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船首劈开。
如四散的剑芒,一条条亮眼灼目,很快扩散到整个船身。银灰的漆色仿佛洒了一层光粉,焕发出闪耀的生命力。
这是一艘小型空艇,以半透明材质磨成的两翼如同鱼鳍展开,略显福态的身躯可以看出是货船,体型却比同类船来得纤细。供能装置一反常理地搭在顶端,与流线型翘起的尾部取得平衡,在云海中穿梭的模样就像一头乘风破浪的大白鲨。
青色的气流从排气口涌出,带动云雾翻腾不休,游戈而过的风景也因而若隐若现:丘陵起伏的大地,漫山遍野的青翠绿意,绸带般优雅曲折的河流,还有泾渭分明、被石墙环绕的城市与块状分佈的村庄领地……
一只小鸟轻巧地扇动翅膀,绕着空艇飞了一圈,落在弯起的食指上。手的主人转动隐藏在尾翼里的发条,竟然是只机械鸟,圆圆的眼睛映出一张文静秀气的脸,两鬓略长的栗色短发,晶亮有神的蓝眸,卷到肘部的工作服洗得很干净,是个给人整洁印象的美少年。
突然一声响彻甲板的巨响,吓得他差点一个倒栽葱从了望台摔下去,赶紧放小鸟逃生,往下看去。
气势汹汹冲出舱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郎,微卷的秀发束成马尾,神采飞扬的大眼,性感的丰唇,斜挑的眉宇写着与生俱来的强悍,健康的肤色如蜜,黑得发亮的皮衣包裹住她高挑曼妙的肢体,高跟皮靴一跺,全体船员噤若寒蝉。
“安杰!安杰!”嘹亮的嗓门一如她张扬夺目的气质,震得人耳膜发疼。
少年机灵地躲进阴影。变魔术般亮出一根造型奇异的短杖,女郎下达最后通牒:“混小子,要我揪你出来吗?”
“老姐。”无奈的叹息从她头顶传来,“又要你亲爱的老弟做什么了?”
“做饭!”
“你不是说今天你做么?”
惊骇的吸气声,在场的船员冻成冰柱,一双双写满惊惧的眼瞪视女船长。后者脸颊微红,挺起丰|满的胸脯,嘴硬道:“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行,行,只要你以后别浪费粮食,我们船上没有猪可喂。”身为这艘船的厨师兼管货员,安杰实在不能不计较。女郎大怒:“你说我做的是猪食!?你不就是被猪食喂大的!难道你是猪?”
“所以我六岁就被你荼毒得自力更生了。”
“不识好歹的小鬼!你是太久没被我修理,皮痒了?我……”
“亚朵。”
温和的男声切断了姐弟俩的例行争吵,火暴脾气的女船长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穿墨绿色呢绒大衣的男子缓步走来,高挺的鼻梁挂着单边眼睛,一派文质彬彬,只是淡绿的细长眸子不时闪现精明的笑意。
“姐夫。”安杰懒洋洋地举手打招呼,偷瞄他胡乱塞在靴子里的马靴和沾上油迹的衣摆——他一直奇怪,这么不修边幅的姐夫为何能担任会计,还把帐算得一清二楚?个性沉稳的他又为什么会爱上他姐姐那样横霸的母姑婆?很可能被她做的料理毒傻了。
“你也说说他嘛,维加。”亚朵向老公诉苦,撒娇的语气听得安杰掉下一身鸡皮疙瘩。维加却很吃这一套,笑吟吟地搂住爱妻的肩膀温言宽慰:“安杰大了,打没什么用,以后扣他的零用钱。”亚朵眉开眼笑:“对对,让他没钱买他的宝贝零件。”
哼,狼狈为奸的夫妻!安杰愤恨地别过脸。水手们一致朝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船长,要进入【晶壁】了!”
掌舵手略带紧张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到每个人耳中。安杰精神一振,比姐姐反应更快地跑下楼梯,冲到栏杆旁。
飞艇猛然跃出一片厚厚的云层,太阳在左手边射出万道豪光,将周围缭绕的雾气染成绚丽的金色。脚下传来嗡嗡的震动声,开始加速了。
“左满舵!”远远传来亚朵严阵以待的喝令,“升导航旗!”
“出力值满了。”
“好,保持这个速度。”
“收到讯号,船长!”
“别放松,张开缓冲结界!”
依稀听见杂乱的对话,安杰感到手心出汗,竟然心乱如麻。一只宽厚的大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震了震,回头看见微笑的姐夫:“大家都是第一次来呢。”
“嗯。”少年讷讷应了声,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希望成功。”
“不会有问题的,相信亚朵。”
“进行融合,倒数!”两人交谈刚结束,另一头响起女船长自信十足的指示。
刹那间,天空消失了,连同大地、山川、植物和城镇。
一切仿佛被吸进一个巨大的银色漩涡,从中迸射出无数灿烂的光点,像是祭典的礼花,纷纷扬扬,骤生即灭。膨胀的能量摇撼着奋勇前进的商船,不知过了多久,虚空柔和地托起它,无边无际的深邃黑夜覆盖了视野。
一抹曙光溢出,越来越明亮,化为极尽遥远的地平线。清辉取代了黑暗,融入澄蓝的晴空。坡度平缓的山脊向内地延展,闪闪发亮的河川划出动人的曲线,湖泊犹如一块块镶嵌在绿色绒毯上的宝石,八座悬浮小岛环绕着中央广袤的陆地,古朴风格的建筑群傲然耸立,散发出沉厚的历史韵味。
湿意漫上晶莹的蓝眼,安杰遥望朝思暮想的目的地,颤声道:
“天空之城……”
※※※
这裏是曾经被称为初世界,【众神的庭院】的艾斯嘉。
创世历末年,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弑神夺位,率领来自负位面的恶魔发动大规模侵略,将三大陆纳入羽翼之下。继位不到两年,便传位于女儿,携长子隐居。之后,就是文明翻天覆地的【暗蚀历】。
这位女皇卡塔瑞亚作风强硬,不同于父亲形式化的统治,积极干涉各国内政,坚决推行军队一体化、技术多元化的政策。魔皇的两部巨着《古今魔法系统梳理》和《能量大统一学说》被她半强迫地发扬光大,魔动机和晶石阵列大量应用于工矿业,带动各领域飞速发展。
她的丈夫,宰相萨菲艾尔规范了前主君临时定下的法律条文,增添了许多细则,使魔民与各族的关系趋于平和,两界的通行也缓解了人口压力。
暗蚀历八年,有【晨光女神】、【黑圣女】等诸多称号的女皇厌倦了治理地上界,转而向外次元开发。终于风闻女儿女婿种种“暴行”的魔皇也施施然返回天空之城,订下“不得影响人类命运”的家规后,又飘然而去。不敢违逆父亲的卡塔瑞亚于是火速成立长老会,把事情统统推给他们,拉着丈夫逃之夭夭。
谨记魔皇过去的忠告,又吸取历史教训,以法师为主要成员的长老会退出政坛,却牢牢把持魔矿的开采防止资源用尽;并定时调节全世界的元素总量,以免古世历末年的悲剧再次重演;还代替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照料他们留下的孩子。
如今,是第三代女皇,席恩的孙女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君临的黄金时代……
※※※
星辰历2年·天空之城首都奥玛里·港都由因——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杰呆呆站着,还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现实感。
他居然真的来到了西琉斯人民梦寐以求的天上界!
地上界的三座大陆:艾斯嘉、夏尔玛和尼普亚斯,于统一战争受害严重的艾斯嘉大陆对魔皇一家敌视最深;尼普亚斯大陆几乎没受到多少波澜,最事不关己;而夏尔玛大陆的西琉斯王国是魔皇当年降临的地点,至今仍把他当神人膜拜,西琉斯更是奥古诺希塔帝国的附属国。
由于魔皇的照顾,以夏尔玛大陆为首的新经济圈渐渐成形。魔法之都萨曼俨然文化中心,花都西雅那闻名遐迩,繁华尤胜面积最大的艾斯嘉大陆。
但是随着人才的汇流,文明最鼎盛的,依然是天空之城奥克维尔。
“安杰,你发什么呆!”
近在咫尺的大喝震醒了少年的神智,闪避不够快的下场是后脑勺挨了一拳,以欺负弟弟为乐的美丽女船长叉腰道,“要去看你天天念叨的机械大学,就赶快干活,别杵在这儿妨碍别人走路!”
“我正想跟你说,老姐。”安杰摸摸头,习惯了胞姐三不五时的暴力行为,就事论事地道,“你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发动机的棘轮早该换了,偏你想撑撑撑,这下好了,要回地上界,除非你能把船扛回去。”
“报废了?”亚朵大惊失色。安杰回了她一个斩钉截铁的“对”字。
“那可怎么办!奥玛里的物价一定贵得要命,你……对了,你给我想个办法,无论如何要发动起来!”
这女人疯了。安杰白眼一翻,不再理会吝啬鬼姐姐,朝码头出口走去,想找几家工厂看看,顺道逛街游览。
经过几艘大得吓人的运输船,才知他家的小货艇有多寒酸土气,尽管实际上的技术很新——科学是近五年才从地球流行过来的东西,据说魔皇的一位朋友就擅长此道。但绝大多数百姓仍未接受,只有天空之城建立了一所专门的教育研究机构。在西琉斯试验性地推广,反响也不大。
安杰是自学成才,他天生不能学魔法,满腔热情无处发泄,全部倾注在了这门新学问上。采掘货运则是家族企业,打工性质。这次他们家发现一处新的矿脉,才有幸加入空运商盟,来到这块梦幻之地。
不过这些都和他无关,重要的是他的学校,还有怎么应付那个财迷老姐。安杰一边急匆匆走着,一边绞尽脑汁地完善学术报告——即使他的年龄距入学下限还有五年——突然,视线定格于一点。
那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货箱旁边。来回的行人无一对她投以注目,冷漠地穿梭。她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布偶,低着头似乎很沮丧的样子。
少年顿时于心不忍,他本来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但他的良心还不能坐视一个小孩没人照看,至少要把她送到管理员那儿。
“喂。”走到她面前,他轻轻唤了声。对方一抬头,吓了他一大跳。
红中泛紫,晚霞般艳丽的大|波浪卷发披散在黑色的连衣裙上,几缕不听话的更增添了娇媚;水晶般剔透的幽绿双眸闪着魅惑的光芒,眩目又凝蕴;如玫瑰花娇艳的唇;白皙水嫩的肌肤透出柔光;耳后有魔纹隐秘缭绕,小小的年纪,已是媚骨天生,偏又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气质。
这孩子美得不像人!
安杰眨巴眨巴眼,愣了两秒,才说出预备好的台词:“你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呢?”
“……你看得见我?”女孩睁大眼,嗓音不若一般儿童脆亮,低柔而富有节奏感,就像咏唱一首韵律诗。
“啊?”安杰一呆,理解意思后,也没有惊慌失措。他不否认世上有鬼存在,但是大白天的,也太离谱了吧。
“为什么说我看不见你?”他感兴趣地问。
女孩不答,用深邃难解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绽开一抹璀璨的笑靥,宛如冰雪在炙阳下的反光。
“我叫小莎。”举起怀抱的大布偶,“它叫南极。”安杰早就注意到这只玩具,因为形状十分古怪:“这是什么动物?”
“企鹅。”
“企鹅?”艾斯嘉有这种生物吗?安杰以为自己孤陋寡闻。
小莎嘟起嘴:“你真不懂礼貌。”安杰一怔,恍然大悟:“啊,抱歉,我叫安杰·梅隆,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女孩礼尚往来地伸出手,握了一会儿,笑道,“呐,你愿意陪小莎玩吗?”
“这个……”少年越发肯定她是有家世的千金小姐,轻拍她的头,委婉地劝道,“小莎,这裏很危险,不要乱跑,溜进船里去。你家在哪儿?不认得的话,我陪你找。”
“你几岁?”
“十二……十三岁。”故意抬高了一岁,安杰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小莎不给面子地嗤鼻:“我八岁,不比你小多少。”
“小着呢。”自认少年老成历经沧桑的安杰不肯退让,虽然他对小莎颇有好感,觉得她谈吐不同于普通的孩子,尤其那低回婉转的声音,几乎听酥了心,“我们打个商量,你乖乖回家,我路上陪你玩。”
算盘打得倒精。小莎却不上当,眼里暗光一闪:“你有急事?”
“咦!”安杰吃了一惊,想起遗忘的任务,懊恼地拍拍头,“唉,是啊,还要买材料,不然回去会被老姐打死。”
“我带你去。”小莎顺势牵起他的手,笑得开心,“这裏我最熟了。”
※※※
小莎没有吹牛。
整座城,举凡大小商店、长短通路、各类设施、区域分佈,她全部了若指掌,包括地下商铺和流动货贩,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安杰惊奇地跟着他的小向导,恨不得多生十只耳朵听她介绍,多长十只眼睛欣赏。
奥玛里的主干大道清一色用淡青色的结晶石板铺成,错落镶嵌着米黄色的方砖或纹路,端得是精美无比。两侧的花坛栽种着金色的五叶枫,四季不衰,望去一片金灿灿。马蹄声嗒嗒地回响,古老沙哑的钟声传遍整个城区,浓郁的人文气息扑面而来。
巨石所砌的房屋宽厚而结实,古意盎然。新建的民居多楼阁亭台,镂刻精致,奇巧雅致,非但没有破坏整体的风格,还多了份细腻优美。随处可见的拱桥和园圃显出与自然的和谐。最特别的是自动报时鸣唱的立柱式风琴,一些蹦蹦跳跳的栗子形活动商店,喷粉红烟圈的黄瓜列车,拍拍翅膀就能洒下漫天糖果引起孩童欢呼雀跃的鹦鹉……
安杰愣愣看着手里的水果糖,再看看肩上停的机械鸟——他家米特可不会这手绝活,不过总有一天他要让它口吐人言。
“那是假的吧。”小莎把接到的牛奶糖塞给他,找了颗咖啡糖剥开吃,鼓着腮帮道,“小莎不喜欢,长老们都说,科学是违背自然之道的技术。”
“才不!”安杰有点生气,抽出口袋里的简易笔,然后松开手。小莎不解其意地注视笔落下,抬头等他说明。
“看,如果是一个法师,就能让笔定住不动,但我们却是顺应规律,发现规律——真正符合自然之道的不是我们吗?”
小莎无言以对,半晌,分辩道:“但是科学家破坏自然,听说地球污染得很严重,人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那古世历末年的灾难也是啊!世界还快毁灭了!对资源的利用,魔法和科学都一样!只是以前少数人才学魔法,大家的生活没起色,看不出。”难得遇上对手,安杰谆谆而谈,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蠢事——他怎么和一个小孩辩论呀!
“不……是魔法的普及性不强。”小莎不甘心地承认。安杰好言劝慰:“呃,小莎,魔法也是很好的,是我学不会。”
“我知道。”心情转好,女孩得意一笑。安杰纳闷至极,不明白自己哪里泄露了破绽。事实上,近几年西琉斯大力颂扬魔法,水平最差的人也能施个【照明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数。
回头想想,自认识以来,这个女孩就带给他无数问号。
“小莎,你家……”
“走啦,走啦。”行迹非常可疑地拉着他跑路,小莎手指前方,“转过弯就是机械大学。”狂喜之下,安杰立刻把她的家抛到九霄云外。
天上界有句俗语“二魔一机大杂烩”,说的是三所学院:以培养高阶法师为主旨的魔法大学,研究能源利用的魔导学院以及融合炼金术与新技术的机械大学。此外还有如雨后春笋崛起的附属学院、私学公学等等,一派学术之都的气象。大杂烩的特征是:这裏什么生物都有。原本住在上界的人类,大肆占领的恶魔,数量稀少的异族移民,异位面游客,不死怪物和各式各样的魔宠。机械大学还聘请了几个魔族担任指导讲师,要知道他们可是魔皇的死敌。
在这样的环境下过日子,原住民就算迎面撞见歪瓜裂枣,也不会再大惊小怪。安杰在西琉斯也看惯了,但恶魔的种类实在五花八门,仍有不少引得他唏嘘不已。
“不知道魔皇陛下的原形是不是也这么畸形。”目送一只身体像白萝卜,顶着海葵头的软件生物飘着须须晃晃悠悠地飞走,安杰叹为观止。
小莎生气地吊起眼睛。
“哇——”
一个庞然大物跃入眼帘,是一头金属巨龙,矗立在广场上。机械大学竟然没有围墙,坦然展示着恢弘连绵的校舍和修剪得整齐雅观的庭园。除草车堆起一座座草山,再用铲子铲到后坐的废物筐里;自动机器人捡起散落的纸团塞进中空的肚子,不时用大钳子似的手对着花卉咔嚓两下;灯柱式水闸一边洒水,一边放出悠扬的音乐;更引人注目的是数百座之多的模型雕塑,台座上刻着用途、发明者的名字和时间,但这些都比不上那头巨龙震撼人心。
安杰喃喃念着小莎听不懂的专有名词,兴奋地绕着模型打转,最后还意犹未尽地贴上去,东摸摸西摸摸,不断爆发出惊叹声,丢脸丢到家了。
“南极,他算不算是‘机械狂’?”小莎对布偶咬耳朵。
“泰哩。”企鹅玩具发出像是应和的叫声。另一头又传来狂热的呼喊:“小莎,小莎,快看这个枢纽,太棒了!真是杰作!”
来往的学生用看疯子的眼光斜视这个唱独角戏的男孩,对不远处的小女孩不顾一瞥。
听着层出不穷的赞叹,小莎忍不住把脸埋在布偶里咕哝:“有什么了不起,舅舅比这头假龙帅多了。”
直到被校工抓下来三次,严词警告,安杰才断了继续爬的念头,依依不舍地徘徊不去。饶是小莎耐心好,也禁不住催促:“看好了没?”
“啊,抱歉。”安杰猛地清醒过来,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啊,小莎,一会儿我买糖给你吃。”
“才不要呢。”小莎皱皱鼻子,神色有一丝厌恶,“除了咖啡糖和薄荷糖,其他糖我都不吃的,而且我最讨厌人家用糖哄我了。”
“这样啊。”安杰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反而是小莎扑哧一笑,帮他解了围:“你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安杰双手合十举高过顶做出拜托的手势:“对不起,我还想去研究所看一下。小莎,我保证,这是最后一站了。”此刻他十分惭愧,明明应该是他帮忙找小莎的家,结果变成小莎带路领他参观。
不过她对奥玛里这么熟悉,肯定认识回家的路。
“没关系啦。”小莎一点也不在意,只要他别又看发了兴就行。
但是实验重地不是他们两个外人能进去的,好说歹说不果,只好到展览馆晃了一圈,聊胜于无。
“唉,好想进去读书。”走出校门时,黄昏的余晖已铺满了西方的天空,整座城市披上一层橘黄的纱衣,更显得静谧悠远。
安杰长吁短叹,身旁的小女孩一言不发地盯着擦得澄亮的黑皮鞋,若有所思。
“小莎?”察觉她不同寻常的安静,安杰关怀地问,随即惊觉自己的疏忽,“啊!对不起!你饿了吧?我这就去买晚饭!”又想起不回去做饭会被老姐扒皮,郁卒到极点。
“不是。”小莎摇摇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安杰,我们到研究院的时候,有两个男的走出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怪味?”安杰怎么也想不起她指的是谁,当时他眼中只有那栋气势宏伟的建筑物,随口道,“技|师身上都有怪味啊,比如机油啦、铁锈啦。魔法师也有,什么死老鼠蟑螂的。”
“哪有!”皱起小脸,小莎坚定地为法师辩护,“顶多就蝙蝠粪之类。”安杰咧了咧嘴:“那更恶心了吧。”小莎的表情快哭出来了:“这……这没办法嘛,人家也不想弄那些东西,但是外公说怕脏就不要学魔法,我不想被外公讨厌……”
“小莎的外公是魔法师啊,那你也是?”安杰对此并不意外,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神秘,而且这年头不学法术的人屈指可数。
“嗯。”小莎用力点头,浮起憧憬之情,“外公是很厉害的法师,大家都尊敬他。”安杰在脑中构绘一个端严慈和,有着长长白须的老者形象。
“安杰,我身上是不是很‘味道’?”想起刚才的话题,小莎紧张地抓着同行者。安杰认真地嗅了嗅,摇头:“没,是有股香味,但不难闻,很清雅的感觉。”
小莎开怀地笑了:“安杰身上也只有洗浴乳的香味哦,丝瓜的。”
“哈哈哈。”少年害臊地挠挠头。
一天的相处,时间虽短,然而两人已经滋生出相当融洽的友谊。安杰着实舍不得和这个新交的小朋友分别,可他是个过客。若是五年后,他考上这儿的机械大学,再和她深交倒没问题。但眼下马上就要走,奥玛里的港口船位有限,只提供短暂的补给和休憩,具体洽谈还要到黑曜城,位于东南方的陪都之一。
小莎却依旧兴高采烈的样子,带着他绕了个大圈到魔导学院的校区附近吃晚餐,其中有捉弄的意味。当安杰瞪着红绿相间的琉璃瓦屋顶,满地金砖和七彩喷水池傻眼时,她就端着五颜六色的食物过来。
“炼金术士对色彩有独特的品位。”啜了口黑色牛奶,女孩悠悠解释,“就像某些艺术家一样,崇尚鲜活、大胆的运用。”
“是……是吗?”安杰还没回过神,左手拿着一块蓝色面包,右手叉了一块绿斑奶酪,“——你确定它们不是发霉了吗?”
“才不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以前安杰的姐夫和朋友谈起“男人的勇气”,玩笑性质地逼他喝下一杯用小虫泡的药酒,有这样的经历打底,虽然安杰对这些色彩不敢恭维,还是镇定地吃起来,浓郁纯正的口味令他一震:“很好吃呢。”
“是吧。”小莎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
“但我怀疑裏面有色素。”不看场合说话的少年挨了个白眼:“放心,绝对比技|师用的食用香精干净!”
这回安杰可学乖了,再说和一个小孩吵,胜之不武。小莎又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女孩子,让让她是应当的。
“这裏真有趣。那机械大学和魔法大学的学生是怎样吃饭的?”他临时找了个增加情趣的话题,一方面也是真的好奇。
小莎扬起欢快的笑声,挥舞彩色的小叉子:“机械大学的学生可惨了,他们导师规定必须由自己做的小机器人放餐具,所以汤泼饭洒是常有的事;那些高阶法师都是狂人,吃战斗餐,旁边还要有人监督,不然他们会把饭粒吃到鼻子里头去。”
“哈哈哈哈……”
※※※
月明星稀,沐浴着银光的首都大街上,一个少年背着呼呼大睡的女孩朝港口方向走去,满脸苦恼,几欲落泪。
呜呜呜,为什么会这样?他是看葡萄酒颜色最正常,像橘子汁,就点了一杯尝尝,没想到小莎沾了一口就倒了——怎么有人酒量差到这种程度啊?这下好了,他要怎么问她的家在哪儿?
想到姐姐姐夫会怎样整治晚归又带了个拖油瓶的自己,更是叹气。
靠在他肩上,小莎偷偷打开一只眼,笑了。
嘿嘿嘿,她的酒量可不像外公,而是继承了爸爸的真传,不醉的恶魔体质啊。
※※※
穿过秩序之门,是城中城【奥法之眼】。插天耸立的漆黑高塔刚硬、笔直,没有多余的修饰。十二块白石板珠玉般拱衞着它,一缕缕湛蓝色的电光流转穿梭,无数亮银色的魔法徽记时隐时现。七座散发着蓝色微光的方尖塔排列成立体阵,绕着塔体做周期旋转,形成如梦似幻的景致。这是魔法神、也就是魔皇的云中塔,只有其仆役、龙神哈玛盖斯、两代女皇和八位深渊领主能够进入。极少人知道裏面放置了魔法神的神体,他平时是以一具人类身体在外活动。
复合塔外围,层层叠叠的堡垒式建筑如同散落的项链。偌大的草地种植着玫瑰,沁凉的微风摇曳着青绿的鼠尾草,蝴蝶在怡然的空气里打盹,偶尔被经过的法师惊起。
这天,从容不迫的氛围瓦解了,晨曦射入黑框的水晶窗扇,浅浅勾勒出一排排书架的轮廓,雕琢细致的黑木护墙板,厚厚的白绒地毯,光滑的椭圆形橡木长桌,十三把精致的红杉木椅,也照亮了一夜未睡的人们疲惫的脸。
【黑珍珠室】,天空之城最重要的决策大厅,能在这裏出席的无一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此刻,上首悬浮的座椅空着,往常坐在绣有三叶草图案的银锦罩盖下的人不知所踪。
“已经可以确定女皇陛下不在奥玛里了。”
主位左首的红袍老人沉声叹道,注视桌面上方扩散着光之涟漪的立体地图。右下第三位的女子举起手,她看起来很年轻,三十上下,左眼下有一颗泪痣,为她成熟的美貌更添妩媚的风韵:“请原谅,大长老阁下,有没有可能陛下把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把握在魔力上胜过她。”
她语调委婉,用辞却有一种掩不住的尖锐之意。
“但是我们加起来,总不见得连点影子也摸不到吧。”针锋相对的是个身穿靛蓝长袍的壮硕男子,胸前交叉的试管和烧杯是炼金术士的印记,他粗厚的手指常令人怀疑怎么能拿住那些精密的器具。
“我……我派人秘密调查滞留的船只了。”略带口吃插话的是一个瘦长的年轻人,鼻子旁有些雀斑,腼腆地垂着头,淡黄色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灰袍破旧还打补丁,外表邋遢沉默的他却是主攻言灵术,以办事精细闻名的教授,“但我们发现得太……太迟了,有二十五艘空艇离港,不过目的地都有登记。”
“陛下不是任性的孩子,为什么?”坐在他旁边的青年轻声自问,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周身弥漫着月光般温和宁静的气质,最奇特的,他罩着银丝眼罩,似乎双目失明。在座属他在学生里最受欢迎,身为心灵系的导师,安抚情绪自是一绝。
“别责怪自己,洛德。”对座的附魔学教授欧威尔安慰僚友。他的妻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性,研究禁术的理论派讲师妮可附和:“对,当务之急是找到陛下。”
唱反调的声音响起:“如果那小丫头有心不让我们找到,那只有照洛德说的,搞清楚她为何翘家,不然也许找回来她还是会偷跑。”
闻言,众人一致看向发言者,目光透出同样的意味:你没有资格说她是小丫头。
因为说话的,是个身高不足150厘米,长相粉装玉琢的金发少年,但他其实有二十七岁了,比言灵系的弗克教授还大三岁。
“看什么看!”暴怒的吼声掀起一阵纸张翻动声,并非风魔法,而是异能的念动力。唯一没用有色眼光看他的洛德叹息:“迪罗,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先把陛下找回来,我们好好和她谈次心,她会理解的。”
“哼。”迪罗不以为然地双手环胸用脚打拍子,又投下一块巨石,“那要通知两皇陛下吗?”
沉默持续了数秒之久,被最初开口的老者打破:“卡塔瑞亚陛下和萨菲艾尔大人我已经通知了,但消息传到他们那儿少则三个月。至于魔皇陛下……我以为不用。”
“为什么?”好几人质疑地举手,都是新进成员,“外孙女失踪,魔皇陛下一定很担心,我等不赞同隐瞒,何况魔皇陛下一找就找到了。”
“会不会陛下就是去找她外公?”资历最浅的苏蜜雅教授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猜测。老一辈的元老齐齐摇头,异口同声:“不会。”
难道爷孙不和?不知内情的人们面面相觑。
“莎娜陛下就暂且交给弗克和洛德,还有一件怪事。”红袍老者调动地图的一角,呈现出清晰的变化,“最近桑塔塔一带发生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好在那里原本就是只有塔格(注:恶魔的美称)会逗留的【万变之境】,但是范围不断扩大,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哪几位肯实地勘察?”
“我!”迪罗自告奋勇,他正愁满腔精力无处发泄。洛德用商量的口吻道:“你和陛下谈得来,我想请你一起去,好不好?”迪罗啧了一声,摆明了不乐意,却没有反对。
风姿绰约的变化系教授温梨掩嘴笑道:“我去吧,我会带上我的助手。”说着,她细长的丹凤眼眯起,更衬得眼角的泪痣楚楚动人。
大长老为难地道:“不止一路,看趋势,很可能会延伸到紫苏森林,到那边就棘手了,最好叫个同僚帮你。”
“算我一杯羹!”一向和温梨对着干的炼金术导师魁萨斯拍案,“一旦她半路倒毙,我可以帮她收尸!”
这话已经白得让菜鸟长老们心跳停止,老成员只是相顾苦笑。
“大长老,我和迪罗各派一队人。”依然是最有人缘的洛德调解,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魁尔陪同温梨比较适合。”
他疯了吗!?新元老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却见众前辈接连从椅子上消失。
“就这么决定,散会。”
※※※
安杰无精打采地走进货舱。见状,正清点货物的船员满脸同情地鼓励:“振作点,安杰,你又不是第一次被大姐骂,别太放在心上。”
少年苦笑摇头,他不是为自己沮丧,而是为他的朋友。
订购的机械零件下午就安装完毕,亚朵和维加也雷厉风行地完成了卸货、拍卖、出关等一系列手续,就等他回来。本来他们还颇能体谅他的跷班,但是小莎的问题就严重了。眼看起航时间逼近,亚朵坚持把她交给港口的工作人员。安杰只好匆匆写了封信,拜托对方务必送她回家,才被姐姐姐夫强行架走。
唉,不该走的。越想越后悔,安杰恨不得插翅飞回去:万一小莎有什么闪失……
啪!亚朵重重拍打门板,溢满不悦的美目瞪视弟弟:“好不容易去了趟机械大学,回来没听你讲多好多好,倒是被个小女孩迷了心窍!”
“小莎喝醉了啊!她带着我到处玩,我却抛下她……”安杰愧疚得坐立难安。
“放心,她虽然长得好卖,那个管理员也不会把她卖了的。”亚朵的安慰让安杰更不放心,但也无计可施,只好找点事做,打开箱子准备检查货物——奥玛里的信誉是金字招牌,本不需要他这个管货员多此一举。
下一秒,他呆住了。
一个粉嘟嘟白|嫩嫩的女孩可爱地蜷成一团,躺在雪白的棉絮上。这些软垫是为了防止魔晶石在航行过程中损坏,特地塞在木箱里,却被她当成了舒服的床铺。长而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小脸因为熟睡而泛着红晕,粉|嫩的唇有点委屈地噘起,蓬松柔软的发丝如同彩云散开,怀里依旧抱着企鹅玩偶,纯真无邪的睡姿就像误入凡间的小天使。
“小……小莎?”安杰难以置信地揉揉眼:她怎么溜进来的?亚朵一把抽出腰际的短杖,面色凝重:“这小鬼,有古怪!”她不信满船的人都是瞎子,任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最底层的货舱;而且之前有段时间门锁着;港口的监管员也不至于这么疏忽,让一个小孩越过停泊线跑上船!
好巧不巧,小莎就在这时候醒来,稚气地打了个呵欠,凝绿如幽潭的眸子眨了眨,朝友人绽放出夺目的笑花:“安杰。”
“小鬼,这裏我做主。”将弟弟推到一边,半个身子挡住,亚朵恶声恶气地道,“老实交代,你是用什么法子偷渡的?”
“那是魔杖吧,存了两个法术,不错。”小莎答非所问,盯着她手里的杖子。
魔杖不同于法杖,是给普通人过法师瘾的东西,所以不需要法力,也不用冥想,只要握住喊启动语就能使用。但造价不扉,存储量也有限,中级以下最多四个;高级得特别定制,还是一次性消耗品;而禁咒,更是神器才负担得起。
“你会魔法?”亚朵的神情缓和下来。奥玛里真是人才济济,连个小女孩也不可小觑。小莎点点头,用央求的眼神瞅着她:“姐姐,别赶我下去,行不行?”
“不行!”亚朵又板起脸。安杰站出来为友人说话:“等等,老姐,现在掉头也来不及了啊,又没有船位。”亚朵瞪目:“在黑曜城放她下来!联络她父母来接!你昏头了吗?真要带她天南地北跑?”安杰语塞。
“我会回去的,但我要先去找普克虫。”小莎嘴唇颤抖,神态有一丝惊惶,却透出更多的倔强之色。姐弟俩大奇:“普克虫?”
这是一种生活在负位面的杂食动物,因为体型像一只巨大的鼻涕虫,故有“虫”之名。普克虫的外形极其恶心,肉色的表皮覆盖着黏膜,不管是灰尘、烂泥、枯叶、它咀嚼剩下的尸沫,都粘在上面,臭不可闻。它喷出的消化液虽不能伤害大部分恶魔,却能把一个成人在几分钟内腐蚀成一滩黄水,决不是受现世欢迎的生物。
因此,只有强韧的魔域植物能够供养它,普克虫的尸体也是非常好的肥料。除了餍魔之王的水晶花园,其他领主的私家园林都养了一些。
“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些虫子?”想起以前看过的图鉴,安杰皱眉不解。亚朵注意到小莎抱紧布偶,身子微微打颤:“普克虫抗魔力强,是练习打击力的好素材;警觉性强,常常一呼而应;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普克虫会锻炼法术准头和速度,临机应变能力,面对危机的心理素质;而且杀之不尽,提高持久力;最后能解决母虫的话,还可以得到一块精神控制水晶。”
……她在说什么训练内容吗?姐弟俩愣愣地听着。
“好吧,你想要那块水晶?”长出一口气,亚朵决定视为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想天开而予以恐吓,“安杰,你现在就可以为她造个墓了,我允许你每年去献花。”
“老姐!”安杰气得提高嗓门,握住友人小巧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小莎,那地方很危险的,就算你会魔法,也肯定出不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句闲闲的感叹从两人身后传来,维加不知何时靠着门听他们说话,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以兴味的目光打量小莎,“你是要参加魔法大学的考试吗,小妹妹?”
“什么!”亚朵和安杰大吃一惊,仔细想想也对:不然为何冒这样的险?天空之城英杰荟萃,这孩子虽小,未尝不是个奇才。
但是亚朵转念一想:问题又来了。即使魔法大学的教授都是疯子,抱着母狮子将小狮子推下悬崖的精神制定这种考试题目,也该有考官陪同啊。
“我想尝试一下。”仿佛看透她的疑问,小莎急忙补充。这下亚朵没话说了。唯独安杰还在锲而不舍:“不行!就算是考试,也不能拿命去拼!”
“安杰,如果机械大学的考试是杀虫,你会去吗?”
“去!”
默契地翻了个白眼,夫妻俩掉头离开,接着是蹑手蹑脚的仓管员,留下两个狂热份子彼此加油鼓劲。
※※※
系着白围裙的清秀女仆将宛如液状红宝石的温热茶汤自弧线优美的壶嘴倒进花纹精美的白瓷杯,浓郁的芬芳随之扩散。
黑衣男子举杯享受香气,正要啜饮时,响起敲门声。
“主人。”进来的是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泉水般清澈的瞳,温雅俊逸,却满脸忧色,手里拿着一张以魔晶石粉笔书写的传讯卡片,“守望者们汇报,莎娜失踪了。”
沉默了一瞬,黑衣男子扬起没有情绪的银眸,淡淡地道:“长老会没求助,交给他们处理。”
“主人!”青年难以苟同,小莎可是他的外甥女。
“她和我、卡雅之间有感应,想找我们都找得到。”不为所动地喝茶,魔皇重新把视线投回书页上,“如果她对目前的生活不满,就让她吃点苦头好了。”龙神似有感触地轻叹,不再言语。
※※※
首都奥玛里的港口,走进三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左首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一头略鬈的短发仿佛熔炼而成的黄金般闪亮;深浅不一的双瞳在不协调中带给人奇妙的惊艳感,眼神也并存着坚毅与轻狂;举手投足,有一种桀骜不群的气质,就如同高傲、美丽、狂野的鹰。
中间的男子年约三十上下,银灰色的长发整齐地披散在身后,整个人像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罩着银丝锦袍;两眼也矇着一条银色丝带,苍白的面容清越高华,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缥缈如白云。
右首的男子二十来岁年纪,身穿整洁的镶金灰袍;神色有点漫不经心,平时垂面的发向后梳起,只留了几缕,就衬出他清朗有型的轮廓;略有些凌乱的衣着非但不邋遢,反而显得潇洒不羁。
“弗克,你真是人模狗样。”金发少年吐出尖酸刻薄的嘲讽。习惯了僚友恶毒的嘴,弗克没有在意,嫌气闷地拉松领口:“迪莉亚硬要我穿的。”这是他女助手的名字。
“你那件乞丐装是好丢掉了!”
“迪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回小姐。”蒙眼男子叹气,“迟了,就不知上哪儿找她了。”迪罗白了他一眼:“你还坚持要跟来?回去待着吧!”
“是啊,洛德,你身体不好……”
“小姐更不好,我真担心她旧病复发。”
三人默然,不约而同地想起主君年幼时的情景。
当代女皇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的母亲卡塔瑞亚是神,原体为母神黎姬的新元素主神;而她的丈夫萨菲艾尔是恶魔,八位深渊领主之一的紫焰之王。神不能怀孕,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生下了具有神魔特性的莎娜。从此,这个小婴儿就在夹缝中苦苦生存。
这片宙域原本由协调神贺加斯和混乱神兰修斯统御管理,以始源之海、现世和冥界为三大支点形成牢不可破的循环。恶魔还只是不受造物祝福的黑暗生物,莎娜却连恶魔都不是,而是完全不自然的生命体,当然会被法则抹杀。幸而她出生前,两位主神在和魔皇的战斗中落败,分别投胎,影响削弱许多,才保住一条小命。
饶是如此,孱弱的女婴也时时刻刻在生死线上挣扎。卡塔瑞亚初为人母,哪里知道怎么养育孩子?精明能干的宰相也束手无策,委托长老们代劳。对后者而言,这是个天大的难题。把精力都奉献给了魔法的他们哪有经验,同样焦头烂额,只好硬着头皮上,你换尿布喂奶,我唱儿歌扮笑脸。说来奇怪,那个又咳又吐的女婴,那个常常啼哭不休的女婴,却渐渐融化了众人的心。
她会拉着大长老的胡子咯咯笑;会在洛德的怀抱中沉沉入睡;会在迪罗的臂弯里手舞足蹈;会含着大拇指,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每个人;会因他们的逗弄而欢笑,会因他们的呵哄进入梦乡。
小小软软,轻若无物,好像一用力就会掐断,抱在怀里却涌出满满的充实温暖,交到他人手中就感到难以言喻的空虚。因此,当总算接到消息的魔皇出现,抱走病情陷入危急的外孙女,人人都情绪低落,怅然若失。
一别就是六年,杳无音讯,当初换尿布换得最多的迪罗逢年便道:‘没良心的小丫头。’不料莎娜六岁那年,突然哭着跑回来,问她又不说,也不肯回外公那儿。
众人猜测是祖孙俩吵架,年长的拉不下脸低头,小的也赌气不道歉。倒是龙神来探望过好几次,每每苦笑摇头,恳切地拜托他们多多关照年幼的外甥女。
其实不用他请求,长老们早以监护人自居。虽然莎娜自回来后身体一直很健康,他们还是嘘寒问暖,加倍爱怜,尽力不让她萌生返家的念头。所以这次小莎偷溜出奥法之眼,他们固然心急如焚,却不认为她是去找魔皇。
“一定没事的,她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迪罗断言,语气却更像说服自己,“小丫头也机灵得很,只有她骗别人的份。”洛德微微蹙眉:“我在想,小姐是不是留了信,而我们没看到?”
“对,小姐向来分得出轻重,大概我们走得太匆忙,漏查了。”弗克由衷赞同。
此刻,大长老正拿着一封夹在他胡须里的信,目瞪口呆地看着,末了跳起来,连连挥舞法杖:“快!快通知领主搜他们的森林!务必找回陛下!”
“无论如何,不抓回那个小丫头打一顿屁股,我不甘心。”迪罗下了结论。洛德但笑不语。弗克耸耸肩:“只要你舍得。”
迪罗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蹦起:“你说什么!”
“咳。”洛德干咳一声,技巧地岔开话题,“赶快办完这件事吧,也好帮忙温梨和魁尔,万变之境是天空之城的轴心,万万不能轻忽。”
古世历末期的大黑暗时代,能人志士为对付魔族,削平五座山峰,倒置升空,组成【封魔法阵】。战争结束后,建起设施维护。随着时光的推移,慢慢变成特权阶级和平民阶层的上下分野。到了创世历末年,五大城蒙受神意,又建立限制恶魔进入的四方结界。
但是艾斯嘉内部的战乱给了魔皇可趁之机,支撑结界的人柱身亡,魔军大举入侵。紫焰之王萨菲艾尔又暗中解开古神殿的封印,使其上升构成新的魔阵,杜绝众神的干扰。最后魔皇合并五块上界大陆形成如今的天空之城,并以无与伦比的魔力开启负位面的通道,转移领主们的领地,这就是八座陪都的由来。
多数人都以为城中城【奥法之眼】是这座浮空大陆的支点,但其实位于西北角的桑塔塔才是平衡魔素的关键。即使魔皇的力量已经强到能够重新界定法则,他依然遵循前魔法神定下的施法规矩。像奥克维尔这样违背重力,又人为并拢的陆地,非正常凝聚的元素会渐渐狂暴化,需要有个【通风口】让它们释力,再循环流动。于是有了【万变之境】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在这裏可以领略到时刻不同的自然风貌。
可想而知,若万变之境出了什么变故,整个天空之城就危险了。只是该地的能量脉络是魔皇亲自规划,照理不会发生这种事。
“会不会魔皇的力量衰退了?”迪罗推测。洛德斥道:“别胡说。”在所有操法者心目中,席恩无异于真正的神,质疑他等同大不敬。
“难道旧神卷土重来了?”弗克提出一个设想。洛德沉吟片刻,点点头:“不无可能,但是活着的神都已不成气候。协调神今年也不过四、五岁大,神力有限;混乱神更是还没出生,两位神母应该不会冒险。”
“我记得其中一个是人类吧。”迪罗咋舌,“倒是另一个背后的魔界值得警惕,虽然听说他们的前任宰相和魔皇挺谈得来。”
“是啊,好像现任宰相和席恩陛下有深仇大恨。”说话间,三人也没有停下脚步,在原地闲聊不是法师的性格。
弗克很快和管理处协商完毕,调出船只纪录。迪罗临时想到一个问题:“啊!那小丫头会不会篡改了?她的小脑袋瓜精怪得很!”
“放心,这份是原始资料。”弗克笑着摇摇手里的文件,灰尘飞扬,“在外面柜子陈列的是明册。”洛德叹服:“你真深谋远虑。”
“以防万一罢了,我看看……嗯,黑曜城?”
※※※
封魔结界崩溃后,【绝对航道】也消失了,然而空浮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反而挣脱了原有的局限,空间大大扩宽。之后出现的【风之船】、【魔法飞艇】等交通工具,更刺|激了空运的蓬勃发展。美中不足的,失去结界的助力,飞行速度降低许多。比如从首都奥玛里到黑曜城,就要将近三天时间。
小莎站在甲板上,仰望深远的夜空,代表新神的星座挂在奥克维尔上方,冰冷的光泽令她想起一双寒彻的银瞳。
魔域也有星星,淡紫色的虚空中,正负粒子碰撞产生的星花时隐时现,奇形怪状的植物反射着玫瑰色的光,偶尔还能捡到宝物。她最喜欢坐在纤长的光尾蜻蜓上,自在飞翔。晚上把收集的星光给外公看,按照他的指示雕琢成各种花草的形状,以此熟悉魔力的运用。
神界的大地宁静安详,没有魔域的紊乱感和血腥味,但也少了那份梦幻般的美丽。这是个映射的世界,她走过的地面会长出花瓣修长的紫阳花,身边萦绕着星星点点的荧光。当那个乌发黑袍的男子走下玉石阶梯,黑夜顿时降临,大片水晶兰向四面八方铺展,一朵朵像发着光似的。
只有一块花田不变,永不凋零的冬落草摇曳着洁白的蕊瓣,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坟墓耸立。舅舅说:那是他的弟弟。
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共有三个子女:龙神哈玛盖斯、止息之君依路珂和元素主神卡塔瑞亚。莎娜后来问了诸位长老,冥王还活着,也不叫依路珂,叫普路托,是魔皇的敌人。
那裏面是个她不知道的故事。
到她终于适应了无形的法则之力和矛盾的体质,一分一秒也不浪费的魔皇立刻带她去神之泉升华。万物的源头始源之海翻滚着无尽的混浊气流,巨浪接踵而来,她死死跟着前方的身影,舅舅担忧的手牵着她;外公始终没停下,却不时回头瞥一眼,这已足够鼓舞她。
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和冷漠寡言的外公、温柔宽厚的舅舅一起,但这一切都被她的胆小破坏。杀普克虫不是困难的功课,她自己也这么觉得,结果她一看到那些虫子就吓得腿软,在森林里东躲西藏了大半夜,终于忍受不住,用瞬移逃跑。那晚下着大雨,舅舅心疼地将浑身湿透的她接进屋,坐在壁炉边看书的外公却投来冷冷的一瞥,没有责怪也没有关怀。
侍女格兰妮抱着伤心饮泣的她走进浴室,她独个儿哭了半小时,不敢出去,既怕看到外公的冷脸,又怕他再叫自己去那个可怕的树林,最终拔腿开溜,逃到另一个庇护所。
两年了,虽然爸爸、妈妈、各位长老都对她很好,也无法取代外公和舅舅在她心裏的地位。她想回到他们身边,抬头挺胸地。
“南极,希望这次能成功。”
企鹅玩偶“泰哩”、“泰哩”地叫着,像在鼓励小主人。
又磨蹭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凉意的女孩转过身,舱门砰地打开,安杰探出头:“小莎,你果然在这儿,还不快睡觉!”
了望的船员吓了一跳,他之前可没看见人,真有点毛骨悚然。
“安杰,安杰。”小莎挥舞小手,示意他靠近说话。安杰疑惑地走过去,见她脸上也有犹疑之色。
小莎轻声道:“我不打算去黑曜城,想在这裏下船。”
她是改了这艘船的登记资料,却不认为这种小花招能骗过长老们;空艇的速度又慢,足够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布下天罗地网逮住她这只小兔子。得变更路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包围网的洞眼。
安杰吃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这可是在天上!”
“我有办法,你忘了我是法师?”依依不舍地拉住他,小莎带着希冀道,“安杰,跟我一道走好不好?”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同龄的朋友,好不容易结识了一个,实在舍不得分别。
定了定神,少年恍然大悟:“你真的要去找普克虫?”女孩坚定地点头:“无论如何!”
叹了口气,安杰为难地敲敲后颈。他自然明白这么一走有多么轻率,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友人冒险,也是决不放心的。再想想之后的事有亚朵和维加全权处理,用不着他帮忙。
“你为什么要现在走?”这是安杰唯一的疑问。小莎嗫嚅道:“有人……有人会来追我。”
原来如此,家人吗?安杰早就看出她没有孤儿身上的落拓之气,还像个千金小姐。
“安杰,我保证,不会害你的。”生怕他不答应,小莎加重语气。
老实说,恶魔的保证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半魔同样有诈欺的嫌疑,可惜安杰不知道:“好吧。”
“耶——”小莎情不自禁地欢呼,帮他放好信,收拾行李,瞒过值勤的人,手牵手绝尘而去。
风声狂啸,心脏从猛然下沉到快跳出胸腔……尽管云海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但腾空而起的感觉还是那么鲜明。安杰颤抖着深呼吸,对于他这种魔免之人而言,飞翔本是遥不可及的梦。
即使他坐上了自己保养的空艇,即使他哪天亲手造出飞机,他自身也飞不起来。
“小莎……”激动的情绪沉淀下来后,他才得以发出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雪岩城。”
八座陪都分别以八种魔法材料命名:梦魇之王奇蜜拉的精金城,餍魔之王格蕾茵丝的秘银城,疫病之王梅杰安的翠箩城,诅咒之王克鲁的寒铁城,暗影之王艾斯托尔的血髓城,嗜血之王拉菲格的黑曜城,无面之王欧斯佩尼奥的雪岩城和紫焰之王萨菲艾尔的紫荆城。其中嗜血之王因为原本是人类,对同胞最为优待,商业活动在诸城中最为发达,管理也最好。而无面之王的雪岩城治安最败坏,有【混乱之都】的别名。
安杰打了个寒噤,可是眼下已容不得他后悔。以为他冷,小莎体贴地张起结界,为他阻挡高空寒气。
“那里只有佣兵和恶魔啊,小莎,我们要小心。”安杰由衷觉得他们是两头送上门的肥羊。小莎安慰:“放心,我就是去那儿雇佣兵。”若是她单独一人,全身而退至少没问题,多一个累赘,就要多份保障了。
雇佣兵?安杰年纪虽小,社会经验却丰富,对她这个天真的想法直摇头。
“他们会笑死!或者在哪个僻静的地方宰了我们劫财……”安杰蓦然噤声,因为他望见友人的头发里冒出奇怪的东西。
小莎忽觉两鬓一痛,以水汽凝镜照了照,竟是两株小小的花骨朵。
※※※
“哎呀,卡雅正在兴头上,我们赶回去恐怕迟了。”
微有起伏的水镜里,紫红色长发的俊雅男子无奈而纵容地笑着,向另一头的小舅子道歉。
“没关系。”哈玛盖斯温言安抚,“长老们已经出发了,我和主人马上也会动身。”
“麻烦你们了,唉。”
正要切断联系,龙神突然发现两个异样的物事——那是两朵从对方耳下垂荡到肩上的半透明细长花苞,色彩斑斓十分漂亮,乍看像造型别致的耳坠,但他看出这是连接在耳垂上的,也就是说,是身体的一部分!
“萨菲艾尔大人,那个……”
“啊?”前帝国宰相眼光下移,笑了,“哦,这是我们一族都有的特征,莎娜成年后也会有,就不知是长在头上的哪个部位。”
哈玛盖斯忍不住好奇:“你们一族?请问——”
听到开门声,魔皇没有回头,以深思的目光凝视墙上挂的海域图。他身穿黑底纹银的高领长衣;额前的水晶冠冕如鲜血流淌;腰间的法师腰带下挂着两串饰物,十三个用金线串起的圆铃铛和一只小龙毛绒布偶;漆黑如夜的发丝在脑后扎成一束;俊秀苍白的侧面一片冷凝,直到贴身侍女将最后一箱书扔进次元空间,才转向养子,却见他神色怪异:“怎么了,他们赶不回来?”
“不。”哈玛盖斯的表情不是苦笑,但很接近苦笑,“主人,萨菲艾尔大人原来是花魔。”
席恩眨眨眼,不明其意。
“普克虫是他们的天敌。”
这才会意,魔皇不无反省地想了想,结合自己的经历得出结论:“那就更要克服了。”
龙神无言。
※※※
在天空之城奥克维尔,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火车。
无烟炭为燃料,干净而无公害。这种经过机械大学改良的蒸汽列车,很快以可爱的外形、舒适的乘坐性和远超过马车的速度风靡了全天上界人民的心。虽然一开始推行时不少思想古板的老法师表现出顽抗的态度,意外的堪称法术界第一人的魔皇却没有反对,包括诸如留声机、煤气灯之类的小发明。
但是乐于接受新知识的魔皇也有他固执的一面,所有会严重破坏自然、长远看不利于生态的技术,都会被他扼杀于摇篮中,不够成熟的提案也一律踢回去试验到成功为止。
这样严苛到独裁的作风,不是没引起怨言。新气象吹遍全帝国的同时,结合古炼金术立足发展的新工业不可避免与独占鳌头的传统文明——魔法冲突。何况其内部也有分歧,比较大的两个派系就是魔机学和机械学。这样百家争鸣的现况下,新学派急需有力人士的支持。可惜魔法师虽不像圣职者那么排他,高阶的还是非常宝贝自己的地位。当初一个学徒研究出的晶石阵列理论就是多亏了席恩的说服才得以被夏尔玛大陆的法师协会接纳,从而成为如今能源应用的主流。所以众学界对这位通达明理,又严厉无情的魔皇是又爱又恨。
现在,前往万变之境调查的一行人就坐在火车上。
只要能力足够,无论多远的距离法师都能瞬间到达。不过凡事有例外,桑塔塔就是个不能施法的地方,这裏的元素特别活跃,根本不受控制。另一方面,也需要实际看看情况恶化到什么程度了。
靠窗而坐的温梨托着颊,郊外的风光从她眼前一掠而过,连绵的农田,成荫的绿树……背景的蓝天如同宝石一样纯粹明亮,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奥法之眼虽然也有花香,更多的却是各种魔法药剂的味道,在那里最大的感受是发达的文明,而非自然气息。
她眼神认真专注,悠闲的坐姿却像是出来野餐的,因此对座的魁萨斯双手环胸不悦地瞪视她。
长老会中他俩的关系是出了名的恶劣,但毕竟是德高望重之辈,每次仅止于口舌之争,没有酿成天灾人祸。
“一会儿就要进入万变之境了,小心别闪了腰啊。”魁萨斯首先吐出恶意的嘲讽。温梨不甘示弱地讥刺回去:“老年人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才要当心一不注意咔嚓一声断了。”
啊啊~~~正事当前,他们不能暂时熄火吗?不得不跟着师尊大人敌对的两系学生苦着脸面面相觑。倒是另一头,洛德和迪罗的学生们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打牌玩骰子。
“魔力的流向不对!”温梨和魁萨斯不约而同地皱起眉,看向同一个方向,后者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似乎是……法器。”同僚嘲笑的目光令他咬牙,即使事先知道会挨白眼,他也不会隐瞒不说。
几个炼金术系的学生也已感觉到,紧张地站起。领队的高年级学长喝道:“镇定!东西都收起来!”
“全部坐好,要到了!”两名导师也大声提醒。
话音刚落,所有人感到身子一轻,车厢失去了凭依。
唯一一条纵贯万变之境的铁路显出惊人的韧性,不管前方的地面是骤然升起还是一下子裂开,或者被水淹天火浇,都一路覆险如夷。只是列车不免颠簸,一次遭到雷击时弹得半天高,差点翻车。魁萨斯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
“本来就不是……呜!”一开口分了神,温梨咬到舌头,尴尬地捂住嘴,装作没看到对方幸灾乐祸的脸。
这时候就考验各人的水平了,有摔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的,也有稳稳悬空一动不动的——带法器的炼金术系学生大多属于这一类。透过笼罩火车的防护结界,只见土屑纷飞,到处是喷发的泥石流;枯枝断叶在空中重新焕发出活力,化为点点绿光没入土中;温差形成的冰晶在下坠过程融化,又被升腾的热气蒸发;滚滚岩浆横冲直撞,填平每一道壕沟裂谷,在外围堆积成厚厚的火山灰,所以桑塔塔周边的土地最肥沃,万顷良田不但养活了上界百姓,还有余出口到下界。
然而越往内,这样壮观的景象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岩漠,几只喜欢在火堆里打滚的沙罗曼蛇有气无力地朝外爬。魁萨斯的神情渐渐凝重,突然大喊准备,拉开窗子,扔出一把骨牌似的道具,一马当先地跳出去。
心灵系的学生最不擅长这种场面,念力系的学生各抓一个扛起来;变化系的学生反应最快,化身为各种各样的鸟类飞出车厢;炼金术系的学生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温梨最后一个,踩着凭空出现的石阶向上飞奔,台阶的尽头是一座坚固的平台。她虽和僚友不睦,也不禁佩服他这一手。
一些机灵的学生暗自咕哝为什么跳车,这下要怎么出去?紊乱的元素会完全阻隔传送魔法。
却见火车沿着铁轨疾驰了一段距离,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扯般左摇右摆,蓦地腾空飞起,宛如一条挣扎的长龙。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一个女学生结结巴巴地问道:“车……车长还在裏面?”
没人回答,此时的魔力流动已经浓密得肉眼可见,刮得朔风飞扬,杂乱地充斥在天地之间,令人呼吸困难。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仿佛升起半轮黑色的日冕,底部有一圈淡青的光影若隐若现。
两个变成老鹰的学生叫起来:“那是什么啊?好像纺锤!”
“灯!是盏灯!”
灯?温梨看向身旁的同僚,她知道这种情况还是交给专家比较好。魁萨斯早就用远目术看了个一清二楚,心底发凉。
那的确是一盏灯,被苍白的骸骨支架托起,看不出材质的灯罩笼罩着阴森森的青光,把原本就怪异的景象映衬得更加凄厉可怖,但真正令他遍体生寒的不是这个。
“破灭之灯!”
据说神代末年诸国暗中计划推翻神明的统治,创造了八件禁器,有名的诛神剑【吞日】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它和另一件魔具【噬月】,其余都在之后一场不明原因的动乱中不知所踪,没有派上用场,在逝去的历史如昙花一现。
因此,专门收录神器级宝物的《幻之录》对这几样法器也只是粗略提到。破灭之灯是硬生生从负位面切割下来的空间,形状是能够同时并存于四次元和平面宇宙的六角形块状体。由于气压的关系,会不断吸收正能量。而可怕就可怕在这裏,每个魔法师都知道,局部的元素真空意味着什么。就像空气从高浓度区流向稀薄处的原理一样,魔力会源源不绝地灌入,形成恶性循环。气场的不平衡还会造成灾变,到时不止天空之城遭殃,也许全世界都会被卷入。
是谁把它放在这裏!?
魁萨斯感到手心出汗,好不容易压下混乱的思绪,哑着嗓子公布答案:“那可能是……上古神器。”
上古神器?学生们面面相觑,对这个词仅止于抽象的认识。温梨却微微变色:“难道是破灭之灯!?”
几声惊呼响起,原来是还没恢复人形的变化系学生突然黑压压一群朝外飞去,幸好念力系的同学反应快,拉起一道障蔽挡住。两名导师相继恍悟,厉声大喝:“快!快设心灵屏障!”
“变回来!全部进入冥想状态!”
破灭之灯既是连接负位面的“门”,自然漏出大量的负面感情。虽然心灵系的学生合力张开了宁心结界,一些心智较脆弱的女生还是吓得哭起来。温梨和魁萨斯明白现在的处境是糟到不能再糟,姑且不论能否活着回去,若不尽快处理这件事,等研究出对策,再派人手,一切就迟了。
仿佛回应他俩的忧虑,西南角的树海刮起猛烈的气旋,乱枝纷飞。那是紫苏森林,万变之境即使恶魔也无法久待,但那里就不同了,一旦被吞噬,恶魔们顺势回负位面还好,就怕他们集体迁徙,造成大混乱;而且他们很可能被负面感情影响而变得残暴。最糟糕的,随着范围的扩大,魔力汇流的速度会呈几何倍数地增长,最后如万马奔腾般势不可挡!
“你能暂时封住那个法器吗?”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态,温梨深感责任重大,放下成见,抱着希冀询问同僚。
“我试试。”魁萨斯握紧拳头,用力到迸出青筋,“但是这个距离太远。”温梨立刻会意,从火车的例子,就可以知道靠近破灭之灯会是什么下场,有飞行的道具也没用。
一声清啸压过风声,众人呆呆看着一团绿光膨胀成形,化为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翡翠般明丽的鳞片,有着尖锐棱角的双翼,高昂的头颅……一头成年绿龙转瞬间出现在平台上。
“温、温梨!”魁萨斯又气又急,变化术中固然有“变形万物”,僚友也达到了这个水平,但变身成龙族这样强大的生命,施术者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叱喝的女声依然带着一丝优雅和傲慢,吟唱了几个简短的龙语,平台周围哗啦啦长出一大蓬植物,组成牢固的荆棘栅栏,“千万稳住!想办法和奥法之眼取得联系!”
“是!”学生们热血沸腾地答应,目送两位导师远去,然后分工明确地忙起来。
“快快,心灵系的还是站外边,其他人除了摆阵的都滚出去!”
“没人保护他们怎么行!我站在天上就不能一心两用!”念力系学生指着乱飞的鸟群哇啦哇啦叫。心灵系的也抗议:“换班啦,换班!”
“闭嘴!自己动脑筋!”高年级学长一声令下,强迫学弟妹发挥危机处理能力,总算在半分钟后腾出一块地方布传讯魔法阵,因为只有这种方法有望和外界联系上。
然而把带的魔晶石全放进阵内,一闪一闪的线条仍是无法顺利串连,脾气急的人忍不住拍膝:“不行啊!外面的元素浓度太高!”
“用生命力转换!无论如何要发动!”领队当机立断,按住一颗储能晶。主持阵列的炼金术系学生苦笑:“就怕赔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也不够。”
祸不单行,负责了望的学生大叫:“快看老师他们!”
绿龙拼命扇动翅膀,在恐怖的吸力中,她必须持续不断地后退才能勉强稳稳前进。而她身上的骑士被藤蔓五花大绑,只剩下手能动。魁萨斯很不高兴,却不得不承认若非如此,他早就被吸进负位面了。
“可以了!就停在这裏!”魁萨斯用“心灵连接”传达僚友,在目前的风势下,哪怕喊破喉咙也听不见。
随即,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颗用银链串起的沉重圆球,形状很奇特,像两只交抱的手,底下还垂荡着宛如水晶雕琢而成的菱形坠饰,闪耀着美丽的虹光。
【密斯拉之仪】,被誉为“凡人打造的神器”,是让魁萨斯成为炼金术导师的最高成就。
高段的炼金术能够直接把元素转化为武器,威力极其强大,缺点是很不稳定,而且只有一种属性。魁萨斯的家族长久致力于突破这些瓶颈,到他的一代,终于制作出具备五种元素属性,均衡完美的法器——密斯拉之仪。他本身也是个五叶草法师。
尽管心裏着实不舍,可眼下容不得迟疑,魁萨斯咬紧牙根丢出凝聚了先代和自己无数心血的宝物,催动法力发动。
密斯拉之仪直直飞向破灭之灯,仿佛一粒种子打入黑色的气流,抽长出茎芽般的七彩光芒,逐渐变粗,占领着巨大的内部。负能量翻滚着激起火花,范围不断缩小,眼看就要被完全绽放的光之花彻底封死。
奇怪的是,咆哮的狂风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倾向。
“不对!”惊悟如闪电劈过脑海,魁萨斯恼恨地大吼,“退回去!密斯拉之仪是封不住的!”
因为破灭之灯并不是一件“容器”,它是“门”,立体的“门”!其内部也相当于一个四次元时空,拥有时轴和空间坐标轴,所以不存在封印某扇门这样的事。
从这个角度,它是无敌的。
原理简单,但是……魁萨斯感到一波战栗的寒意:到底是谁,发明了这么可怕的武器?
‘封不住?’听到他急切的心声,温梨一怔下有了决断,‘那只有我去填了。’魁萨斯猛地回过神,死死擒抱住她,气得口不择言:“白痴!你填也没用!快……哇!疯婆娘!”
骤然加快的风速使得温梨顿失平衡,用尽全力也挣脱不了,急忙对僚友施转位术。不料魁萨斯也正巧在用瞬间转移,碰撞的能量将他们连甩几个筋斗,飞得更快了。
“啊啊啊——”远远望见这一幕的学生纷纷惨叫,“快、快去救他们!”
“来不及了!”
“妈的,不行也要试试!”一个冲动的学生跨上围栏,眼角瞥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过,脸颊一凉,像碰到某种丝绸,冰凉顺滑却带着拍击的力度。
“有人过去了!”
“谁!?”众人凝目看去,只见那人身材修长,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梦魇,黑色的袍角被劲风鼓荡,宛如黑鹰的羽翼。
他举起左手,动作透出奇妙的韵律,像弹奏着无形的琴弦。
“时间回溯!”磅礴的绝对力量跨越数个位面引入内层核心,强制扭曲了灯内的时间属性。
下一秒,支架迸出刺耳的碎裂声,强横的手形力场掐住灯的外壳,粗暴地揉捏。近距离目睹的魁萨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居然直接改变破灭之灯的外形!
也对,一旦失去六次元连续体的结构,这扇门就无法同时存在于两界之中。
但说来容易,如果不精通时空魔法,魔力强过两边的正负能量还有剩,足以完成积层法阵重塑空间壁,一切仍是理论。何况他感觉得出,固定灯罩的法力非常强大。
正失神间,他和温梨已经越过破灭之灯原先所在的位置,重重跌落在沙尘里。
风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弥漫着灰烬的空气浮起湿意,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散发出如梦似幻的光雾。嫩芽钻出地面,沟渠里又有熔岩流动,勃勃生机再度回到这片变幻万千的大地。
一只扁平的六角形盒子静静躺在白皙优雅的大手上,就像关闭的潘多拉之盒般无辜。死里逃生的人们两两互望,还失魂落魄中。
“真是杰作。”低柔的嗓音打破了寂静,人人抬起头,这回看得清楚,坐在梦魇上的是个黑衣男子,宛若夜色幻化而成的长长直发流泻而下,如雪的俊颜让人难以直视的冷峻,亮银色的瞳眸也似冰晶,深处却跳跃着异常光亮的神采,像是喜悦,也像是惊叹,凝视手中的盒子。
“魔、魔皇陛下!”变回人形的温梨瞪大眼,远处登时像炸开了锅一样人声鼎沸,学生们争相冲下石台,想跑到正面一睹偶像的尊容。
席恩回过头,把平台周边用附带静音的风系结界罩住,这群麻雀太吵了。
呜呜呜,魔皇陛下,再转过来看一眼嘛~~~
“你的。”丁零一声,密斯拉之仪递到魁萨斯面前,“没坏。”后者松了口长气,小心翼翼地接过,盯着破灭之灯,余悸未平地问道:“魔皇陛下,是谁把它放在这裏?”
停顿了一下,席恩缓缓地道:“现在还不确定。”
温梨和魁萨斯不敢多问,彼此看了看,又鼓起勇气提出一个隐忧:“其他几件会不会也——”席恩不语,他的态度是最明确的回答,两人的心齐往下沉。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又放心了。既然眼前的人亲自出马,天下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对法师而言,席恩·奥古诺希塔就是这样一个奇迹。他超越了神明,彻底压制魔族,达到了前人都达不到的境界。
虽然他在艾斯嘉大陆名声不佳,又是恶魔的王,但是他在魔法上无与伦比的成就,依然令人心服神往。
是的,新时代的缔造者,龙神哈玛盖斯、元素主神卡塔瑞亚这两位新神的养父,原本是个人类。
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帕捂住嘴,咳了一会儿,席恩的眼神蓦然凝固,一缕洋红色的发丝缠绕住盒盖,风化般变成浮尘消失。
他的手抖起来。
“魔皇陛下?”温梨和魁萨斯困惑地偷觑他。
不是她……不是她……深吸一口气,平息汹涌如潮的情绪,魔皇闭了下眼又睁开:“我送你们回去。”
※※※
地上界·夏尔玛大陆——
缤纷的花朵簇拥着大街小巷,西雅那不愧花都的美称,不管哪里,连窗台也被风信子妆点得焕然一新,更别提那些开满鲜花的花圃。
西雅那不仅以花和繁荣的商业,更因它丰富多彩的节日而出名。因为它是永久中立都市,大陆所有的节日在这裏都能找到。当地还有两个特色的庆祝日:狂欢节和成人节。
成人节这一天,少男少女最为之雀跃,他们会在广场跳“玫瑰舞”祝贺自己成年。这是一种简单的舞蹈,但必须跳得热情洋溢,还要含一朵半开的黄玫瑰。可想而知,这天花店的玫瑰生意卖得最好。
伊莎贝拉从大清早起就开始忙碌,把刚剪下来的玫瑰和其他花卉搬到店里,一起整理插瓶。那些开着紫色小花的熏衣草,则编织成美丽小巧的花环,点缀着每个角落。然而近中午时,她却一反常态将活全交给助手,专心迎接一位突然到访的客人。
春意正浓的葡萄架下,摆放着白色的圆桌和凉椅,一身黑的男人突兀地坐着,腰侧悬挂的铃铛也像是一串颗粒饱满的水晶葡萄,在憨态可掬的小龙布偶旁轻轻摇晃。
“尝尝看,最新鲜的花茶和刚出炉的栗子饼干。”穿着粗布衣裙,身姿如少女的店长笑盈盈地放下一壶茶和手工点心。
席恩看着她不变的甜美容颜,曾经打成卷的棕发松松扎成一束,垂在胸前;围裙满是花刺出来的洞眼;裙摆和木鞋沾满了湿泥;两手也布满这两种痕迹,完全不复过去的贵族形象。但是在他眼里,她依旧是那个明朗慧黠的女孩,就如同坐在她肩头的美丽花精,凝聚着她剔透无瑕的心。
“你好吗?”巢旧的问候,他不善于言辞。
“很好啊。”伊莎贝拉回以灿烂的笑靥,帮他倒满一杯茶,“你呢?”席恩嗯了一声,道:“老样子。”
“了不起!多说了三个字!”伊莎贝拉是真的惊讶,大有天塌下来的震撼。席恩尴尬地沉默,拿起一块浓香扑鼻的饼干。
吃任何食物以前先侦测毒性是他的习惯,在这裏也不例外。
伊莎贝拉的神情微黯,随即敛去,伸指轻弹他的额角:“你啊,哈玛盖斯还没让你改掉?”
“他在就不用。”席恩实话实说。伊莎贝拉摇头,问出一照面就兜在心裏的疑惑:“哈玛盖斯怎么没陪着你?格兰妮也不在。”
“小莎溜出天空之城了。”
“什么!”伊莎贝拉吃惊得张口结舌,“那、那你还这么悠哉!?啊……”她一手抚额,啼笑皆非。她不是早知道了么,就算宇宙毁灭,这个人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唯一能让他失去冷静的,大概只有……
黯然轻叹,她明知故问:“找到了吗?”席恩点点头:“哈玛盖斯不放心,到雪岩城找她。格兰妮一直在我身边,只是隐身了。”
“哦。”伊莎贝拉恍然大悟,看向他身后的虚空,“那格兰妮要不要也吃点东西?”
“……她不是人,不需要吃东西。”
“你不是给了她感情?”
“但也是构装生物。”席恩无法理解对方责怪的目光,这属于纯感性范围,他过度的理性解读不出。
对此心下有数,伊莎贝拉叹了口气,十指交叉托着下颌,转移话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能地感到他心神不宁,今天也不是他们例行见面的周末,尽管席恩决不会向她寻求慰藉,多半是顺道经过……
“伊莎贝拉,女人在分手后,还会挑衅吗?”席恩却是专程来问她。伊莎贝拉这一惊非同小可,愣了片刻才道:“一般是旧情难忘,挑衅……她想引起你的注意吧。”
“……”
“是法娜小姐?”伊莎贝拉明了地扬唇,勾起澄净却略带哀伤的笑容,“列文哥哥,你们彼此喜欢,就不要放手。”
列文是属于她的名字,所以她刻意不更改这个称呼。
“不是的。”下意识地捧着茶杯汲取暖意,魔皇不知如何启齿,“当初是她自己离开,我也没有挽留。”伊莎贝拉不解:“为什么?”别的男人也许会为了面子之类的无聊问题裹足不前,他应该不会。
“她背叛过我,无论是否误会,我都无法再信任她——这种爱情,不要也罢。”就如同血族少女临走前的笑语,他们俩一般的心思。
“那……哈玛盖斯也是啊。”看不下去他如此自虐,犹豫再三,伊莎贝拉轻声提醒。
如遭雷击,席恩怔住。
良久,他才沉沉吐出一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伊莎贝拉的表情透出质询。席恩却不再回答,慢慢喝着茶,偶尔拿块饼干嚼。
“又变成冷冻蔬菜了。”伊莎贝拉无奈地翻翻白眼,在心裏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今日得他一番澄清,她已经感天动地。
这时,一个店员喊道:“店长,签单啦!”
“哦,来了。”
席恩看到那个送花盆来的男子腼腆地笑着,老实淳厚的脸,一览无遗的好品性,想起伊莎贝拉说过的择偶条件,微微一笑。
友人的心意一直令他过意不去,终于能放心了。
恢复平静后,思路自然清晰。以法娜的性格,不会做出那种小女生才有的幼稚行为,也没有操控破灭之灯的能耐。但是她有可能再被胁迫利用,如果敌人的目标是他。
不,法娜肯定早就料想到这种情况,藏得天衣无缝——证据是,连他也找不到她。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茶水渐凉,他神思不属地凝视漂着几根花梗的澄黄液面,脑中浮现一张温静的面容。每当熬夜,养子总为他泡桔茶,不若这杯温和沁甜,有点刺|激味蕾的酸,喝下去却从舌根泛起甜意,暖洋洋的舒适。
胸口又隐隐刺痛,解释为旧伤的后遗症,席恩垂下眼,一口喝干残茶。
答案很简单:他放不下。
千年的陪伴扶持早已深深融入灵魂,割舍不掉。他可以挖自己的心,可以刨自己的骨血,却无法背弃自己真实的愿望!
※※※
“安杰……”
小莎两手盖住头侧,忐忑地瞅着友人。
“这是什么,小莎?”安杰并没有觉得惊吓或恶心,只是好奇。昨晚看不清楚,此刻在太阳下,就可以好好瞧个够了。
见他神色如常,小莎才战战兢兢地垂下手,露出两边的花骨朵。纤薄柔软的花瓣反射着阳光,辉映出七彩绚丽的光辉,十分眩目。安杰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由衷赞叹:“好漂亮!”
闻言,小莎更是松了口气,回以开心的灿笑。
“可以摸一下吗?”安杰期待地问,得到友人的允许,轻轻碰触。指尖传来接近纱质的触感,不像花,倒像是昆虫的膜翼。又见小莎皱着眉头似有感觉,连忙收回手:“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
“对。”小莎迟疑道,“我本来不晓得,可是爸爸有,应该是的。”
“你爸爸?”安杰有些惊讶,他原以为是妈妈。这年头人魔混血不稀奇,能抵挡魅魔诱惑的男人太少了,但其他种族的恶魔鲜少对人类有“性”趣。小莎垂着小脑袋:“嗯,他是恶魔。”安杰安慰地拍拍:“恶魔也没关系啊,难道你会吃我?”
“才不会咧!”小莎生气地跺脚,提高嗓门强调,“我们都不吃人的!”安杰笑意扩大:“那就行了。”小莎也笑了,牵起他的手蹦蹦跳:“安杰,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少年奇怪她多此一举的问题。小莎绽开前所未有的璀璨笑靥,拉着他冲向不远处的城门:“走!我们出发!”
雪岩城,八座陪都里最大的一座,也是最鱼龙混杂的一座。领主欧斯佩尼奥在八王中实力排第一,是前代混乱神的影子,性格也如出一辙的懒散,平常都在睡觉,压根不管事。以前紫焰之王萨菲艾尔还是他部下时,帮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现在忙着宠老婆,顾不过来,只有任这座城一天天从内到外腐烂。
会在这裏出没的人类,只有存心找死的厌世者、艺高人胆大的冒险家、仗着人多势众的佣兵、喜欢投机钻营的不法份子和要钱不要命的疯子。然而,即使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在一座全是中高阶恶魔的城市也没有优势可言,只得拉帮结派,以地下活动为主。
恶魔多是能量体,对力量极其敏感,因此看到远远跑来的小莎,两个站岗的守衞并没有被她的外表唬骗过去,殷勤地招呼:“哟,刚打完野食?这小鬼细皮嫩肉,可以玩几天。”
安杰听不懂他们带着粗糙嘎嘎声的深渊语,不然少不了要打几个冷战。
小莎媚然一笑,径自穿过他们走进城。这招是从几位女领主那儿学来,虽然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进门,杂乱无序的气息扑面而来,举目所见尽是千奇百怪的异形,五花八门的建筑像扭曲的风景画般挤在一起,有倒悬的金字塔;枝桠挂满小房子的树妖;歪斜的钟楼被喷水池的水浇得一颤一颤,正好代替敲钟;还有托着房屋飘浮的妖魔,不时伸出茎藤似的触须抓一只倒霉蛋扔进门打牙祭;公共墓地建在城中央;开门就是厕所……连一条笔直的公路也没有,小巷像揉乱的毛线团一样分佈,乍看有走进迷宫的错觉。但奇怪的是:没有赤|裸裸上演的血腥惨剧,没有灰尘满天飞,地下水道建设得很完善,街面干净无积水。
看出他的意外,小莎笑道:“这裏的领主毕竟是神影,天性|爱洁,他又会梦游,对环境整治抓得很严,也不允许争斗明的进行。”而玩暗的,恶魔就未必是人的对手了,这是佣兵业能在这儿立足的一个侧面原因。
“哦。”安杰悬着的心放下大半,问起民生问题,“那这裏有吃饭的店吗?”他是有带干粮,可带的不多,船上的食物都是公家。
“这个……”小莎也开始犯愁,人类聚集的地方一定有酒馆,但那里适合小孩子吃吗?想了想,她有了主意:“不怕,到了森林我采野果和菌菇给你吃,我都认得出,我也会打猎烧烤。”安杰自惭形秽:“你好能干,我只会料理现成的食材。”
“嘿嘿,因为我外公是个要求很高的人。”
“你这么小,他就教你那些东西?”安杰觉得不太妥当。他是因为有个残暴不仁的姐姐,才不得不早早独立。小莎拉着他避开一只巴特魔,道:“舅舅说,外公六岁起就独个打拼了。”
“哇——好小!”
仿佛认识路,小莎弯弯曲曲绕过大半个城,两边的建筑物逐渐趋向正常,虽然都很低矮破旧。安杰拉住她,小声道:“小莎,现在也许迟了,你老实回答我,以你的实力,有把握应付那些佣兵吗?”他有一张保命的卷轴,是十岁时叔父花大钱买给他的生日礼物,但是小莎身上连个卷轴匣和法杖也没有,先前是看她会浮空术,才忽略了这一节。
事实上,他这会儿再问已经轻率了,哪怕是高阶法师,来这种随时会被人从背后捅刀子的地方也会事先做好周全的防范措施。
“嗯!”小莎比了个信心满满的手势。安杰放下心,不知为何,这个朋友给他一种非常靠得住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早熟表现和丰富的阅历。
然而行走在暗巷里,他还是禁不住寒毛直竖,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盯着他。小莎却似一无所觉,咕哝“这裏的气比较强大”,推开一家酒店的门。
出乎安杰预料,店里并不乌烟瘴气,明亮整洁的环境比他常去的水手酒吧好得多,只有角落坐着几个看来不是善类的鬼祟家伙。其他职业者的形貌都很普通,粗野有,却不猥琐下流。两个穿制服的女侍不受阻碍地穿梭,记账送餐。左手边放着两排告示板,有人围着指指点点,还有个标着出售的物品柜。
他们踏进门的刹那,喧闹的人声安静下来,一只只眼睛瞪得滚圆,像瞧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不理他们,小莎牵着安杰的手来到柜台,那里坐着两个冒险家打扮的男子,都很年轻,面目精悍,一派老手的风范,可惜被张口结舌的蠢相破坏了。
“牛奶?”专注擦盘子的老板头也不抬地问道。小莎也不强充大人,跳坐到椅子上,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好:“嗯,安杰呢?”
“我嘛……再加份脆薄饼好了。”感染了她的镇定,少年也坐下,隔开她与那两个男人。
“嘿,是个小魔物!”其中一个男子吹了声口哨,用希罕的眼光打量两人,“小子,你是人类吧?”安杰点点头,另一个红发男子奇道:“人类怎么和魔物混在一起?”
“安杰是我的朋友。”小莎从友人背后探出头,绿眸不悦地眯起,“我外公也是人类。”安杰有点惊讶,他原以为友人的母亲是人类,这么听来,她的血统只有四分之一。
“你外公是人?”周围很快围了一群人,存心逗弄她,“说来听听,这儿我们没人不认得。”
“他又不住这儿!”
“那住哪儿?别说你们偷渡。”
“他们不从港口来。”老板插口,将两杯牛奶和一盘肉沫脆饼放到两人面前,“还有,港口封锁了。”
“见鬼!发生了什么事?”众人立刻把“小魔物”和她的同伴抛之脑后,哇啦哇啦吵成一团。难怪他们紧张,封港就意味着不能运送物资,到时他们要学苦行僧了。
小莎脸色一变,匆匆喝完牛奶,附耳道:“安杰,我们要赶快。”
“可是你只喝一杯牛奶够吗?”安杰担心地问,一边利索地打包。没有忽视他俩的小动作,先前发话的男子冷不防抓住安杰的后领:“慢……哇啊!”
指尖迸出蓝色的电芒,将他向后弹飞,他的同伴火速抽出长剑,用脚踢了他一脚:“没事吧,狄烈多?”
“死不了。”名叫狄烈多的冒险者笑着舔了舔红肿的手背,他身材高大,一头罕见的松绿色半长发,苍绿的眸子又细又长,令人联想起某种兽类,长相不算英俊,却充满野性与狡黠,别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
“对不起,安杰是人类,我不能让他出任何危险。”小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根绿水晶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纯净的圆形翡翠,两枚秘银环交错旋转,发出蒙胧的微光。
“我们想雇人。”安杰跟着调解气氛,友好地伸出手,“请原谅,我想请你和你的朋友一杯,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
“小子,你挺上道,但还不够老练。”狄烈多拍掉他的手,咧嘴笑道,“幸好碰上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不请你吃愣子。”听不懂他的行话,安杰手足无措地僵在当地。那红发男子还剑入鞘,目光始终没离开小莎:“你用法杖,恶魔也需要这东西吗?”
“我外公是法师。”
“哦。”众人齐退一步,对他们这样无法无天的人而言,法师也是个值得畏惧的名词。狄烈多玩味地挑眉:“看这杖子不是凡品,魔物小姐的外公是什么大人物?以示诚意,报个名字听听吧。”不太通人情世故的小莎看向友人,见他不反对,道:“席恩。”
“哇哈哈哈,魔皇?”哄堂大笑,没人相信,“原来是公主大驾光临了,有失远迎!”
“不不不,说不定是同名,这名字又不少见。”有厚道的苦苦忍笑。
被人嘲笑的滋味不好受,从小被严格教育的小莎还能保持冷静。安杰就抑不住气恼之情:“欺负小女孩,也不害臊。”狄烈多指着他,笑得叫一个放肆:“哈哈哈,小子,凭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还嫩得很。”
“我叫安杰,不是什么小子。”少年的脸更红了。
“你好,安杰。”红发男子接过话头,语气明显沉稳得多,“我叫费艾,他是我的搭档狄烈多,我们是赏金猎人。”小莎吃惊地瞪大眼:“赏金猎人!你们不是佣兵?”
“这裏是冒险家公会分部,不接待那些吵闹的家伙。”
“赏金猎人就不能接任务吗?”狄烈多一改嬉皮笑脸,摸着下巴询问。小莎摇头:“不,最好了,我要去杀普克虫,你们愿意接吗?”
“普克虫?”不止一个声音响起,这不是很困难的任务,问题是没有赏金猎人会干这种活。他们通常只缉捕逃犯,杀死通缉的魔兽。可雪岩城还没悬赏除虫呢。
“我还以为你是要到哪个古迹寻宝,或者偷偷干掉某个垃圾法师。”狄烈多非常失望,杀普克虫一点好处也没有,还又脏又累,实在不是个好差事。费艾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不干没酬劳的事。”
“酬劳有。”小莎掏出一颗紫色的魔晶石,“这个你们一定能脱手吧?这是前款,事后还有。”不少人认出那是成色极纯的暗系魔晶石,倒抽一口凉气,眼放异光。
一直默默旁听的老板开口道:“别在我店里动歪脑筋。小女孩,石头收回去,我推荐你三个人选:费艾、狄烈多和那边穿蓝衣服的,不过要她答应你。”
蓝衣服的?安杰转过头,纳闷地蹙眉:费艾和狄烈多不奇怪,但是带个服务生?
“那个姐姐不强啊。”小莎也不解。狄烈多咋舌:“她是药剂师,要是接了,非靠她帮忙不可——喂,大小姐,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普克虫?”
“我要母虫的精神控制水晶。”好做证明。
“原来如此。”
“小小年纪,就想精进媚术吗?”那个服务生走过来,笑吟吟地收走空杯。小莎生气地瞪她:“我不是魅魔!”
“哦,抱歉。”服务生诚挚地道,“我以为你是植物科系的花魔,也是魅魔的一种,成年后会散发出勾引人的体香。”小莎顿时闷掉,不安地捂住两朵小花苞。
“真是花魔啊?”一目了然的态度引来笑声,狄烈多坏心地戳了戳。
“罗、罗嗦!”
“好了好了,还没请教小姐的芳名,这个任务我们接了。”费艾打圆场。小莎环视三个未来的同伴,真名在嘴裏兜了两圈,冲口而出:“我就叫莎娜!”安杰大吃一惊。余人再次笑成一团:“哈哈哈,你还真逗!”
“哼。”就知道他们不信。
※※※
费艾和狄烈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很快制订出计划:“先找到虫穴,叫依芬妮调配普克虫讨厌的药膏每个人抹上,干掉母虫,一切就搞定了。”
包括好学的安杰在内,在场的人都知道普克虫的生态习性。这种生物和蜜蜂很像,只有一条雌虫皇后,其他除了极少数雄虫,全是负责觅食和作战的工虫。由于母虫对虫群的绝对控制力,一旦它死亡,全部的虫子会陷入混乱而自相残杀。
“有个问题。”小莎因为身高太矮而站到椅子上,神情认真地质疑,“药效是否足够?虫穴|口有守衞,他们一般不会轻易离开。母虫的警觉性非常强,若是她察觉不对呼唤部下,我们就会被包围了。”
狄烈多目露赞赏:“大小姐思虑挺周详嘛,放心,我们只要引开大部分普克虫,剩下的小杂鱼好解决。”费艾点头附和:“只要动作利落,这不是问题。母虫是很强,但我和狄烈多联手,短时间内也能收拾她。”
“不过我们还需要一个法师,对我们用防护酸能量伤害。”自称药剂师的依芬妮补充说明。
其他领域吹新风的同时,魔法却是流行复古。一方面是古魔法确实比较实用;另一方面是因为魔域的压力。以精灵魔法为主的现代魔法几乎对恶魔这种负能量凝结体毫无作用,而诸如催眠、逐退之类非常浅显的古魔法却万试万灵,各种辅助法术更是威力强大。一个由法师协会统一颁发,只卖两铜币的小护符,就能保一家十年太平——前提是高阶恶魔没找上门。
“我就是法师。”
“你?大小姐,你还是乖乖待在这儿吧,请个三级法师要不了多少钱。”狄烈多大笑。啪!一枚徽章重重放在他面前。费艾拿起来一看,挑高眉毛:“七级!?还是最高评议会认证的全能魔法使徽章!这是真货吗?”
“你不会自己鉴定?”小莎轻哼。依芬妮拿出工具检验了一番,颌首证实。两个男人脸如土色,再次慨叹异族的先天优势。不过想想这个看上去年幼的小女孩内在也许很老了也说不定。
“好吧好吧,小法师。”决定保持美好的幻想,狄烈多首先接受了雇主的随行,视线定在安杰脸上,“小弟不会也要一块儿去吧?”安杰还没吭声,小莎先一步表态:“安杰是我的证人!我会负责保护他!”
证人?三个冒险家面面相觑,听起来像是考试,可为什么他们有种带小孩子郊游的感觉呢?
※※※
藉着诱饵,众人轻松跟踪到普克虫的巢穴,又谨慎地观察了两天,正式出击。
这几天,费艾等人对安杰刮目相看,这个少年固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着成为老练冒险家的素质:细心、敏锐、稳重。事先勘察到位,对准备工作、撤退路线的安排也直逼狄烈多,还一手包办了露营事务。小莎做出来的东西只有外观好看,味道简直是变相的谋杀(注:恶魔的味觉都很……这是萨菲的遗传,参见《坚果森林的回忆》)。
“安杰,你会是个好丈夫。”喝了口蘑菇奶酪浓肉汤,依芬妮露出幸福的表情。
“不错哦,小弟。”狄烈多同手肘顶顶掌勺大厨,嘴边的笑意分不出是揶揄还是嘲弄,“向专业厨师的方向努力吧,不然当万能杂工也好。”
小莎闷闷嚼着炖野菜,她觉得自己煮的也挺好吃。
安杰对赏金猎人的提议敬谢不敏:“我不想当杂工也不想当厨师,我要成为技|师。”费艾不解:“为什么要当技|师?学机械没出路啊。”在绝大多数人的思想中,这仍旧是个冷门的技术。
“有没有出路不重要,喜不喜欢才重要。”
仿佛被一个大锤敲中,小莎全身一震,瞪着碗里的野菜发呆,直到大家都吃完了,她还捧着碗一动不动。
“怎么了?”安杰怀疑她被施了石化术。
“安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莎食不知味地继续吃,这是在席恩的言传身教下养成的好习惯——爱惜粮食。
“等等,我帮你热一热。”抢过来倒进锅子,舀了碗热汤给她,安杰温言道,“是不是害怕?太好了,我正愁没人诉苦呢。啊,我不是不信任你,可是一想到要去面对那些软软的虫子,就感觉心裏毛毛的。”
“我是怕普克虫,不过……”小莎小口小口喝着暖乎乎的汤,视野随着升起的浓雾模糊,“我更怕外公生气。安杰,我好像不是真的喜欢魔法。”
“啊?”少年一时搞不明白她所说的重点,小莎沮丧地垂着头:“你刚刚说,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没想过。外公是法师,我就学魔法,但不是真心喜欢,我能学好吗?这样,外公又会高兴吗?”
“……小莎,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学机械的啊。”
“咦?”小莎抬起头,只见友人搔搔脸颊,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本来也想成为巫师……就是法师,当时列文殿下——魔皇陛下曾经做过我们西琉斯的摄政王,他带起的热潮还没退,但是我学不会魔法,才转向机械学。”小莎讶道:“那安杰也不是真心喜欢?”
“不,我喜欢的。小莎,你真的不喜欢吗?你有想过放弃,或者感觉很讨厌吗?”安杰夹起热好的炖菜,咧开符合他年纪的笑容,“要说烧饭,我当初是因为我老姐做的菜超级难吃才发奋学料理——我们都是受长辈影响,然后再慢慢有了自己的兴趣。”
“这样啊。”小莎若有所悟,“我想是的,我是讨厌弄那些很脏的施法材料,但从来没不想学。”安杰将碗递给她,安抚地拍拍她还在烦恼的小脑袋瓜:“顺其自然啦,何必穷究喜欢的程度。我叔父说,你干某件活快乐,那就是适合你的职业了。”
“嗯!”小莎展颜一笑。
第二天过午,天空下起小雨,此刻众人已走了一半路。见雨势有变大的趋势,原本只是穿起防雨斗篷的依芬妮叹道:“退回去吧,雨水会消除我们的气味。”早有心理准备的费艾和狄烈多二话不说转过身,小莎却定在原地:“唔,看来要用杀手锏了。”
“喂,大小姐,你还想走吗?”狄烈多一脸不可思议,差点把她当成了寻常的任性小孩。费艾用劝解的口吻道:“太蛮干了,晚一天不要紧的。”
“是啊,我刚刚就想说,所有的生物雨天都不爱活动,就算我们强行杀到虫穴,也会被几十倍的敌人拖垮。”安杰加入劝说。有他支持,冒险家们松了口长气。打接受任务起,他们就必须以雇主的意志为最高指示,除非九死一生的险境。因此,若小莎坚持,他们只好拼命。但安杰身份不同,开口的分量自然不一样。
“没时间了。”小莎毫不退让。她本能地感到迫近的危机,要是被逮回去,就别想再出来。
“看。”她从腰包里掏出一只贴满符咒的小木盒,“这是迷心石,对魔域生物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我打算让我的魔宠带着它离开,就能引出大部分普克虫,孤立虫后了。”
“迷心石我是听过。”依芬妮明摆着不信,“但你也是恶魔啊,怎么用那东西?”小莎面不改色:“我拿着封印它的盒子。”这是事实却不是她有恃无恐的理由,拥有一半神的血统,父亲又是领主级的恶魔,再厉害的迷心石也迷不了她。
为了证明她的决心,小莎向费艾和狄烈多接连施加了防水术、克敌机先、锐锋术和轻灵术,对安杰和依芬妮补了个防水术和大地守护。三个冒险者都是识货之人,看着自己身上亮起的四重光圈,满脸叹服。
“你有这样的实力,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拿到水晶。”费艾间接承认了小莎在队伍里的地位。比起时下一些光会扔火球的新进之辈,这才是真正的法师。以为他怀疑自己,小莎略带慌张地看了看他,露出释然的神情,低下头。
“我……我会怕。”她小声道。众人面面相觑:怕?
“很怕很怕,我明明打得过他们。”小莎沮丧地道,“所以我想不再害怕。”这场试炼的目的早已不是能力的提高,而是自我的战斗。当初她就可以用一个大面积法术把所有的普克虫消灭,但这么做她就永远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障。
魔法不会由懦夫来掌握。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依芬妮感慨。狄烈多摸着下巴笑道:“难怪,你是你外公养大的吧。”小莎惊讶地睁大眼。
“因为你很像人啊,恶魔才不会自找苦吃。嗯,我断言你会成为第一个半魔大法师。”
对小莎而言,这可谓最好的鼓励,顿时笑逐颜开。安杰也莞尔,柔声道:“现在还怕吗?”小莎用力摇头。
说起来,外公并没有教她这招,她算不算无师自通?
小莎不知道,席恩压根不认为倚仗他人是法师应有的心态,这是战士才有的愚蠢行为。若是晓得外孙女的做法,只怕会冷嘲热讽一番。
消除了顾虑,一行人继续前进。有着独角和蝎尾的魔宠衔着迷心石飞远,不一会儿,众人便感到脚下的地面传来震动,谨慎地爬上树观望,看见一幕壮绝的景象:浓绿的树影间,蠕动的肉色像一座座小丘,互相推挤着朝迷心石所在的方向滑动,还有其他在这座森林安家落户的魔物甚至倒霉的过客,形成一片喧嚣的汪洋奇观。
“快点,晚了林子也会跟着跑。”小莎警告。魔域的植物可不是人界那些安分扎根的近亲,多数肉食性的凶猛程度能推翻现今的食物链法则。
“让那只小魔物绕着飞不就行了,大小姐。”狄烈多懒洋洋地提醒。小莎啊了一声,懊恼自己还不够机灵。费艾为她解围:“还是飞远点好,免得出来撞上。”
“不管怎么说尽快解决总是没错的。”依芬妮下了结论。
虫穴位于密林的西南角,一个阴湿恶臭的沼泽地。远远闻到那股味儿,小莎就追加了一个洁净空气的滤网,否则还没到,大部分成员就倒在路边了。安杰一手搭在眼睛上面:“好安静啊,似乎都走了。”
“那我们也赶快办完事收工回家。”狄烈多抬起深陷泥坑的右足,皱着眉道。他倒不是怕脏,这种环境会大大降低灵活性。与使用大剑的同伴相比,以软鞭和匕首为武器的他更受影响。
小莎吟唱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几片光羽碎散飘落,众人轻飘飘地浮起:“群体浮空的缺点是只能由我操控,你们俩还是适应一下轻灵术吧。”早在练习的费艾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依芬妮拎拎弄脏的斗篷,苦着脸道:“我还是跟你。”
“我自己来。”轻松跳跃了几步后,狄烈多咧开促狭的笑脸,“喂,莎娜,有没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冒险?”听到友人的名字,安杰微一变色。小莎不是信口开河的女孩,世上也很少有这么巧合的事,莫非她真是……
“等我长大。”小莎认真地回应,自认技术还不成熟。狄烈多吹了声轻浮的口哨:“等你长大就轮不到我们啦。”费艾笑骂:“她还小,别开这种玩笑!”他看出小莎和安杰虽神态亲密,却是非常纯洁的友谊关系。
整理好心情后,众人严阵以待地走进洞穴。嶙峋的岩壁上附着一种叫做“幽灵苔藓”的暗蓝色植物,散发出阴森森的青白色光芒,勉强照亮了幽暗的地底空间。纠结缠绕的长长树根穿过顶部垂荡下来,裏面还生长着怪异似人脸的肉瘤,营造出令人极为不适的氛围。踩过的地衣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号,这是种叫坟场草的魔物,寄生在人体上时,会预言那个人的死期,可以说比魔皇还恶名昭彰,人见人厌。
“啧!”也许是运气不好,当一颗坟场草喷出孢子,狄烈多不偏不倚挨个正着,结果好几个嗓子在他身上齐唱送葬进行曲:“你会死于70年后的月圆之夜!”
“噗哈哈哈哈!”依芬妮抱着肚子狂笑。费艾扭曲着一张脸,拍拍友人的肩:“恭喜你,兄弟,70年!”狄烈多瞪着他这只手,大有一口咬下的冲动:“变成九十多岁的老头子,我一点也不高兴!”
“好好玩,我也来试试。”小莎兴致勃勃,被余人齐声喝止:“别玩!”
开什么玩笑,这么可爱的孩子,要是没多久好活,岂不是要蒙上心理阴影。
见狄烈多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安杰帮忙拔掉那些坟场草,不料掌心一痛,也被寄生。下一秒,尖利的嘶叫贯穿了每个人的耳膜:
“无——你是……”
呆呆注视手里一堆灰烬,少年环视众人,神色前所未有的不安:“你们听见他说什么?”
“咦,不是惨叫吗?”拍着耳朵,依芬妮还有点头晕。费艾纠正:“是鬼叫。”狄烈多捏着喉咙道:“就是呃——然后嗝毙了。”小莎回忆:“他好像要说什么。”
“哈哈哈,一定是小弟长命百岁,把它吓死了。”狄烈多丝毫不在意,“或者手劲太大,不小心捏死了它。”安杰这才释怀,心底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随着那两句话沉淀。
终于深入到虫穴的心脏,众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厚厚的分泌物上遍布着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卵,头顶和四壁也横七竖八粘连着这种物质,质感像是纱,摸上去却有刺痛感。还有五六颗卵垂挂在上面,透出幽幽荧光。
“刚生产完?虫后怎么不在?”费艾不敢放松戒备,两手紧握着大剑。小莎闭目似乎在感应,忽然脸色大变地叫道:“不好!快出去!”
三个冒险家下意识地往外跑。安杰犹豫了一下,将一个包锡纸的小方盒子放在虫卵当中。
“加速!”小莎飞在最前面,平举的法杖前端飞出一青一绿两条光带,环绕住每个人,“防护酸性能量伤害!”
“喂,大小姐,到后面来!”狄烈多气急败坏地大喊,哪有法师打头阵的。依芬妮气喘吁吁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魔宠被杀了!”
立刻会意的众人又冒出新的疑问:就算迷心石被夺走,也没有妨碍,反而会引起敌人的内讧。直到跑出洞穴,他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协调的声响混入雨声。
灰色的雨帘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雨丝被扇动的翅膀四下弹飞,化为细密的雨雾。
“啊!它居然会飞!”反应最快的狄烈多首先认出那是什么。小莎懊恼地咬紧下唇,恐惧和自责如针扎着心。是她的疏忽,忘了普克虫的虫后同样会被迷心石吸引,追上使魔。不过没关系,她会将功赎罪。
“火焰矢!”鼓起勇气,她朝虫后的弱点腹腔射出一发足有十来米长的炽热炎箭,却被半空的敌人轻松闪开。被激怒的虫后尖锐的口器张开,发出一波连绵不绝、极其刺耳的尖啸。
啸声宛如实质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这是小莎另一个致命的失误:吞食了迷心石,虫后原本拥有的心灵能力被成百倍地放大。
安杰等人死死抱住头,抵御剧烈的头痛。但他们的冲击都比不上小莎,她漂亮的绿眸刹时涣散,两翼的花苞从内部震散,残瓣纷飞。
“小莎!”见友人倒地,安杰顾不得捂耳,冲上去接住她,焦急地呼唤。依芬妮咬着牙爬过来,强忍疼痛检视,颤声道:“糟糕,她不会是鲁米恩迪尔吧。”闻言,血色从安杰脸上褪尽。
鲁米恩迪尔,深渊语意为【星银树之花】,是一种非常稀少娇弱的花卉。它们通常用香味诱惑低级恶魔做护衞,以及各种伪装手段保护自己,防御力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差劲。尤其天敌普克虫的音波攻击,对它们而言更是等同死亡的物理伤害。
“那……那不是没救了?”
“快回城里,找高阶恶魔救,迟了就来不及了!”
“也就是要拼命了?”狄烈多无畏一笑,手指上下翻飞,五道剑光破雨而出,“尝尝这个,大块头!”
啵啵两声,加持了锐锋术的匕首插入虫后比钢铁还坚硬的身躯,酸臭的黄色汁液狂喷,顷刻间将两把匕首连刀带柄融得干干净净。
“它果然能预测我的行动!”捡回另外三把匕首,狄烈多抽出绿泥石揉成的软鞭,条条绿光如一团茧包裹住虫后。和刚才用假动作欺敌一样,他此刻信手挥舞,反而让敌人吃不准他的攻势。然而虫后一拔高身形,他就鞭长莫及了。
怒气化作心灵鞭击打下。
仿佛被无形的雷劈中,狄烈多倒在污泥里,全身不停地打颤,用尽全力才握住鞭子。费艾挡在友人面前,凝视直扑而下的敌人,深呼吸抑制一切想法,摆出双手握剑的起手式。
把身体交给剑。
优秀的战士能够自动做出反应,连思考也不需要,只有用这种方法,才可能对付有预知能力的虫后。
但这样也等于自杀,舍弃防御,全力一击。而且电光火石的刹那,他的大脑依然会判断,而他不知道敌人的分析极限在哪里。
一片银光闪过,虫后的八足变成了四足,庞大的身躯与红发青年错开,带起一条血痕,滑行了一长段距离,仰天翻倒。费艾也摔了个筋斗,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随即回过神,拼命支着剑想爬起来,敌人却比他更快一步。
完了!
一旦虫后放弃撕扯他们的打算,直接用精神力攻击,他们只有任其宰割,悔不当初没让队里唯一的法师施个“狂暴”或“静心”之类。
就在这时,安杰按动了某个按钮似的物事。
人类的耳朵几乎听不到的频率从洞内传出,虫后一愣,火急火燎地冲进洞穴。同时,少年背起友人,急切地喊道:“快!快走!”
条件反射,余人相继爬起,深一脚浅一脚地逃跑。好在轻灵术的效力还在,他们很快跑出沼泽地,脚程快了许多。
“呼、呼……你做了什么?”逃命中,依芬妮也不忘满足好奇心。
“以防万一的措施。普克虫真的和蜜蜂很像,它们只能有一个虫后,新的一出生,老的就会急着杀掉它。”安杰照着记忆的路线跑,一手托着昏迷的友人,另一只手还拽着她的大布偶,“我在裏面放了个震动器,能模仿雌幼虫的叫声,幸好成功了。”
“干得好,小弟!”狄烈多竖起大拇指。费艾匆匆包扎完伤口,神色凝重:“别大意,我们的麻烦还没解除,听说普克虫能追踪猎物。”
话音刚落,众人就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强大的压迫感,像一层湿冷的布贴住后背,掀不掉逃不了。正当绝望伴随灭顶的危机从天而降时,趴在少年肩上的女孩低吟了一声,困难地睁开眼。
“小莎!”安杰惊喜地转过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小弟……”狄烈多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必须用挤的迸出齿列,“带大小姐到后面。”抵抗力较弱的依芬妮已经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蓦地,一蓬血雨炸开,黑色的轨迹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只颤抖的小手上。众人顿时觉得压力大减,脱力地跪倒,大口喘气。收回了迷心石,小莎不及缓口气,又从安杰背上滑下,跌得头晕眼花。
起来!记忆深处,响起男子冰冷的喝斥。
法师只有法力透支的时候可以晕。
脑袋里的神经好像都断裂了,想吐,眼前一片模糊,身体机能逼近瘫痪,连坐着也无比晕眩,她的状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但是她还有反击的力量。
那她就不可以昏倒。
“酸雨·爆!”发白的唇挤出微弱却坚定的咒语,疾冲向她的虫后膨胀开来,碎肉飞溅——这是以敌人自身的体液为媒介施展的内爆术,也是她目前能使用的最强攻击。
接着,她就昏了过去。
※※※
死里逃生,狼狈地回到酒馆,众人无心休息,赶紧叫来医师,委托业界的同行把消息放出去,希望有恶魔会看在同类的份上伸出援手,尽管这个可能性比中头彩还低。
“这两朵花是和她的大脑连在一起的,除非把头切开来,否则……”
送走三位摇头叹息的医生,正一筹莫展,门开了。
包括最忧心的安杰在内,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地傻眼,神智陷入空茫。门口站着一个黑袍男子,冰冶皎洁的容颜,像是雪捏成的娃娃,美得不染一点尘埃,唇是淡淡的樱色,绝艳的眸子如同芳醇的红酒,顾盼间晶莹流转,长发委地,宛如黑亮的瀑布,烛光映照下,荡开一波波泉漪般的光泽。
“你——”待他走到床边,安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正要阻止,见那男子弯下腰,按住友人耳侧,手下释放出浅浅的紫光,然后是代表生命系的淡绿柔光。
“嗯……”小莎不适地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双目瞪到最大,“欧……欧斯佩尼奥叔叔!”
“小丫头,你太乱来了。”绝美的人儿吐出的嗓音也如天籁,冰澈而清悦。
小莎瑟缩在被窝里:“还是被找到了啊。”随即探出头,环顾安杰等人,绽开欣喜的粲笑:“太好了,你们没事。”安杰手指欧斯佩尼奥:“小莎,这位是?”费艾三人听清了雇主刚刚喊的名字,面无人色:“无、无面之王!?”天哪!他们竟然见到了此地的领主,八王中最强的一位!
安杰一呆,在他的想象中,无面之王应该名副其实——没有脸才对,怎料生得如此之美。欧斯佩尼奥漾起一个微笑,令他惊人的美貌更加灿烂:“这些人是谁?”
“他们是我的朋友,多亏他们我才能脱险。”小莎强调,虽然她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一并带去我的城堡吧,由哈玛盖斯招待。”
“舅舅来了!?”小莎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将自己裹成一团,抖抖抖,“那……那外公有没有说什么?”看她怕成这样,安杰暗暗皱眉,心想魔皇不知有多么凶神恶煞。
到这一刻,他再猜不出友人的身份,就是傻瓜。
“吾主没来。”欧斯佩尼奥摇头。小莎既如释重负,又不禁失望。安杰轻拍她的背:“要喝水吗?你到底好了没?花没长出来。”深渊领主偏着绝丽的眸看他,姿态懒洋洋而妖媚:“我只是应急处理一下,死不了就好。”
“你怎么能这么说!”安杰愤慨地指责,狄烈多三人为他捏了把冷汗。
“没关系的,安杰,我会自然痊愈。”小莎安抚,看向其他人,诚恳地邀请,“大家也一起去好不好?让我谢谢你们。”
“你真是公主啊。”依芬妮还愣愣的样子。狄烈多挠着头笑了:“哎呀呀,这下到老了就有故事炫耀了。”费艾递出一块淡黄色的水晶:“给。”
“啊!”小莎惊喜万分,接过此行的目标紧贴住胸口,只觉所有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迫不及待想给那个最严厉的亲人瞧,她连声问:“外公呢?外公在哪?”
“他啊。”欧斯佩尼奥想了想,“大概去拍卖会了。”
※※※
“那个小兔崽子!”
黑曜城最大的商港里,艳丽的女船长大发雷霆之威,用力踩踏的高跟鞋几乎要磨穿坚硬的石板,“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诱拐比他还小的女孩,还是跟人家跑,没出息!”
呃,重点有偏差吧。假装卖力干活的船员们疑惑地互看,却听得上司的老公悠然笑道:“他拐人家的闺女回来才麻烦,多一张嘴吃饭。”
恶魔!这家伙绝对是恶魔!小叔失踪,他居然还能想到金钱问题!平常就被这个会计剥削的贫苦大众交换着悲愤的目光,暗自祈祷安杰别回来了,远远的去过好日子。
这时,三名气质不凡的男子分开人群直直走过来,每个都是非常耀眼出众的型,最特别的是中间一人,矇着银丝眼罩似乎不能视物,一头银发行走间光芒万千,闪得旁边的女士们两眼冒心。而左边的金发少年神采飞扬,右边的灰袍青年气度沉稳,也不可小觑。
亚朵冷眼看着他们走近,维加默默走到她身旁。
“幸会,亚朵·辛卡德夫人,维加·辛卡德先生。”出乎两人意料,竟是那盲眼男子交涉,彬彬有礼的态度让人油然升起好感。亚朵却不客气地顶回去:“你们有什么事?”
“打扰了。”洛德依然谦和地笑着,打开一张折叠起来的卡片,小莎的形象栩栩如生地浮现,迪罗和弗克没有漏看夫妻俩细微的表情变化,“我们是这孩子的家人,请问你们有见过吗?”
“见过。”亚朵直言不讳,“她溜到我的船上,还拐走我弟弟,我们正想请教她跑哪儿去了。”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虽然料到主君不会乖乖被他们逮住,扑空还是令他们大失所望。
“各位尊姓大名?可否告知那女孩离家的原因?毕竟我们的弟弟也牵连在内。”维加挂着温和的笑脸索取情报,他嘴上不关心,心下着实担忧小叔的安危。洛德微一迟疑,报出自己等人的名字,苦笑道:“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陛下为何离开奥法之眼。”
长老们平时深居简出,但在各领域都是响当当的杰出之辈,亚朵和维加见多识广当然听过,对方又明明白白说出“陛下”二字,当下暗叹安杰真是结交了一个大人物。
“那么,这位莎娜陛下会去什么地方,你们总比我们清楚吧。”即使面对的是名人显要,女船长的姿态仍是一点也不低。迪罗插口:“她确实是中途下船的?”
“这只有天晓得,之前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进来。”亚朵大方地指指货艇,“你们可以搜。”长老们局促地对视,他们都是礼貌之人,如何做得出这种事。弗克胸口的徽章突然发光,按着聆听了一会儿,他脸色沉肃地垂下手:“大长老说魁尔他们在万变之境遇到了麻烦,要我们把陛下的事交给领主们,回去帮忙。”
“他自己不可以联络领主吗!”迪罗暴躁地喊道。洛德左右为难。
“除了梦游的无面之王和尚未複原的嗜血之王,其他领主都来这儿参加五百年一度的聚会了,这种场合他们的部下联系不上。”弗克有条不紊地解释,同时叹息所有的事怎么都挤到一块儿发生。
“没办法了,两位,我们有急事必须赶回去,不知能否拜托你们出席这次的拍卖会,请诸位领主出面找回陛下?”明白轻重缓急,洛德只得压下私情,恳切地央求。
“至少给个证明吧,不然我们还不被分尸。”身为商人,能参加那样大型的拍卖会固然高兴,但是亚朵还没天真到以为能安然无恙地出来。领主耶!杀人不眨眼,砍人不偿命的大恶魔!
“我留下!”迪罗不由分说地表态,双手抱胸的模样像个赌气的小男孩,“洛德你也别走,那老头就爱大惊小怪。我才不信温梨和魁尔两个会摆不平,真的那样,我们回去也没用!”弗克的心思精细得多:“恐怕变故不单单出现在桑塔塔一带,大长老才要我们都回去坐镇。”迪罗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正确。维加忽而举起手:“那位小姐你们认识吗?”
三人顺着他的食指看去,一同变色。一个身穿白色连身裙装的女郎款款走来,年约二十多岁,一双清灵剔透的大眼却有少女的感觉,眉间一缕婉约的轻愁为她增添了楚楚动人的风姿,整个人就像一朵沾着露水的清纯百合,胸前垂挂着一颗心脏形状的蓝色结晶。
十来个肩披纹十字白披风的红袍人簇拥着她,神态恭谨。
“真难得,她也来了。”迪罗喃喃道。亚朵好奇地问:“她是谁?”
“这裏的领主夫人。”
领主夫人!?那不就是……嗜血之王的老婆!夫妻俩目瞪口呆。
“没想到在这裏见到长老们。”长发轻挽,气质一如小少女的女郎吐出黄莺出谷般的柔美嗓音。洛德三人肃然还礼:“您也是,邱玲夫人。”
“别叫我夫人了。”邱玲浅浅一笑,温婉雅致,“我们一起去会场吧?”
“是这样的……”洛德带着不忍说明前因后果,心知眼前的人很需要支持,因为这位领主夫人,并不是恶魔,而是出生于地球的人类。
果然邱玲唇畔的笑意渗入几许失落:“既然如此,三位长老快回去吧,我会告诉他们这件事,不用为我担心,有拉菲陪着我呢。”她的善解人意更令洛德心酸,瞥了一眼那颗项坠:她丈夫陪着她?一块心脏石?
气氛正有些僵硬,邱玲的视线定在他身后。
洛德等人一齐转过头,这回,震惊得呼吸不稳。
玄黑色长衣,暗红色的线绣在下摆点缀出古典的图案,搭配血色额冠显得诡艳而妖异,容色清冷,线条优美的唇紧抿,漆黑如夜的发瀑一丝不乱地披在颈后,衬得耳下精致的银十字耳坠宛如深冬夜空闪耀的星辰。
白发垂肩,头戴蕾丝头箍的清秀女仆如影随形,举止优雅却带有一种无机质的冷漠,红宝石似的瞳眸也沉静得不含人气。
“魔……魔皇陛下。”洛德的低喃使爆炸的余波也扩散到亚朵和维加脸上。
“洛德,迪罗,弗克。”魔皇开口道,语调是法师特有的舒缓轻柔,充满了韵律感。
连同最心高气傲的迪罗,三人一齐恭恭敬敬地行礼,这位陛下值得他们这么做。
“你们是安杰·梅隆的姐姐和姐夫吧?”席恩看向夫妻俩,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照面的刹那,他感到一丝违和感,细察又没有异样,只得暂时搁置,“他和我外孙女在雪岩城,我的养子应该找到他们了。”
松了口气的不止亚朵和维加,还有洛德三人。
迎上邱玲略带复杂的眼神,席恩看了看她胸口的恶魔之心:“拉菲格还没醒?”
“两年前就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影像了。”邱玲绽开幸福的笑靥。点点头,席恩轻碰心脏石微温的表面。
“他的心情还不够稳定。”短短的慰问后,他收回手,“不适合同格蕾茵丝见面。”
清澈的眼眸闪过赤|裸裸的恨意,邱玲抬起头:“拉菲会杀了那个女人!”恶狠狠的声线,让人有被咬住脖子的窒息。
亚朵不禁佩服她的胆量,因为众所周知,餍魔之王格蕾茵丝是魔皇的床伴,而这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子竟敢当着他的面要砍要杀。
三位长老却清楚内情:对部下之间的争斗,席恩是素来不闻不问的。
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示意那些红袍守衞护送邱玲离开。
“对了,阳他们要回来了。”临走前,邱玲扔下一句。她口中的“阳”,是曾经和她一样被召唤来的同学之一。
席恩牵起嘴角,却殊无笑意:“我知道,等这边的事了结,我会去找她们。”
确认了内心的忧惧,邱玲转身离去。她虽嫁给嗜血之王,成为魔皇派的一员,和站在神明一方的同学们也有旧情,急着去提个醒。
明了她的小花招,席恩并不在意,环顾剩下的人。
“我去拍卖会,你们同行吗?”
※※※
来到精致幻美得不可思议的地下拍卖场,人类们很快|感到后悔。
恶魔的聚会,不是他们该涉足的啊!
灵魂雕琢的花、众神使徒的骸骨、用药变异的合成生物、内脏作成的料理和婴儿干尸……种种血腥而残忍的收藏一一展示,令人不忍卒睹。尽管也有诸如太古法器、高等魔具之类的正常物品,心肠最软的洛德教授还是首先告退,接着是见识过又无利可图的商人夫妻——恶魔是以物换物,而非货币购买。
无动于衷的魔皇捧书阅览。弗克有样学样,翻了几页展览品手册后,问道:“陛下,成魔的滋味如何?”
闻言,本想去照顾友人的迪罗停下脚步。
银眸不带感情地扫来:“我没有魔化。”身旁的机关女仆为他的杯子倒满自携的水果茶,因为这个大厅里,只提供鲜血和美酒。
“不是的,那个……”不善言辞的言灵系教授情急下有点结巴,“我是说,身为人类公敌。”越听越骇然,迪罗暗暗向僚友打手势,要他闭嘴别找死。弗克却不惊慌,从短暂的相处,各种渠道,他了解到这位魔皇虽狠毒寡绝,却是个极为自制清明的人,决不会因一时的不快诉诸武力,甚至还给每个交往过的对象一种非常随和好说话的印象。
“呵。”低沉如耳语的笑声逸出唇,席恩一手支颊,袖管上的红色纹路如同血液流淌,淡然而简短的叙述不含任何感情成分,“小时候就立志,到意识到时,已经没感觉了。”
“可有后悔?”
“不。”顿了顿,席恩侧首打量他。弗克被他瞧得怪不自在。
运气真重要啊。从两位教授身上,席恩联想到了自己的老师们。小莎和他的际遇,差别岂有一个“大”字能形容,与他的孪生弟弟倒是有的一拼。
台上的异常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鲜艳的毛皮衬垫上,摆放着一只造型古雅的高脚酒杯,纯黑的不明金属上盘踞着一头暗金色的骨龙,伸展的双翼环抱住杯身,头部旁雕刻着一个细小精美的纹章:一朵绽放的白菊和一把曲柄镰刀。负责解说的恶魔匆忙翻着羊皮纸,因为上面没有关于这件展品的说明。
“我要那个。”甜美娇慵的女声,带着魔魅的蛊惑,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包括几位男性领主,都忍不住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纤纤素手伸出垂荡的纱帘,细腻、柔美、莹润如玉,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光滑圆润,半透明的宛如宝石。只是一只手,就美得勾魂夺魄,令人急于一睹隐藏在薄纱后的绝色佳人。
魔皇眸光一闪,喝完茶站起,目的既已达成,就没必要久留了。
几乎在同时,包厢的门打开,长长的裙裾逶迤而下,流泻出醉人的芬芳,魅魔女王婀娜多姿地靠着门,妩媚的眼扫过黑衣男子,秋波暗送,那只金杯放在唇畔,刻意倾斜45度角。
看出她的暗示,席恩大步上前。
“我的陛下。”得意地笑开,使无数恶魔和人类男子疯狂的柔荑勾上了被黑天鹅绒布料包裹的肩膀,格蕾茵丝吐气如兰,“今晚,我要你陪我。”
话音刚落,两人影踪不见。
构装生物不动声色地收拾餐具,仿佛没看见。两位教授对望一眼后,也耸耸肩当作没有一男一女存在过。
他们去做什么?大人都心知肚明,好孩子不要问。
※※※
黑色的丝绸床单上,美艳的女领主翻了个身,交叠的双手托着形状完美的下颌,笑吟吟地凝视背对自己,坐在床沿穿靴子的主君,用歌唱般的语调道:
“灭神禁具之一,‘哭泣骸骨的神樽’,一旦倒置,会不断流出‘断魂的残酒’,为世间带来无尽的死亡——主子,你在收集这些有趣的东西?”
“你认识?”不意外地回首,法师平静的神情像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听说的!”格蕾茵丝断然否定,开玩笑,她才不会承认自己神代就活着了,年龄是女性最大的秘密。席恩也不戳穿,掏出一只扁扁的六角形盒子:“破灭之灯。”
打开盒盖,一枚玫瑰胸针在黎明的昏暗光线中闪烁着蔷薇色的光芒。本能地感到其中蕴涵的强大诱惑力,格蕾茵丝双目一亮。
“罪欲之花。”纤细白皙的手指合上潘多拉之盒,淡漠平稳的男声在残留着暧昧气息的卧室里回荡,“若不是我去的时候还没开花,花都就变成第二座索多玛城了。”
在地球做过一段时间的假神甫,魔皇对《圣经》的内容烂熟于心。
而伊莎贝拉也没料错,友人的确不是为了专程探望她。
格蕾茵丝呵呵笑道:“听起来很有意思,你为什么多管闲事?”席恩对酒杯施加凝冰封印,变小后塞进腰包,冷冷地道,“伊莎贝拉在那儿,不行!”
啧了咋舌,青葱玉指爬上他的背,调情地勾画。
“人类的小丫头到底还是勾了你的心吗?或者——”伏上他的背,先是麻痹地轻咬他柔软敏感的耳垂,然后冷不防咬住他的颈侧,触电般的震颤让她确认了血族少女的影响依然强烈,主君并未变心。
“格蕾茵丝。”压低的嗓音透出浓浓的警告意味。
“是是。”笑眯眯地躺回去,柔媚的鬈发覆盖住不着片缕的娇躯,“破灭之灯是放在奥法之眼?似乎是针对你哪,我的陛下,你打算如何还击?”
席恩奇道:“你不知道创造这些法器的人?”格蕾茵丝不文雅地咬牙:“我那时侯还没出生!”
“出生了。”某个男人压根不懂得顾及美女的面子。
换作别人,餍魔之王早就把他踢出房外了,可是她没本事赶眼前这个,只得忍字头上一把刀。
“……好吧,但我确实不清楚。”言下夹杂着切齿声。
审视她片刻,席恩别开眼:“那我去问惹出这件事的人。”
※※※
艾斯嘉大陆·北港希望角——
林立的桅杆犹如冬日树叶落尽的森林,映着蓝天碧海。浓郁的海风强劲地吹拂,海鸥沙哑的叫声不绝于耳。一艘三桅大船缓缓靠岸,木板放下,一男一女手牵手下船。
男子清秀白净,略带稚气的五官宛如少女,乌发在脑后一束,晶紫的瞳美得惊人,身穿双排扣的皮革外衣,肩上随意围了件斗篷;女子看似十七、八岁年纪,头戴一顶奇怪的鸭舌帽,黑发剪得短短的,穿着小厮的衣裳,肤色晒得微黑,中性秀雅的容貌很有些雌雄难辨。两人有说有笑,神态亲密。
“大姐,小阳,你们一路走好啊~~~”相反,船上一片悲声。
紫眸青年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还会回来的。”黑发少女微笑提醒:“他们又叫你大姐哦。”轰!火药库爆炸,两人醒目的外形和气势凌厉的大骂引来不少观瞻。
“史列兰,我们回来了。”轻抚略有隆起的小腹,杨阳浮起感伤之情,环视久违的风景,深深叹息,“希望这次小雷能原谅我。”
握着她的手一紧,抬头对上一张写满紧张的脸,杨阳发自肺腑地笑了,回握他:“别担心,即使他不原谅,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好了哦。”诺因闷闷地道,他本是火暴脾气、任性自我、不顺心就拔剑砍人的类型,然而不被接受的情伤和长达九年的蹉跎磨平了他的性子;对这个外表温和内在固执的爱人,也实在没有办法。
“嗯。”温柔笑应,杨阳翻了个白眼,拍拍肚子,“我们孩子都有了耶!”
诺因嘿嘿傻笑,印证了恋爱中的男人都是傻瓜。
“昭霆她们来了吗?”杨阳四下搜寻,蓦地噤声,双眼惊骇地瞪大,定格于不远处的身影。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只有他身边的空气好像不一样,割裂出一块独属的空间,透明的气流拂动他夜色的长发和黑天鹅绒长袍,淡透的银眸冷冷睇来,特别在她的腹部停顿了一瞬。
“十年不见了。”醇厚优美的男低音,清冷而有韵味。
“席席席恩!”反射性地闪到丈夫身后,只露出一对眼睛,杨阳警戒地瞪他,横举法杖护衞尚未出世的孩子,“你又想干什么?”诺因更是第一时间抽出神剑艾留申。
视若无睹他们不友好的态度,魔皇淡淡道出来意:“我对暗黑神小弟弟没兴趣,我有话问你们。”
“我们和你没话好谈!”诺因一口拒绝。
“由不得你们。”
“阳……啊——又是你这个变态!”拔高的女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接连出现的人们却加剧了双方的敌意。
一个身穿奇装异服,气质活泼的棕发女郎;由俊逸的青年陪同,手提竹篮的秀美少女;还有一个和诺因长相酷似,银蓝色秀发的清秀女子和一个高大英气的军装男子。
“哥哥……”银发女子想靠近,被兄长喝住:“莉莉安娜,别过来!雷瑟克,抓住她!”
“可恶,如果那臭小子在——”棕发女郎握紧拳头,那少女动作娴熟地拦住她:“小霆,别冲动。”俊逸青年护住她俩,白金色短发下的苍蓝眸子一霎不霎地注视敌人,小声道:“菲莉西亚和维烈就快到了,先看看情况,他不像要和我们打架。”
说曹操曹操到,从另一边赶来的两人使周围的温度降到冰点,魔皇始终无表情的俊颜微微扭曲,薄唇牵起轻蔑的笑痕,封印了火焰的冰瞳射出令人生畏的寒光。
清俊尔雅的白衣青年与他对视,一手将比他更愤怒的主君推到后面,视线有半晌落在死敌背后的构装生物脸上,他不会忘记就是这个女人一力打烂了上百艘战舰,把魔界破坏得千疮百孔。
“我答应了基连,不杀你。”席恩柔声道,柔和得悚人。维烈的声音是相反的冷硬:“你不配提父亲的名字。”
看透他的心理活动,魔皇轻声一笑,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接着,他全身一震:“席恩!”
褚色长衣的俊朗青年远远奔来,打成辫子的棕发飞舞。魔界宰相身后黑发紫眸,和诺因一模一样的女郎吃惊地转过头:“肖恩师父,你怎么来了!”
“来接杨阳和诺因啊。”喘了会儿粗气,溢满喜悦的琥珀色眸子直直凝望孪生兄长,“席恩,我终于找到你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想见的人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不自觉涌出和维加夫妇相似的感慨,席恩不再废话,魔力的文字在心中酝酿。
施完法的瞬间,已经引来许多观众的一群人从原地消失。
※※※
“还是没赶上。”
懊恼地趴在电脑桌上,邱玲凝视专注设计程序的友人,犹如出水芙蓉般清艳的丽容,孤意在眉,寒意在睫,充满了距离感。
她忽然发现:她们这些后代中,属这个朋友最像那位祖先。
冰宿推了推银框眼睛,纤细灵活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用淡淡的语气道:“如果席恩是去找他们麻烦,你及时通知,也不过是让他们明白着死罢了。”
唉,连口气都好像。邱玲由衷感叹,担忧地问道:“你说席恩找他们干嘛?”
“情报太少,无法分析。”
拜托!你不是机器人!尽管和眼前的人有十多年的交情,邱玲有时候还是受不了她冷冰冰的脾气。
“咦,玲姨来了?”一个穿小学制服,脸蛋极其俊美的男孩奔进来,把书包一放,抱住母亲亲了两记,再一视同仁地在她脸上印了两个响吻,挥着小手往外跑,“我去买菜,今晚在我家吃吧。”
“到对面买三客盒饭就行。”按住鼠标,冰宿的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拜托~~妈咪,今天是我生日耶,爹地一定会来的,而且还有客人。”一脸无奈地说完,小大人模样的男孩拎着钱包奔出房间。目送他小小的背影,邱玲满心羡慕:“时雨真可爱。”
她也想有个孩子,可是丈夫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给她。
冰宿冷哼:“将来也会是个小狐狸。”属于男性,修长有力的大手抚上她茶色的秀发,然后是在耳边低喃,清冽迷人的男中音:“大狐狸是谁?”
“明知故问!”仰头瞪视丈夫,冰宿习惯性地讥刺,“还是老狐狸。”
“你太伤我的心了,冰宿。”
突然出现的男子年约三十上下,脸上略有风尘之色,却不掩容姿的出众,当灰白的旅行者斗篷褪下,露出一袭笔挺的黑色军装,统治者的魄人风范也随之展露,月光般淡雅的金发与刚刚跑出去的男孩一模一样,瞳色却是纯粹如冰雪的蓝。
他肩上还趴着一只黑猫,以优雅的动作跳下,接受女主人亲昵的抚触:“暮,最近好吗?”
“去了很多地方。”回应的是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待会儿罗兰会说给你听。”
“邱玲小姐,慢坐。”罗兰微笑。看着他历经岁月洗涤不变的笑容,不停流动着时间沙的沙漏项链,没有生命迹象的高挑躯体,邱玲感到一股隽永的悲凉在心底泛开。
她和拉菲还有重聚的一天,这家人却只有有限的相处时光。
※※※
视野变换,首先入目的是一张精致的镂金橡木书桌,上面摆放着绘有蓝百合花纹的白色细瓷杯,纯正的手磨咖啡散发着香气,旁边还有两三样点心和一个小巧雅致的银壶。桌子左侧一字排开两列书架,厚重的古籍一直堆到天花板。另一侧是搭配着暖色墙板的壁炉,金色的魔法火焰欢快地跳跃,将整个客厅染成一片温馨的橙黄色。
杨阳呆呆坐在复古的沙发椅上,瞥见手织羊毛地毯上或坐或躺的朋友们,表妹昭霆还挂在水晶吊灯上哇哇叫——她的待遇似乎最好。
对面靠桌的位置,一个端着托盘的少女满脸和她不相上下的惊讶之色,直到此地的主人朝她投以询问的目光。
“啊,魔皇陛下!”少女情不自禁地挺直背,脸颊浮起崇拜的红晕,“您回来了,客人们需要茶水吗?我再去准备。”
“不用,你是弗克的助手吧?”
“是,我叫迪莉亚!”听到偶像认得自己,少女兴奋得双眼灿灿放光。检视了一遍确定食物没问题,席恩点点头:“你先下去,暂时别让人来打扰我。”迪莉亚应了声,刚跨出两步,杨阳叫道:“等一下,席恩,你把维烈弄哪儿去了?”
“厕所里。”魔皇解气地轻哼。杨阳哑口无言。
这家伙袍子下面绝对有条恶魔尾巴啊啊啊~~~
砰!某扇门打开,脸色铁青的魔界宰相出现在女儿同情的注目中,他刚才就掉在马桶上头,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这还要感谢席恩引进地球的高新设备——浴缸和马桶,而不是蹲着嗯嗯的……
“魔皇陛下太厉害了。”迪莉亚打心底钦佩,是啊,这么精确的微控力,实非常人能办到。
“席恩,你——”维烈气得头顶冒烟,他温吞的性格说不出粗话。
“肖恩呢,又被你弄哪儿去了?”昭霆一边荡秋千一边质问。席恩在木雕精美的高背椅坐下,悠闲地端起咖啡啜饮:“世界的不知名角落。”
“……”
杨阳再次肯定:这男人的本性一定超级恶劣!
诺因跳起来骂道:“老僵尸,当年哈玛盖斯没宰了你真是老天不长眼,现在你又想怎么样?”席恩眯起眼掩饰动摇,养子受制于血咒而差点杀死他的过去是他们共有的心伤,此刻被人撕破刚结痂的疤,如何不痛?
迪莉亚冷觑了眼这个无礼之徒,转身离开房间。除非是外界人,否则奥法之眼会让所有对魔皇口出狂言的人亲身体验“法师不是好惹的”这一真理。
“诺因。”杨阳也觉丈夫过分了,拉拉他。虽然他们不知情,但当初生命女神是用了卑鄙手段。何况要说老天不开眼,这裏每个都是,没有一个手上不曾染血……
“全部坐下。”相当于“律令·震慑”的命令取得压倒性效果,指示下仆以闪电般的速度欺近黑发少女,拔出佩剑漠风横在她的颈项前,席恩冷笑,“不想宰相之女的脑袋被我割下来,就乖乖不要动。当然,你们可以把她的头再按回去。”料定就算杨阳是不死之身的魔族,诺因等人也不敢试。
呜呜呜,为什么碰上他我都是人质的命?杨阳无语泪千行。
“你们是不是解开了【黄昏之岛】的封印?”席恩单刀直入,没头没脑的问题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杨阳和诺因面面相觑,眼里是相同的惊异。
“那个……不是大陆吗?”和丈夫一起航海旅行的杨阳吞了口口水,亏她还以为自己成了哥伦布第二。诺因感觉耳熟地喃喃片刻,大叫出声:“啊!莫非是《失落的禁章》上记载的——”席恩颇为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毛毛躁躁,肚裏还有些墨水。
“就是这个。”
“那是什么?”昭霆好奇地嚷嚷,她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言行却没有半点成熟的迹象。
“我也只看过几张不知所云的片断,那本书不全,大半被烧了。”好歹是亲亲老婆的表妹,诺因给了几分面子,衝着席恩吼道,“好放人了,老僵尸!”
魔皇充耳不闻,平静自若地道:“神代末年,吾辈中有一位惊才卓绝的大法师,参与了【灭神计划】,创造出六件威力强大的禁器,但是计划发动前夕,她被卷入一桩政治阴谋,囚禁于……”
“我们没空听你讲历史。”维烈语气不善地打断,沉声威胁,“快放了杨阳,不然我也叫菲亚斯他们进来,杀光你的徒子徒孙。”
“等等,维烈,是我们解开了封印,理应听他说完。”杨阳劝道,她的父亲每次碰到席恩就像起化学反应一样性情大变,无礼又暴虐。维烈窒了窒,强词夺理:“即使如此,也是他们法师之间的斗争。”
“就是嘛。”昭霆大力赞同,只差没摇旗呐喊,“阳你和诺因又不是故意的,他凭什么怪你们?要我说,他是现世报,让他和那个法师拼得你死我活,我们乐得看好戏。”她直觉敏锐,抓住了对方来兴师问罪的真正缘由。
席恩没有说出若非他回收及时,那些重现人世的魔具会造成多大的灾难,反而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些人振振有词推卸责任的丑态。
“你们俩给我闭嘴!”被他戏谑而冰冷的视线看得一阵羞惭,杨阳定了定神,诚恳地道,“席恩,你继续说。”
“囚禁的地点就是黄昏之岛。”冰眸迸裂,流露出一丝热切,“你们有见到蕾诺雅前辈吗?”杨阳和诺因愕然:“蕾诺雅?”
“蕾诺雅·瓦伦丝,吾辈中第一位突破十二段,达到神级的大法师,被誉为【魔道女王】,【最接近神的人】。”魔皇此时的眼神只能用“狂热”形容,看得众人怪悚的。昭霆一个激灵,叫道:“你说魔道女王,难道她是女的吗?”席恩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当然是女的。”
在场的女士振奋地互望:同胞为她们争光啊!
“那她和你谁厉害?”轩风故作天真地问,实则探听虚实。吉西安和雷瑟克却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色。
答案不言自明:是席恩。蕾诺雅只是最接近神,席恩却是成为了超越神的存在。
“她的天资应该超过我,被困时才28岁。”言下甚是叹惋。
“哈,还不承认呢,男人就是死要面子。”误会了他的意思,昭霆嘘道,“我等着她把你扁成猪头。”席恩不屑理她。杨阳兴致勃勃地问道:“其他还有谁?月是神级的法师吗?”
“月前辈没有到十三段,但他以另一种方法实现了永生,又对魔阵和时空系法术有独到的研究,成就也相当出色。”在昭霆恼怒的瞪视下拿起一块香草饼干塞进嘴裏,席恩故意慢吞吞地嚼啊嚼,馋死她,“神级法师是指有一个或几个领域达到十三段的法师,历史上除了蕾诺雅前辈,就只有寥寥数位。不过,这只是大概的分类。在法师的较量中,等级不是决胜的绝对要素。”
“还在臭美。”受到饥饿的催化,昭霆的怨气更重。维烈看了看女儿脖子上的利剑,也越来越焦躁。偏偏当事人还没事人般,与行凶者热烈讨论起来:“神代法师的总体素质和魔导历相比如何?我对魔导历比较了解,记得那时侯有【隐贤者】达拉、【金辉之钥】凡·尼尔笛斯洛克、【真夜之镰】艾德里恩、【位面旅行者】雅克·罗比安、【红夜法师】瑞维恩、【水之圣女】艾蜜莉这些着名的法师,有的还魔武双修,他们水平怎么样?”
“只有达拉和罗比安够格。位面旅行者也许现在还活着,他是不老不死者。金辉之钥是个镀金的跳梁小丑。艾德里恩是暗黑骑士,不是法师。红夜法师和水之圣女的下场你知道了,艾蜜莉圣职者不算数,拉菲格是很不错的,但他也没到十三段。”
“那大黑暗时代呢?东方学舍可是人才辈出啊。长老们是神子神女不算数的话,那些老师总是真材实料吧。还有没登记在案的隐士……”
喂喂喂,他们开学术研讨会了?诺因等人听得连连翻白眼。席恩眸色一暗:“我是暗月出生,东方学舍的整体力量比我们强,但是精英比不上我们。”
暗月?啥米东西?包括有【会走路的图书馆】之称的诺因在内,众人都没听过这个名词。杨阳猜测是叛逆法师的大本营,眼前的人一看就是黑袍。
“不过真正的最强者是在空白势力,【魔女】依维拉和【不朽之君王】布拉得·墨,他们是我的老师。”席恩淡淡地道,坚固的冰镜完全掩盖了内心活动。昭霆早已憋得不耐烦,闻言立马开骂:“难怪你这么嚣张,老不死!还嫉妒肖恩,明明运气好得没命!”杨阳却从宿命的另一半那儿得知他哥哥的老师们都是混帐王八蛋,抹抹汗不敢再问下去。
拜强者为师,未必是好运啊。
至于大黑暗时代之后的创世历即现代,魔法式微,能人凋零,才会在这位即使放到古代也能横扫无敌的魔皇陛下重新崛起后,只能望而兴叹。
这样说起来……某些历史学家分析得没错,古世历末期魔族的破坏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想到这裏,身为魔界宰相女儿的杨阳不禁深深愧然。
判断昭霆只会搅局,席恩对她施了个定身加沉默,然后道:“言归正题,你们没见到蕾诺雅前辈?”诺因咋舌:“那座岛就像幽灵一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魔力探测和指南针全不能用,是阳骑着小姆去查勘,我再用雷劈她投下的铁棒,它才不动了。但我们还是靠近不了,真够邪门的。”
“原来如此。”席恩略一思忖,“据说黄昏之岛在次元的夹缝中,坐标不断变动,是【白银王】路比埃用蕾诺雅前辈自身的魔力困住她的永恒囚牢。你们那么误打误撞,可能唤醒了她的意识。”
“那她逃出来了?”杨阳感到良心刺痛,“对不起,是我们的错。”轩风安慰道:“小阳,那位蕾诺雅法师又不是罪人,你们放她出来,也不算坏事啊。”
“对啊,那女人是犯了什么法,让你巴巴抓我们来盘问?”和妻子不同,诺因丝毫不以为愧。
“只是问问,你们可以走了。”席恩下逐客令。众人眼中顿时迸出火花。
搞什么!当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阳想起一件事,茅塞顿开:“难道说,那位大法师创造的禁器也一并出世了?那……那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昭霆和维烈的怒气值这才略微降低。
“没有。”
再次爆满,“我们走,杨阳。”维烈用异能设下空间断层,隔开凶器。
虽然手中的次元之刃能轻松划开这道薄薄的障壁,格兰妮却秉持主子不张扬的良好风格,依旧一动不动。
“不行,一定出事了。”坚定地对父亲摇摇头,杨阳转向对面的人,“抱歉,请告诉我详细经过。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席恩毫不领情:“你帮不上忙。”杨阳咬了咬牙:“那至少让我留下!我有责任看到这件事平安结束!”
魔皇注视她半晌,颌首答应了她的请求。
※※※
艳阳高照,鸟群飞过晴朗的蓝天。
身下是松软的土地,延伸开去的手脚可以感觉出刚萌芽的嫩草,带着甘甜花香的和煦微风轻抚脸颊。
在这几乎能够融化身心的氛围里,棕发青年却沮丧地叹气,抬起右臂盖住眼。
又错过了,不,是被扔出来了。
十年……比浑浑噩噩的千年更沉重的数字压下,他一时喘不过气来。
养女和友人的面容清晰浮现,他有个回去的地方;身为一缕游魂,也许他更应该去冥界和情人重聚,可是……
心像缺了一个大洞,怎么也填不满。
千年前,在他不知道的黑暗角落,他的双胞胎哥哥一直在追逐他,直到以那样狠绝的方式划下无法弥补的裂痕。
千年后,在化为执念的恨意被点醒、消散以前,席恩的双眼依然只看着他,爱恨皆然,而如今,是他被抛弃了。
‘肖恩,你是……没错的。误会的是我,因为误会做出那些事的也是我,但是,我不后悔。’
‘曾经,我恨不得杀了你,让你堕落,明白我所受的苦,明白我是什么感受,但今后,我只想和你再无瓜葛,不要看到你。’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你不是能轻易遗忘吗?你不是还有很多朋友吗?就算他们全死光了,你还可以找更多人来爱。你永远不会寂寞,永远不会珍惜,永远不会真正爱谁——亲爱的弟弟,我为我一句话让你变成这样道歉,是我自作自受,永别了。’
说不出的苦,一如干涸的泪腺。
身为最无辜的受害者,他本不该烦恼,然而他无法否认,他伤害了很多人。
他的哥哥,他的弟子,他的爱人……
席恩说,‘碎了的就是碎的。’所以他对维烈始终难以释怀,但是席恩……是不同的。
当一切的恩怨纠葛剥离后,只剩下那个唯一也是最初的愿望。
重新系起那条断裂的纽带,就像他们一起在母亲的子宫里时。
不可分割,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无论彼此的关系如何扭曲,无论对方都被自己伤得多么深。
如果席恩忘不了,不能原谅,那就由他来让他忘记。
追上去,这次换他追逐。
沉淀了决心的眼睁开,澄明无波,下一刻,浮上诧异之情。
咩咩的叫声传入耳中,肖恩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被一群雪白的绵羊包围了!
难道……难道席恩把他扔进羊圈里?
“你是谁?”
清脆稚嫩的女声,略带紧绷,透出一丝不明确的颤抖。肖恩坐起身,越过一头羊的背,看见了发问的人。
十四、五岁的女孩,拿着放牧用的鞭子,身上穿的却是黑色的巫师袍,尖顶宽沿的帽子下,洋红色的秀发在尾端打成卷儿,小巧精致的脸蛋上,表情十分古怪,似是失落,也似乎是释然。
“我还以为是个精灵跑进来睡觉了。”她露出属于法师的,高傲孤僻,嘲讽与自嘲并存的独特微笑。
“呃……这世上已经没有精灵了。”本能地感到这女孩不同寻常,肖恩搔搔头,不觉感染了她的笑容,“大概只有我哥哥一个,海精灵。”
女孩眯起眼,细细打量他的脸孔,忽而笑了,符合她外表,天真无心机的灿烂笑靥。
“你叫什么名字?”
“肖恩,肖恩·普多尔卡雷。”
“好,这些羊送给你了。”用鞭子指指他,女孩背转身离去。肖恩愣了两秒,喊道:“等等啊!你把羊送我干嘛?”
“因为我不需要了。”女孩回过头,帽檐下的眸幽冷深沉得不像个孩子,“送人也好,宰来吃也好,随便你。”
“我也要走!没空照料你的羊!”被那相似的眼神震惊,肖恩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向她。女孩皱着眉注视他接近,排斥意味浓厚地道:“你去哪里?”
再一次将她和另一个人重叠,青年只觉痛楚从心底蔓延到指尖,话语不受控制地吐出:“我……想要变强。”直到能和你并列。
“……这样啊,那么来吧,你资质相当不错,也许哪天我会有心情调|教你。”
再度笑了笑,女孩径自大步走远。
※※※
布局杂乱的花园里,开满了红色的郁金香、纯白的马蹄莲与紫罗兰,脚下的青草翠绿柔软,棚架上的葡萄果实累累。白色的岩壁前面,此地的主人正大肆抒发画瘾,展示何谓涂鸦版壁画。
安杰对这个光景摇摇头,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开。
来到无面之王的城堡已经三天了,狄烈多等人第二天就告辞离去,理由是天生穷命,不适应舒服日子。老实说,安杰对这种闲闲养蚊子的生活也过腻了。若非挂心友人,真想跟着跑路。
欧斯佩尼奥说小莎正在疗伤调节,他不好打扰,只得成天在有限的范围内闲逛。因为出了无面之王的寝宫,没准就会被哪个高阶恶魔逮去开膛破肚。
“安杰!”
捉弄的笑声在身后扬起,少年吓了一跳,转过身,喜出望外:“小莎!”
踩在一根树桩上,女孩咯咯笑着,双手背在后面握着法杖,晶灿的绿眸闪闪发光:“久等了。”
“你好了?”安杰欣喜地抱起她轻轻放下,摸摸她的头。
“别摸啦,你的习惯和舅舅好像。”小莎佯装不悦地嘟起嘴,左顾右盼,“费艾他们呢?”
“……回去了。”
“什么!太不够意思了!人家还想招待他们!”这回小莎是真的生气。安杰干咳两声:“他们叫你伤好后去看他们,会送礼物给你。”小莎这才略略消气,牵着他的手跳了跳:“舅舅说要见你哦,我先去准备午茶,你慢点过来。”
第一天龙神有和外甥女的恩人们见面,但是他一见小莎,就变了脸色,抱着她直冲内室,所以安杰连他的模样也没瞧清楚。
微笑目送友人,安杰看向欧斯佩尼奥所在的位置,本想邀请他一块儿去喝茶,见他画得起劲,不便打扰,就慢慢踱过去。
转了会儿找不到友人所说的茶会地点,少年正想大声呼唤,迎面走来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十八、九岁年纪,精雕细琢的五官,眉目间流露出坚毅的气质,举手投足却如暖风般慰贴自然,形成一种特别的魅力。前额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来,丝丝缕缕近于乌黑的深褐。
浅蓝的眼眸轻弯,上扬的唇角温柔似水,柔和得可以融化人心:
“我是小莎的舅舅,你就是安杰?”
※※※
龙神哈玛盖斯,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最坚定的支持者,晨光女神卡塔瑞亚的兄长,帝国元帅,恶魔军统领,常任国事顾问,驻艾斯嘉大陆特使,商盟参事官,是魔皇的养子兼亲信,重臣之最,翻译了《古今魔法系统梳理》和《能量大统一学说》两部巨着,对现代文明产生深远的影响,主持设立法师总公会,本身也魔力精深,被公认为仅次于魔皇的强者。
电光火石的一瞬,安杰脑中闪过以前在《名人录》上看的内容,张大嘴合不拢来。
在西琉斯,席恩的画像雕塑多到铺天盖地,尽管他为了隐居方便严格禁止,但十二年前,做过摄政王的他立下许多军功政绩,被民众感恩戴德,长相人尽皆知,根本杜绝不了。倒是哈玛盖斯,当时的身份是个不起眼的侍从,声明大噪后,国民对不上号,凭想象把他描绘成一头巨大威武的龙,而人身也是高大魁梧,活像战神再世,最夸张的是胡子像钢针一样根根翘起,魔皇陛下还每每踩住他的龙背摆POSS,事实上席恩从没骑过养子。
所以安杰万万没想到,真正的龙神是这样一个温文和蔼,精致的面容还残留着些许青涩的年轻人。体型虽匀称结实,却和剽悍粗壮丝毫挂不上鈎。灰色针织背心、白衬衫、米色休闲裤和球鞋的打扮,优雅闲散中透出一股书卷气,是个让人一眼就萌生好感的青年。
“啊……我、我是。”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收起乱七八糟的感想,安杰急忙鞠躬行礼。哈玛盖斯轻柔地扶起,拉着他走向小径深处:“别客气,你是小莎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了。”
“那个,元帅阁下……”
“哈哈,我的元帅头衔早被卡雅抢走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哈玛盖斯清朗愉快的笑声完全不会让人不自在。安杰不禁放松下来,也回以笑容:“好的,哈玛盖斯。”
“你今年几岁?小莎从来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真高兴你愿意和她做伴。”
“我今年十二岁,呃,我跟她说是十三岁……”安杰详细叙述了与友人结识以来的经过,突然注意到两人走的路程太长了,这花园没那么大,“这个……哈玛盖斯,小莎呢?”龙神笑道:“那丫头设了迷宫,存心要你好找。”
“真是。”这才恍然大悟,安杰苦笑了一下。
“不过她是为了做一顿能让你赞好的大餐,你知道,小莎的料理水平有点——”未免他误会,哈玛盖斯连忙解释。安杰莞尔:“她是做得不太好吃。”
“是恶魔味觉的关系。其实小莎很努力,从三岁起,她就立志要让主人……也就是她外公称赞她,有时候都到了我看不下去的地步。”哈玛盖斯唇畔的笑意渗入几缕无奈,眼底浮起深浓的情感,温暖而隽永,“主人是个不挑食,但口味极刁的人,他自己又做得比谁都好吃,连我辛辛苦苦在烹饪班学的厨艺,也从没得过他一句表扬,何况小莎。”安杰认真听着,忍不住问出憋了数日的问题:“魔皇很凶吗?”
换作别的场合,这句话足以扣上大不敬的帽子,但是在哈玛盖斯身边,安杰就是有一种决不会被怪罪,可以和他畅谈心裏话的感觉。
让人联想起清泉的蓝眸微微弯起,荡开轻浅却久久不散的涟漪,脉脉如流水,润物细无声。
“主人一点也不凶。”失笑的神情,隐含叹息,“但他确实很冷漠、很不近人情,才会伤了小莎的心。不过,这是因为他在感触方面有些……扭曲、麻木,不是真的没感情。对我们这些孩子,都是真心相待的。”
“这样啊。”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评语,还是来自魔皇的亲近之人,安杰感到非常新奇,也放下了心头的大石,问起另一个刚冒出来的疑问,“哈玛盖斯,你为什么叫他‘主人’?席恩陛下不是你的养父吗?”哈玛盖斯回忆地笑了:“我小时侯是叫他父亲的,后来缔结了主仆契约,当然改口叫主人了。”
“哦。”安杰暗自奇怪为什么要订那种契约,闻到一股怪味,带着强烈的刺|激性,连打几个喷嚏。
“莎娜,你又用大蒜煮咖啡了。”哈玛盖斯不意外地叹气。安杰听得差点晕过去。小莎站在椅子上往芝麻饼挤沙拉,一脸坚持己见:“这样比较好吃嘛!”
这一刻,安杰由衷佩服能把小莎做的料理吃下肚的席恩。
两侧的槐树将枝桠伸向半空,形成一个翠绿的遮阳伞,串串风铃在叶间舞动,发出悦耳的清音。用树根变形出来的桌椅还有年轮似的纹路,古朴典雅。虽然食物不怎么美味,但是席间洋溢的和乐气氛足以弥补这小小的遗憾。
少年咬了一口画着笑脸的烤芝麻饼,又辛又辣,因为放了芥末,再看看姜汁蛋糕和苦杏仁松饼,唉,他还是专注讲话吧:“小莎,是哈玛盖斯治好了你?”正在喝洋葱拌牛奶的女孩用力点头:“嗯!舅舅说那两朵花是我的感应器官,一生只长一次,他能让它们重生,但我的体质不同于一般的鲁米恩迪尔,没有也不要紧,有了反而危险,就索性切掉,关闭了这个部位。”
“原来如此,你现在看起来更像人了。”安杰并不排斥友人耳侧的花苞,不过内心还是更喜欢她人类的样子。小莎绽开甜甜的笑容。哈玛盖斯沉静地喝完自己的麻辣红茶,温言道:“莎娜,主人在奥法之眼,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安杰也去,你的姐姐和姐夫已经和主人见过面,被邀请成为天空之城的常客了。”安杰一口三明治哽在喉咙里,咳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脸如土色:“天哪!他们居然敲诈到魔皇头上!小莎,拜托你说两句好话,别让你外公把他们推上断头台!”
“外公只会用诅咒魔法折磨得那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不会那么便宜了结。”装作不懂,小莎说出更令安杰如坠冰窖的话。哈玛盖斯啼笑皆非地敲敲她,安慰道:“不用担心,这次是莎娜不对,带你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又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只要别太过分,无论多少要求主人都会满足。”
就是怕他们得寸进尺啊!安杰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向上天祈祷他赶到天空之城之前,那两个吸血鬼还没呜呼哀哉。
※※※
透明而悠远的苍蓝发丝在水中飘摇,魔力最盛的满月之刻,饱和的力量化为震荡三千世界的水之波纹,在遥远的始源之海掀起千层浪。
元素躁动不安。沉眠的意识微微皱眉,用思波传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危险近了……无数声音唱和着,融合成急切的洪流:吾王啊——
冷静的意志不为所动:危险?什么危险?
近了……我们不能呼唤它的名字,请小心……
哗啦!水里的人直起腰,丝丝水流沿着如瀑长发滑落,泛开阵阵涟漪,白皙优美的手指拨开垂面的发,露出一张冰霜般清凛的容颜,深沉浩瀚的湛蓝眸子,如水生花一般润泽的淡色薄唇。
“库克……”喃喃念着八百个高等元素精灵用生命换来的半个名字,魔法神听见了低级灵的哭叫,和强大能量体拼尽全力的呼喊,下达不容违抗的旨意,“够了,这样就行。”
不是无名之辈,就有办法对付。
自然灵们渐渐平静下来,遥遥传来殷切的嘱咐:吾王,小心……
无处不在的初能量凝聚了水元素,化作漫天碎散的晶屑,落在他身上。拖着沉重的袍子,他走出放置神体的魔力池,在身后留下长长的晶莹水纹。
昂起头,水滴从下垂的纤长双耳抖落,清隽优雅的侧脸被魔法光辉勾勒出银色的边线。
明确了有极具威胁性的强敌潜伏,魔皇也没有乱了阵脚,他的一生坎坷险阻没少过,敌人更是从来不缺。
胸口传出比以往更难受的窒闷,像有个热源激荡着界元之锁,他挥动法杖乌洛诺斯之影,在水面投下一个浮荡的满月。银光破碎,一条绿影飞出,准确地攀住他湿润的鬓发,顺着颈项一路往上,爬到头顶发出欢喜的细细叫声。
“小家伙。”低咳的唇泛起一丝轻浅却温和的笑意,抬起手把它抓下来,“跨神域旅行是很危险的。”
化身成绿色小章鱼的异界兽神在他掌心挣扎,可怜兮兮地叫着。席恩拨弄它断裂的前足,沉吟道:“抱歉,支配之权杖要支撑欧塞的神识,兰修斯砍断的脚也无法再生,不过——”
话音未落,水波荡漾,室内空无一人。
听到轻微的响动,正在帮大胃王表妹做夜宵的杨阳转头一看,吓得掉了锅盖。
法师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披散而下的发|浪犹如清澈的水流,蜿蜒在同样浸得湿透的蓝色天鹅绒长袍上,雕琢出大理石雕像般完美无瑕的身躯,有着珍珠质感的肌肤隐约透光,碎玉似的水珠勾出精致的下颌。
“你你你……”毕竟十年不见,杨阳开始认不出敌人这个相貌,连退数步才想起,惊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问,“席恩?”他突然跑出来干什么?洗好澡准备吃她?那也该把她丢水里吧。
纤细修长、宛如象牙雕刻的手伸向她,挟裹着无声的魄力和惊悚的效果。
“救命啊——”随着凄厉的惨叫,杨阳异能大爆发,火舌暴涨,厨具叮叮咚咚全部飞起来,又在下一个呼吸,安然无恙地落回原处,而席恩也抓住了他的目标。见他竟然要脱下自己的戒指,杨阳惊怒下忘了害怕,死命推搡他:“走开!这是诺因送我的!”
“谁要这个。”嗤之以鼻,席恩拔下她小指上的精金戒指,给宠物套上。柔和的金光亮起,光滑的切面慢慢有肉色凸出。看到这奇异的景象,杨阳拍拍胸,惊魂稍定:“咦,这不是小绿吗?”
“嗯。”新足长成后,席恩跪下让小章鱼自己趴趴走,“来,试试看。”杨阳跟着蹲下来,瞅着小绿欢快地跳来跳去,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心跳这才趋于缓和。
“后来没见到它,我还以为它被你做烤章鱼了。”
“才没有!”瞪了她一眼,席恩用海精灵特有的剔透嗓音道,“我送它回家。还有,不要叫它的名字,名字带有约束力。”杨阳哦了一声,还是搞不清状况。确定没异常后,席恩脱下福音之戒递还给她,特地解释让她放尊重点:“它是另一个多元宇宙的神,神代时被错误地召唤过来,兰修斯砍下它一只脚,现在我用贺加斯的力量补回去。”
杨阳终于恍然大悟,释怀后,也不禁埋怨:“你刚刚可以好好说啊,我又不会那么小气,何必用抢的。”这男人前世一定是土匪,还是连“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这句经典台词都不肯说的哑巴大盗。
席恩不吭声,自管自和宠物交流着旁人听不见的话。杨阳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再和这个明显有语言障碍的家伙勾通。却不料他起身走向灶台,用她揉好的面粉做各种形状口味的动物和花草饼干。
张着嘴巴从头看到尾,杨阳还反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只见对方将一部分烤好的饼干冷却后倒进一只绘有五芒星封印阵的丝绸小袋子,系上缎带,尾端绕过小章鱼的大头打了个结:“带回去吃。”
直到小绿跳进水盆不见了,杨阳才托着下巴回过神,讷讷说不出话,因为太震惊了。魔皇洗干净手,指指剩下的饼干,示意给她。
“啊……谢谢。”杨阳受宠若惊,也很欣喜感动:这是否友好的表示?
“我用了你的面粉。”现场报答。
切!实在受不了,杨阳端着托盘走出厨房。席恩顺势解开附有隔音的结界,回到云中塔。
“好好吃哦!不亚于死小鬼!”吃惯丈夫做的美食,昭霆也对当晚的夜宵赞叹有三,“阳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杨阳干咳,见诺因和维烈都吃下了饼干,才坏心地公布真相:“席恩做的。”
寂静,长久的冻结后,接二连三的悲嚎响起。
※※※
次日清晨,换回人类身体的魔皇接到风精灵的警告,接着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冲进来。几个穿着法师袍的学生慌忙跟在后面:“对不起,陛下,我们的法术无法对她起作用,门口的盾衞者也——”
“不关你们的事,她是孕育了协调神的神母,普通的魔法对她无效。”席恩静静放下羽毛笔,淡漠地问,“严昭霆,你怎么了?”棕发女郎抬起冷汗涔涔的脸庞,一手扶着门板,用虚弱的音量骂道:“你这混蛋,对我们下毒!”
“昭霆!”杨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她的情况比友人更糟,腹痛如绞,干呕不止,几乎连路都走不动,更令她饱受煎熬的是生怕胎儿受影响的忧惧,但她的头脑还清醒,不像同样倒下的其他人都一口咬定是这个人搞的鬼。
他没必要采取这种手段。
学生们对为人和气有礼的她还颇有好感,纷纷伸手相扶。杨阳眨着眼,勉力看清走近的模糊身影,喘着粗气道:“难道……那个大法师……”
“不是魔法。”按住她额头的大手放出侦测和解离的绿光,然后是治愈的白色光芒。杨阳顿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上下,赶走了所有的不适,“——是病毒。”
“病毒!?”听到这个不属于法术范畴的词汇,杨阳愕然。昭霆压根不信:“什么病毒!你放的毒才是!昨晚不是送饼干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闭嘴啦,少说两句又不会死!”踹了她一脚,杨阳硬着头皮央求,“席恩,你能不能救救她?”魔皇冷冷一笑:“不用救,再过一会儿,她身上的神力会自动分解那点小小的毒。”杨阳和昭霆都松了口气。
“主人!”黑曜石铺成的长廊尽头,龙神大步走来,他的外貌比两个少女记忆里成熟太多,一时没认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文静秀气的少年。
“外面的人都倒下了。”哈玛盖斯神色惶急,“他们中的不是毒,安杰在他们的血液里发现异样成分,但是没有更精密的道具测不出。源头是水,病发时间从昨天到今天不等。”
席恩挥手指示呆站在一旁的学生:“传令下去,现在起整个奥法之眼不许喝一口水,吃一口食物,只准吃自己造出来的。”
“外公!”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小女孩从窗户跳进房间,握着法杖奔向他,“七口水井我都净化过了,没问题,相信我!”
“取活水,隔夜的东西还是不准动。”瞥了她一眼,席恩改口。学生们大声应是,四下分散传达紧急命令。
“怎么回事?”见事态严峻,杨阳又是困惑又是焦急,“我们也帮忙治疗吧,我可以用福音之戒。”席恩摇摇头。哈玛盖斯代替他解释:“杨阳小姐,病人这么多,你没多久就会累垮了。而且你是混乱神的神女,使用协调神的神器会受到痛苦惩罚。”杨阳和昭霆死死瞪视他:“你是哈玛盖斯!”老天,他吃什么长的?龙有长这么快的吗?想十年前还是个可爱的正太。
在场唯一的正太紧张地注视席恩,原因无他,他的亲人们可能也被卷入这场瘟疫了。
“哈玛盖斯,叫基连来。”席恩转瞬有了决断。这件事背后的黑手十有八九是魔族,若是艾斯嘉的毒药,非得在上游倒几车才够,瞒不过长老会。而解铃还需系铃人,比起他一次性治好,拿到解药无疑省力得多。
※※※
“这不是病毒,是一种通过机器指令生效的微分子机械,能够破坏胃肠、红白细胞和骨髓造血组织,被感染的人最多三天就会死掉。虽然可以中止指令,但是不尽快动手术,病人还是会死,而从时间和量上来看——”
平稳叙述的温润男声一顿,抬起的秀长黑眸,令人想到无边无际的宇宙。
而和他对视的银瞳,就如同无数星辰的凝聚,闪耀着冰冷又炽热的光芒。
心照不宣,席恩转向在座的长老,不在的都去照看学生了。这次奥法之眼受害严重,老师还好,大多习惯吃贮藏的干粮,直接凝水喝;但学生们年纪轻,比较注重口腹之欲,到餐厅吃或叫外卖,然后无一例外地倒下。那些传令的学生因为是自发连夜值班,幸免于难。
陪同挚友前来的首代魔王优·希亚脸色阴郁,这件事闹得如此之大,想善了也没办法,那群小王八蛋!
相比之下,基连就显得事不关己。他虽是个护短之人,但对象只限于儿子,维烈既与此事无关,就随友人怎么处理。把犯人吊起来痛打也好,对摩耶以牙还牙也好,请便。
言灵系教授弗克以沉重的语气道:“嫌疑犯有三个,到这裏来联谊的机械大学学生,已经看管起来。奥法之眼是用井水,投毒只能从内部,而这种毒——”
“肯定不是他们研发出来的!”特地留下的炼金术教授魁萨斯怒吼,“我去过那边好几次了,他们要做出这什么见鬼的分子机械,起码要好几百年!说吧,你们两位,要如何交代?”
“治外法权取消。”基连轻飘飘丢出一句,悠闲地啜饮苹果茶。连求情的话也没能出口,优气得七窍生烟,不过他好歹是历经淬炼的,深吸一口气后,就平静下来:“至少审问一下。”变化系教授温梨冷笑:“审问?人都没了还审问什么!”她班上都是体质较弱的女生,所以在场数她最气愤忧心。
“我抓回来了。”席恩出声。教授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大为畅快。
“但是她们无法消除指令。”话锋一转,席恩扫视众人绝望的眼神,定在友人脸上,“我想基连可以。不过,就如他所言,来不及了。”附魔学教授欧威尔克制杀人的冲动,咬牙道:“没有特效药吗?比如再生水那样。”
“科学不是魔法。”即使处在强烈的杀气包围中,上任魔界宰相仍是保持一贯的镇定,“像这种体内细胞器官损伤,根本不可能靠吃药打针治好。”听到魔法二字,众长老的视线都集中到上首,心知肚明:眼下只有靠这位才能度过难关。
问题是,全城的人……就算以席恩的实力,也会元气大伤吧。何况还有个神代大法师虎视眈眈,随时会暗中发难。
咔嚓,打开的门后出现心灵系教授洛德疲惫的身影,和念力系教授迪罗激愤的面容。
“有二十三个学生死了。”低沉的声音宛如丧钟,敲得教授们耳鸣嗡嗡,“他们都是很有资质的孩子。”
扶住几乎垮掉的僚友,迪罗狠狠瞪着两名魔族,对另一个人道:“温梨,去看看你班上的学生,夏蒂……快不行了。”面无人色地站起,变化系教授跑出会议室。炼金术导师微一迟疑,也跟了上去。
“我无话可说。”优深深一叹。长桌中央的立体地图荡开一圈圈光波,将天空之城各处的景象投射在黑石壁面上,那情景只要有点良知,任何人都不忍卒睹。
小莎从两位教授旁边窜过,平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大|波浪卷发蓬乱不堪,裙子也沾满了斑斑血迹,直直奔向席恩,哭得稀里哗啦:“外公……外公……好多小孩子死了,还有他们的妈妈,呜呜呜呜……”
“你还小,才会受到他人的感情影响。”冷淡地说完,席恩伸出手想调节她的精神。小莎一把抓住,眼泪流得更凶:“不是的!求求你,外公,我知道你能帮他们!”
“魔皇陛下——”挣开友人的扶持,洛德跪倒在地,深深低下头,“求求您!我知道,目前不该做此要求,可是……”
“陛下!”所有的教授都站了起来。哈玛盖斯不发一语,他也不忍心,但在他的心目中,席恩始终是第一位,若养父不肯,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被当作救世主期待乞求,席恩一点也不兴奋得意,唯一的感想是:有必要搞成这样子吗?
就不能多花点时间弄清楚原因?如果还有更深的阴谋,救了这次,照样会有第二、第三次。甚至他中暗算,他们连个指望都没有!
看向友人,暗示他出来说句话。基连耸耸肩,表示你的家务事我不插手。
摇摇头,耳下的秘银十字架随之荡漾,看不见的涟漪扩散,透过空间,与现世重叠。
魔法神的领域·绝对领空。
有着金属质感的银光向四面八方蔓延,融入水源,包裹住每个病人,迅速抽离有害物质,治愈受损的机能,丝丝黑气涌出。一些青色的光团飞进口鼻,使停止呼吸的身躯重获生机。数不清的黑蛇扭绞汇聚,在法师手中化为比夜色更晦暗的黑球。
掂了掂手上沉重的黑色球体,咽下如鲠在喉的不适,席恩注视负责看押的弗克教授:“该把嫌犯交出来了吧。”
※※※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两方人马泾渭分明地坐着,就连站立的犯人,也分成两边。
维烈既痛心,又担忧:“伍菲,菲欧莉娜,你们……”
雷之幽鬼嘟着小嘴,偷瞪三名穿着橙黄色制服的男生,显然以为他们手脚不利索连累了自己。见她如此无药可救,杨阳真想建议父亲别管她们,让席恩毙了省心。
“主人,您的身体——”压根不关心这场结果注定的审判,哈玛盖斯只盯着养父。
“没事。”附体状态能够调用的神力有限,又受法则制约,加上心脏的位置有把界元之锁,席恩确实很不舒服,却仍不愿示弱。
小莎孝心地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席恩面无表情地喝着。昭霆胆寒地瞪视他,因为那惨绿的液面,竟然露出一截蜥蜴尾巴,还漂着蟾蜍的眼珠子!
“治咳嗽的!”注意到她的目光,小莎声明。
治癌症我也不喝!昭霆几欲作呕。轩风也感觉反胃地捂住嘴。杨阳惊艳地端详小莎。
见教授们都等着自己开庭,席恩便道:“为什么做这种事?”他是问那三个学生。
“还用问,当然是给你好看!”伍菲抢先喊,姿态一如既往的刁蛮,“优叔叔和这个假冒维烈叔叔的大坏蛋怕了你,我们可不怕!你会耍点戏法又怎么样,指令你破解得了吗?告诉你,还有很多炸弹呢!要不是大陆架高震动炮搬不过来,我们早就轰平你这座小岛了!”
嚓!格兰妮用大拇指活动剑鞘,总是漠然的表情被战意取代。作为对付魔界而被特别强化的人形兵器,她可容不得魔族在眼前放肆。伍菲和菲欧莉娜打了个哆嗦,她们可没忘记这个强悍的女仆当年的恐怖表现。但是心高气傲的魔民受不了挫折,在艾斯嘉长期作威作福的快意如麻药般无法戒掉,一致认定是席恩盗取了魔界的机密资料做出了这样一个超强的机器人,他本身并没什么了不起。
“都没用了。”席恩实话实说。治疗的同时,他对整个天空之城进行了搜索,想看看有没有人搞鬼,却意外发现了漏网之鱼。
本来不认识的东西,看到也会忽略,但席恩是驾御了所有的魔法元素,它们会自动反馈异物。命令大地精灵分解那些金属制品,魔法神还允许她们用现成的材料立碑纪念自己的功绩。
“谁信你!”两人信心十足。基连按键在大屏幕展开全息影像,上面有三十六个红点闪烁:“这是十分钟以前。”再按了按,一片空白:“现在的。”
菲欧莉娜露出噎到的表情。伍菲怒气冲冲地向维烈告状:“维烈哥哥你看他!”闻言,连好脾气的魔界宰相也不禁瞪大眼:她要他对他的父亲怎么样?
“叛徒!”菲欧莉娜愤怒地指责。杨阳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和她对质:“请问你们做出这种事,是接受了谁的命令?如果不是,你们凭什么骂我爷爷是叛徒?”菲欧莉娜语塞。
“请交给我处置吧。”吉西安叹道,他这个现任魔王当得很无奈啊,“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覆。”教授们还没反对,席恩和基连齐声道:
“基连给我了。”
“我给席恩了。”
“父亲!”双重刺|激下,维烈坐不住了。他也觉伍菲和菲欧莉娜的行为太过分,但是厌恶的敌人和敬爱的父亲站一条线,这让他纤细的感性受到莫大伤害。明白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复杂,杨阳寄予同情。
伍菲声势大振,扑向一向溺爱自己的大哥使出缠功:“就是嘛,就是嘛,他算老几,维烈哥哥你忍他够久了,快把他赶走,还有那个女人,你才是我们公认的王……”
“哦,维烈你要推翻我吗?”基连饶富兴趣地笑了,笑得孙女腿脚打战,孝顺儿子脸色发青,拼命摇头表示决无二心。伍菲和菲欧莉娜不知情由,还帮他打气:“别怕,我们一起上!”维烈掩面无语。
“基连,我想毙了她们。”优彻底改变主意,决心亲手处决不肖后辈。基连已经腻味地打起电脑:“想清楚了再动手,别事后面对他们的父母舌头打结。”优无力地垂下头。
一直没开口的哈玛盖斯温声道:“这样吧,将她们交给领主矫正,死活不限,各位看如何?”交给深渊领主?太解气了!教授们首先赞同。基连和优不表态。席恩看够了闹剧,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不行!”别人还没话说,他维烈决计不答应,转向基连,“父亲,伍菲和菲欧莉娜是有错,但也不该由这个人渣处决,我会负责教育好她们,叫她们向这裏的人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人命是你赔得起的吗?”群情激愤,温梨第一个站起,气到眼角含泪,握拳的手指节泛白,“我的学生死了十六个!要不是魔皇陛下,她们就死了!你赔?城里死了那么多妇女婴儿,你赔?好啊,你自杀!”
“他一个人的命还不够赔呢!”迪罗恶声道。洛德沉静的语气包含了最大的怒意:“维烈宰相,你们过去做了什么,都随着时间淡化了,但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让我鄙视你!”更多的教授沉默着,因为他们怕一张口,就会忍不住骂脏话。
维烈被批斗得头也抬不起来。伍菲和菲欧莉娜却不知道反省两个字怎么写,依旧理直气壮,一个嗤鼻:“什么嘛,你们这群蝼蚁。”另一个冷哼:“听他们叫,一会儿全杀了。”这回,终于有人破口大骂。
“格兰妮。”
一眨眼,世界安静了。构装生物拖着打晕的两人离去,通知领主们来认领。
“还有四个共犯,我也一并送过去了?”席恩礼貌性地征询友人的意见。基连点点头。维烈忍耐着注视这一幕,优摇头叹息,吉西安默默祈祷。
“她刚才说……城里?”被遗忘的角落,响起一个声音,那三名学生惊疑不定地互看。席恩眯起眼:“你们又是干嘛?”
“您是魔皇陛下?”一个学生站出来,无惧地直视他,眼里喷出怒火,映着嘴角的冷笑,“法师的守护神?”
“没听过。”席恩冷冷否决。三人噎了一下。
“那、那您总是帮他们撑腰的吧!”重整旗鼓,先前发话的学生指着长老们。另一人附和:“刚刚我们也看到了,没有你,他们根本讨不回公道。”众人默认这个事实,包括对席恩厌恶有加的几人。
“只要有你在,天空之城就永远是法师称王!”最后一个学生憋红脸,神情充满怨毒,“我们原先还抱着希望,听说你是个乐于接受新知识的君主,可是这十年来,我们的报告书在台上堆到发臭,预算却逐年减少;许多成就被魔机大学抢走,功劳记在他们头上;写信给你,你每封都退回,说什么不可用!”
席恩嗯了一声:“送到我这儿的设计图,只有六样过关。”三人怒道:“就是这个!”洛德急急澄清:“不是的,魔皇陛下,学生们送上来的信,都是我们先过目后,再呈给您。”
“像情书就直接处理掉了,按照您的吩咐。”迪罗抹汗。大长老揪着胡子:“没意义的也……”
“大部分研究报告,是在我们这裏挡掉的。”平静地迎视学生们惊怒的瞪目,主持财政的弗克教授道,“有的不现实,有的太早,有的污染环境,有的资金不足。我承认,其中的审查也许有不当之处,但是不可否认,目前的主流是魔机——不是魔法,所以魔法大学的预算,也是少于魔机大学。”
“我们已经给你们提供了优渥的条件。”魁萨斯忍气道。温梨难得和他站一条线:“钱少就抱怨?我们当初哪来的预算,全是自己赚钱,连书都没地方买!你们现在呢?工具满大街有!”安杰心中强烈共鸣。
“什么……什么啊,你们事到如今说得好听!”原本满腔正义的三人发觉立场渐渐不稳,焦躁下提高嗓门。
“废话,因为你们没能让他们闭嘴。”席恩的轻蔑之意浓得满室皆闻,“只凭这么点人手本事就想吃下奥法之眼?愚蠢。还和无法掌控的敌人联手,自身又没有可利用的筹码,难怪只有跑腿弃卒的份。”三人被他训得一愣一愣。
喂,你是在教唆他们犯罪吗?是不是炫耀你当年占领东方学舍的恶迹啊?杨阳等人斜睨他。
“魔皇陛下,这件事非常恶质,我们必须调查清楚其他学生的心态,做出严肃处理。”弗克代表无所适从的同僚发言。席恩疲惫地靠着椅背,合上眼:“不必,就他们三个自作主张,搞得人心惶惶只会使裂痕扩大,知会校长,再调剂一下。”
“是。”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肯定,但没有人敢质疑,教授们一齐起身行最敬礼,“您好好休息。”
于是,【五月事件】低调地结束了。
机械大学的名誉得保,虚惊一场的民众接连数月都在猜测当天的瘟疫来自何方。恶魔是大家相处惯的,十多年来相安无事,没什么人怀疑,最后矛头多数集中于魔族和旧神。
※※※
一听到关门声,席恩就坐直身子,眼底流泻过一道冷光。
“长老们有问题?”哈玛盖斯立即会意,他的养父再累也不会在他人面前表露出来,唯一的解释只有这个。
“不。”席恩拔下一根头发,在手里揉捏,“不过我确实感到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基连微微一笑:“你这裏有趣的事物真多。”
饱含魔力的丝线化为星星点点的蓝光,与大气交融,扩散至每个角落,席恩回以浅浅的笑容:“你要留下?”
不等基连回答,维烈大步离开客厅,样子就像个赌气的小孩。优目送他的背影叹气:“这孩子。”
“那个……爷爷,安慰安慰维烈吧。”杨阳双手合十拜托,“他看你和席恩关系好不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