及防。
她被一股大力拽了起来,摁……
不,是撞到墙上。
纪翘没反应过来,风衣带子被一把扯开,布料的撕裂声在寂静里骤响。她裏面还有件短衬衫裙,祝秋亭要继续,纪翘可不乐意了。她大力挣扎,尖利的指甲从他手背上划过,迅速划出了血丝。
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祝秋亭,你疯了!”
祝秋亭轻笑了一下,忽然掐住她腰,将人带向自己,顺势俯身贴近她面庞,声线低冷道:“纪翘,你在祝家待了三年,祝家教你的就是被人随便摔晕摁在床上?”
纪翘脑子转得快,反应过来,那天在酒店,方应差点欺负她的事他知道了。
肯定是嫌她丢人呢。
纪翘正要辩解,祝秋亭却更快一步。纪翘失去重心,不得不攀着他的肩膀寻找平衡,让她的旖旎心思全无。
他在她锁骨处留下牙印,纪翘心火如岩浆,烧得沸腾乱滚。
“都说你想做我枕边人,”祝秋亭用指腹摩挲她下唇,好似迷恋地垂眸望她,语气却玩味至极,“真的吗?我怎么一次都没见你跑到房间里等我呢?你敢来真的吗?”
纪翘有什么不敢?她不仅敢来真的,脸皮还厚,还能保证绝不争风吃醋。
论站到他身边,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没有。因为其他人对他都有要求,而她没有。
当年她能到祝氏,也是自己努力求来的。在快要撑不住的擂台赛场上,纪翘及时抓住了祝秋亭,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祝秋亭将她带离场馆,用大衣裹住她一身血污,这善意像错放的信号弹,燃烧绽放在山谷上,令人错将黑夜当白昼。
祝秋亭问了她两遍,说跟着我,你确定?纪翘的右眼眶骨折,眼睛睁不开,只知道郑重地点头。
祝秋亭沉默了几秒,说好。
他让黎幺带着她,更准确地说,训练她。黎幺那时候刚从M国回来,接到这个命令,看到纪翘时本来想掉头就走。
这女人长得太标致了,看起来跑两圈就会当场晕倒。祝秋亭竟然让他用常规法带训,他再三确认后终于答应了。黎幺在跟随祝秋亭之前,以无国籍单兵身份参加过猎人学校,训练计划不是正常人能承受住的。在黎幺看来,祝秋亭的要求也挺简单的:不管她再上什么擂台,绝对不能被人轻易打成孙子。
对纪翘来说,在极限越野里多跑十公里都不是事,但有时候隔天要见祝缃更难点——还得学着把伤口遮起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因为祝秋亭说,如果被祝缃发现,那她第二天就可以滚了。
让纪翘重新考虑和祝秋亭关系的契机是陈叔。陈叔在老于来之前坐的是老于的位置,他比老于更面面俱到,情商高、做事有分寸,替祝秋亭善后也做得漂亮。
陈叔对她很好,纪翘快饿晕的时候,他偷偷绕过训练场把门的给她送了一盆馒头。他鼓励纪翘,说对她有信心。说人选了一条路,总要付出点什么。
他教她明月高悬,有其冷也有其亮。
陈叔听祝秋亭的话,敬重他,但祝秋亭并没有对他网开一面留下他。
因为陈叔包庇了他儿子——
纪翘求过祝秋亭,虽然那时候见祝秋亭的次数不多,但她鼓起勇气拦下他,头皮发麻地求过他。祝秋亭没理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让她从哪儿逃出来的回哪儿去。
那时候黎幺正满世界抓她回射击场。总之某一天开始,纪翘知道再也不会有人给她送吃的。
半年后,纪翘已被祝家不少双眼睛盯上了,但她的行迹依然自由。有天她在夜场看见有个女人缠着祝秋亭,软着嗓子,好像在求他放过谁。
背景音太杂,纪翘没听清,只一个恍神,她看见祝秋亭垂着眼睫,笑得黑眸微弯,说行。
祝秋亭答得随意又慵懒。
纪翘本来还在犹豫,从那时起便下了决心,她要站到他身边。不仅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放心,说不定,还能获得他偶尔的网开一面。
至于纪翘为何屡战屡败,她其实很清楚原因。
这种事装个表面姿态简单,要继续做下去,太容易暴露了。她是不是真心一测便知。纪翘的计划总是游离于表面,她自己都没发现,每次被拒绝后,转身离开时的背影要多轻快有多轻快。
现在,是祝秋亭第一次问纪翘,问她要不要试试。纪翘不太受得了激将法,半点也不服输,红唇勾着,说试就试啊,为什么不?
她的话音未落,祝秋亭便扣过她后脑勺吻了下来。
他是此中高手,进退勾连,把若有似无的烟草味渡过来,攻城略地,交缠中令她缺氧。
纪翘要躲,他不许,扣过她后脑勺,把人紧紧地压在冰冷墙壁上,姿态肆意强势,掌心扣住她腰捏了捏,指腹的薄茧刮得她后脊如过电般。
祝秋亭还笑了:“最近练得不错。”
祝秋亭把人一把抱起来,手托在她臀上,让她把全部重量挂在自己身上,还没做什么,纪翘忽然把祝秋亭的手摁住了。她离他太近,就在唇边,他稍稍倾身,就能吻住她。
不过祝秋亭还是抬头看她,很有耐心的样子:“怎么了?”
纪翘吞了口唾沫,勉强稳了稳呼吸:“今天日子不对。”
祝秋亭薄唇抿了抿,眼睫轻抖,黑眸弯了下,他觉得好笑。
纪翘也能看懂,祝秋亭的意思是,这还要选日子吗?
纪翘眉目一沉,又道:“累了,我想回去坐着。”
她的确是忽然不想了,这借口找得拙劣,纪翘自己也知道。
但这话一出口,她就知道错了。在他面前撒谎……纪翘想,人真是活得太顺就飘了。最近这半年祝秋亭基本在境外,她见他见得少了,心情好胃口好,脸色红润心情舒畅,一时间得意忘形。
祝秋亭垂眸看她,半晌,手从她腰上离开,温和地笑了笑:“那就改天。”
纪翘悬着的心渐渐回落,他也撤出两步,跟她拉开了安全距离。她整理好衣服,准备像迎宾小姐一样,恭恭敬敬地请他先走,祝秋亭却把她揪了回去,好像在抓一只叛逃的猫。
周肆喝了四杯茶,喝得都想去厕所了,才见祝秋亭施施然推门进来,礼数周到地道歉斟茶。
还得喝,谁喝得下?
周肆瞟了眼清茶,挂着笑,思忖着该怎么回绝。
倒不是怕上厕所。
祝秋亭敬的茶,自己也得有胆喝。
周肆心裏这么想着,余光扫过祝秋亭身后的纪翘,突然觉得不太对,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眼。她脸色比刚才白了不少,目光也淡了,口红都没补,看上去平静,但肢体紧绷,好像忍着不适。
“纪小姐……”
周肆蹙眉,刚一开口,祝秋亭把茶杯轻放在桌子上,推了过来,微笑道:“刚刚出去着凉,大概感冒了。”
“是吧?”祝秋亭侧头,关切地望向纪翘。
纪翘看到,也只有她能看到,祝秋亭无声地做了三个字的口型。纪翘便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唇边撑起一个堪称完美的笑。
整个下半场,纪翘的灵魂都悬空着,等到他们寒暄完,在中山逸舍门口告别时,纪翘才回过神来。
夜色又黑又浓,公馆建在葱郁竹林内,一弯三折的小径,车道也是独进独出一条,现在门口停一辆宾利慕尚、两辆劳斯莱斯,基本占据所有视线。
但纪翘本能地觉得不对,她五感都很敏锐,不动声色地四下扫一圈,目光在某个方向短暂停留。
有人在盯梢。
但她也不能确定对方目标是谁,便淡淡地转开了视线。
上了车,祝秋亭手一挥,让她滚去坐副驾驶座。周肆和瞿应刚刚离开,这男人神色就淡了,笑意也散净了。他抬手松了松衬衫衣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纪翘沉默几秒,没提醒他,直接去了副驾驶座。
等黑色宾利随着深夜车流汇入城际高速,祝秋亭才嘱咐道:“走205。”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迟疑道:“您回……”
祝秋亭早年手上有积蓄,买了不少房产。205国道的方向过去有两处公寓,一幢别墅。
祝秋亭似是很轻地叹了口气,但声音太轻了,纪翘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那别克跟了十分钟了,你要等他跟到我卧室吗?”祝秋亭问。
司机轻打了个寒战,他平时绝不会如此迟钝,但今天实在太疲累了。
纪翘低头看了眼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半。
司机已经为祝家开了八年车,他打起精神,熟练地甩掉了后面的车。
一下城际高速,祝秋亭忽然吩咐他从辅道进去,停在一个加油站旁。他让纪翘下车,这地方其实很不好打车,但他说什么是什么,纪翘一句话没有,利落地下去了。
她打算目送着他离开,祝秋亭却摇下了车窗,抬眸望向她,诚挚地笑了笑:“纪翘,以后想好了再做决定。”
他笑起来确实好看,嘴角翘起,眼眸柔和一弯。如果不是纪翘太熟悉他,可能真的会被迷惑住。他有时候笑起来,天真懒散狡黠像孩童,但在那战乱地界,下一秒便能让敌方雇佣兵溃不成军。
那些雇佣兵,是当地头目雇来的。他们只知道目标是个男人,一米七,截断过两批货流直接销毁。
但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人比蛇隐入伊甸园还要灵敏无痕。想抓住他,简直是痴心妄想。
纪翘明白“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她比谁都明白,那是纪钺用性命教给她的。
她在寒风中望着祝秋亭的眼睛,那双习用温和覆住杀意的眼。
“是。”纪翘很快应下。
祝秋亭转过头,不再看她:“二十七号,跟我去个晚宴。”
纪翘没有马上回答,祝秋亭却察觉到了,他把车窗全部降下,撑着下巴回望她,好像一个男人真心地在请求女人,语气里流露着令人心软的成分:“你不想去吗?”
纪翘摇头。
祝秋亭问她:“那为什么不说话?”
纪翘沉默了一秒:“我在想穿什么衣服。”
祝秋亭想了想:“只要不光着,什么都行。”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以前跟别人一起去过吗?”
纪翘:“……”
纪翘不愿跟他分享太多有关自己的事,便继续用“大哥,是我听错了吗”的真诚表情望着他。
祝秋亭忍不住摇头,失笑。车窗又缓缓升起,他的眼睛很亮:“二十七号见,记得给祝缃补数学。”
“晚安。”
车窗合上前,她听见祝秋亭说。
等车彻底驶出视线,纪翘在原地站了会儿,并没有拿出手机叫车。她朝加油站的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条小路,通往一片刚建好的商业区。
纪翘堵住了一位青年的去路,他正在打电话,神态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纪翘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眉心都没动一下,神态自若地立在路灯下,像妖精撕开书跳了出来,眼尾上挑,语气含笑。
“先生,您电话拿反了。”
纪翘只说了一句,青年脸色就白了一层。他上峰跟那黑车去了,让他来盯这边,怎么第一秒就暴露了。
“你叫什么?”纪翘拆了个口香糖,扔进嘴裏嚼了嚼,目光扫他一圈,最后停在运动外套里侧。年轻人真是虎,连工作牌都不摘。
“周——”纪翘毕竟没有透视眼,看不见后面的名字,索性放弃,耸了耸肩,“喝一杯吗?”
周舟觉得自己的实习生涯完了,把他师父的脸都丢光了。
纪翘见这俊秀青年脸色不好,也不逗他了,递给他一个口香糖:“要不?最后一个。”
周舟没接,炯炯有神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盯上他,”纪翘把口香糖收回去,感慨道,“但你得盯紧一点。我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这种人……搞不懂他。”
周舟眯着眼,用自认为深沉的眼神望着她:“哪种人?”
纪翘笑着说:“用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业。”
顿了顿,纪翘又道:“不过这点真的挺值得学的,你刚才跟过来的时候,脚都顺拐了。放轻松啊。”她朝他摆摆手,“祝你成为一个好警察,我要回家了,再见。”
周舟没见过这种人,连他师父其实都没确定他们到底跟那J.r集团有什么关系,他怎么可能轻举妄动?
虽然他已经暴露了,绝望都为时已晚,可要命的好奇心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叫什么?”
周舟问完才觉得口气不对,也太软了,便又硬着头皮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纪翘回头看了他一眼,勾唇很轻地笑了:“纪翘。你不太适合做警察。”
周舟脸色很难看:“你说什么呢?!”
纪翘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一个潇洒再见的手势。
纪翘确实没想到,这晚的偶遇会给她带来那么多麻烦。
不知道是公司里的谁盯上了她,直接把监控匿名发给了苏校和黎幺。
祝秋亭最核心的下属里,林域分管南部,黎幺负责海外,苏校在国内,也算分工明确。她跟黎幺、苏校来往更多些,有人想给她使绊子,自然也是从这两个高层入手,他们毕竟是离祝秋亭最近的人。
当然,他们与她之间的来往,仅限于观赏她被祝秋亭折磨差遣。
纪翘的第一反应是:“祝秋亭知道吗?”
黎幺在电话里懒洋洋地哼了声:“他在忙HN工厂的事,有客户来找麻烦,生产线断了也要给交代呀——”
纪翘直接打断他:“这轮得到他?”祝秋亭还会自己去办这些事?
黎幺“嘿”了一声:“你怎么说话呢?”语气里全是看戏的兴奋,“你以为他在干吗?跟你一样,喜欢在酒吧里找人玩翻花绳吗?”
黎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
纪翘给他绕了一大圈,还是没套出话来,祝秋亭到底知不知道,以及他人又在哪儿。
黎幺最后道:“你还是想想怎么交差吧。祝九最讨厌别人私下瞒着他办事了,上一个人坟头草比你都高了。还有,你当祝家人都是傻的吗?还想勾搭祝秋亭呢,我看你是骆驼。”
纪翘问:“什么骆驼?”
黎幺笑得开怀:“得寸进尺的那种呗。进棚子前,骆驼说哎劳驾,我就放个小蹄子进来,接着腿进来了,然后屁股进来,再然后棚子就被挤塌了。”
黎幺收了笑意道:“他不是教过你吗,你去年怎么能帮他解决YN市那事的?麦林市那边的流程你也熟,谁也不会太防着一无脑花瓶,虽然你没花瓶的硬件——但现在他们再看不出来,祝九想重用你,你就真把人当傻子了。”
挂了电话,纪翘正望着日光发呆,电话又打进来了。她看是陌生号码,没接。对方锲而不舍地打了三遍,是个意料之外的人,程盈。
她思绪正恍惚,稍微反应了一下,才把这声音跟金玉堂那边联系起来。
——那位跟着方应的程盈。
程盈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崩溃愤怒,纪翘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纪翘,我杀了你——方应在哪儿?!”
纪翘把手机拿得离自己三丈远,好一会儿才放回耳边。
“什么?”纪翘皱眉问道。那天她只是把方应弄晕了,第二天肯定会被打扫衞生的发现,真要到现在没人管,尸体都凉了。程盈这质问毫无道理。
纪翘抢在程盈前开口道:“你的老板你自己看好,让我帮你看,你给我付费了吗?”
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纪翘被黎幺的话搅得心乱,自己会被祝秋亭放弃吗?
纪翘倒是不怕,但要因为误会被踢出局还是挺冤的。
她心乱了五天。一直到二十七号,纪翘打的去了L.iK,离晚宴地点不远的一家高奢礼服店,她提前让人帮忙订了一件红黑渐变的浪花鱼尾礼服,里衬还绣着她的名字。
纪翘等了十分钟,听着周围一堆华服女人闲坐叽叽喳喳,八卦这种事总能最快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她听了一大堆没有营养的八卦,坐得屁股和脑袋一起疼,干脆起身进到里间去看看,结果发现裙摆脏污了一大块,深色的,也不知道是茶渍还是什么。店员正手忙脚乱地处理,见她掀帘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纪小姐,抱——抱歉!”戴经理名牌的人忙躬身,将所有责任揽下,“我会在最快的时间……”
纪翘突然回头,淡淡地扫过那群人中的某一个。
那女人已经做完造型,栗色长发做成了精致的卷发,五官出挑动人,她也没聊天,正盯着纪翘的方向。是哪家的千金来着?她之前总缠在祝秋亭左右,祝秋亭其实对这类型不感兴趣,但在公共场合,总得卖她父亲一个面子,也不会把她直接赶走。
谁都知道,祝秋亭很少出席这类场合,出席了也很少带女伴,他把私生活分得很清,画出一条楚河汉界。
今天祝秋亭为什么要带她,纪翘也不知道。
纪翘懒得再看她,把帘子拉起来,冲经理道:“不用换了。”
晚宴是私人的,城东金家的主场。大概二十年前,金家一大半生意还在南边维港,祝家还不是祝秋亭的祝家,那时两家就有交情。
祝秋亭推了三次,实在不好再推。
最后他迟到了。纪翘低头看表,已经迟到了五分钟。
金家长子举杯致歉,说等贵客来了才能开始,高速肯定有点堵,请各位少安毋躁。众人也不在意,尽兴地聊天碰杯寒暄,给足了主人面子。等那宴会厅大门重新被缓缓拉开时,喧闹的嘈杂声才渐渐变小。
在场很多人其实没见过祝秋亭,只猜测这主人口中的贵客总得五十岁往上才正常。
但等极重的门开了后,走出一个相当年轻的男人。
金碧辉煌的水晶灯放肆折射,照得清清楚楚,来人纯黑的长大衣裹着深色西服,挟着一股风尘仆仆,肩上还有未融的雪粒,好像冬夜从星空裁了一角孤星,夺人目光。
“抱歉。”祝秋亭边走进来,边将黑手套摘掉,放到一旁侍者的托盘上,衝着众人颔首。
令人不得不屏息的存在。
这世界上帅气的人很多,漂亮的人也不少,但皮囊下的灵魂更有着无穷之力,它无孔不入,包裹在好皮囊下,杀伤力加倍。即使脚步再轻,也仿佛踏在人的心尖。
他目光扫视一圈,随后迈开脚步朝一个角落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祝秋亭握住纪翘手腕——
大家目光跟过去,下巴差点没惊掉。
那女人一头红发,礼服裙短到几乎及膝,一双修长勾人的腿,容颜清丽近妖,眼波动人。
祝秋亭也不问她什么时候染的,只轻柔地牵过她,低头问她:“怎么不等我?”
纪翘抬头望着他。
有位诗人说过很有趣的一句话,纪钺常用来教导她: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她不知要修炼到哪天,才有这功力。
但祝秋亭凭一己之力,叫她认清这句话的变种——诚觉世事皆可为我所用。
纪翘任思绪一闪而过,很快亲密地挽住男人,贴近他胸膛,笑得很甜:“这不是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