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觉得这画面仿佛一根刺,莫名其妙地扎在心口。
“这个像……搭新世界。
“你拼第一块开始,它就是你的了。你要对它负责,要想让它正常运行,就得……得花时间,还有心血。张嘴。”
纪翘下意识“啊”了一声。
是红薯干。她嚼了嚼,给予高度肯定:“好甜。”
“是吧。”
少年也笑笑:“多吃点,我教你。”
他们肩上落了数不清的星月夜。他们聊了很多远到看不清的未来,她知道他其实上了高中,是极有远识的一个人,他拿着两个积木小人给她示范军演战术。他跟她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需要很多基石——希望我会是其中一员。
他的陪伴固定得好像会持续很久,流淌的水一样,缓缓地将她包围起来,托住了。
她的心愿也从让纪钺做顿好的,变成我自己来吧。
他会分享自己最近喜欢的歌,还带了蓝牙音箱来。
有一次放了首《有心人》。
<small>但愿我可以没成长 完全凭直觉觅对象</small>
<small>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small>
“隔壁班体育课代表很喜欢。”
他吹着小米粥,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她说这首是专辑里最好的,我听着还行。你觉得怎么样?”
“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纪翘问。
少年短促低沉地笑了笑。
“她本来就是女的。”
纪翘:“哦。”
她低头接过饭碗,喝了口粥。
他盯着她黑色的发旋、柔顺的长发,顾左右而言他:“她跟我挺像的,家庭……之类的。”
这个秘密未曾宣之于口过。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知道这件事,会让他总是担心。
好像这会成为什么大坎,斩断他们的友情。
她也确实嫌弃,虽然没表现出来。
“她也是……被领养的,跟我差不多。我们都是,五六岁吧,从……”
他手里捏着一块积木碎片,捏得指尖有点泛白。
纪翘却道:“我困了。以后再说吧。”
她这晚没再听他唱睡前歌,自己就侧对着他睡着了。
“晚安。”
他把那块积木轻之又轻地放到了她的枕边,好像这东西可以帮她安眠。
门轻合上的瞬间,纪翘睁开了眼睛。
气得她头疼。
体育课代表,体育课代表……找人家去好了,他还来费时间照顾她干吗。
“生气?”
隔壁班躺枪的体育课代表张大的嘴巴可以装下一个鸡蛋。
接着,她猛地一拍男生的肩膀,自信万分道:“折纸星星!折上一千个,我不信好不了!”
全年级闻名的男神看上去整个人都不好了,满脑袋都是省略号。
“她……”他试图用简短的语言解释,“不是普通的那种……那种女生。她喜欢的东西比较奇怪,而且不是你想的——”
体育课代表把自己挂到单杠上,笑得璀璨自信:“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简单得要死!她喜欢什么?”
“图坦卡蒙的面具,就埃及那个。”
“我知道。秋神,我建议你还是折星星吧。”
他蹙了蹙好看的眉头,看着对方,突然想起一个严峻的问题:“喂,你谈过恋爱吗?”
体育课代表是假小子,长得还挺好,就是一头短发,跑得比闪电还快,运动会就看见她一个人在女生组一骑绝尘。
她撑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没有。”
笑容瞬间垮了,他转身就走。
那一周周末晚上,纪翘收到一整瓶彩色星星。她看不清有些什么颜色,还是对方解释的。
“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纪翘握着玻璃瓶,沉默片刻后问道。
她记得清楚,对方说过,高考前会回原籍考试。现在离高考都不到五个月了,八成是要回去的。对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陷入沉默。
“你什么时候走?”
房间里像只装了他们两个人的深谷。
“等你生日后吧。”
会说得这么清楚,票肯定已经订好了,纪翘短促地轻笑一声,没说话。
对方沉默了几秒,低声道:“你可以,给我打电话。还有……网上也可以——”
“我都快拆线了。你说过的,我们可以一起庆祝。”
纪翘的声音很低很低。她最最期待的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对不起。”
静默片刻后,他坐在床边,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可能除了你跟叔叔,我是最希望你早点拆线的人。可能,我们只是要等一个更好的时机。你记得吗?我说过的,命运安排好了一切。相信我,等高考结束——”
“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纪翘忽然笑了笑,“我想,大学应该很好。具体有多好,你到时候记得告诉我。”
纪翘叹了口气:“我太笨了,又很懒,要很多鼓励才能考得上吧。”
对方没说话,良久,她头顶被温热的掌心抚过,然后被很轻地拥抱了一下。
“好好学习,保持通信。”
这是他这晚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纪翘拆线后,能接触光亮的第一天,她提出了个很奇怪的要求,出院前要多躺一会儿。
纪钺以为她气得不吃饭,是因为学弟没来。
只有她知道,她是为了躺在那儿,多看一会儿天花板。
那里贴满了星星,大概粘了金箔,在黑暗里会反光。
一共一百七十九颗。他在这裏待过的时间。
纪翘想,我那么年轻,年轻到所有感情都应该浅得像水一样,只有学习和纪钺是最重要的。
但她又那么清楚地记得,记得他说,他喜欢的名人说过的话。
如果繁星在一千年中,只在一个夜晚出现,那么人们将会怎样相信、崇拜,并长久地记住天堂。
他的告别语没有亲口说,但纪翘看清了。
和你共度的所有时光,繁星都如约而至。
与后来的时光比起来,这一段插曲好像放了慢速一般。
她刚开始给他写信,对方还会回。听说他家出了事,纪翘花了一个月,做了份礼物寄去。从那以后,对方反而音信全无。
那是织出来的小独角兽,用了三种颜色。
她没有附任何字条,她觉得他应该能明白。
是轻盈,唯一,灵性。
纪翘也不知道,他回晴江时,远远地看过她几眼。
她已经上了高中,纪钺参与到了一件大案里,越发忙得不沾家。她经常一个人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磨很久都不回家。
纪翘拿着相机在街上走走拍拍,最后选几张,发到一个永远也不会回复的邮箱。她发邮件,持续了很多个179天。
他想着,等她上大学。
等看着她上了大学,他应该也能从父亲的意外中走出来。
到时候,再说。
可惜也没有到时候了。
封闭训练开始时,能带三件随身物品。
他带了两张照片,一个护身符。
最后都没有了。教官组发现,他就算回击也只是点到为止,更多时候只是护着头任打任踢,保证自己基本的安全。
后来不知道谁出的主意,把照片和护身符当着他面毁坏。
他的世界在那刻好像突然静止。
那天是第一次,他像链子被解开的受伤野兽。
“行了。”
幕后的人拍板说:“以后问题不大。他疯起来,比J有过之无不及。”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已婚的祝秋亭偶然看见一则专题报道,作者全然没有写他的私人生活,但是质量很高,把最近一段时间,公司的行动得失都分析得犀利又细致。
署名还有点眼熟。
在一个意外的场合,他遇到了撰稿的记者。
是那时候出主意折星星的隔壁班同学。
他们在酒店的咖啡厅就近喝了一杯。
“秋总……哦不,”对方笑了笑,“现在该叫你祝总了。”
“唉,你当年就很出挑,现在真是风姿不减当年。”
“嗯。”祝秋亭笑了笑,“你也差不多。”
“哪里,”体育课代表一挥手,有点无奈,“生活压垮了我。”
话是这么说,但她眼里的无奈笑意也还是透着幸福的光。
“你现在呢?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不错啊?”
她笑嘻嘻地:“我虽然不喜欢八卦,但是,你追女生的手段的确比以前送星星高超了不少。”
她在八卦新闻里没少看,祝秋亭送东西的架势,就好像转移遗产一样疯。
“不过,人还是……那个吗?”
抱着万一呢的想法,体育课代表挑眉问道。
祝秋亭低头喝了口咖啡,嘴角勾了勾,姿态难得松弛:“一个。”
他话音刚落,她就看见有个风姿绰约的大美人进了旋转门。大美人嚼着口香糖,屁股后面跟着个会跑的崽。
“哇——”她吹了声口哨,笑得很感慨,“你当年可没说过,聊得来的朋友长这样。”
“喝完就走吧。”
祝秋亭看了眼,眼角含笑,又对老同学道。
“祝总可以,不过我能理解。”
当记者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非常懂得人情世故,了然地笑了笑:“你这样比较好,有助于家庭平和幸福。”
“不是,”祝秋亭把先跑过来的祝霄尔抱了个满怀,懒懒地望了对面老同学一眼,“我最近在跟你家家属合作,你们最近好像有点摩擦,如果跟你聊太久,影响了报价,我会吃亏。”
纪翘赶来,刚好听见他这一句,刚望向对面,就见那短发记者圆溜溜的眼睛瞪大:“——忘了你们有合作了!那不好意思,美女,我先走了!下次咱们一起蹦迪。”
纪翘手举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挥,对方一阵风似的旋走了。
“她怎么了?”纪翘失笑,“看着有点眼熟。”
祝秋亭笑着低应了声,老同学挂过八中的校友榜。视线扫到她松了的鞋带,他把祝霄尔放到一旁,俯身帮她系好:“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
“她闹着找你,”纪翘叹了口气,“哭得好像我死了。”
祝秋亭两手捏了捏她脸颊,微眯着黑眸:“说点儿好听的。”
纪翘嘴角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她也快三岁了,可以送幼儿园了吧——”
祝秋亭一手牵她,一手抱祝霄尔。祝霄尔乖乖地含着小胖手指,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趴在他肩头。
“不要。”
“你再考虑考虑?你说你还得带她去办公室,累不累——”
“不累。”
“那……”
“你有这么空的话,好好考虑一下今天想在哪里。”
“在天上。”
“可以考虑。”
“祝秋亭你能不能要点脸!”
“不能。”
黑夜里,他们走向月色和星辰,霜白的月光曾照过千年的夜,万物存在过又逐渐消逝,像水消失于水。
只有彼此,会在风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