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常宁在八中读书,学校离她家很近,直线八百米的距离。但她最近总绕道走,从东边的小路直直下去,会路过一个街球场。
每周五,这裏都挤满来看球的女生。
因为八中的男生经常在这儿打篮球,围观他们的人最多。
围观的人多了,自然招不痛快。
根本原因是他们那个前锋。
“宁宁,你知道关之琳的别称吗?靓绝全港!”骆常宁的同桌是那个前锋的头号粉丝,曾经兴奋不已地转着笔评价,“他的话,靓绝Z省有点困难,绝个晴江还是没问题的!唉,算了,你眼里除了学习还有什么啊?不跟你说了!”
骆常宁是学习委员,常年排在年级前十。
她在学校见过那个前锋,他是高三的风云人物,高二时随父亲工作调动,来到这个小镇读书,据说高考前就会离开。
她在百名榜上见过他,语文成绩疯狂拖后腿,但还是万年不变的前三。
她在街球场也见过他。
骆常宁虽然没说过,但她是服气的。那些女生特地绕两条街,跟他上一辆公交车,到底是为了什么?
亲自见一眼就知道。
这个世界确实不太公平,给了一个人绝佳外貌,怕他生活得不好,还要给他智商、人缘和完美的家庭——她见过他父亲,偶然一次。晚自习后,那个高挑英气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来,一把揽过他的肩,开怀地笑着,跟他分享着什么好消息。
那时正值傍晚,夕阳的光像烈焰,云层翻滚无声。
少年俊美修长,侧脸被镀上一层光,他抱着个篮球,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空中抛,笑嘻嘻的,夜色好像提前降落在他身上。
星光也会温柔地落在他肩上,好像命运提早就指定过了:这是我选的那个人。
骆常宁甚至分不清,她是喜欢还是嫉妒。
她还见过少年“多管闲事”的瞬间。
“哎,同学,干吗呢?”
他把书包一卸,大大咧咧地往裏面走,懒散地问道:“加我一个?”
然后十分钟都没出来。
骆常宁担心,不知道要不要插手管闲事,最后发现他一个人出来了,背后是一连串呻|吟痛叫,他连皮都没擦破。
如果要用几个词概括这个人——
骆常宁写情书时,心跳如擂鼓,但还是写下了这句话。
“……锐意进取,明亮善意。人生无常,有时都像巨大的垃圾场,但你的存在,是对这种悲观看法的干脆否定。”
篮球场上,替他拆信的李茗一口脉动喷出来。
“哎,秋总,你看看这写的啥呀?”
对方单肩挎过书包,路过时随意瞥了眼,就把内容扫进了眼睛:“就是说,我适合干垃圾场清理的工作。”
“是这样吗?”李茗挠了挠自己的寸头,总感觉被忽悠了,但是……
“哎哎,今晚有比赛,你去哪儿啊?!”
秋亭,这个拥有优雅名字及相反气质的少年——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温柔道:“拯救地球。”
“我干得来吗?”
他爆了句粗口:“滚回去做你的卷子!”
火气大得冲天。
李茗“呸”了声,篮球砸向他:“滚滚滚,不就是去做好人好事赚社会实践分吗!”
对方不发一言,在挨砸之前,单手接住篮球,猛地砸了回来,但并没有衝着李茗,只是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然后稳稳当当地进了筐。
欠小鬼头人情,真是这世界上最烦的事。
那初中的小朋友,在周末时借过他一次篮球场地,递过他两瓶水,这人情就算欠下了。当时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小朋友有什么麻烦来找他。
现在还真是麻烦了。
想骗吧,已经过了那个好骗的年纪了;毁约吧,看着他们亮闪闪的期待眼神又不好意思。
但是班主任让他去照顾病号,送饭送作业,那初中小朋友不想去——
任务就落到了他这个不相干人士头上。
他走进二院,问了具体病房,在敲门进去之前,听见裏面传来中气十足的怒吼。
“那你就别回来好了!永远都别回来!我生日就给自己在门口刨个坑,就地掩埋,你哪天路过浇点水就行!反正我也不是你女儿!”
一般人可能会尴尬。
但他不会。
他抬手轻抚了下耳郭,懒洋洋地猜着下一句。对面肯定要哄,女生肯定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我现在去买土。你等着。”
裏面的声音陡然平静了下来。
他微微诧异。
还没诧异完,裏面的人像旋风炮弹一样拉门冲了出来,跟没有防备的男生撞了个满怀——
这个住在单人病房的女生,眼睛被厚厚的白布蒙上了。
一时之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初一的小鬼头根本没细说,甚至没提过,对方是个盲人。或者说,在即将盲的路上飞奔了一阵子了。
三天后,秋亭才从主治医生那儿知道,还不到致残的程度,虽然在比赛场上流了不少血,角膜受损,但视力还是能恢复的,只是要好好休息,还得接受一次以上的手术。
他没打算跟对方产生过多交流,对方……
显然也不太好交流。
问她名字的时候,一问三不知,躺平不说话。
“我叫……”
他试图介绍自己,犹疑了一下,他觉得这种麻烦能少就少,小屁孩万一知道他名字,以后好了去八中找他怎么办。
“陈以然。”
“哼。”
像虾米一样窝在床上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双手环胸,虽然眼睛看不清,但依然一股舍我其谁的架势。
“许老师让你给我送作业?因为我们都是各自班级的老鼠屎吗?”
听到对面传来毫不留情的一声嘲笑,纪翘瞬间被点燃了怒火:“陈以然你什么意思?我还帮你辅导过五次作业——不过你声音怎么这样?念课文念哑了?”
这点那小屁孩倒提过,那个语气怨念冲天。
“嗯,五次裏面四次都是十分以下,还不如我自己拿脚做。我嗓子就是被罚哑的。”
对方很快哑火。
“行了,我知道了。你在这儿的伙食我包了,可以吧?”
让纪翘说句对不起很难,但看她坐立不安,耳垂微红,明显理亏的样子,还挺好玩。
“可以。提前谢谢您。”
纪翘怀疑自己耳背了,这一本正经的道谢里,好像藏着许多笑意。
刚开始的半个月简直就是灾难。
纪翘时常觉得,自己要被这学弟气到心梗。偷藏的浪味仙统统阵亡,被医生批评就不说了。她辛辛苦苦搞的资源,下载到英语学习机上的有声小说,也英勇牺牲。
“陈以然,你要不要脸,我今天就做了你替天行道!”
纪翘气成了一点就炸的河豚,在对方推门进来的瞬间,像颗炮弹一样冲过去,却被对方下意识接住。
对方身形高她不少,胸膛坚硬温暖,身上有很淡的茉莉花香,是某个牌子洗衣粉的味道。
纪翘只愣了一秒,下一秒给了非常干脆的一拳。
“咝——”
她这拳是收了力,但毕竟是盛怒之下。男生低低地痛呼了声,人当即蹲了下去。
纪翘没想到这么近、这么慢的一拳,对方完全不躲。
“哎……不是,你没事吧……我……我也不是,那你干吗删我小说啊,那是我唯一的娱乐了嘛!你……你吱一声。别吓我啊,我去叫医生了——”
她摸索着墙要往门外走,被人一把拽了回去。
“我好了。”
对方声线低沉悦耳,带着淡淡的笑意,跟平时念课文、念卷子题目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纪翘甚至有错觉,好像在模糊的黑暗里,感觉到了凝视的目光。
“医生说了你要多休息,你就算每天听修真小说、练口诀,眼睛也不能好得快一点——”
“嗯。”纪翘蔫了,出于本能回击,“你每天没事一个无球幻想空投,投到你仙逝也变不成艾弗森。”
对方难得语塞。
过了两秒,他又在她肩头弹了个暴栗,语气听起来平静,细品有种威胁感:“等你好了再算账。”
“我还能好吗?”
纪翘没什么反应,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笑了下:“百分之一的概率也是概率。下次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我总是那么倒霉,遇到小概率也正常。毕竟克完我妈又克我自己,不过老头没事就行……”
“什么玩意儿。”
纪翘没说完,对方话头就堵了上来,语气里一丝调笑意味也无。
“你真的活在二十一世纪吗?还是什么垃圾往你脑子里倒,你都照单全收?你是垃圾回收中转站?”
纪翘坐在床上,头耷拉着,收起平日张牙舞爪的翅膀,瘦削的肩膀也垂下来。
他有些无措,没有哄过女生,这种外强中干的更没有——
却见她掉头,爬到枕头旁边,从白色的枕头里掏了半天,从裏面摸出一个小玩意儿,又爬回去,递了出去。
“给。”
护身符是棕色的,四分之一个手掌大小。
“什么?”
纪翘说:“我的传家宝。”
对面沉默片刻,没接茬。
现在的小女生,一个个都在想什么。这个年纪就想着私订终身了,可怕。
纪翘:“我绣的,材料是半成品,盲绣,牛吧?不用夸。放了点特殊材料,能保佑你,不被我影响,继续前程似锦,还有……叔叔能平安。”
他猛地抬头。
纪翘:“我知道。你不是陈以然,是他同学,对吧?他都告诉我了。他说你爸跟我爸一样,也是干差不多的工作,人又忙,很少回家的。”
纪翘:“总之,还是很谢谢你。如果我真的打扰到你的学业了,你不用来也可以的。”
她低低地笑了声:“不过东西你接一下吧,算是离别礼物?我手都酸了。”
他接过,转身离开了。
纪翘坐在那儿,病房陡然安静下来,她还有些不适应。
她有轻微的光感,有时候纱布绕得不多,纪翘能感觉到夕阳到黑夜间的变化。
这人虽然脾气有点儿欠,但意外的还挺对胃口。
他这一走,她心裏竟然有一点……空落落的。本来想说,如果哪天她出院了,勉为其难地请他去家里,让纪钺给他做点粉蒸肉吃。粉蒸肉没了,纪翘这晚失眠了。
另一边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就着台灯,盯了一晚上的护身符。
护身符非常普通,走线也很粗糙,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
两个字,看得他轻笑起来。
好吧。就算是一个还不错的祝福。
今天到底为什么……差点碰了下她头发?掌心已经离得很近,最后又猛地收了回来,心跳几乎骤停。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切像默片倒带,总在他眼前出现。
“纪翘。”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两个字那么简单,从齿间流淌出来,好像带着某种让人平静,又让人慌乱的魔力。
夜色里有难以取舍的一瞬,途径少年人的愚钝。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李茗发现他下晚自习的时间越来越早。
有时候打球也不去了,人无声无息地就不见了。
“哎,姓秋的!今天你一定要说清……”
下课后,李茗眼疾手快,想拉住人,结果还是赶不上他速度快,他还差点撞上六班门口的人。
对方鼓起勇气来的,手里捏着情书,却只得到少年一句匆忙的:“抱歉借过——”
尾音几乎是飘在风中的。
他们待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纪翘还是会跟他拌嘴,但是第二次手术还算成功,她心态平和了些,也能安静下来跟他玩游戏了——
有时候玩骰子,有时候拼轨道。
暮色四合的时候,纪翘会接过他递过来的零件,摸索着拼。
刚开始觉得很无聊,她不太理解他为什么喜欢。
“你性格太闹了。”对方笑了笑,“做这个对你有好处。”
要不是物理受限,纪翘真想翻个巨大的白眼。
“我哪里闹了,无理取闹?”
她不服气,坐在地上的姿势像大爷,空荡荡的病号服小了。女生身高在长,体重却在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