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后传 潮之声,空之音(上)(2 / 2)

满愿石 扎姆卡特 64862 字 2个月前

“为什么?”基连不解。杨阳硬着头皮答道:“因为你们很像。”饶是基连聪明绝顶,也无法理解她这句话里的关窍。反而是席恩对人心情感透彻得多,淡淡地道:“他讨厌我,不希望你我有牵扯。”

“幼稚!”

呜呜呜,维烈,我无能为力了。杨阳垂头丧气。

“我去!”昭霆仗义出头,被表姐眼明手快地捞住后领:“他正在气头上,你过去一加油添醋没准会做出冲动的事。”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昭霆瓮声瓮气地道:“不会的啦,我也知道那两个女人该罚。”简直视人命如草芥,可恶到连她都恨不得痛扁。

放手让她走,杨阳朝丈夫使了个眼色。诺因咧咧嘴:“我不去,他一定在疯婆子房里。”自从到了奥法之眼,菲莉西亚就闭门不出。她原想回下界寻找行踪不明的养父,不放心女儿的维烈好说歹说,用磨的让她点头多住几天。

“哥哥,我们应该和她见一次面。”莉莉安娜柔静地指出。

“你疯了!她抢过你的身体!”

“但是她终归是我们的母亲,事情也过去了。”

“没过去!我没忘!”诺因厉声道。孪生妹妹是他血脉相连的另一半,那个素未谋面的生母竟敢把主意动到她头上,叫他如何不怒?如何不记恨?雷瑟克也是相同的感受,不过在爱妻长久的游说下,多少有点松动,帮着劝了几句。就在这时,昭霆回来了:“啧,他们的房间反锁了,我敲门也不应。”

“他们两个看对眼了?”席恩顺理成章地问。事关儿子,基连也表现出关心。杨阳和诺因齐声大吼:“才没有!”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是维烈若和菲莉西亚在一起,他们俩就变成兄妹了。

“哦。”再次接过外孙女递上的爱心补药,席恩一边吹气,一边道,“宰相之女今年也三十多了吧,是大婶了。”

啪!杨阳听到脑神经断裂的声响。昭霆和轩风捂住嘴,发出奇怪的声音。

“那你呢!那你呢!老头子!”被触及女性最敏感的年龄问题,杨阳歇斯底里地叫道,“而且按照地球的算法,我才二十五!就算真的三十,也是阿姨不是大婶!”

“是啊是啊。”昭霆忙不迭地强调。轩风也声明:“女人二十五一支花哪。”

“叔叔阿姨们好。”小莎连忙打招呼。女士们嘴角抽搐地还礼。男士们的态度就好得多,诺因是因为被喊老,他的娃娃脸总被人看扁。其他人则是见色心喜,吉西安摸着下巴道:“好可爱的女孩。”轩风多少有些迁怒地投来一个冷眼:“怎么,你什么时候变箩莉控了?说起来对她妈妈也是。”

“没有没有!”被彻底妻管严的花|花|公|子急忙澄清。基连掏出一颗水果糖,笑容不符合他为人的亲切和蔼:“来,孩子,见面礼。”

“她暂不出借。”法师揪回被诱拐的外孙女。

“我不信你没研究过。”科学家继续引诱猎物。

“你的方法太粗暴了,她的再生系统尚未成熟,暂时不适合。”

“原来如此,那我等着。”

喂喂!杨阳等人惊骇地瞪视一个把外孙女当实验品的外公,和另一个要解剖朋友的外孙女的爷爷。

优暗暗苦笑。哈玛盖斯则是明着苦笑,将研磨好的草药慢慢过滤,泡了两大壶,淡而悠远的清雅香气,令人放松心神。

“哟,小龙。”接自己一杯时,首代魔王像聊家常般轻快地道,“上次你给的茶叶棒极了,还有没有?”

“有的,慢点给你。”龙神温和地笑道。杨阳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认识啊?”

“嗯,买五花肉的时候认识的,我们还在一个烹饪班上课。”

五花肉……烹饪班……杨阳等人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情景,只听得这两个还开始碎碎念,越吐越来劲:

“煮肉最辛苦了,稍微有点油的基连都挑出来扔掉,可纯精肉他又不喜欢,平常明明什么垃圾食品都吃。”

“主人也是啊,嘴巴刁得要命,一不合口味就推给我,别人做的他都全部吃掉。”

“他讨厌吃内脏和鱼却要我烧给他吃,要没有腥味,这都是功夫菜啊!”被养娇了。

“还要天天换花样,最近我江郎才尽,只能在香料上动脑筋。”被惯坏了。

“对了,最近乌萨在全市大减价。”

“真的吗!?不过……乌萨是因裘拉联邦的城市吧,在尼普亚斯大陆的,去买些南国水果也不错。”

他……他们是家庭主夫?众人听得傻眼。席恩和基连面面相觑,一同别开眼:“我自己烧。”“我自己买。”

“啊啊——别!基连,你的身体……!”

“主人,我不是抱怨,您千万别误会!”两人慌了手脚。

席恩轻哼,忽而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凝目。正觉得有趣的安杰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瑟缩,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魔免之人?”平缓吐出的声音带着特殊的韵律,振动室内的魔法元素,贯穿少年的身体,却没有从另一头出来,仿佛一个空洞。

“他叫安杰,我的朋友。”小莎高高举起手,满脸献宝,“是我发现他的,他完全不受我的法术影响哦。”席恩嗯了一声,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轩风好奇地问:“魔免之人就是不能学魔法的人?”面对艳光照人的女性,安杰腼腆地红了脸:“还感觉不到元素,魔法通常对我们效果也不太好。”

“有意思。”基连蠢蠢欲动。为免他再打未成年人的主意,杨阳赶紧临时找了个话题:“爷爷,魔法可以用科学解释吗?”

“嗯。”对孙女的知识普及同样重要,黑发宰相回过神,“魔法以科学的角度来说叫伏尔加能,是一种特定环境下由脑部高周波信号共振引发局部环境元素裂变产成的能量,在不同的地方使用魔法的方式各不相同。比如艾斯嘉这样的赤层状云星系内由于高分子元素含量极高施展魔法非常容易,而在地球上魔法元素含量较低施法很困难,所以魔法就是利用脑波控制能量的方法总称。”

“……”

杨阳眼冒金星,而昭霆的眼睛变成了蚊香形。

没发觉听众们已经走神了,科学家滔滔不绝地讲解:“这种力量也称为魔力,以玛那为单位计算,一立方米元素分子核裂变所产生的能量等于一玛那。玛那(Mana),整个世界均匀分佈的一种能量,基本上处于类似热平衡的状态。而当巫师重新配置时,为了恢复均衡,玛那在一定时间一定范围内就会造成移动。举个例子,全体温度都相等的水是不会流动的,但是将水装到壶里去煮,因为水产生了温度差,就会开始对流,产生犹如短暂摆脱重力影响的现象。这虽然是自然现象,猛一看却会以为很神奇,魔法就是这种原理的扩大。但认识到这一步,只是刚刚踏进这门技术的门槛,裏面还有很多差异分类,未经证实的理论……”

“等等、等等,爷爷。”杨阳满头大汗地赔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改天再谈吧——啊,席恩,小绿也中毒了!昨天的饼干!”没料到她把矛头转向自己,专心听讲的席恩愣了愣:“我重做了一份给它。”

“那就好。”杨阳是真的松了口气,引起两个宇宙的神明对打就糟了。基连很不高兴孙女如此不上进。优打圆场:“阳还需要整理啊,她在这裏学的是另一套理论。”杨阳感激涕零地在心裏大喊优叔叔我爱你这类会让她老公嫉妒的话。

“也是。”基连认可了友人的说法。

“我去做饭!”夜长梦多,杨阳当下就想开溜。不是她不努力,实在是感性上无法将科学和魔法搅和在一起。昭霆早已用螃蟹步伐向门口迈进,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只怕表姐这个复制原体的祖父。

“学生会送饭来。”席恩不看场合的发言换来杨阳和昭霆的白眼。非常凑巧的,敲门声响,负责送餐的迪莉亚笑盈盈地推着小车进来:“魔皇陛下,今天客人比较多,我让厨房多做了几个小菜,不够再添。”

“哇——”食物战胜了恐惧,昭霆欢天喜地地扑过去。席恩心头一跳,只觉一股浓重的恶意在空气中发酵。

心灵透视的同时,他反射性地抽出法杖拉开一道防魔法力墙,险险隔开两人。

“你是什么东西!?”

这女孩,竟然是由正的物质和负的精神构成!

轰隆!能量的暴风撞塌了半堵墙壁,不顾自己满身伤痕,迪莉亚火速爬起,直接加持龙力术扛起一块大石作势欲丢。就在众人错愕的当口,走廊拐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魔皇陛下!”另一个迪莉亚浑身是血地出现,怀里抱着一面镜子,“这面传送镜,有古怪!”

对了,六禁器之一,分割灵魂的魔镜【拉鲁鲁拉】。

“化石为泥!”淡黄色的光芒一闪,石块顿时裂成无数细微的粉尘,由魔法神施展的超魔效果直逼瞬间风化,席恩攻势不停,一个油腻术让敌人倒下,架起力场栅栏困住,再把防魔法力墙压成半球形叠上,搞定。

迪莉亚已经用布将镜子包起,但谨慎起见,席恩还是命令构装生物去拿,扫视闻声赶来的人们,问道:“多少人看了镜子?”

“我……我不知道。”迪莉亚自己也是惊魂未定,加上身体莫名的虚弱,软倒在废墟里,虚汗淋漓。席恩一手按住她的前额,探测结果和他猜想的八九不离十,善恶两性被剥离了,而不够的物质部分就由元素补足。若强行重合,精神体一定会混乱,甚至崩溃;而处理得不好,肉体也会爆炸,棘手就棘手在这裏,这法器挺阴损的。

不过反过来推想,这是魔法造成的效果,只要解除魔法就行。

多余的元素会散离,原属一体的精神和肉体也不会互相伤害。

“律令·消除。”

简短的咒语从优美的薄唇吐出,包含着对自己的绝对自信。目睹这一幕,几个教授急切地喊道:“等一下,魔皇陛下!”

无声无息,没有华丽的闪光,也没有眩目的色彩,所有的律令魔法都是这么朴实有效。迪莉亚全身一颤,如梦初醒般睁大眼。与此同时,罩子里的另一个她再也不复存在。

“啊……没错,是这样。”言灵系的弗克教授首先想通关节。接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明白过来。

“感觉如何?”挥杖示意他们找出别的受害者如法炮制,席恩又暗示养子看住杨阳等人,免得她们不轻不重地乱来,惹出新的麻烦。

“头好晕……啊!”想起对方刚才的问题,迪莉亚放下揉着额角的手,叙述前因后果,“那面传送镜是厨房里的,我看菜色太多,先把盘子送过去,没想到一抬头,看到我自己的脸在冲我笑。”吓得她以为传说应验了。

奥法之眼的各个校区都有这种传送镜连接,另外的交通工具还有扫帚、浮盘、飞毯等。学生在的地方就有灵异故事,“镜子里的鱼”,“井里的女人脸”,“实验室乱爬的手”,“第十三格楼梯”,“墙上的血字”,“行走的独眼兽标本”和“消失的午餐盒”构成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谜。不过以席恩为首的教师们却知道大部分是真有其事,这裏的自然灵搞的恶作剧。还有的根本是小偷行窃,召唤系的凯奇教授为了训练学生的警觉性想出来的花样,没想到这群小笨蛋疑神疑鬼,还主动上供美食,让人哭笑不得。其中又属传送镜最为特殊,被勒令严格使用,因为镜中世界,是名为【里世界】,生活了许多奇特生物的异空间。

见她口齿清楚,思路正常,初步断定无碍,席恩命令弗克把她带下去做进一步的检查,拒绝了其他教授更换房间的建议,用【塑石术】重建墙壁,包括化成泥的那块,然后将注意力全数集中于战利品。

“这是什么啊?”昭霆迫不及待地问道,连道谢也没有一声。

“拉鲁鲁拉。”席恩神思不属地回答。到目前为止,他已经集齐了四件,心裏的困惑也越来越大:这些法器名为【灭神禁具】,但是就效果看,更像是以灭绝人类自身为目的。就比如这面魔镜,即使神明凑上去照,也不会有事。因为神是纯能量体,他们的意志就等于力量,除非这件法器的能值远大于他们,不然连个零头的恶念也剥不出来。

到底蕾诺雅前辈在想什么?

“我还啦啦队呢。”昭霆不悦地扁嘴,嘀咕,“就说这个谁懂?”杨阳沉吟:“应该是那个大法师的攻击。”基连拎着布幔的一角:“可以拉开吗?”席恩微一迟疑,却也明白不实际看一看,光是猜可能永远得不出答案。

“好吧,你们退开,不要照到镜子。”

杨阳等人听话地退到一边,前车可鉴,他们可不想剖成两半玩。确认他们的位置是死角,养子也做好了监督的准备,席恩张开各种防御魔法,不敢托大地伸出手,拉下了帘布。

平平无奇的镜面,光滑,清澈,映出他的身影:乌发黑袍,苍白俊秀的脸庞。这容颜是他人的,然而那冷漠决绝的袍色,沉静如永恒、深幽如死海的眼神,顽强不屈又毫无感情的双唇,绝对冰冷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却是独属于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胸口有一团不明显的污渍逐渐扩大,五根手指染着金黄色的神之血和心脏碎片,透胸而出!

从骨髓深处爆开撕心裂肺的剧痛,将他生生劈开,拉扯着长年冰封的神经。席恩不由得闷哼一声,牙齿将唇瓣咬出血印,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主人!?”看出情况不对,哈玛盖斯抢上前,耳边砰的一声,格兰妮手中的魔镜炸成千万片,爆炸产生的焚风刮向四面八方,他顶着这股巨浪前进,不祥的预感使他饱受煎熬。

杨阳等人因为在席恩设下的结界之外,除了视野不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见风停后,那个站得笔直的人踉跄了一步,仿佛被抽干力气般向前软倒,长发流泻下来,一丝丝如同黑夜纺织成的绸缎,轻柔地覆盖住黑袍下的身躯,勾勒出不甚明显的曲线……

等等,曲线!!!???

众人擦擦眼,定睛细看:依然细长深邃的冰色瞳眸,冷漠不减;形状优美而颜色淡薄的嘴唇如过去一般紧抿着,透出强韧的意志力;原本冷硬成熟的线条却变得柔和而稚嫩,小巧的脸蛋,顶多十四五岁,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宛如浸在冰水里的玉,浅浅散发出温润剔透的质感;裸|露的手腕不知不觉变得更加纤细,完全是女性的形态,十指细腻柔美、弱不禁风。

原本平坦的胸有了青涩柔软的隆起,高领下的纤长脖颈则是消去了喉结,似乎想站起,黑天鹅绒袍角起了一阵褶皱,一只雪白纤巧的赤足从脱落的短统靴、松垮垮的袜子里抽出来……几位狼女齐齐吞了口口水,天哪!对着魔皇大人意淫,实在会死于兴奋过度!

一时间,房里只有像是抽搐的呼吸声。

龙神呆站在养父身旁,彻底傻眼地喃喃:“主人?”

“是我。”清亮又冷澈的嗓音,比原来的声线高得多,席恩看着自己的双手,也呆滞了半秒,“这是怎么回事?”

“问你啊!”杨阳面红耳赤,她总算知道冰宿那冰山美人的气质从哪儿来的了——来自她的老祖宗!诺因心有戚戚焉地抚胸:“把男人变女人的镜子?”幸好他没照,不然……

“其实你也满适合的。”

“闭嘴!”

“不是变性啊。”有鑑于迪莉亚的例子,轩风纳闷:呜呜呜,她还是比较喜欢帅哥。席恩隐隐琢磨到原因,沉思不语。

“能变回来吗?”哈玛盖斯担心地问。席恩冷静地道:“应该可以,但我需要自我调理一下。”

“我帮你。”基连的居心众目昭昭。优斜睨他,无话可说。哈玛盖斯委婉地拒绝:“抱歉,基连先生,我想主人现在不太适合。”

“嗯,我先换件衣服。”理解错误的魔皇请友人稍等,他此刻都不能站起来,因为内衣变大了,虽然他无所谓形象,也不想在敌人面前出丑。

“没关系,直接脱|光。”

“不行!”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优、哈玛盖斯和小莎。可怜的女孩眼睁睁看见外公变外婆,已经大受刺|激。基西莉亚在镜子里叹气:继协调神之后,他又想剥光魔法神的衣裤吗?

席恩还没反应过来,养子一个横抱,将他托在臂弯里。感到怀中的人猛然一震,情不自禁地绷紧,哈玛盖斯心下黯然,一言不发地朝内室走去。格兰妮捡起鞋袜跟在后面,并关上门。

“真的没问题吗?”单膝跪在养父面前,龙神的表情掩不住忧色,“您的样子……”以往正好的靠背椅对现下的魔皇却显得宽敞高大,双脚还悬空。席恩也不适应脚碰不到地,足尖一点,另一只靴子也掉了下来。一阵沉默后,格兰妮自动去问门外的女生有没有带多余的鞋袜。

“看看,衣服全部要换新的。”数落。

“这是小问题。”

这是小问题!?那什么是大问题!龙神N次想揍养父一顿,把他奇怪的脑子揍清醒。

“除了月前辈,还是第一次碰到值得尊敬的对手。”低头,法师微笑。哈玛盖斯只觉他的笑容反常的阴晦,正焦虑不安,听到昭霆幸灾乐祸的嘲讽,冷冷叫回机关女仆:“格兰妮,别问她们讨。”说着,托起养父的右足,放在手上比对尺寸。席恩一怔,因为养子的手,竟然比他的脚还大。

再一次,他感到他的小龙成长了多少。

很久以前在肩膀上小小的重量,到紧随身后,慢慢蜕变成青年的少年,蓝眸或仰慕或担忧的目光始终如一,千年相处谈不上温情的记忆却是他唯一拥有的温暖,既不想舍弃,也不能遗忘。

“先穿卡雅的吧,我会帮你做一套应急。”

哈玛盖斯抬起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银瞳,不禁怔忡。自从那件事后,他们再没有靠得这么近,是他刻意的自省,即使陪伴,也让格兰妮跟随在侧。

他怕,怕再做出那样无法挽回的事。

就连他的年龄,也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成倍增长,力求心态的成熟,不再给敌人任何可趁之机。

但裂痕是不会消失的了。

他们站在两边,都努力想跨过,可是……

右手又火辣辣地痛起来,一如当年穿透这具身体,被炽热的神之血灼伤时。哈玛盖斯呼吸急促,恨不得把这只手砍断,每当想起那时的情景,他都会有这样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地、极慢极慢地,伸出手。

像跨出艰难的一步,又像是想要触摸一个伤痕累累,差点被他亲手弄破的梦。

细滑的柔丝在指下流淌,他触到了温热的肉体,略快的心跳震荡着他的心,能够感到血液的流动、生命的鼓动,切实的感受稍稍驱散了惨痛和畏惧。颤抖着,他吐出胸口郁结的气息。

左胸传来轻柔却鲜明的触感,席恩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从不离身的护体结界加厚。随即,又在主人的默许下,慢慢恢复。让那只曾经索命的手,停在这个留有旧伤的部位。

“……疼吗?”小龙颤声道,问出迟了太久的话。

他永远忘不了血咒解开的一刻,看着自己染血的手,那刻骨铭心的悲怆狂怒,还有他意识到养父不会再呼唤他时,那彻底的绝望与心冷,绝望得令他想当场自绝,连复雠的念头都不曾有,只是匍匐在地,失神地反覆叫着那个人。

眼泪流进嘴裏,苦得麻痹。

有什么在心底碎裂。

一直包裹着的硬壳,从内到外一层层剥裂,露出了最柔软的里层所隐藏的东西。

那么长久的时光,无论多重的疾病痛苦,都不曾有谁探问过,甚至连他身体心口滴血的痛,也是他人的娱乐。

像一头没人要的野兽,只能独自舔伤,死不了是他命硬;而死了,就是世上又少个人,没人会在乎。

活在梦境的天堂和现实的炼狱中,他渐渐麻木无感,久了,连真心也分不出来。

他一直是这么活过来,直到这个有着纯净蓝眸的小龙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用关怀温暖的眼神凝视他。

问他疼不疼,问他冷不冷,问他好不好……

“不疼。”沙哑地,他回应,习惯性地否认。随即嗫嚅着,在漫长的沉默后,挤出微弱的低语:“忘了吧。”

“……!”泪水沿着脸颊滚落,哈玛盖斯很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他的养父本是那么绝烈的人,希望和好的弟弟,他拒绝;可以破镜重圆的爱情,他不要。

只因为不曾痊愈的伤,既成事实的“背叛”。

而现在他说:忘了吧……

“主人,主人,对不起。”紧紧抱住这个令他心碎的人,哈玛盖斯泣不成声,在心裏一遍又一遍起誓,决不再伤害他。

席恩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不由自主地发抖。这个早已寒暑不侵的身子,竟然像生了热病般,打着哆嗦,从指尖开始颤抖。湿意沁透了肩膀,火热的疼,一波波蔓延开去,浸到体内,仿佛要将心脏活生生剖成两半。

那么疼,疼成这样,好像养子一旦放开怀抱,他就再也不能支撑住活下来。

※※※

幸好魔镜拉鲁鲁拉是放在厨房里,只有几个厨娘和帮佣的学生照到,为害不大,很快就控制住。但是当教授们要向奥法之眼的主人汇报时,却无一例外地傻住。

长发如瀑,发丝下的面容宛如最精美的白玉雕塑,匠人细致地刻画出眉、眼、鼻、唇,然后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那双冰银色的眼眸是整个创作中最出色的部分,平静无波,却有光华若隐若现,仿佛蕴含了无限神秘的漩涡,将人吸进无边无际的星海。

黑色的长袍犹如没有月光的午夜,以法师腰带束出纤细的腰身,两手搁在雕琢精致的红木扶手上,刺绣着三叶草与黑玫瑰的银丝罩盖下,端坐的少女神情有几分冷艳,气度沉稳有力,扫视众人的视线淡定自若,就好像她是此地的主人,但……她不是啊。

“请问,您是魔皇陛下的妹妹吗?”温梨试探地问,不自觉使用了敬语,一来是因为那酷似的容貌,二来是感到熟悉的压迫感。

“他本人。”

媲美九级魔法“雷暴”的话炸得现场疮痍满目,人人灰头土脸。

“出了什么事?”弗克教授是最先回过神的,椅子上发亮的符文证实了这女孩的身份。席恩简述异变的经过,众人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这算是两败俱伤吗?可……结果也太惨烈了吧。

“您还好吗?”心灵系教授洛德关心地道。他不是通过寻常视觉看东西,而是使用特殊的法器,在他只有黑与白的世界中,席恩的气场明显弱了许多。魔法神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不要紧。”

在场的长老心裏都有个忧虑:既然镜子碎了,是不是代表永远变不回来了?但谁也不敢问,这样的事对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没人有胆子挫伤魔皇的自尊,更不忍心,一致认定是之前的治疗令席恩大耗精力,才会不敌蕾诺雅的暗算。当下,大长老岔开话题:“学院已经没事了,街上也恢复了秩序,市民的情绪很稳定,没有引起恐慌。”

“哦?”席恩微讶,“我还以为会集体逃难。”

因为大家都相信您会守护他们啊。众人心道。

“算了,把学生名册给我。”

负责保管相关资料的妮可教授用联络水晶向助手交代了几句,不一会儿,席恩手中就出现一本以银线文字标注的黑皮书,他默默翻着。余人则注视他还不及书三分之一高的小手,适应中……

突然,哗啦啦!从某一页掉出洪涝般的信件,转瞬淹没了魔皇陛下。龙神慌慌张张地收拾,长老们目瞪口呆。

“对……对不起,魔皇陛下。”妮可臊红脸。她的丈夫欧威尔尴尬地呛咳:“请原谅,这些孩子都非常仰慕您,平常被我们挡着,现在终于有机会——”

席恩面无表情地两指夹着头发里的信抽出来,断然道:“公布我的样子。”众人大惊:“不行啊,陛下!”这多丢脸。

“立刻。”

幻术系的爱琳老师叹着气离去,她做这种事最事半功倍,当然她会在解释方面做一些适当的修饰和润色,陛下我们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有三十一个新生。”好在接下来再没有暗藏的凶器,席恩很快看完。教授们神色凝重:“您是怀疑——”席恩摇头表示不确定:“如果是我,会从头开始进修。”

没错,在座都是法师,自然了解法师的思路。换作他们空白了那么久,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时代,也会赶紧学习,衔接知识。几位教授自告奋勇:“魔皇陛下,请由我们和那些学生接触吧。”

“先观察一下,以免打草惊蛇。”大长老提出折中的建议,他知道回避不了,敌人的目标很明显。席恩也有心理准备,并迫切期待交手的一天。

※※※

结束了短会,席恩从出神状态回过神,入目就是一堆情书小山。按照他的本意,是想马上丢旁边的壁炉里去,可是养子挂着温和的笑容劝他:“看一看吧,就算你不回信,这是她们的一片心意。”

“……”抿着唇,席恩一封封拆。哈玛盖斯帮他套上赶制的羊毛袜,再修改过长的袍角。书房里很安静,格兰妮步履轻柔地端来香木小几,放上简单却美味的茶点。

“外公——”兴奋的喊声随着敲门声响起,席恩略带诧异地抬首,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外孙女小小年纪举止已相当沉稳,什么事情值得她这样大惊小怪?

“格兰妮。”叫女仆去开门。

小女孩兴冲冲地跑进来,抱着一团打结的链子,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那条长练猛地绷直,像蛇一样扑向哈玛盖斯的面门。

“咦!”龙神吓了一跳,捏住尾部,端详手里还在左摇右摆的怪蛇,“这是什么?”

“好玩吧,安杰做的哟。”小莎高高抬起下巴,感觉与有荣焉。席恩也被调起兴趣,戳戳那个玩具,嗖一声缩回链球,再一拉,又变成活灵活现的蛇:“木头的?”他对这种不用魔力驱动,纯粹靠物理定律制作的小玩意儿总是很好奇,一如科学家对魔法道具的观感。

但是此刻,捧着这个构思巧妙的玩具,他感到的是一股更深刻的悸动。

似乎在什么地方,他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嗯,安杰说木头效果好,铁的有怪声,比较假。”

“小莎。”少年困窘地在门外轻唤。女孩大大方方地挥手:“进来啊,安杰,让外公瞧瞧你的发明。”俨然把客厅当活动室的杨阳等人探头探脑,跟着转移阵地。

发条小鸟在空中利落地翻转,机械小狗在地上汪汪叫,小水池里鲸鱼喷水,阵阵笑声掌声不绝于耳。席恩莫名地烦躁,几次想开口赶人,静下心思考。敏锐地察觉他的心情,哈玛盖斯轻轻抱起他,礼貌地笑道:“主人有点累了,你们慢慢玩。”小莎吃惊地拉住亲人:“我们吵到你了吗,外公?”

“没有。”顿了顿,席恩转向安杰,道,“这条蛇,可以送我吗?”少年受宠若惊:“啊,可以,送给你。”

送给你……送你……似曾相识的话语牵动着心弦,席恩凝神回想,却只抓出一把断线,就像记忆深处缺了一块。

对了,我会做很多玩具!捉摸到一条线索,席恩询问养子,淡漠的语气罕见地带了一丝急切,“哈玛盖斯,小时候我帮你做了很多玩具,你还记得吗?”

“当然了,主人。”哈玛盖斯有些困惑,“可是那些都被奥玛收起来了,放在圣域的地下仓库。”席恩默然,心不在焉地拨弄怀里的小蛇,连养子把他抱到床上,拉开窗帘也没发觉。

看出他正在专注思索,哈玛盖斯没有打扰,朝送食物进来的格兰妮点点头,继续手上的针线活。

……想不起来。漫长的苦思后,席恩颓然垂下手,他确定自己不是忘记,而是没有这段记忆!

那这样的心情……这样非想起来不可,带着微微暖意的心情是什么?

脑中灵光一闪,席恩解下系在腰间的卷轴匣,掏出一只打开,【无限卷轴】长长的横幅顿时堆满了整个房间。他翻到背面,在暗金色的繁复花纹中寻找,不放过任何蝇头小字,直到定在其中一行。

“默尔……怀德默尔……”喃喃念着这个熟悉也陌生的名字,席恩恍然大悟,“侏儒语。”

他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这么一个人,挂着天真开朗的笑容,送给他各种千奇百怪的玩具,而他却不记得了。

“主人?”见他脸色惨白,哈玛盖斯担心地站起。静静卷起卷轴,席恩徐徐抬起无波无痕的眼:“没什么,我明白了,这是代价。”

“……您答应过我,决不拿我去换,无论那样东西您多想要。”听完养父完全是推测的解释,哈玛盖斯沉默良久,低声道,“我相信您。”

就是因为你,我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啊。看了他一眼,席恩咽下叹息。

※※※

五月的空气含着丁香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和早开的金银花一起安静地荡漾。

一望无际的拉法尼亚大草原吹着轻柔的微风,万物欣欣向荣,遍地盛开着色彩鲜艳的野花,茂盛的草叶间,雪白的羊群仿佛天上的云朵般缓缓移动。

女孩们清脆的歌声和着牧铃飞扬,带花边的裙裾拂过蓝色的勿忘我,不时将野玫瑰和野百合扔进草帽或结成花冠,悠闲地驱赶羊只,也有的忙着剪羊毛、织绒布。

“哇——莫娜,你剪得好好!”

几个女孩啧啧赞叹,叫做莫娜的红发少女推了把光溜溜的绵羊,起身抖抖整块羊毛,笑道:“因为我是牧场主的女儿啊,从小和羊玩在一起。”

“唉,我们都笨手笨脚的。”同样是新生的几人懊恼地瞅着手里的大剪子,不敢剪下去,怕造成开膛破肚之祸,“今天的任务也不知完不完得成。”

“没问题,我来好了。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多羊毛?”

“你不知道!?做强化布啊!”

强化布,奥法之眼的副产业之一,魔法袍的原料。做法是用混有元素颗粒的特殊饲料喂羊,等它们长出软绵绵的毛,就剪下来织成布,不必附法就带有各种属性;而且这种布具备一种特别的光泽,美观又手感极佳,地上界各国的王公贵族也高价收购,一匹布要卖到三千银币以上,每年为天空之城的财政进贡了大量的马克。

此外,还有许多相关产业,涵盖了工矿、农业、生活等各个方面。奥玛里地灵人杰,自然资源极其丰富,又充满了跃动的魔法元素,经由专门的研究机构演变成各式各样奇思妙想的商品。例如奥法之眼东部的木艺园区和水果种植园,北部山脉的晶石加工厂和魔法首饰工艺作坊,南部的酒园和小商品市场。学生和老师的金点子换来的是实质的真金白银,所以即使席恩的身家早就不需要提成,长老会分给他的利润还是多到特地开辟的储物空间都堆不下扑出来,难怪在历年的财富排行榜高居首位雷打不动,媲美地球的比尔·盖茨,可能还远远超过。据说二代女皇卡塔瑞亚已经拿下二十来个外星殖民地纳税献供父亲,数目还在持续增加……

而钱滚钱,就体现在商人身上。天空之城活跃的商机吸引了大批拜金份子,如今以奥法之眼为中心,已扩建成一个巨大的商业圈,繁荣富庶。每个灯火通明的夜晚,都洋溢着美食的香味和悠扬的乐声。

魔法的贴近也拉拢了人们和法师之间的距离,在天空之城,每家每户乐于让孩子穿上崭新又舒适的魔法袍,戴着校徽手环,背着学徒小背包去学校。就算通不过检定考,进入“钱”途无量的副业也是好的。优渥的物质条件和浓厚的学术气息使奥玛里人都以自己的城市为傲,法师们更以自己的职务为荣。

听着同学七嘴八舌的介绍,莫娜隐隐露出异样的神情。其他人没留意,金色卷发的温蒂咬了口奶酪味十足的午餐面包,浓香四溢,正是园艺部的着名成果之一【曼尼果】,各种天然口味任君挑选,大受好评,但此刻温蒂嚼着它的样子不怎么愉快:“呜~~可惜我们要一个月和羊睡在一起,见不到魔皇陛下了。”

“是啊!”女孩们抱头痛哭,芳心碎成一地,“他难得来一次耶!”

这话并不夸张,席恩的寿命无限,天晓得他几十年来学院巡视一圈。那时即便还活着,怀春少女也是皱皮老太婆了。

“不过有生之年能赶上这么一回,我也心满意足了。”

“没错,能够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

“说不定他将来穿的袍子就会是我剪的,还有吃的羊肉……”

见众人越来越有向花痴靠拢的倾向,莫娜擦了擦汗:“那位魔皇很帅吗?”话音刚落,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射来,尖叫声高八度:“当——然——了!你没看每期的‘铃儿响叮当’报吗?我们就是看了上面关于魔皇陛下的专题报导爱上他的!”古往今来,女性总是对英俊、多金、强大的男性毫无免疫力。

“傻姑娘,你家长辈一定管得很严。”温蒂以大姐姐自居地摸摸同学洋红色的披肩秀发。另一个女孩葛丽丝指着天空叫道:“看!飞球队又在练习了!”

“哇!我也好想快点上飞行课哦!”女孩们叽叽喳喳闹成一团,羡慕不已地望着远处蓝天下转悠的一群小黑点。相比她们的单纯,莫娜的眼神就复杂得多,将感言锁在喉咙里:“用扫帚控制风的流向啊,不错的创意,是比人体方便安全。”

“莫娜,你要参加什么兴趣班?”好不容易收回视线,女孩们一边手忙脚乱地晒羊毛,一边问包办了最多任务的人。红发少女一呆,讷讷道:“呃,有哪些?”

“噢,天哪!你一定是从乡下来的!”葛丽丝一脸受不了地拍额大喊,随即竖着食指帮她补课,“听好了,莫娜,死读书那套早就不流行了,多才多艺才是现今修法者的主流。我们一年级的就可以参加陶艺课、编织班、绘画社、园艺部、刻字班、音乐课……”

“……这些和魔法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啦!”女孩们喷她一头唾沫渣子,气势汹汹地道,“那都是和魔法有关的课!音乐锻炼发声技巧,画画教你各种基本图形!”

“不为学魔法,单单上那些课也很有趣,老师会教我们做好多奇妙的小玩意儿。”

“上次欧达做的黏土小人就棒极了,还会跟人下棋呢!”……

莫娜专心聆听,眼里微光闪动。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的低级生制服上,灿烂、温馨、朝气蓬勃,一如这座城给人的感觉。

真是个和平美好的世界。

※※※

与架构整齐、风格恢弘的教学区不同,奥法之眼的外围就像一个综合城镇,咖啡馆、餐厅、旅社、面包店、饰品屋……各种生活娱乐设施应有尽有,除了赌场和妓院。杨阳一行在这裏泡了几天,依然感觉新奇。

“嘿,看哪,土特产店!”昭霆指着一家原木装潢的小店。轩风兴致勃勃地道:“我们进去看看吧。”抱着大包小包的男士们认命地叹气:和购物狂女人结伴逛街,他们只有当钱包和活动行李袋的份。

“好多哦。”杨阳喜爱地抚摸一串串垂荡下来的精美风铃,这种叫“自来的风琴”的小道具不仅极具装饰性,还有吹风、清扫的实用价值。昭霆挑选门口一大把扎得结实漂亮的扫帚,笑得合不拢嘴:“哇哈哈哈,我也要骑这个!”

“小阳,快来看。”轩风招手,货柜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便宜的小物件:有幻象胸针、万能钥匙、退魔号角、记忆笔、涂鸦橡皮、悄悄话便条、惊奇盒……大多是学生业余时间的小发明,不算了不起的成就,却妙趣无穷。

“我要这个,绚彩系列化妆品。”爱美的魔王夫人喜滋滋地给丈夫增添负担,“还有纸衣裳——吉西安,你看哪件适合我?”没有特别爱好的杨阳一个货柜接着一个货柜地看,连连惊叹。

她原以为魔皇的大本营会像那个男人一样阴森诡怖、沉闷无趣,搞不好还尸横遍野,成为恶魔的游乐场,没想到竟是这么春光明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文明如此发达进取的地方。不过,应该是长老们的功劳,那家伙看起来就不是会尽职尽责、努力经营建设的人,当了没两年皇帝就跷跑了。

事实上,最大的功臣是前宰相萨菲艾尔。他辅佐妻子卡塔瑞亚开启新局面,协调好魔民与人类的关系,积极发展通商而不实行封闭,为新王朝打下坚实的基础。对于一个长寿而看尽朝代更替的高级恶魔来说,总结前人的经验建立一个相对较好的帝国并非难事。

走到角落时,杨阳不经意一瞥,瞪大眼:“咦!席恩!”常伴君侧的哈玛盖斯做出噤声的手势,但是耳朵比狗还灵的追星族还是立马听见,从门窗乃至狗洞钻进来,冲得整家店七零八落……杨阳晕头转向之余才明白外头徘徊的人怎么那么多呢。

一个转移法术移动到附近的【橡树】咖啡馆,幸免于难的人们呼哧呼哧喘气,购买的商品全部泡汤,还被对座的冰山少女瞪。

“呃……席恩,对不起嘛。”虽然错不在己,杨阳还是被他瞪得心虚,“你是跷课溜出来的?难怪学生追你。”真是不负责任的老师。席恩动了动唇,挤出三个温度堪比寒冬腊月的字:“不知道。”

“啊?”拜托老兄,不是谁都能听懂你过于精简的语言。

“主人的意思是,他无法理解学生的反应。”哈玛盖斯翻译,夹着苦笑的成分,“女生说他好可爱,想亲他搂他,男生……还有男生追他。我也很奇怪,人类的女性不像母龙,有明显的乳|房可以区分,怎么会搞错呢?”

这……这两个家伙……众人听得汗颜。杨阳无力地道:“男生追他倒是挺奇怪的,该不会把你当成你自个儿的妹妹了?”

“我说清楚了。”席恩上挑的眼角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威凛意味,在弱质纤纤的外表反衬下更如冰霜般寒意逼人。杨阳看得心跳加速,忽然恍悟:这是一种不分性别的杀伤力。

他的魅力充满了冰冷的的妖气,令人恐惧颤抖却舍不得将眼睛移开。

妖孽呀!

那些男生一定私下哀嚎着我不是变态,一边不由自主地追着他跑吧,真可怜。想当初她也是吓得腿发软,又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被骗了!他们都被骗了!”昭霆激烈控诉,“你分明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渣啊!”席恩不否认,颇为讽刺地牵起嘴角:所以世上没有比皮相更愚蠢的东西了。

“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杨阳说公道话,“至少没因为恼羞成怒宰了你。”昭霆一窒:“那……那也只是说明他有自知之明。”轩风帮忙友人维护帅哥:“坏蛋很少有自知之明。”

“这不过是拎得清罢了。”吃醋的诺因和妻子唱反调,还卖弄刚学会的上海话。

他们当面评价的行为非常无礼,可是席恩不吭声,哈玛盖斯也只好忍耐。这群人基本都不坏,但龙神真正抱以敬意的只有稳重又有德行的魔导国国王雷瑟克·尤耶,和刚强不阿的矮人锻锤者佛利特。所谓的品性,不但建筑在心地上,最重要的是意志和为人。

“对了,席恩,你怎么会到街上来?”明白和丈夫争辩只会让他越说越难听,杨阳及时打住,询问对方。在她的印象中,此人一向是喜欢成天窝在实验室里,闭门不出的超级宅男。席恩不答,反而对养子道:“叫那家店把损失报到弗克那儿。”

他的魔法水平已达到这个多元宇宙的顶峰,楼梯尽处是一扇锁住的门,钥匙他也有,但是如何使用,门的另一头是什么,都是未知数,必须谨慎再谨慎。所以集思广益、查漏补缺就是当务之急的重点,推测未知的已知数必然藏在这片广大的星海里。

哈玛盖斯领命而去,临走前还代养父回答:“是我拉主人出来的,他本来只想去图书馆看看。”杨阳目送他高挑的背影感叹:“歹竹出好笋的典范。”昭霆和诺因鼓掌大乐。席恩不予理会。

“怎么还不来招呼?”吉西安不满地看向柜台:服务态度真差。席恩淡淡地道:“我让他们注意不到我们。”众人无言:我们和你划清界限行不行?

这时,十来个青春活泼的女学生拥进店里,穿着一年级的嫩黄色长袍,就像一群小百灵鸟,也是高年级生眼中的菜鸟。只见好几张桌子的客人露出诧异之色,这块区域极少有低年级的消费者。

奥法之眼的教学部共有七个年级,从低到高对应的袍色分别是黄、红、紫、绿、蓝、栗、黑。而导师的袍子没有固定的颜色,不过他们通常会弄点花色和学生区分,尤其是到哪儿都被误会成小孩的矮冬瓜教授迪罗,他强烈要求老师也穿校服,遭到多数同僚的反对而作罢。

“哇,好多学长学姐。”温蒂吐吐舌。葛丽丝指着靠窗的空位道:“来,这边这边。”

席恩的目光追随着她们,因为其中一人的头发是宛如朝霞般瑰丽的洋红色,和他记忆中的那人一模一样,也和缠绕在破灭之灯上的那缕相同。

“各位同学想吃什么?”挂着职业笑容的女服务生马上走过去,听她的称呼是打工的学生,“推荐本店的招牌料理香草芋艿烤羔羊肉。”

“不要!我决不吃可爱的小羊!”已经和羊培养出感情的众人哇啦哇啦直叫。莫娜翻着活动菜单,稍有停顿,一只烤得喷香酥脆的鸭子就探出头大喊:“吃我吧!吃我吧!将我分尸装盘的是有五十年厨龄的刀工师!”……这种菜单不仅她看得皱眉,另一头的杨阳等人也遍体冷汗:谁敢吃这样的菜啊!

“哈哈哈,我要吃这个。”一干女学生却适应力良好,没这点心志在奥法之眼待不到两天就神经衰弱退学了。

“有洛斯兽吗?”半晌,莫娜放弃地抬头问。女服务生的笑意更深了:“有,你要复古口味还是新派?”

洛斯兽是黑暗历的主要家畜,肉质鲜美,营养丰富,大陆历末年曾一度濒临灭绝。后来席恩从暗精灵的秘林带了两只过来,没几年就大量繁殖,成为师生们的盘上珍馐。不过最受欢迎的佳肴还是魔兽肉,带着切齿的恨意咬下去,味道好极了。

“复古的。”

大家都点好菜后,温蒂抑不住满腔欣喜地握拳呼喊:“太幸运了!洛德教授对我们新生做专门辅导,下午不用上课,还可以去找魔皇陛下——我们吃完饭就去找吧!”

“洛德教授也很帅的哩。”一个小女生满眼飘心,挨了一顿拳头:“你移情别恋!”

“可是真的很迷人嘛,他的声音、头发……”

想起心灵系导师那头月光银的长发,每个女孩都双目蒙胧地陶醉了。好一会儿,葛丽丝才第一个回过神:“不行不行,我们的第一目标还是魔皇陛下,洛德教授排第二位好了。”

“就是啦,妮妮例外,她和中途进来的那个小矮子比较配。”

“才不要呢!他毛手毛脚的,把鱼缸的水洒了我们一身不说,还踩到响雷果,吓死人了。”

听到这裏,席恩就明白两位教授合演了一场戏,高明的法师都有处变不惊的本领,即使蕾诺雅一开始面对洛德的心灵探测能够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去,一遇到突发|情况,和菜鸟的差别立刻区分开来。

果然,具有忽视和隔音双重效果的结界刚开放了一小块,一只遍寻不获的银色信鸽急匆匆飞进来,在他耳边简短地汇报。

再不迟疑,抬手让鸽子飞走,席恩放出一道意念丝,同时张开自己的领域,不巧昭霆拉着杨阳站起:“不管了,我要去点菜。”

……你们自己找死。席恩横了两人一眼,插|进两个大法师之间的战斗,她们只有自求多福,他可不负责保护。

脚下的大地消失了,暗银色的金属空间包裹住众人,接着,以施法者为中心,爆开浓重的墨色,如同黑暗的布幕沉沉压下,越发浓稠的银光汇聚成数不尽的星云,在无边无际的冰冷虚空中持续喷涌着灼热的气流。

这是虚拟场景,专门用于一般战斗的亚空间,魔法神的次级领域。

“哇啊……啊!”昭霆猝不及防地往下掉,拉住她的杨阳赶紧用浮空术,却调动不了风元素。幸而暗黑神给她的臂环及时做出反应,一团雾状的白光托起她们。

昭霆惊魂未定地喘息,看清周围,眼睛瞪得两倍大:“怎么跑宇宙来了!?”杨阳激动得面色潮|红:“太棒了!”

“主人!”

“外公!”

哈玛盖斯和小莎分别从次元缝隙钻进来,以他们为门,一帮学生老师跟着涌入。席恩眉头微皱,挥动法杖封死空间,冷冷撂下警告:“自己的尾巴自己看好。”

“……是。”善后不周的两人耷拉着脑袋答应。

“被发现了啊。”身处险境,莫娜临危不惧地笑了笑。剥落的伪装下,成熟|女性的容貌逐一显现:如云的黑色大|波浪卷发,艳丽妩媚的面容,罩着翻领黑披风的丰|满曲线,苍蓝色水晶杖像绅士般在手中利落地翻转,构成她独树一帜的奇特魅力。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少女脸上,笑容僵了一瞬,眼神也有些凝滞:“你对我用了‘丧志凝视’吗?”

箩莉模样的魔皇怔了怔:“没有。”

“啊……那么,这莫非就是心动的滋味?”喃喃片刻,火热的目光节节升温,黑发美女咧开大大的笑脸,“我是蕾诺雅·瓦伦丝,你是?”

“席恩·奥古诺希塔。”

学生们一阵沸腾,能够亲眼目睹古今两大神级法师对决,是多么幸运的事!杨阳却心下发毛:为什么她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蕾诺雅漂亮的水眸微睁,丰丽的嘴唇张成圆形,白|嫩如青葱的手指轻放在脸侧,性感的姿态看得不少男生心脏乱跳:“哎,奥古诺?你是他的选民吗?”

“不。”相比之下,席恩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表情始终平淡如昔,丝缎般乌亮的直发与黑袍也静止不动,整个人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塑像,“我是继承了他的知识,但我并不是他选择的人。”

“哦?”蕾诺雅笑得越发灿烂。席恩在跟着笑以前收住,心惊之余确定眼前的人绝对是魅术系的大师,诱惑力比格蕾茵丝还厉害。

“嗯,你的精神力真强,我中意极了。”魔道女王眼里的光芒更加炽亮,手杖甩了个帅气的花枪,砰!杖头喷出粉色烟雾,大蓬鲜花盛开,鲜红的柔瓣片片绽放,“——美丽的小姐,请接受我的心意。”

蓄势待发的手猛然握紧法杖,又慢慢放松,隐藏了困惑的冰眸呆了一下,缓缓抬起:“红玫瑰?”

“对~~”甜腻到几乎是讨好的语气。

“送我?”席恩再次确认,少见的愣神,“你叫我小姐?”

旁观的师生们也傻眼了,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被骗了!又一个被骗的!”昭霆抱头狂呼。杨阳脸色铁青:“重点不在这裏吧。”蕾诺雅有点疑惑:“你不是女的吗?”设想了千万种和这位钦佩的前辈碰面的情形,却万万没料到会发展成这么怪异的局面,席恩略作调整,才道:“我现在是女的,你也是,所以——”

“啊,不必介意,爱是不分性别的。”蕾诺雅优雅地掠了掠波浪卷的黑发,“事实上,我只爱同性。”闻言,大部分人冻住。杨阳垂下头:果然,女同志。昭霆完全呈现呆滞状态。而哈玛盖斯和小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原来如此。”席恩镇定地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那我们可以正常地谈下去了——我是男人,是被你的魔镜变成这样。”蕾诺雅张口结舌,消化了他的话后,难以置信地提高嗓门:“怎么会!拉鲁鲁拉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啊!”

“这个且不提……”

“为什么不提!?”昭霆忍不住嚷嚷,指着蕾诺雅,“你为什么把他变成女的?是不是为了追求她?”席恩朝她扔了个沉默,但是另一个他无法封口的对象也发言了:“主人,为什么不让她说?”

“慢着,我想想。”蕾诺雅一手扶额,水蓝色的眸子精光闪动,“你是神吧,难怪我的法器吃不消,附体也这么强……只有力量剥离?缩小、变成女性体……唔唔,神竟然是这种有趣的生物。”听得心痒难搔的众人齐声大喝:“你说清楚!”

“呵呵,简而言之,我的法器会分割善恶两性,形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不受影响的,只有纯洁无瑕的圣人或恶贯满盈的坏蛋。”

没错!他就是恶贯满盈的坏蛋!昭霆无声地呐喊。仿佛听见她的心声,蕾诺雅笑眯眯地道:“不过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之所以没分裂,应当是理智和性格结合得无比牢固的关系,真是稀世罕见的珍品。但你的内心还是有软弱在,那一刹那反映到镜面上,就固定了你的形象。”

哈玛盖斯是在场最受冲击的人,下意识地猜出养父的“软弱”是什么。

“除非返回真身,不然你是没法複原了。”快乐地吹了声口哨,蕾诺雅重新捧着花热情告白,“试着接纳我如何?我第一次碰到你这么完美、可人、符合我理想的女孩。”众人愕然:她还没死心?

“抱歉,你不符合我的喜好。”席恩冷淡地拒绝,压根不理解自己有哪里“可人”,这个词又怎么能和完美连在一起。蕾诺雅掩不住失望之情:“这样啊,我还以为这张脸男人都会喜欢呢。”席恩一怔,银瞳迸出异样的光亮:“这不是你真实的长相?”什么魔法如此隐蔽?能瞒过他的探测。

“是啊。”蕾诺雅落落大方地笑道,柔荑一掀,撩起一只半透明的面具,“这才是我的脸,一个丑丫头。”

这一亮相,每个人都感到明显的落差。长长的黑色卷发变成了垂肩的红发,比之前颜色略深,是可爱的红莓色,略圆的脸蛋也泛着健康的红晕,两颊还有浅浅的雀斑,抿着嘴笑的样子很甜美。老实说,不丑,只是很一般,很土气,像随处可见的乡下女孩。

但是一下子从绝世美女跌至普通女人,谁都会觉得丑陋。

席恩至少有两秒钟的时间在看那个面具,随即漫不经心地一扫,表情刹时凝固,冲口道:“很好看。”

喂!老兄,你眼睛怎么长的?众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由衷怀疑他的审美观。蕾诺雅也错愕地张着嘴,听出他是真心实意,半晌,笑出声:“哈哈哈,你的喜好真特别。”

“会么?”席恩毫无自觉,他是没什么品位,但美丑还分得出来。而且蕾诺雅这样有活力、自然朴实的气质就是对了他的胃。

换句话说,他的喜好非常平凡。若非造化弄人,他会是高高兴兴娶隔壁家阿花的男人。

想通这一节,杨阳震惊得面无人色:这种人居然成了魔王……

“在神代我算丑的,我的年代都是美人。”把玩面具,蕾诺雅眯着眼笑得愉快,“我的出身也不高贵,是个放羊的。”

啊!还是牧羊女?连着遭受打击的学生只觉【魔道女王】的响亮名号逐渐剥落。席恩却没什么触动,他的出生也不高贵,父亲是个猎人,母亲是个农妇,而他如今站在世界的顶端。

“那谁教你魔法?”

“一个精灵,她睡在我的羊圈里。”来自太古的大法师浮起温柔的浅笑,水漾的眼波使她不出色的五官霎时柔美动人。

解开对她的过去唯一的疑问,席恩绕回正题:“为什么试探我?”蕾诺雅摇摇头:“路比埃那家伙是用我本身封住我那些心爱的杰作,我一脱困,它们当然也解封了。你不出手,我也会一一找回来。”席恩放下心头的敌意,考虑要不要询问详细情形。

“不过拉鲁鲁拉是我放在厨房里,想看看是什么人有那样的本事。”

“你创造这六件禁具的目的,真的是灭神?”席恩拐着弯问。

“灭神太夸张了。”蕾诺雅摆摆手,一脸受不了,“这都是那班成天梦想着性开放、自个儿掌权、还有对神明图谋不轨的老家伙弄出来的,我是觉得众神的统治还可以。加上修娜说,失去了神的引导,我们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坏。”

“修娜?”

“没有她的书流传下来吗?她是《末世警言》的作者,我的好姐妹,大预言家。”蕾诺雅感伤地道。杨阳等人疑惧:不会是那种“姐妹”吧?哈玛盖斯担忧地看向养父,不意外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凛冽寒芒:“神代除了一座地下城和你,什么也没留下。”

有一座地下城啊?被遗忘许久的人们面面相觑,对这座遗迹充满了好奇心。

“我就知道,没了我,他们顶多做到两败俱伤的程度。”蕾诺雅自信的态度不含丝毫虚张声势的成分,摊开的手又显出无奈,“但是他们当时已经紧张得疯了,将提出警告的修娜下狱,连带我也被怀疑——这么孬种,难怪会失败,枉费我一番心血。”

“你不讨厌神,为什么帮助他们?”席恩不解。蕾诺雅惊讶地笑了,上下打量他,用不同于先前的眼光:“大势所趋啊,我的后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抛弃人类之身,成为那么无趣的存在,我可是以人类自居。既然做不到全然的隐世,就只有尽份力,总不见得眼睁睁看着我的种族自取灭亡。”席恩受教,赞同地颌首。

“那你呢,我的后辈?一直你问我,该你回答了——为什么成为神?”

“我要灭神。”魔皇淡淡地道,语气像是讲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没有包含任何的激动因子,却使每个人感到震撼灵魂的力量。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散发出让人望之生畏的冷光。蕾诺雅也呼吸一窒,带着异样的神情点头:“原来如此,要真正杀死神明,只有抛却凡人之躯,真是巨大的牺牲。”

“这世上没有无偿的获得。”

“呵呵呵,没错。”最接近神的女子轻笑,柔和的神色宛如看待一个真正的后辈,“但这世上还是有无价的付出的,席恩。”超越神的男子直视她,不为所动:“我知道,就如同人性的闪光点一样,但是对得不到它们,只能远远注视,或者太晚得到的人而言,那只是无意义的东西。”久远以前就深藏心底的困惑解开,杨阳轻轻啊了一声。

“唔——”终于明白对方为何会踏上弑神之路,蕾诺雅感慨地努了努嘴。的确,若非已全无牵绊,如此清醒的人又怎么会毅然决然走向那条不归路。

成神的首要条件,就是毫无杂质的决心啊。

突然,蕾诺雅诧异地打了个响指:“不对,你还保有人类的本性。”

“你对神明了解得不够透彻。”魔皇挥了挥法杖,指向两位神女所在的位置,“若无相应的意识,神就是一团能量块;只有纯粹的意志,则是变成负的能量体,不断吸收而自毁。”

“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你是怎么解决的?”

“职业机密,无可奉告。”冷不防抛出的拒绝令众人哑然失声——他们听得正入神耶,“到你了,你口口声声帮人类,又为什么创造那些只对人类有杀伤力的武器?”

“谁说只对人类有杀伤力?”蕾诺雅失笑反问,“你忘了使徒?”席恩茅塞顿开。蕾诺雅掩嘴笑道:“这法子太阴毒,难怪你没想到。我是想用这个面具,【西丝凯娜的阴影】混进神界,散播爱欲和争斗的种子。视情况而定,【破灭之灯】和【哭泣骸骨的神樽】也可以派上用场。总之让众神腾不出手,就有充裕的时间完成‘最后的兵器’。”

这……这女人也很恐怖啊!杨阳等人惊骇地瞪着她。席恩关注的却是另一项内容:“最后的兵器?”

“只是构想啦,我没有万全的把握。唉,法师的硬伤。想来即使成功结果也不会好。”自我安慰归自我安慰,蕾诺雅还是极为惋惜。

“肯定不好。”席恩断言,不屑一顾,“如果你们控制不住的话。”蕾诺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强笑道:“你是正统派啊,我是讲究机率的冒险派。”

“某些时候,1%就是100%;另一些时候,99%也是0%。”特别是他这种霉运到极点,完全不符合机率学的人种。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

“法师就是要做到完美无缺。”

“太吹毛求疵会一事无成。”

“相反的例子就在你面前。”

“你……你怎么说不通嘛!”挫败之下,蕾诺雅有点恼怒了。席恩依然平静地摇首:“你概念不清。冒险和赌博是两回事,风险永远存在,得大于失就可以前进。但是死亡终究什么也得不到,自我保护是必需的机制,至少要尽量确保翻身的底本,生命财产也在算式之内,所以你的答案是错误的。就比如你那个愚蠢透顶的想法,单枪匹马混入未知的敌境,简直是自找死路。”就算像他老弟那样一路走狗屎运,迟早也被天上掉下的铁饼砸死。

颇为自负的计划被评得一文不值,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光火。见状,杨阳等人都捏了把冷汗,刚刚还有人咕哝架打不起来了,现在的气氛又危险过头,还是恢复和平得好。

“纸上谈兵。”萌芽的爱苗差点结冰,蕾诺雅戴回面具,漂亮的脸庞凝着寒霜,“你就和理学院那些老头子一样。”席恩并不介意她的讽刺,他针锋相对的真实用意是确认对方的深浅。神代法师坐拥奥古诺传授的知识,起步点高,能力强,相对意志和基础就差;环境又和谐,极少有需要以命相搏的情况,缺乏实际经验;心裏也没有真正对神明抱以恨意,甚至还以为失败了也不会怎么样,做法自然幼稚。

就像一群小孩反抗家长,结局只会是一场家庭悲剧。

“请原谅,我失态了。”目的达成,席恩退一步表示友好。不够稳重精细无妨,这位前辈对他的价值是无可替代的。蕾诺雅的神色缓和下来:“算了,你不知道也难怪。”众人这才松了口长气,几位教授和杨阳的感受更深刻,他们现在明白,为何席恩能成功,而蕾诺雅失败了。

觉悟得不够。

“不过那几件法器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要讨回来。”甜甜一笑,蕾诺雅将手杖划了个圆,飞扬的花瓣拼成一个大大的“爱”字,还配上闪光效果,接着一转,“战贴”两字烁烁生辉,她不确定地瞧了瞧:“是这样写的吧?你们的语言很难拼。”

默了片刻,席恩缓缓道:“现在的规矩是你拿等价或更高价的东西来换。”蕾诺雅回以灿亮得几乎刺目的笑容:“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嘛,只要打败你就行了吧?”

“是的。”

“不行!”哈玛盖斯气急败坏地大喊,“主人是男的,怎么能做你的‘女’朋友!你要打,我来奉陪!”蕾诺雅还没回答,席恩冷觑了他一眼:“回去照顾你的尾巴,你个头长高了,性子还是这么毛躁。”哈玛盖斯缩头不敢再吭声。

“蕾诺雅前辈。”转回面前的人,“我不想和你战斗。”

“你怕了吗?”

“魔皇陛下,和她打!”

“对,打倒她!”……

好些学生气不过地叫起来,席恩投来更加森冷的一瞥:“这么喜欢决斗,改行去当战士。”学生们顿时噤若寒蝉。

蕾诺雅乐呵呵地道:“来吧,别让这些孩子失望,点到为止即可。”

点到为止?神代真的是把法师之间的较量当成是优雅的游戏吗?薄唇勾起优美的弧度,隐含令人觉察不出的嘲讽,法师的双眼在下一个瞬间变得没有一丝感情,连战意或杀气也不存在,只有剖析一切的冷静,和预先判断而运转的理性之光。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这样寒彻无情的眼睛,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大法师生平头一次尝到了舌根泛起的死亡预感。

会被杀的。

我会输,会死。

还没开始就丧失了信心,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但蕾诺雅毕竟也是经历过实战,由底层爬至高峰的顶尖术士,勉强压下不断涌出的恐惧与绝望,对自己说:就当是一场竞技,以平常心应付。

纤细苍白如接骨木白花的手指举到胸口,微微欠身——这是学徒的礼节。尽管早已是至高无上的魔法之神,席恩在暗月法师公会最后留下的身份仍是弑师的弃徒——一个学徒,所以他下意识地使用旧礼,相似的场景和同样是长辈的对手也让他自动全神戒备。

‘练习?’记忆深处,美艳的魔女露出颠倒众生的微笑,‘是啊,对打练习,接不住我的攻击就死吧。’

一前一后,干预之手掩盖对手90%的视野,缓慢术延缓施法速度,同时席恩倒退到最佳射程范围,身上亮起各种颜色的魔法护罩,再以掩饰法术隐藏起光辉。

被灰色雾气包围的蕾诺雅心下暗骇,她也用了干扰视线的昏暗迷雾,但是对方比她快了一倍不止,还同步施展其他法术,又没有念咒文,若非她机灵启动随身携带的道具,一照面就输了。

激战中不容多想,蕾诺雅打醒十二分精神。

默发两个加速术抵消减速影响,她险险挡下接踵而来的攻势。延迟爆裂火球和焰火制造不但吹散了她周遭的浓雾,还造成致盲的闪光和令人窒息的浓烟。化身钢铁之躯的大法师免役了副作用,跨上召唤而来的幻影战马逃离屏蔽的视界。席恩却早已移动位置,丢下一个黑暗术,拉开一排环形火墙。

法术无效结界的绿芒爆射,中和了黑暗和火焰,蕾诺雅自己的魔法也随之瓦解。不给她喘息之机,能够穿越能量屏障的力场之蛇张开透明的大口狠狠咬下。回避斗篷及时预警,蕾诺雅狼狈地翻滚避开,失去先机的她完全陷入了被动。

接连两个回合快得间不容发,旁观的众人只有加持了锐目术的长老们看清,为之屏息骇服,其他人连反应也来不及。

哈玛盖斯和小莎站在原地,不是不想帮忙而是没有余地插手,席恩总是一个人战斗,无论他的心是否软化,放进了他在意的人,一旦进入对敌状态,他的周围仍是没留下任何空位。

看出对方不是狂轰烂炸的类型,全力发动披风下的护身鳞甲撑起防壁,拼着受伤的危险,蕾诺雅高举法杖吟唱咒语,一连串高级魔法将她护得密不透风,总算扳平了局面。

驱退!驱退!驱退!精妙的手势如蝴蝶翩飞,一一反制对手的法术。席恩眯了下眼,相同的技巧他也会,这是神代法师远远凌驾后世同辈的最强招数——魔力解析。

无形的巨大拳头将蕾诺雅连人带结界打飞出去,不偏不倚嵌进塑石术建造的墙壁,三道解除魔法打出,硬是破开对方的防御。众人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立靶式打法,目瞪口呆。杨阳暗道不愧是兄弟,席恩虽沉稳,那华丽又不按牌理出牌的战斗方式却和肖恩如出一辙。

听到最后一道法师护甲碎裂的声响,蕾诺雅脸色一变,以胸口为中心,划开炽白的十字亮线。

圣痕!?席恩目光一凝,他是知道神代的圣职者能用特殊的纹身向信仰的神祗借力,没想到法师也可以,当下一个亵渎区域投向对方。圣域术形成的白色碗型罩盖与紫黑色的球壁撞击出灼目的雷火,在接触点引发位面共振,空间扭曲歪斜。蕾诺雅应变神速,抓住机会发动转位术。她身在对方的领域中,只有乘这样的时机做空间转移才不会被马上发现。

但是从次元门出来时,身上的防护魔法会自动解除,那个厉害的小女孩身边也早埋伏了十来只隐形的窥探魔眼,所以她不敢怠慢,一踏出流动着水光的门扉,就张唇发出一串奇异的尖啸。

席恩听出那是用超快频率吟唱魔法的声音,前所未闻的技巧令他心喜,手上凝聚的闪电链就没有打出去。接着,赤红的陨星从天而降,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击下来。

黑天鹅绒长袍泛起金红两色的光芒,一股强大的斥力向四面八方扩散,推开所有的石块,诡异的红光随着法师呼吸的脉动膨胀,阻隔了高温和滚烫的气浪。认出那是什么魔法,蕾诺雅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他……他居然用驱离金石和防护火系能量伤害挡我的禁咒【流星火雨】……

反击并不是到此为止,驱离金石的效果对穿着金属鳞甲的她也有效,把她推到法术射程之外。而这个距离席恩还能施法,等于立于不败之地。

定身、次元铁锚、沉默、裂解术、棱镜散射、阳炎爆……魔皇正式大肆发威,一系列七彩绚丽的魔法暴风雪般打在对手头上,爆炸不断。看得远处的师生们面白如纸,由衷庆幸自己不是待在蕾诺雅的位置,被固定成靶子挨揍实在太痛苦了。

话说回来,如果蕾诺雅能在这样的攻击中活下来,那她真的不愧【魔道女王】的称号。

蕾诺雅活下来了,虽然闪光熄灭后,她迷人的娇躯伤痕满布,坚韧的防魔披风变成了破破烂烂的布条,长发散乱,模样极为凄惨。她毫无血色的脸牵起一缕笑意,慢慢摊开左手,露出一颗破裂的碧绿色珠子:“我输了。”

绝咒石,神代法师最后的保命护符,拥有媲美金刚石的硬度和抗拒魔法的能力。

席恩静静悬浮在原处,没有撤销防壁,握着法杖的手也没有丝毫放松,直到用心灵探测确定对方确实没有战意后,才点点头:“我接受,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话了。我的要求是,不要隐瞒你拥有的知识。”

“嘿嘿,没问题。”蕾诺雅低声笑了,美目重新燃起熊熊斗志,“不过我会打败你的!我一定要得到你!”

好……好可怕的执念。杨阳等人打心底叹服。哈玛盖斯气得七窍生烟。席恩却不以为意,等他恢复原样,看这女人还会不会来追他。

景色变换,一眨眼,众人出现在夕阳笼罩的街头。点着不灭明焰的路灯宛如迤逦的光河,客满的餐馆飘出勾人食欲的香味,有着水银质感的紫色防御罩在天边流淌。蕾诺雅变回莫娜的样子,抬头看看天色:“我先去接我徒弟,回来再聊。”

“你徒弟?”席恩讶道。长老们自发围成圈挡住他娇小的身躯,免得店里探头探脑的学生冲出来要签名。而亲眼目睹了魔皇强横实力的学生们也不敢再造次了。

“是啊,我刚收的,不过他不是这所学院的人。”

略一沉吟,席恩递给她一块镶有黑色魔石的秘银通行牌:“既是你看中的弟子,资质想必不差,带来给我瞧瞧,多个助手也好。”其他学生羡慕地看着这一幕:魔皇的助手,多少人挤破头抢的位子啊!

“没问题,今晚见。”接过牌子,抛了个飞吻,蕾诺雅转身离去,迎面撞上一群跑得气喘吁吁的女生,领头的葛丽丝喜容满面:“莫娜!”

“魔皇庇佑,终于找到你了!”

“没事吧?我们好担心。”

“你被哪个学长学姐抓去实验了对不对?”

“要是被欺负,别怕,说出来,我们全体一年生联盟抗议!”……

女孩们围着失踪了半天的同学关心慰问,蕾诺雅正无所适从,另一头又传来惊喜的呼声:“阳!”

“诺因。”杨阳笑着迎上前,拥抱快急疯的丈夫。吉西安做谢天谢地状:“太好了,你再不出现,殿下就要拆房子了。”雷瑟克关怀地问道:“你去哪儿了?”接到通知特地出来帮忙找的维烈瞪视席恩,声色俱厉地道:“是不是他?”

“不是不是,这次多亏他。”杨阳连忙解释,回过头道谢,“谢谢你,席恩,蕾诺雅小姐的事结果还是麻烦你。”

“不用谢。”本来就没指望她。

“蕾诺雅?在哪里?”诺因等人在剩下的人中搜寻,而真正的魔道女王已携着同学走远。

“看哪!魔皇陛下!”不知谁发了声喊,整条街哗然。众人一致看向包围网的缺口——迪罗教授,他太矮了,比现在的席恩还矮。

“……”法师第一时间带着养子和外孙女打道回府,然后是见势不妙的长老们,还打包带走了周围的学生,而没人照应的杨阳一行只有再次体验被人海淹没的滋味。

※※※

夜幕降临,满月的光辉清凛而皎洁,几颗星隐约从天穹浮现,像是闪动的眼睛,默默俯视这片安宁祥和的美丽大地。

温暖的客厅里,火焰在壁炉中噼啪作响,灰烬滑到焦黑的底部。放置着靠垫的红木椅上,葡萄藤和玫瑰的纹路纤毫毕现;铜制香炉边缘的独角兽雕刻栩栩如生,被袅袅白烟氤氲得犹如腾云驾雾;两端弯曲翘起的小几铺着银色镶边的黑丝绒桌布,织工细致典雅;上面摆放的银烛台熄着火;旁边的圆茶壶静静吐着清香,轻合的壶盖下,两片对切的桔子晕染开透明的澄黄色泽。

叮!白瓷杯与茶碟敲出清脆的轻音,躺椅上的人向另一边放松地倾斜,披散的黑发随之漾起晶莹滟泽的水光,与底下的雪豹皮毛呈现鲜明对比,一直铺陈到相连的脚垫上。秀雅纤细的赤足挪动了一下位置,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轻轻托起,用毛巾细细擦干,小心地放回原处。随后,黑褐色头发的俊雅青年将厚实的毛毯盖上养父的膝头,还在两边掖了掖。

“已经不需要了,哈玛盖斯。”下移的古籍后露出一双冷冽的银瞳,一贯疏离的口吻却透出淡淡的温和。

“让我做好吗,主人?”龙神为难地笑,这是他童年的愿望。又看了他一眼,抬起的手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拍了拍他的脑袋。

轻叹,古代龙的化身体悟到一个事实:在眼前的人看来,他永远是小孩。

做好夜宵,哈玛盖斯顺道去了实验室一趟,端来一只黑曜石容器。宛如水晶溶液的液体里漂浮着一株奇香扑鼻的花,微微泛蓝的蕊瓣纤柔挺秀,散发出幽幽清辉,映着青年喜悦的笑脸:“主人,冰魄开花了。”

“一会儿把它放进庭院,吸收满月的魔力。”优美白皙的手指探入水中,拈起细长的茎梗,另一只轻抚的手梳理着裏面的魔法脉络,薄唇微扬,浅浅的笑意被淡蓝如烟的花瓣衬得虚幻缥缈,“这朵很不错。”

月下美人,拈花微笑,如果不知情的吟游诗人看见,少不了要诗兴大发,抒唱一曲聊表倾慕。

而敲门走进的黑发丽人就准备这么做:“啊……席恩,我可以为你做首诗吗?”

没好气地抬眼,魔皇的目光在瞥及她身后的人时凝固。而那人也是不相上下的震惊,死死瞪着他,表情像活吞了一只青蛙,颤声道:“席恩?”

“是啊,现在知道了吧,我要你见的是多么漂亮的佳人。”以为他的反应是惊艳,蕾诺雅笑着为双方介绍,“席恩·奥古诺希塔,现任魔法神——席恩,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就是我新收的跟班,还没入门,暂且当是公用助手好了。”

“席恩!!!!”肖恩终于回过神,叫得天摇地动,“真是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裏?”差点捏碎精心培育的魔法花卉,席恩的声音是极度不悦的阴沉。蕾诺雅吃惊地来回扫视:“你们认识啊?”

“他们是兄弟。”捧着花盆的哈玛盖斯代为回答,已经嗅出空气中浓烈的火药味。

“是兄妹?真巧。”

“……兄弟,主人是哥哥。”

再次装作没听见,魔道女王无视小龙怒火熊熊的双眼,泰然插|进两人当中,拍拍棕发青年的背:“很好,肖恩,你合格了,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我会全力栽培你的。”肖恩错愕地张开嘴。席恩眯了下眼:“你不能换个人吗?”

“嘿嘿,不~~能~~”蕾诺雅坏心地笑了,眸光流转着探索,“或者你愿意告诉我你们的纠葛?”

“我拒绝。”魔皇冷冷地道,略带粗暴地把冰魄扔回黑曜石容器,挥手,“我们之间也不需要他,你要助手,哈玛盖斯和格兰妮大可胜任,叫他随便滚去哪个旅馆。”肖恩互不相让地大吼:“你还没回答我,席恩!”说着,披上几层圣斗气冲向兄长,他也学乖了。

轻松钳制住他,捏着手下的绵软,青年面无人色:“是真的?是真的?席恩,你到底怎么了?”

“滚开!放开我!!”狼狈地挣扎,羞愤急怒下,席恩连适当的魔法也忘了。好在另一个力气更大的人从旁插入,扳开肖恩,将养父从魔爪下拯救出来。

“肖恩先生,请冷静。”严词告诫,哈玛盖斯担心地轻拍怀里激烈颤抖的躯体,“没事吧,主人?”惨遭亲弟弟羞辱的魔皇狠狠咬牙,一言不发地攥紧挣动中松开的领口。

“对不起。”见状,肖恩也觉自己鲁莽,更不适应这样的兄长,“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席恩爆发出来,“你只要滚到我看不见你的地方!”

“不!”肖恩跟他卯上了。

“还敢顶嘴!”

“我就顶嘴!”

让他们这么对吼一下也好。安慰地想着,哈玛盖斯捡起掉落的毛毯盖上养父小巧圆润的双肩,包住这具从内到外变得柔软的身躯。肖恩看向他,哈玛盖斯正要解释,蕾诺雅唯恐天下不乱地插口:“呵呵,简而言之,他变成女人了。”

“蕾诺雅。”正火大的席恩压低音量警告,回应他的却是闪亮的双目:“你第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

“……”前所未有的疲倦,魔皇揉了揉额角,忍耐着道,“好吧,今晚……今晚我们还是好好交流,肖恩你先出去。”棕发青年寸步不让:“我留在这裏。”静默片刻,席恩首次败退:“好,我走。”

示意养子抱自己回房间,法师呼吸不稳地闭上眼,让灵魂休憩在黑暗里。

他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调整自己。

※※※

解答完学生的问题,心灵系教授洛德抱着讲义走出课堂,带着一天的疲倦回到宿舍。屋里每个家具的位置他都清楚,所以放心地解下脸上的丝巾,闭着眼走向书房。

然而,当他转过桌角时,撞上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吃惊下正要张开护身的气罩,熟悉的体温和灵魂波动制止了他,迟疑地伸出手,摸到小小短短的手指:“……陛下?”

“嘿嘿,是我。”小莎的语气有几分恶作剧得逞的欢欣,又有几分惊慌,她没想到导师真的是盲人,牵着他的手来到椅子旁,盯着他坐下后,爬上他的膝盖:“对不起啊。”

“什么?”温和地笑着,抱起疼爱的女孩让她坐得更舒适,银发教授轻抚她皱成一团的小脸,温暖的大手仿佛带有魔力,令幼嫩的线条不自觉地放松:“我以为洛德教授看得见。”

“哈哈,我可不会做这种事。地球人管这叫什么?耍酷?”

“那你是怎么……怎么……”看着他睁开的眼,小莎满心痛惜。那是一双非常美丽的雾紫色眼眸,宛如清晨远山之间流动的薄雾,却没有神采。洛德笑了笑,两手在她身后交叉,搂住这具柔软的小身躯:“出生就这样了。”小莎默然,不敢想象那样的世界是多么虚无可怕。

“没关系的。”察觉她的情绪,有着一头苍银色长发的青年轻柔地摇晃她,舒缓沉柔的嗓音一如摇篮曲,“我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用心情教我颜色。所以在我眼里,世界是五彩缤纷的。”

“心情?”小莎睁大困惑的绿瞳,温柔的笑声鼓荡她的心:“比如我现在抱着你时,像是抱小狗的心情,暖洋洋的桃红色,又有点怕被它的爪子挠到。”

“可恶!人家才不是小狗呢!”作势用小拳头捶他,女孩被吊起满满的好奇心,“那其他颜色呢?小莎是什么颜色?”

“你的眼睛是绿色,亮晶晶的绿,就像早晨感到湿润的春风吹拂,想到户外散步的心情;头发是紫红色,像花一样艳丽,又很娇柔脆弱,让人想好好呵护。”

听得很高兴,小莎越来越兴致高昂:“黄色呢?”

“吃你最讨厌的柠檬,就知道是什么颜色了。我是觉得那种两端尖尖,中间圆滚滚的水果很可爱。”洛德莞尔。

“哼!”小莎生气地鼓起腮帮,故意刁难,“那白色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银发青年却回以温静包容的微笑,用回忆着美好事物的口吻道:“就像母亲洗好晾干床单,躺在上面的舒适心情,是阳光的味道。”

“……”心裏有什么在融化,泛滥不受控制,趴在他怀里,女孩闷闷地道,“我一点也不想伤害洛德教授。”

“傻孩子。”轻拍她的头,滑过耳畔的叹息慰藉人心的和暖,“你太压抑自己了。”

静静依偎着这个从小就眷恋的怀抱,良久,小莎才轻轻地道:“蓝色呢?蓝色是什么颜色?”

“药草制成的熏香,干燥的风吹拂而过的荒野,浸湿了草木叶片的冰冷之雨……”

“就像外公。”小莎嘟起嘴。洛德不意外地扬唇:“那是很诱惑的颜色,但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冻伤。”小莎在嘴巴里嘟囔着什么,这种喜欢含糊咒骂的习惯和席恩如出一辙。

“淑女不可以骂脏话哦。”耳朵灵敏的银发教授捏捏她肉肉的脸颊。小女皇得意洋洋地道:“外公最讨厌淑女啦,说他看不懂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洛德无言,挥去一把冷汗,才道:“魔皇陛下有说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吗?”他明白教育孩子不能操之过急,尤其在她内心已经有了个教本的情况下。

“没有耶。”小莎沮丧地垂下头,感觉外公不重视自己。

“那么,不要急。”轻抬她的小下巴,洛德温言道,“当你成为一个对自己和他人都有用的人时,我保证,魔皇陛下会夸奖你的。”小莎的双眼刹时灿亮:“真的吗?”

“我保证。”洛德再次重复,笑容如云破天霁的明月,清澄而宁静。小莎欢呼一声,紧紧抱住他。

自愿帮佣的女学生送来洗好的水果,面带惊讶的表情退下。

“洛德教授是怎么跟着我外公的?”嚼着香甜多汁的精灵果,小莎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

“这个嘛……”帮她剥桃子的银发青年露出有些黯然的神情,“陛下知道‘百月神降’吗?”小莎努力回想:“嗯……是一种宗教活动吧?哪里的我忘了。”

“对,那是赫登——我的故乡夏尔玛大陆的宗主国举办的祭祀。我、迪罗、弗克、欧威尔和妮可都是作为‘祭品’,在同一个修道院长大的孩子。还有个叫靳勒,能够操纵阴影和火焰的同伴,他没能逃过那场劫难。”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听到敬爱的教授们曾差点被杀,小莎愤怒极了。摸索到餐巾,洛德擦拭她的嘴角,唇畔宁和的笑意始终没有变质:“这要追溯到久远以前了。和信仰真神的艾斯嘉不同,我们是图腾崇拜;而尼普亚斯大陆以森林女神梵妮莎的信徒居多,这位也是伪神。”

“真神一直存在,为什么三大陆会不一样呢?”小莎不解。

“分歧源于辉龙历初期,经历了神代几乎是灭绝性的创伤,很多人对神明产生了排斥心理。而那段艰苦的时期,巨人族和湖泽精灵分别站出来帮助人们,他们的头领赫登与梵妮莎就被后来两大陆的人神化,逐渐演变成新神。”

“原来如此。”小莎恍然大悟,“那赫登是——”洛德点点头:“虽然我们每个国家信仰的图腾神不同,有的是狼神沃克,有的是鹰神达斯,这些都是以前巨人族养的灵性动物,但是有位共同的神是不变的,就是百目巨人赫登。据说他是初代大地女神与神龙王之子,力大无穷,神力堪比众神,有一百只眼睛和六只手臂。所以在我的国家,‘百’和‘六’是吉利的数字,从而诞生出‘百月神降’和‘六月祭典’这两个全民宗教活动。”

小莎听得津津有味,又很不安,因为从前面的话推断,这不是什么好活动。

“六月祭典只要牛羊献祭就行了,可是百月神降……”洛德苦笑,眉间隐隐浮起阴云,“你知道吧,我们有异能?”小莎乖乖地道:“嗯,你有心灵感应力;迪罗那个坏家伙会移动东西;妮可教授有强烈的‘术’;欧威尔教授能对物品附元素;弗克教授最厉害了,外公说他是‘言灵师’,适合学最有用的律令魔法,就是对聋子没用,还有听不懂的笨蛋。”

洛德忍俊不禁:“没错,不过异能术士之间,也是有差别的。”顿了顿,他才继续说下去:“像我、迪罗、弗克和欧威尔是被认可的能力,称为【神之代行者】。特别是弗克,他和他姐姐卡琉米是被认为拥有‘纯净的声音’,能够召唤神降临的【代言人】。所以他们从小就不被允许说话,为了保持声音的‘纯洁’。弗克还好,他只是替代品,偶尔还能说两句,卡琉米完全是哑巴了。”

“好……好过分。”小莎越听越怒,这才明白言灵系教授为何那么沉默寡言,以及结巴的毛病,“——我要杀了他们!叫外公教训他们!”

“呵呵,魔皇陛下已经代劳了。”洛德笑道,打消她不合年龄的杀意。小莎喜出望外:“果然,外公最棒了。那个卡琉米呢?怎么没看见过?”洛德的神色沉寂下来。

“她死了,被奸污致死。”惊觉这话不能在孩子面前说,他捂住嘴,急忙改口,“总……总之,是很过分的事。那些人相信这是考验,为了让她无论如何不出声,巨人传说中也不是禁欲的种族。所以至死,弗克也不知道他姐姐被……之后,弗克就成为了正式的代言人,那年他才十一岁。”

当然,这一段小莎似懂非懂,只是她乖巧地不追问。

“第二年的年初,就是【百月神降】。我们这些孩子,全是在同一年被从各地带来,普通人家的孩子,等一百个月后献给神,除了小靳和妮可。妮可是贵族的女儿,本来生活得很好,直到她无意中显露出分解物质的能力,这也就是你说的‘术’,使用禁咒的天赋,然后她就被赶出家门了。小靳……靳勒是孤儿,异能觉醒得还要早。他们被称作魔鬼之子,邪神的血裔,是牧师们专门抓回来,要放血处死的祭品。”听到这裏,小莎紧张地抓住银发教授:“你呢?你有没有被欺负?”

“没有。”洛德笑了,抚摸她的秀发,“虽然我的能力不太讨人喜欢,没人喜欢心声被听见的。欧威尔很照顾妮可,他们现在——你知道了,是很恩爱的夫妻。小靳出生不好,做惯了扒手,但他本性不坏,真的不坏。他和迪罗,都像我的弟弟一样,可是——”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如果不是小靳,我们早就死了。弗克会在唱完祭歌的那一刻被割断喉咙;我是被挖出心脏;迪罗和欧威尔是手,再是他们的生命……小靳,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异能明明被封印了,但是他烧断绳子,硬是闯过百来个圣职者的阻拦,伤痕累累地爬到魔皇陛下脚下……”

“外公?”小莎涩声道,被那惊心动魄的情景惊呆了。洛德沉重地点头,闭合的双目隐然有泪:“对,当时他是西琉斯王国的列文殿下,身为狼神的神子,也在受邀之列。我记得小靳说……”

‘救救他们!’浑身是血的少年死死抓住黑袍男子的靴子,不顾背上被衞兵插了多少把长枪,充斥着血光的黑眸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劫火,用嘶哑的嗓子喊道,‘我看到了!你把那个祭师……调戏这个小女孩的祭师烧成灰!你可以……你不怕神罚!所以……咳咳!我的一切都给你!命也好,灵魂也好——求你,救他们!!!’

女孩大气也不敢喘,抱着明显已沉入过去的银发青年:“当我和迪罗冲过去时,小靳已经断气了,但是他的手,还紧紧抓着魔皇陛下。”

“之后,我们的院长,主持仪式的埃德温大祭师向殿下致歉,请他原谅这件小小的意外,祭祀还会进行下去。魔皇陛下却拔出小靳背上的枪,抱起他说:‘百目巨人我一个人就能召唤,不需要他们了。按照这个少年的愿望,我收下他们的命。’”

良久,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洛德教授……”小莎啜泣着,揉着红通通的眼,“你会怪外公吗?他没一开始就救你们,不然小靳也不会死了……”正手忙脚乱帮她擦泪的洛德一愕,暖风般清俊的脸庞泛开深深的笑潋:“傻孩子,人自己不挣扎,是没资格冀望得到拯救的。”小莎放下心头的大石,抽着鼻子让他擦。

“你是个好孩子……我感激魔皇陛下,不在于他是好人坏人,单单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外公不是好人。”小莎红着脸坦承,两根食指点啊点,“舅舅和奥玛管家都说了,他是坏人。”洛德失笑,轻弹她的额头:“我的陛下,这我们都知道,他恶名昭彰不是一天两天。不过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单纯能以好坏区分的,这道理你将来会慢慢懂得。”

“哦。”小莎期待地摇摆小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靳说的女孩,是谁啊?那时侯我还没出生。”

“是你的母亲,卡塔瑞亚陛下。”

“原来是妈妈。”

“抱歉,害你哭了,以后讲快乐的故事给你听。”洛德心疼地抱紧她。小莎不依:“我要听真人真事。”

“你这孩子。”现实中的童话太少啊。

砰!房门破裂的巨响惊动了两人,只见念力系教授叫着“失误、失误”,跨过变成碎木板的门,头顶托盘闯进来:“洛德,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咦,小丫头也在。”

“人家才不是小丫头!”看到总是逗自己,八字相克的金发长老,小莎气呼呼地声明。外表像小少年的迪罗双手环胸,用念动力将夜宵移到桌上,大剌剌地道:“你不是小丫头是什么?或者叫你丫头片子,爱尿尿的小鬼?”唰啦啦,还以茶壶仿真那种声音,彻底引爆了小莎。洛德叹道:“迪罗,那是我第十八扇门。”没人理睬。

“坏蛋坏蛋!”小拳头死命地捶,再加小脚踢,“讨厌讨厌!”若非小莎的女性意识尚未觉醒,一定会把这个成天嚷着帮她换过尿布的家伙分尸。

“哇哈哈哈哈,花拳绣腿,不痛不痒。”某人还恶劣地大笑。

无奈摇首,银发教授却微笑着,听两人笑闹。

※※※

“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诺因搅拌着热咖啡,望着对面的人。杨阳略一沉吟:“嗯……也好。”当初她是基于责任意识留下,如今事情解决了,当然就没必要久留,她知道老公和表妹都待得很不舒服。

受不了老婆的疯狂购物,吉西安昨天拉着轩风回魔界,一方面也是处理伍菲等人的后续问题,安抚摩苏们的情绪,免得他们集体冲过来送死;维烈不放心地跟去了,捎上菲莉西亚;基连和优这两天跑得不见踪影;雷瑟克和莉莉安娜决定跟他们一起回魔导国,只剩下……

“昭霆跑哪儿去了?”杨阳环顾客厅。

“天晓得。”诺因很享受和妻子难得的两人世界,一点不想那个咋呼的女人跳出来妨碍,“你管她!”

“怎么能不管,她是我表妹耶。”

“又没有血缘关系。”

杨阳白眼一翻:“我跟你还要没血缘关系,那我也不管你了。”诺因慌了:“啊啊——别!”

噗嗤,和优叔叔急起来一模一样。想起首代魔王在友人面前哀号的模样,杨阳忍俊不禁,随即想到哈玛盖斯,不知他现在对着女性体的席恩,是什么心情。

“阳——”

着迷她悠逸清婉的笑靥,诺因正想凑过去亲个嘴,一声高分贝的尖叫惊破了他的遐念,杀气腾腾地瞪向那个从客房冲出来的女人:“严昭霆,你……”

“严律那臭小鬼叫我们回去!”压根没理会他,昭霆的神色不同寻常的惶急,“特别是你!他说……他说……有东西要出来了,人类又发明了肮脏的武器,他已经叫普路托和秦蒂丝下来看,说得不清不楚的,但是他很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

夫妻俩豁然站起,面面相觑。

严律,原名贺加斯,旧神的领袖,两位主神之一的协调神。尽管在和魔皇的战斗中落败,不得已投胎,但由于席恩并未打破两大根本法则,他和另一位主神混乱神兰修斯依然是形式上的最高神祗。能让他失态,这所谓的武器绝对非同小可。

“小贺呢?让我和他联络!”杨阳当机立断,“诺因,你去通知席恩,虽然我想他应该知道了。”

“通知那老僵尸干嘛!”诺因一百个不情愿。杨阳怒道:“拜托!现在不是计较立场的时候!”挨了一顿批,诺因摸摸鼻子离去。昭霆六神无主地道:“一向是他联系我,我不知道怎么找他啊。”杨阳傻眼。

正头痛之际,阳台的玻璃门被无形的外力推开,扬起的丝绸窗帘后露出一身白色风衣的魔界宰相,他扶着看起来十分虚弱的菲莉西亚,脸色很不好:“席恩呢?”

“你们怎么回来了?”昭霆吓了一大跳。杨阳迎上前:“菲莉西亚怎么了?”

“王突然很不舒服,说世界树出了异变——席恩在哪儿?世界树现在不是他管的吗?”

“难怪小贺感觉到了……”杨阳恍然大悟,世界树是贺加斯的力量碎片,调节整个世界的支柱,菲莉西亚支撑了它一千年后,又被席恩强行接管,她不及细想,拍拍父亲的胸膛,“你先别急,现在情况还不清楚,刚刚小贺也叫我们回去。”

“小贺?贺加斯?”维烈糊涂了。昭霆见没人理她,满心无趣地打开门,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就在这时贯穿所有人的耳膜,也揭开了奥法之眼自有史以来最惨痛的黑色一页。

※※※

散发出阵阵恶臭的房间里,几位教授面色惨白地注视满地鲜红中央的一具雪白裸尸,腐坏的家具、衣服的碎片、脏器和纠结的肠子散落在各地,构成触目惊心的景象。

死者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垂面,隐约可见原本美丽的脸扭曲变形,可见她临死前遭遇了极大的痛苦。

“……这是恶魔的手法。”欧威尔教授握紧拳头,如此恶性的事件,长老会全体势必要向领主们追讨,哪怕和有恩于他的席恩对着干也在所不惜!妮可教授捂着嘴,眼泪大滴落下:“特别班已经看管起来了……可怜的葳娜。”受害者是她的学生,一个德才兼备的优等生。

奥法之眼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人类或异族,但还是有例外,特别班就专门收容少数的混血提夫林和纯种恶魔,而他们正是第一嫌疑人。

“才不是恶魔干的呢。”娇软慵懒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过头,无论男女都失神了片刻,这还是餍魔之王刻意收敛的结果。她是这所学院的客座讲师,偶尔会起兴来教魅惑术。

拂了拂柔媚的卷发,格蕾茵丝款款走进,自然摇摆的身姿带着舞蹈般的节奏,优雅而轻佻。她环顾了一圈,美目浮起些微厌恶,纤细漂亮的手指指着地上的尸体:“低级的家伙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们才不会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

“决不会有高级以下的恶魔混进来。”这是在场教授一致的共识,低级恶魔根本无法离开负位面,而天空之城外有晶壁,奥法之眼也有席恩布下的防御罩,只有经过身份识别才能进入。除非魔皇本人一力促成了这件事,不然中低阶恶魔的嫌疑可以排除。

“我再给你们一个证据。”格蕾茵丝摇摇食指,“没有恶魔会染指拥有洁净之力的水族,这是一种本能,懂吗?”

教授们信了七、八分,温梨站出来问:“那是谁干的?”格蕾茵丝搓了搓白|嫩的藕臂,抿着性感的唇瓣道:“我不知道,总之这个地方给我一种毛毛的感觉……咦!”她蓦地睁大眼,瞪着死者微微蠕动的小腹。余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瞧见诡异的一幕:那本该僵死的肌肤变得透明,使他们能看见裏面扭动萎缩的内脏,接着,是像钢线绷断的怪异声响,污血狂喷。

“趴下——”急切的呼喊,然后是陌生的语言,一层半圆形的防御力场堪堪张开,挡住了从天而降的腥臭汁液。这回每个人都看清了,四射的血液中有个海星形状的肉色物体,尖利的口器开合着。

“那、那是什么东西!?”妮可失声道。几乎在同时,那怪物啪地弹出一条触手,速度快得看不见,不受阻碍地穿过力场之墙,直直伸进了她嘴裏。

“啊……啊……”禁术系教授抠挖着口腔,全身激烈痉挛,皮肤干枯起皱,虚脱地倒下,眼睛和口鼻不断渗出浓浊的油绿色液体。欧威尔两眼充血,嘶吼着扑向她:“妮可——”

“不要碰她!”蕾诺雅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一道铁之壁垒隔开他和其后的数人,在场只剩下言灵系的弗克教授,变化系的温梨教授,阵法系的苏蜜雅教授,死灵系的扎鲁教授,几名校医,以及她和跟着她赶来的肖恩。

魔道女王如临大敌地握紧法杖【沧海之畅想】,冷汗从额角滑落:“该死,他们竟然把这鬼东西和我封印在一起!”

“这是什么?”好几个质问。

“圣婴。”听到身后的铁墙被腐蚀的声响,蕾诺雅啧了一声,又补上一个迷宫术,用接近耳语的音量道,“不要攻击,不要动——肖恩,看看还有没有另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家伙。”说着,从戒指的储物空间里取出一只小孩拳头大小的红宝石,那红色十分古怪,像无数深浅不一的流质物体互相挤压汇流而成,连轮廓也模糊不清。怪物似乎对这东西有畏惧之情,嘶嘶叫着在空中摇摆不定。

棕发青年依令搜寻,来来去去没看到类似的物体:“没有……啊!”猛然瞧见一个狰狞的脑袋在苏蜜雅教授背后探出来,细长的触手已经要碰到她的肩,不假思索地扑过去。受惊的女长老脚下浮现移动方阵的图案,连带他一起转移到房间的另一头,东倒西歪地摔在一张放着卷轴和魔法器材的书桌上,啪!桌子断成两截,物品散了一地。

蕾诺雅连骂笨蛋的时间也没有,那只怪物转而搭上距离较近的弗克,言灵系教授只觉一股冰寒的游丝沿着左臂直窜而上,转眼半个身子麻痹,灵魂好像坠入黑暗的冰窖,那种彻底丧失知觉和存在感的感觉……一道血光唤醒了他几乎涣散的意识,踉跄后退的弗克软倒在地,怔怔看着掉落在不远处的断臂——他的手。

“你——”温梨和扎鲁大怒,不顾有强敌在侧,就要祭出强大的法术。弗克忍痛喊道:“不!她救了我!”话音刚落,那条手臂就被腐蚀出森森白骨,升腾的绿色雾气又被一层灰白色的浓雾罩住,不得而出。蕾诺雅苦涩地补救,绝望地试图找出解决之法:一个,我一次只能封住一个,要是另一个逃了……那将是不堪设想的局面!

就在这时,一缕温和稳定,又带着关怀焦虑的思念波传入每个人心中:‘各位,发生了什么事?欧威尔很急,说妮可受了重伤,请解开迷宫术好吗?学生都已经安全撤出,这裏只有能够战斗的人员。’

完了!蕾诺雅一瞬间想掐死这个使用心灵链接的人,尤其在想到那个有精神侵蚀能力的怪物会怎么做时,可是她又清醒地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她自己,和其他发明出这种武器的神代法师。

(外面的人听着!无论如何要顶住!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决定赌命一搏,蕾诺雅手持红宝石冲上去。

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警告一前一后涌入了心灵系教授的内心世界,如同一条奔腾的大河淹没他,脑神经断裂,记忆体坏死,身体组织同化,魂质过滤开始……那股未知的、原始的、暴虐的力量强横地重塑他的身心,排除掉它不认可的成分……

洛德听不见自己的惨叫,事实上,由于声带被破坏的关系,他只能发出变调的嘶哑低吼,抱头的双手青筋爆起,平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月光银长发散乱开来,披拂在不断痉挛的人体上。

有关这个世界的技术,保留。

常识部分,保留。

对于颜色的认识,废弃。

礼仪道德,废弃。

法律规范,废弃。

人际关系……无法废弃。

异形焦躁地咆哮着,试图冲破这唯一的障碍,但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量却阻挡着他,宛如一簇焰苗摇曳不散。

‘无论如何要顶住!不然所有人都会死!’

不行!不行!!不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灵魂支离破碎,对他而言五色斑斓的世界变成一片真正的空白,然而依旧有什么支撑着他,怀念的声音、温暖的手指……

“洛德!洛德!”

“洛德教授!”

乱成一团的人群中,迪罗和欧威尔死死钳制住扭动挣扎的好友,眼里有慌乱的泪水凝聚;小莎用遍了所会的治疗魔法,都无济于事,几乎要哭出声来。这时,一只柔荑横在她面前:“辛苦了。”

意志力强悍的大法师也不禁眼眶微红,以虔诚的态度跪下,将红宝石放置在银发教授的额头上,众人只觉胸口一闷,那刚才还激烈挣动的人就软瘫下来,死寂的容颜上明显不再具有生命迹象。

“……洛德教授?”小莎呆呆垂下法杖,小手哆嗦着轻推曾经无数次拥抱她,如今却冰冷无起伏的胸怀。欧威尔连着几次把手放到友人鼻下,却屡屡颤抖着缩回去。迪罗近乎抽搐地深呼吸,一抹眼,拎起蕾诺雅的领子,声嘶力竭地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抱歉。”这是蕾诺雅唯一能说出的话。

十几步远的地方,杨阳一行震惊地望着这一幕,昭霆捂着嘴呻|吟:“天哪,他死了……”

他死了……有人死了……突来的认识在杨阳脑中回响,化为刺痛心扉的悔恨:很明显,蕾诺雅和此事脱不了干系,而解放蕾诺雅的,正是他们……

“妮可——”欧威尔回头想确认其他同僚的安危,妻子的尸体却映入眼帘,更骇人的情景也呈现在杨阳等人面前。莉莉安娜脸色骤白,忍不住转身呕吐,雷瑟克和诺因急忙照料她。

“那个……”虽然目前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打扰,但是看菲莉西亚强忍的难受模样,维烈心疼下开口道,“请问……”

“闭嘴。”

冰冷的呵斥使他一凛,身体僵硬不听使唤,徐徐站起的女孩全身散发出混合了恨意的尖锐杀气,一如那双射出凌厉寒光的绿瞳,她以一种切齿的语调道,“从现在起,你们被囚禁了!我以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的名义宣布审判,你们必须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久久,无人动弹,也无人敢出声。

“好了,孩子。”蕾诺雅叹息着轻拍她的肩膀,“这件事因我而起,你怪错人了。”杨阳惭愧地垂下头。小莎咬了咬牙,忽然像抓住一线希望般叫起来:“外公呢?外公在哪儿?”

“对!魔皇陛下!”欧威尔也狂喜地抬头,“请他救妮可和洛德!”

“没用的,被坎贝鲁和拉鲁瓦寄生的……”

“主人已经进入深层冥想。”白衣黑裙的清秀女仆无声地从走道尽头走来,没漏看蕾诺雅惊疑的神情,清澄的嗓音仿佛透明的冰晶一样没有杂质,“他的情况也很不好,哈玛盖斯正守着他,应该很快就醒了,你们先到黑珍珠室等他。”

欧威尔二话不说抱起妻子的尸首发动转位法术,接着是扶着友人起身的迪罗。

奥法之眼最重要的决策大厅里,基连和优不知何时坐在空位上,维烈欣喜地跑向他们:“父亲,优叔叔!”

“情况看起来很糟糕啊。”朝他颔首回应,优瞥了眼角落的三具尸体,叹道。基连打开随身携带的金属箱一一拿出工具,示意儿子消毒,注视一脸不安的孙女:“回答我,杨阳,那座岛屿是你们发现的吗?过程如何?”

“是……”杨阳嗫嚅着叙述,不敢面对祖父深远如宇宙的乌黑瞳眸。

“也就是说——”基连看了看诺因,再瞧瞧她,“你们没有带任何相关的设备、魔法道具,就仗着不死身和一张无限透支的金卡做环球旅行?事发前,只做了一次勘测,还没得出数据,你就骑着火凤凰去探险;而你的丈夫对着一座无法确定方位的小岛打雷,不考虑有结界或空间坐标错位,从而误伤你和他自己的可能性?”

“……”

摇摇头,基连坐下,戴上连接电脑的耳机,淡淡地道:“杨阳,你这样别说成为科学家,连作为一个三流法师也是不合格的。”黑发少女咽下哽咽,泪珠在眼中打转。心下不舍的诺因正要顶撞,被拉扯他斗篷的雷瑟克制止。

“对未知,要抱着敬畏的心态。”优和颜安慰,用大拇指比比好友,笑道,“别看你爷爷一副狂热的样子,他实验时可是无比认真。好在这次没出事,但别人代你们承受了不幸——阳,记住血的教训。”杨阳用力点头。蕾诺雅惊讶地道:“原来是你们解开了我的封印。”她不说话还好,一吭声在座的教授就坐不住了,迪罗第一个跳起:“那怪物到底是什么?”

“被你砍断的手臂无法再生。”帮弗克治疗了半天的白魔法系教授布雷安插口。蕾诺雅正要回答,浇铸了秘银的黑铁木门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迎进一个纤小的身影。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露出不同程度的喜悦之情,随即微微变色,席恩的状态确实很不好,尽管他的外表看不出丝毫异样,但是从需要法杖扶持,汗湿到滴水的长发,毫无血色的脸和抿成一线的唇,可以窥见他隐藏的虚弱。

“主子!?”格蕾茵丝目瞪口呆。席恩投给她一个警告的眼色,暗示她什么也别问。

“外公!”小莎担忧地上前,满腔委屈悲痛在看到这样的他时强自压抑,伸手搀扶,黑袍下的身躯异常紧绷。

席恩点点头,抬手放在她头上。小莎嘴唇颤抖,险些当场嚎啕大哭。幸而哈玛盖斯抱起她,交到大长老怀里。

从外孙女的记忆知悉了经过,席恩看向角落,银眸浮起湛蓝的魔力丝线,透视片刻后,平稳而不带感情的声线从他唇间吐出:“没救了。”

晴天霹雳也不及这句话震撼大,小莎和迪罗眼前一黑,欧威尔难以置信地叫道:“怎么会!魔皇陛下,你之前不是救了学生们!”

“我不是万能的。”冷冷扫了他一眼,席恩挥动法杖【乌洛诺斯之影】,一蓝一白两团光芒飞进顶端的漆黑晶石,只是白光微弱得多,“——葳娜的灵魂还比较完整,来世我可以让她投个好胎;妮可的智力降到零,复活也是白痴,只有回瀛海分解重组;而洛德连点渣也不剩了。”

附魔系教授发抖的双手抚摸妻子面目全非的脸庞,极力克制的低微啜泣反而更令人觉得心酸,温梨等人不忍地别开眼。迪罗死命捶着拳头,喃喃诅咒:“畜生!畜生!”

“弗克的手臂还好解决……”席恩蓦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急咳,身形摇摇欲坠。哈玛盖斯不顾他的肢体抗议,将他抱坐到上首的位子,连着施放减轻病痛。包括迪罗和欧威尔,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肖恩关切地问:“席恩,你没事吧?是不是感冒了?还是痛经?”大半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尴尬得不知看哪里。法师气得几乎把牙咬碎,一个放逐术将他清出视野:“滚!”

“……你好狠。”蕾诺雅咋舌,要不是她做了标记,她这徒弟只怕要永远在异次元飘泊了。

不过未免触怒正在火头上的恋人,还是暂时把他放远点吧。

“你对肖恩师父做了什么?”菲莉西亚怒声道。席恩微一蹙眉:“莉?是了,你是有感觉。”维烈紧跟着质问:“世界树发生了什么事?”席恩压根对他视而不见。蕾诺雅本着怜惜美女的宗旨充当和事老:“兄妹吵架嘛,别伤了和气,那只是个转移法术而已。”菲莉西亚想想让师父远离他恶毒的兄长和这场事端也好。

“言归正题,时间很紧。”席恩喝了口养子泡的木樨清露,虽不能缓解胸口的窒闷和全身的胀痛,至少喉咙舒服多了,“蕾诺雅前辈,那两个奇怪的生物先给基连观测一下。”

“你们可别弄坏了。”大法师不放心地将红宝石交给科学家,她不知道基连和席恩切磋多年,彼此默契十足,决不会有误解或失误出现。就拿基连的实验器材来说,当初席恩一弄爆一台电脑,他就意识到友人是个超级核反应堆,实体研究不能照常规来,共同制造出一套全新的设备。

当下杨阳等人就稀奇地瞧着透明罩子里漂浮的红色结晶。哈玛盖斯帮忙白魔法师们安置遗体,也许死者无知,可是生者无论如何不想看到他们那么凄惨的样子。

“这是你们的最终兵器吧?”席恩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无法控制的力量,这就是下场”。蕾诺雅愧然:“是的。”虽然她还坚持冒险有其必要,面对这种场面也不好受。

定了定神,她原原本本地叙道:“那时侯我们为了打破奥古诺制定的律法,尝试了各种方法——对,大部分法师参战的真正目的不是推翻众神的统治,而是违抗那位创造了魔法这门技术的神。”

一群疯子,难怪。席恩心道,他逆天屠神,骨子里却是个极为守序的人,只有受到压迫才会反弹回去,平时深深具备自律的操守,也坚信这是法师应有的精神。而且他心底,对传承了知识给他的初代魔法神奥古诺抱有一股敬意。

“一次前人从未知次元唤来一头奇丑无比的怪物,在场的人都不明原因地发疯了,那头怪物途径的地方也是如此。最后是贺加斯出面,将他抛进了负位面,但听说他也胜得很辛苦。这件事给了我们后人一个方向:只要在棋局里,我们就永远赢不了把我们像棋子摆弄的众神,即使跳出棋盘,不成为和神对等或更高层的存在,一样没有胜算。所以只有唯一的办法,找同样是棋盘外的帮手。”

嗯,想法不错,可惜方向错误。席恩在心裏评论:连自家都没搞定,就想朝外发展?杨阳等人听得倒是津津有味,昭霆还道:“他们可比你大手笔,也比你人多势众。”席恩不屑理她:“说重点。”

“总之,作为第一代实验体被召唤来的就是坎贝鲁和拉鲁瓦。”蕾诺雅指指红宝石里的两头怪物,似乎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它们本来是一体的,一到我们的次元,不知为何分裂成了两个。我们后来只研究出它们一个以物质为主,一个以灵体为主,攻击方式也以此为主导。当时情况危险极了,我们世界的魔法对它们根本没用,只有时间停止和冻结有少许效果,然后我的导师从那个空间截取了一小块——就是这颗结晶,才封住它们。”

“是哪个空间?这决不是低维度宇宙的东西。”

“不……不知道,只能大概推测坐标是宙轴以上,0.637*10-188`的位置。”蕾诺雅越说越心虚,尤其在看见席恩眼中射出苛烈的寒光时。

“愚蠢。”他一字一字道,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是高元宇宙。”空间系的德拉克教授忍不住问道:“魔皇陛下,高元宇宙是指外宇宙吗?”席恩摇头:“不是,也许我用位面更方便你们理解,一个位面就是一个世界。它可能是一颗行星,也可能是星系、宇宙。许多位面合起来成为我们这个多元宇宙。虽然各个位面的自然法则有或多或少的差异,但是都遵循三大根源法则:质能守恒定律,轮回守恒定律和时空守恒定律。而且所有的宇宙都是平行的,有平行宇宙法约束。而所谓的外宇宙,不过是对艾斯嘉以外,此多元宇宙内诸位面的统称。但高元宇宙不同,是维度超过我们的未知次元。一般而言,高级维度可以观察低级维度,低级维度永远无法观察出高级维度。事实上,高元宇宙也不过是我们对它的概称罢了。假设那里存在生命,那将是我们无法想象,难以应付的生物。”

“那……那岂不是只有挨打?”昭霆直觉准确地抓到结论,在座一阵窒息的寂静。席恩沉思片刻后,对蕾诺雅道:“假如你的坐标误差不大,那可能是星幽界。”

仿佛有一道清风吹散阴云,蕾诺雅又惊又喜:“你知道吗?”

“只有爬到梯子顶端的人能造下一格楼梯,如此而已。”席恩的心境不见开朗,他生平从没打过这么没把握的仗,郁闷透了,“星幽界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更接近【多维空间】,而不是整体的一个高元宇宙,比较类似星界这类的过渡位面,所以前段时间我有专门观测过,但无法解释的问题还是太多了……”

“等等,我有个问题,老僵尸。”诺因举手发言,说出令蕾诺雅纳闷,教授们怒目而视的称谓,“搞怪的两个家伙不是都逮到了吗,你还在罗嗦什么,没事的话我们要下去了。”杨杨狠狠踩了他一脚,红着脸向众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应该还有第二代实验体吧。”基连一心两用地道。席恩看向他:“如何?”

“很有趣。”黑发宰相绽开令人发毛的笑容,推了推有保护功能的眼镜,“和你一样,要完全理解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不过初步可以推断这不是生物,而是近似细胞的物质。从结构看像介子(注一),但是没有相互作用,也就不会有粒子衰变之类的转化现象(注二);从质量看又像暗物质(注三),均匀分佈的特性也是,但是它能吸收光。最有意思的,其中一个有极少量的灵素,活性能量远远比不上你上次给我的那根头发,构造却复杂得多。而这块结晶,就相当于原子核。”

席间大部分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代沟这种东西不存在于法师和科学家之间。

“嗯,大概可以确定了,只要再做一个实验。”席恩左手展开,红宝石瞬移到他掌心,眨眼覆上一层薄霜。基连初次露出惊异之色:“你用绝对零度(注四)!?这不可能——”

“可以,在这个多元宇宙,我是绝对,对于高低维度,我是相对。”

“原来如此。”

杨阳等人由衷感觉自己被排除在了两人世界之外,好在席恩的实验很快做完了:“……依然有活性。”

“真空零点能(注五)?”新发现使基连兴奋不已,“还是具有神明特质的空间能!”

“因为整个星幽界,就是唯一神奥路贝亚修的神体。”

“什么!”众人齐声惊呼,老实说还是席恩的话好懂。魔皇没好气地道:“所以就算是他一片脚癣,也照样杀得我们莫名其妙。”

你也不必说得这样……

“主人,奥路贝亚修神无法直接下来吧?”小龙适时缓和气氛,“如果高维度可以任意干涉低维度,那不是早就乱套了?”众人想想不错。

“前提是……咳咳咳,我们没主动连接。”席恩飞快地抽出手帕抹了下嘴,又闪电般缩回去,“照理说,各维度之间有非常牢固的次元壁隔开,不能逾界,但发生了这种事,由此可见星幽界的特……喂!你干嘛!”后悔没毁尸灭迹,结果证据被抢走,展示于大堂之上。

“为什么又吐血了!?”哈玛盖斯吼势之强,连席恩的头发也被吹起,旁边还有个小援兵造势:“啊,外公吐血了!?”

“没事。”这句话是哈玛盖斯和席恩一起说的,魔皇无言的注目中,他向来温驯的小龙冷笑着叠起手帕:“我听腻了,能不能换个词?”

“……我没有事。”

杨阳等人笑得前仰后合,众长老是哭笑不得,哈玛盖斯却笑不出来,蕾诺雅也是:“是二代的缘故吧,没想到他们真的完成了。”

“第二代实验体是什么?”基连问道。这时,杨阳忽觉小指一痛,超神器福音之戒涌出纯白的光潮,汇聚成一个小男孩的影像,轻轻巧巧地落在桌上,齐脖的短发是旭日般辉亮的金色,华美而耀眼,一双眼眸翠绿如早春第一棵嫩芽,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容貌之美超脱凡俗,眉间浮动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威严。

褪去了黑发黑眼的伪装,协调神贺加斯完全展露出神性。

“严律!”

“小贺!”

“还在磨蹭。”细看,严律的神色并不轻松,完美无瑕的小脸沁出细汗,打结的眉头也透出焦虑,“真是不疼不知疼,真不明白兰修斯为什么这么袒护你。”

“咦?”杨阳怔了一下,会意,“史列兰也受影响了!?”

“我们是一体的两面。”

一直事不关己闲闲作壁上观的诺因终于着急了,史列兰是他视若半身的未来儿子,怎能不关心:“你们俩还是早点断得干净,省得他老被你连累!”

“……我们都选错人了。”看了母亲一眼,严律摇摇头,转向上首的席恩,“渎神者,这次我感谢你,世界树下面的东西是你在压制吧?”不管彼此有什么仇怨,面对共同的危机,协调神还是深明大义的。

席恩冷淡地道:“不用谢,如果你要带他们走,就赶快请吧。”小莎跳起来,怒火中烧地握紧拳头:“不行!他们害死洛德教授和妮可教授,我要他们接受惩罚!”这声宣言无异于点燃了火药桶,教授们群情激昂地赞同。

“臭丫头,你有没有搞错。”诺因不悦地道,“关我们什么事。”

小莎怒极,纤指一划扔出一发链闪电。诺因不甘示弱地拔剑挥砍,将她的攻击化为无形。眼看情势一触即发,弗克教授用律令震慑定住双方,道:“陛下,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

“……对不起。”看见他空荡荡的左袖,小莎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噙着眼泪别过头。杨阳满心愧疚,轻声呵斥丈夫:“诺因,你别说了!”

“诺因·史列兰·德修普。”魔皇牵起一抹笑,酷似弟弟的爽朗,却令人寒毛直竖,“实话告诉你,我马上要撑不住了,而世界树上面,就是你的国家。”诺因脸色遽变,雷瑟克更是目眦欲裂,无奈律令魔法的效力还在,动弹不得。

“你大概无关痛痒吧,不过你的妹妹和妹夫恐怕不一样。”

看到前魔导国国王阴晴不定的脸,小莎等人都感到报复的快意,可是一想到那些无辜百姓……他们不该为这种男人承担恶果。最心软的苏蜜雅教授怯生生地问:“魔皇陛下,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只有一个办法,渎神者,你自我牺牲。”协调神一脸理所当然,无视一室惊怒的瞪目,“那位上神连父神也没法交流,因为他的神识太庞大,和他接触,我们会在一瞬间被吞噬。但是你和始源之海取得了同调,也许能创造奇迹。”席恩直截了当地拒绝:“这么不可靠的方法我不采纳,我也没有这么高尚的情操。”

“如果魔皇陛下死了,我们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长老们一齐怒吼,从私心角度,他们也决不答应推席恩去送死。

“没错!”甩门声伴随着中气十足的大喊,棕发青年出现在门口,精神奕奕,俨然复活的姿态,“小律,你怎么可以出这种馊主意!”

“……你为什么回来了?”在场数席恩最惊讶,挨下来是蕾诺雅。肖恩也不责怪兄长,高兴地说明原因:“席恩,我碰到一个很好的人哦,他说他叫位面旅行者,就是他送我回来——啊,你身体怎么样?痛的话就直说,这种生理痛没什么好害羞的,我熬碗药给你。有没有热度?你好像发烧了。”

法师苍白的面容腾起两朵红晕,但他保证这是气出来的,与羞涩害臊那些变态的词语无关!

为什么这笨蛋可以好运成这样?第一次被他丢出去撞上魔道女王,第二次是位面旅行者——两位历史上数一数二的神级法师!

天道不公……

算了,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理智地收回怒气,席恩点点空出来的椅子:“坐下,闭嘴。”肖恩哦了一声,还是不放心:“你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再烦我把你扔到猪栏里!!”魔皇站起来咆哮,意志的松懈导致压力倍增,他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不受控制地摇晃,倒入一个怀抱。感到熟悉的体温,和自己一样的药草清香,沸腾的怒意骤然平息下来。

惊呼声中,他一边扶着养子的手臂调息,一边反省自己还不够冷静,浪费了这许多时间:“蕾诺雅前辈,二代和一代有什么不同?”

“当初我们觉得坎贝鲁和拉鲁瓦还不够强,但是我们已经达到召唤的极限,于是有人提出一个计划,用我们世界的生物做‘桥梁’。”严律吃惊地看着扼要叙述的蕾诺雅,他和这位大法师在神代有过数面之缘。

“不行的,就算是你,也负担不了奥路贝亚修的意识。”

“可以的。”深吸一口气,蕾诺雅说出惊人之语,“我们复制了奥古诺。”协调神哑然失声,只能对这群凡人的异想天开和极恶罪行瞠目。基连表示叹服:“了不起。”连摩耶的技术也做不到如斯壮举。

蕾诺雅苦笑摇首:“是我乘瞻仰遗体时,偷偷拔下他一簇头发,不然我们根本没机会,神明都有神光保护,我们本来想用母神……”

“非因斯鲁哪里对不起你们!?”贺加斯怒道,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气苦,“你们不满意我还说得过去,他根本是个与世无争的神啊!黎姬又有哪里不好?你们简直狼心狗肺!”他素来自重,这已是生平头一次口出粗言。蕾诺雅无言以对。席恩抓着胸口低喘:“那地底城里的,就是奥古诺?”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老师对决。

“这……我不清楚。”魔道女王像小女孩般扭绞十指,“因为复制到一半,我就被封印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让他成功受孕。”众人再次傻眼:“受孕?”

“嗯,通过这样的方式……所以是【圣婴计划】。奥古诺作为【摇篮】,虽然他是两性体。”蕾诺雅越说越轻。

严律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杨阳也直摇头,对那位惨遭无妄之灾的神祗致以最深的同情。

“也就是说,你们对降临体赋予的定义是‘婴儿’?”席恩眼神一亮,找到突破口。基连却不若他乐观:“最糟的情况。”婴儿可是最无理性,最残暴,最无法勾通的对象。

“不,如果方法得当……只是时间——”略一沉吟,席恩挥动法杖,众人只觉眼一花,身下的椅子消失,坐倒在地,周围是大片晶莹剔透的花朵,辉煌的极光帷幕从透明的天顶笼罩下来。广大的厅堂里,无数细碎的光粒飘浮着,萦绕的气流带动雪花旋转飞舞,满地水晶兰自动盛开,精灵唱起魔法的歌……众人目送那个黑衣的身影走上高台,将一人高的木制竖琴坐抱于膝前。

断续的音符在琴弦上弹跳,慢慢流畅,融合成安详柔和的曲调,唤醒人们心底深处的怀念。音乐堂内鸦雀无声,只回荡着琴响,古老而单纯,仿佛母亲的喃语,一遍一遍安抚着孩子进入梦乡。

“这个……是以前妈妈唱给我们听的曲子。”杨阳呆呆抬头,望见棕发青年感伤的侧面。

当最后一个琴音散去,席恩疲惫地长出一口气,纤细优美的手指垂下,握回法杖,让养子扶起自己,同时众人回到了会议室。

“暂时压住了。”顺便也是帮所有人净化,以免不当心被寄生了,法师拢了拢散落的额发,漫不经心地道,“果然这个世界的认识影响了奥路贝亚修,那么接下来就是回归,把他塞回娘胎里去。”众人大惊,纷纷提出异议:“等等,魔皇陛下,这不符合生育的过程!”教授们经验没有,常识还有。昭霆叫得最响:“哪有这样的!”

“席恩,你想扼杀胎儿状态的奥路贝亚修吗?”蕾诺雅不解,若可以办到,对方早该做了才对。席恩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感想:“奥古诺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降临体的出生势不可挡。这个世界的法则是循环,他会下意识地找寻另一个点,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其实最妥善的方法是搞清楚神代遗址下面埋了什么,能够封住摇篮那么多年。但那里已变成一个超重力场,连他的目光也无法穿透。从流泻的神力看,即使有什么装置,也坏得差不多了,连同奥古诺的复制体……

执着的魔力丝线触摸到一缕念波,极其微弱,轻柔如一声低叹,转眼即逝,他震住,几乎是立刻,猜出那道思波来自谁。

奥古诺。

根本没有什么魔法装置,他和黎姬最后的碎片、那滴赤红的泪水、扎根于世界树下的柔嫩树芽一样,默默担负了人类的丑恶,自神代至今,直到无声地消亡。

“哈、哈哈……”魔皇突然的笑声吓了所有人一大跳,他一手遮脸,唇角扬起的笑意饱含说不出的意味,“真是太讽刺了。”

竟然两次都是由他来送终,由他这个渎神者。

“主人?”哈玛盖斯紧张地环紧他。席恩放下手,浅浅地笑了:“没什么。”压下杂乱的心绪,他振作精神,法杖点地发出清亮的回音:“准备好,奥古诺已死,那家伙可能马上就会出来。”

“非因斯鲁死了……?”贺加斯怅然。蕾诺雅下定决心,毅然道:“明白了,就让我做下一个摇篮,必要时牺牲我也无所谓。”杨阳动了动唇,还是没吭声,原本理应她负起责任,但她肚子里有个孩子,不能不顾,她也怕。

正要走时,基连示意友人到一边说话:“席恩,假设你的推测成立,最危险的是你。”

“啊?”法师难得反应不过来,或者说不愿意承认。始终如影随形的哈玛盖斯惊骇欲绝:“难道主人会被……会被……”另一个影子优哀叫:“天哪!”

“你果然忽略了这个盲点。”科学家依旧一派冷定,只是嘴角有可疑的抽动,“你给我讲过召唤术的原理,蕾诺雅既然是束缚者,奥路贝亚修会本能地排斥她;而从两个学生的例子,可以看出他能选择性别,而你现在是女性体……”

“够了!”席恩低喝,闭了闭眼,才以勉强平静的语调道,“感谢你的忠告。”优用哀悼的视线目送他远去,不满地责怪:“基连,你幸灾乐祸。”

“没这回事,我真心希望他回来,哪怕他挺着大肚子。”

“……”

等在门口的小莎拉住席恩:“外公,我也去。”魔皇皱着眉扫了她一眼:“你要去可以,我不负责你的人身安全。”顿了顿,他问起一个先前遗漏的人:“安杰呢?”

“他回他姐姐姐夫那儿了。”诧异对方会关心友人,小莎愣了半拍才回答。

“嗯,这个还给他。”掏出玩具蛇,席恩神情清冷,“考虑清楚,要不要来?”

“放心吧,外公,我会躲得远远的。”明白自己的本领还不能独当一面,只会拖累亲人,女孩苦涩地保证,双拳紧握,“对不起,帮不了您。”第一次,席恩不假思索地拍拍她的头:“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法师,只要你继续努力。”

展颜,强忍泪水,小莎没有让这软弱的象征流下。

※※※

穿过环绕天空之城的晶壁、浩瀚无涯的茫茫云海,夏尔玛大陆广袤的海岸线清晰可见,蜿蜒曲折的线条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洋,宛如矢车菊的汁液涤染而成的绸缎,在蔚蓝的晴空下悠远地荡漾,规律的潮声犹如亘古不变的节拍。

因为状态实在不好,席恩只得顺从养子坐在他背上,而杨阳等人由小莎看管,自愿随行的长老们则乘坐魔法之都萨曼紧急派出的飞行要塞。

巨龙的翅膀带起强劲的气浪,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一掠而过,水珠纷纷扬扬,折射出瑰丽的虹彩。

蕾诺雅凝视身旁的人,法师习惯性地抱坐,支配之权杖靠着肩头,一头辉映着阳光的黑亮长发倾泄而下,在光滑坚硬的龙鳞上柔软地铺展,如同最精致的丝织品。额间花纹雅致的水晶冠冕与耳下垂挂的秘银十字架流动着冷辉,衬得他的气质更加孤高冰艳,双手环抱膝盖的动作却像个迷途的孩子,交织出矛盾的奇妙魅力。

“我的初恋情人和你很像。”

没有奉陪同伴的肺腑之言,席恩的回应冷漠而不解风情:“这种时候,应该反思战斗计划而不是回忆无关的恋情。”蕾诺雅咋舌:“听将死之人交代遗言是活人的义务耶!我是不指望活着回去和你探讨学问了。”

“……”很抱歉,你可能还会活蹦乱跳五十年。

以为他默许了,大法师满足地叹了口气,仰首望天,清澈如洗,和数万年前毫无二致的蓝天。

“她是个野精灵。”以这句低语为开场白,蕾诺雅渐渐沉入遥远的过去,也不在意听众是否专心,“美丽、野性、孤僻、优雅——很奇怪,野性和优雅按常理是不能并存的,可她就是给我这种感觉。她教我打猎、辨认药草、学做一个德鲁依。某天不告而别,像一阵风一样。其实原因在我,是我希望走出森林,见识新世面,成为我从小一直梦想的,住在华丽宫殿里的贵妇人。”

“结果那种日子无聊死了,我付出艰辛的努力,背弃她的教导和一个自然之子的信仰,却过得一点不快乐。但是已经太迟了,踩进泥坑后,不是说拔就能拔|出|来的,我又树敌太多,去找她只会给她带来麻烦。之后就是政治失败,被封印……很简单的人生吧?”

“嗯。”出乎蕾诺雅意料,席恩竟然有听,“你后悔吗?”

蕾诺雅惊讶地睁圆眼,看着他,黑色的发丝飞扬,银瞳冰冷无情却不死气沉沉,相反,闪耀着仿佛生命凝练的最纯粹的光芒,她忽而喉头哽塞,别过头:“有点……不,我很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

席恩放松屈起的双腿,一手撑着龙背,法杖搁在膝头,换了个洒脱的坐姿,“时不再来,我们的选择又太少。假如你不去实现你的愿望,你的余生照样会在后悔中度过,后悔为什么不闯一闯,为什么被眼前的东西绊住……人只有追寻了以后,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内心漫溢的苦水减轻大半,蕾诺雅怔怔地问。席恩默然,只是神思不属地轻抚身下的龙,遥望水天一色的彼方。

大法师也没有再问,静静地感受着这温柔宁静的一刻,蓦然警醒: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想起自己先前的话,蕾诺雅全身发抖,震撼得手足冰凉。

他也是去赌命。

※※※

艾斯嘉大陆,这座与世界同名的大陆是三大陆中最大的一块,在新纪元以前的创世历,一直是由五大城分别治理,同属于这裏的唯一国度魔导国。到了创世历末年,格局曾一度被打破。东城伊维尔伦接连并吞了北城埃特拉、南城梅迪和中城卡萨兰的东境,并在与中西联军的战斗中稳占赢面,最后却因为城主罗兰·福斯不明原因地暴毙,恶魔大举入侵而陷入混乱,被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一统全境,新国王诺因·史列兰·德修普忍辱签署了投降协议。幸而魔皇的目的只是强迫各国接纳部下,形式上的服从即可,对于干涉内政毫无兴趣,下面有什么狗屁倒灶的小动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于他无损。倒是他的女儿,性烈如火的二代女皇卡塔瑞亚结结实实把臣服的诸国首脑都刮了一顿,过足太上皇的瘾。

冰雪初融的北城,早起的人们纷纷推开木格子窗享受清晨的新鲜空气,偶一抬头,惊讶的呼喊此起彼伏:“龙!是龙啊!”

自从白银之谷被冰封,这还是第一次有真正的龙族飞过北地,人们不禁欣喜地猜测是不是守护龙银龙王麦先苏醒了。

一个主妇吓得掉了盆栽,她一对双胞胎女儿兴奋地挥舞小手,口齿不清地嚷着:“龙龙……”

飞翔于九天的古代龙瞥见这一幕,不禁微微一笑,让风精灵带去晶莹美丽的冰花,换来一片惊喜的欢呼。几乎在同时,他背上响起一个比雪花更冰冷的声音:“哈玛盖斯,别做多余的事。”

“……是。”龙神脖子一缩,半晌忍不住解释自己的动机,“主人,那两个小女孩各戴着一颗琥珀,就和您以前的眼睛一样,我才……”

“哼,你眼睛倒利。”依旧对他的浪漫思想不以为然,魔皇捂着胸口低咳,“琥珀是孪生子的守护石,如是而已。”坐在他旁边的大法师感兴趣地道:“咦,你以前的眼睛颜色是琥珀色?很漂亮嘛。”

“丑死了。”

“主人,请不要把您对肖恩先生的偏见转移到自己的人身攻击上。”

“说到我那傻徒弟,还在后面死命地跟吧,你们这对兄妹真成问题啊。”蕾诺雅看向后方,说出席恩麻木,哈玛盖斯屡教不改的称谓。

为了防止奥路贝亚修得到机会提早破土而出,魔法神命令艾斯嘉大陆的玛那精灵全部停止魔力活动,所以众人只能用不同的交通工具赶去。肖恩就坐在神圣器【天杖】幻化的圣十字剑上,御风而行,速度倒不慢。杨阳一行和众长老领头的志愿军还落后他一步。

“哇——飞船!飞船耶!”昭霆兴致勃勃地在广阔的流线型空间里东奔西跑,杨阳一脸惊叹地按着透明的壁面:“真想不到。”

当他们正在为要不要同行争论时,小莎抛出总是抱在怀里的企鹅布偶南极,那只玩具居然变成了一艘足以容纳上百人的飞艇,大白肚还拉出一扇门,邀请他们进入。

据说这是席恩和基连一起设想制造的仿生飞行器……这两个令人咋舌的男人。

一路上小莎都没搭理他们,杨阳也不见怪,明白是自己这方理亏,她却没想到女孩有着更险恶的居心。

瞅了个空瞬移到飞船上面,小莎基于安全起见又布下三道障壁,吩咐已化身成最牢固监狱的宠物:“南极,看住他们。”

“泰哩!”企鹅布偶回了声坚定的应和。女孩坐下检查法杖,又张开挡风结界,一一确认随身携带的法器。

感到身下传来的震动,她轻轻一哼,继续保养器材:我不会让你们置身事外,也不会让你们妨碍外公。

魔法神的抵达解除了无形的禁令,元素们欢欣鼓舞着,围绕他构筑出层层叠叠的防壁。辽阔的中部平原上,两条交错的宽敞公路突然耸立起无数金属音叉,强劲的魔导力在两个分叉间来回窜流,共振出气势宏伟的协奏曲,传递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听到的人们面面相觑,不安地伫立着。

席恩从龙背滑下,稳当当地悬坐在浮盘上,手握象牙短杖,仿佛一个指挥家检阅着自己的乐队。

抬手,法杖【乌洛诺斯之影】勾绘出闪亮的五线谱和跳跃的音符,顶端的深黑色晶石中,一条璀璨的星河流转着辉光。这一次,共鸣的旋律响彻寰宇,无须歌词,无须语言,所有的生物都沉下心静静聆听,睡梦中的浮起微笑,醒来的闭上眼,感受这宛如永恒的安详一刻。

“空间坐标复位,次元断层修复。”

幽冷静谧的宇宙深处,存在之树尤格拉西尔从根部泛起明亮的湛蓝丝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弹奏着一般,互相交织蔓延,一直伸展到一望无际的深绿树冠,豁然爆开,散射的光粒子汇聚成一条条极光洪流,填满了整个次元壁,融合成无远弗昔的光之茧。

没有停止,挥动的法杖连接出数不清的立体魔法阵,一个清脆嘹亮的嗓音加入了精灵们的合唱:

“揭开第一印记,守护南方之位,奔放的烈焰,火精封气;

揭开第二印记,守护西方之位,自由的疾风,风精封气;

揭开第三印记,守护北方之位,圣洁的水流,水精封气;

揭开第四印记,守护东方之位,慈爱的大地,土精封气;

揭开第五印记,守护中央之位,净化的雷光,雷精封气……”

苍蓝色的灼热雷柱从天而降,将法师包裹在内,八道白炽的细长闪电如同咆哮的长龙疾冲而下,在地上击打出深深的刻痕;以此为中心,淡黄的光芒四溢;在遥远的地平线卷起千层浪,水墙升腾;惊天动地的海啸被气流搅碎、冲散,化为湿润的龙卷风;地火喷涌,绚烂的红拂过的地面沃土肥厚,岩石闪现出七彩的结晶……一阵不可避免的磨合后,五大元素在雷柱的顶端交汇,编织出遮天盖地的瑰丽光幕。

“……缘于世界创生的混沌之间,最初也是最后的封印;

揭开第六印记,始于创造,孕育万物的光明,光精封气;

揭开第七印记,终于毁灭,包容一切的黑暗,暗精封气;

以魂为凭,许下守护的承诺——宁静领域!”

咒语完成的刹那,结界内部安静下来,只有祥和的安魂曲持续回荡着。席恩垂下手,长舒了一口气,朝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养子回以安抚的浅笑:“不要紧了,刚刚心口是很闷,不过随着修补,界元之锁的压力减轻很多。”

接下来就是收拾奥路贝亚修留在这个宙域的那部分神识,但这并不是轻松的活。事实上,他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毕竟次元壁无法隔绝降临体与本神之间的维系,有关星幽界的不确定因素也太多,而且……

“可是主人,您用自己的灵魂凭记——”哈玛盖斯忧心如焚,一旦养父的灵魂印记被抹消,那将是彻底的神灭!

“没办法,奥古诺的权能和我不相上下,如果奥路贝亚修冒充,元素精灵会混乱,得让他们记住我。”拍拍龙首,席恩温言道,“不必担心,这只是一小部分意识,即使毁灭了,本体也没有根本性的损伤。”哈玛盖斯咬了咬牙:“不要把自己当成市场上可以随意切割的猪肉!”

“?”这孩子想哪儿去了。

“席恩,你为什么不用绝对领域?”蕾诺雅插口,“这样胜算大得多吧。”魔皇讥嘲地勾了勾唇:“我说过了,对于高低维度,我不过是相对而已。奥路贝亚修的降临方式之一是侵蚀,神明之间能够互相吞噬,而神之领域就相当于神格的具象化,我不敌他,会被他吃得连点渣也不剩。”

“哦。”蕾诺雅摸摸后脑勺,下去执行自己的任务。她刚没入地面,一青一白两个光团飞了出来。

“席恩·奥古诺希塔,你这个罪人,又做了什么好事?”白色光团里的丽人——生命女神秦蒂丝怒声喝问。而她的丈夫,冥神普路托的表情则有点复杂。伪神格期间的记忆他完全没有,但依路珂是抱着极大的眷恋、失望和悲痛去世的,所以对于这位“父神”,他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席恩没奇怪秦蒂丝一上来就兴师问罪,他的魔仆们正在下头布置,看起来是像在搞什么大阴谋的样子,弹指切断两神与本体的联系,将从杨阳那儿抢来的福音之戒抛给他们,让贺加斯去解释说明。

“席恩——”一道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焰,划了个弧线停在半空,正是骑着天杖的肖恩,“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回去。”

“不!”

“那去干你最喜欢的事。”虽然想一脚把他踢得远远的,但是未免他第三次撞见哪位前辈法师,席恩指着不远处的中城首府里那,“——保护那边的人。”以为兄长良心发现,肖恩惊喜万分:“是!”

化为人形的哈玛盖斯朝他的背影补了个抗魔之环,挨了养父一记白眼:“又做多余的事。”

不是多余的事,他如果死了,难过的还是你啊。哈玛盖斯在心裏偷偷地反驳。格兰妮用能量晶环置换出拥有魔法和物理双重防护效果的全身铠甲,默默立于主人身侧。席恩凝神感应地下的动静,对他而言,开战前做好周详的准备工作,尽量了解敌人的第一手情报无疑是理所当然的要务。随着次元断层的修复,重力场正在缩小,那么不久……

“席恩!”肖恩又匆匆赶回来,气急败坏地道,“快停下催眠曲!我好说歹说他们也听不进去!再不快点疏散群众,就来不及了啊!”席恩不理他,且不说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当地百姓的死活与他何干?一旦开打,只要没逃出大陆都会被牵连,待在有结界保护的城里还好些。何况,肖恩是什么人?皇帝老子还是摄政王?人家干嘛要听他的?

不过……瞄了眼城中央的王家图书馆,那里的书还没看完呢。当下送去一股魔力,城防魔法阵从内到外一层层亮起,发出清亮的鸣动,水银似的光辉形成膨胀的涡流,一瞬间将整座城卷入。不同于过去流光溢彩的碗形罩盖,有着金属质感的银色球体连同地基一并包裹在内。

肖恩收回吃惊的视线,绽放出夺目的笑靥:“谢谢你,席恩!”他越发肯定兄长天良未泯,对彼此的前途满怀信心。

一声清啸,蕾诺雅骑着一头土黄色的奇特生物飞回天上,满脸沮丧:“找过了,没有任何还能用的道具,只有这颗幻兽卵——”递给对方一块温润得不可思议的蓝宝石:“但是裏面的幻兽都还没孵化,这次派不上用场了。”亲眼见到故乡的废墟让她的心情极为低落。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在席恩看来这已经是意外之喜,微一犹豫,转手交给养子。从他的举动悟出其中的意义,哈玛盖斯脸色突变。

这时,精灵的吟唱戛然而止,真正的寂静笼罩下来,伴随着人们如擂鼓的心跳,和逐渐扩散的恐怖气息。

而同一时间,魔法神的眼神变得比刀锋更犀利。

降生体的意识苏醒了。

最初,是几不可察的微颤,慢慢的,振幅越来越大,爆裂声接连鸣响,大地摇晃着开裂,锯齿状的裂谷延伸向四面八方,裏面浮起树木粗壮的根茎,呈放射状展开,最长的根须绵延万里,巨大的尘云插天而起,惊心动魄的轰鸣令人疑惧是地层塌陷,即将沉陆。从摇篮曲中清醒的人们滚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家园土崩瓦解,哭喊着开始奔逃,在乱石中寻找亲人……处在中心震区以内的城镇村庄,除了里那以外,几乎无一逃过解体的命运。

这一幕就落入恰巧赶到的杨阳等人眼中。

“那老混蛋在做什么!”诺因怒吼,狠命捶打飞船的壁面,比眼前的景象更刺痛他心扉的是妹妹惨白的脸和友人咬紧牙关的神情。杨阳忍住内心相同的惊骇,干涩地道:“大概……是撑不住了吧,他说他撑不了多久。”

“妈的!”诺因握住剑柄想自己冲出去,眼尖的昭霆赶紧拖住他,接着杨阳和雷瑟克也加入。原因无他,之前诺因也做过类似的暴举,结果反弹的剑气差点把他们切成碎块,谁知道船壁的承受上限,万一他们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可欲哭无泪。

而且……虽然不甘心,但如果连席恩也处理不了的话,他们下去也是送死。

法师汗如雨下,双拳紧握,牙齿将唇瓣咬出深深的血痕。身为自然神,大地的伤痕就像刻在他身上一样,那是一种直达灵魂的痛苦。

还是不行,土元素的负担太重了。听到元素精灵们临死前的悲鸣,席恩再也坐不住。况且艾斯嘉总是他的故乡,沉没不是他乐见的。

松开的手稳定地从黑袍的内袋取出一件物体,剔透晶莹的材质,一时看不出形状,经过阳光的折射,繁复的层状结构才渐渐清晰,是一朵郁金香。紫红色的液体在内部流动,像液态的光一般莹透而出,剥离、融合成型。

“呼啊~~~”虚幻的人形甩动发瀑,水珠飞扬,风情万种的器灵娇憨地揉着眼,伸出白|嫩水灵的藕臂,半梦半醒地搂住最近的人,“亲爱的主人,有什么吩咐吗?”

“下去填土,支撑地基。”

“……好过分。”本想亲热一番的修蒂玛哭丧着脸充当苦力,尽管是脏兮兮的活,但是对席恩以鲜血喂养,能量层次已接近半神的他来说,这只是小菜一碟。

看似脆弱却坚韧的茎蔓刹时填满每一道缝隙,许多摇摇欲坠的房子也幸运地被固定住,遏止了灾情的扩散。而消散的尘雾中露出世界树雪白的枝干和广袤无边的宏伟顶冠,一个白袍青年的影像若隐若现,叶绿色的长发一片水湿,俊逸的脸庞也沁满冷汗。席恩百忙中递出慰问:“没事吧,坎菲斯?”

“还好。”树精喘息着回答,自从他的本命树第二次被砍倒,席恩索性把他投进了世界树安家落户,这也算是个好结局,可以间接保护他重视的村民,“我还撑得住。”

挥手遣返他,印上固化和高等守衞刻文,席恩不再关照,迅速召回底下的魔仆。与此同时,浓密的黑雾喷发,犹如开凿的油井般冲向高空。

白刃切过,画出弧状的亮银轨迹,以违背运动法则的旋劲再次回转,呈现出千变万化的路线,速度也随之加快。构装生物的左手舞动着眩目的银鞭之刃,以各种角度分解攻击者。黑触手仿佛被耀眼的星群包围,裂口迸射出相当于核爆的连环爆炸。肖恩连出手的余地也没有,就被暴风刮得连连倒翻筋斗,重重撞上兄长设下的魔法屏障。

飞艇上,魔界宰相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不会忘记格兰妮当年就是用这一招撕开数百艘战舰的合金外壁,再以右手的次元之剑粉碎动力炉,造成惨烈的毁灭性打击。若是在真空,第一击就完了。

而南极的头顶,小莎紧张地注视战局,直觉还没有结束。

果然,更多的尖锥穿透光雾,这些狰狞的凶器明显比上一回牢固,闪着暗金色的光泽。器灵焦急的呐喊传入席恩耳中:“主人,它在吸收大地的能量!大家绝对吃不消它再来一次!还有一股未知的力量……”

“格兰妮,退回来!”一边从始源之海调动魔力灌入疏松的土壤,席恩一边拉出一排混沌晶壁,他不能冒失去护衞的危险。超越了音速,再次被切裂的金属锥迸射出赤红的光波,吞没了魔法神的护壁、生命女神紧急间张开的神圣光屏、和不及回返的构装生物。

沉闷的爆音在窄小的空间内不断回响,使人胸闷耳鸣。更远处的城民更是鼓膜破裂,吐血晕厥。冰寒的气流冷却高温,挥击的龙尾将一只漏网之鱼打成了肉眼不可见的微粒,仿佛布满陨石坑的地表覆上一层厚冰,给予激战的双方短暂的休憩。

大半个身子溶解,盔甲尽碎的格兰妮回到主人面前,清秀的脸蛋依然平淡冷漠,镇定汇报的声线亦然:“敌人有特殊能力,共振音啸和枯萎缠绕,后者效果持续,您应该能抵挡,但哈玛盖斯不行……身体损毁超过80%,无法再战,请求允许回修。”

席恩二话不说挖出她只剩一小半的动力核心:“今后不许再违抗我的命令。”他知道格兰妮迟疑了一瞬,不然以她的身手能够避开,只有在危及他生命的情况下,构装生物可以自行判断。

摩耶的强敌就那么化成灰烬,维烈远比席恩更冲击。另一个震动的人是小莎,从小照料她的格兰妮也是她视若家人的存在。

外公……舅舅……

害怕再次失去,女孩握着法杖的手不住颤抖。

“我去吧!”蕾诺雅无法继续袖手旁观,自动请缨,“那东西能在战斗中学习,不一击解决它,会越来越强!”

“他在适应我们的法则。”席恩不动如山,端稳的坐姿始终宁定,“不急,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哪有放任敌人变强的!”肖恩不赞同,跃跃欲试地举起暗镰。席恩碰上他就冷静全失,咬牙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杀死他!”

不信邪的棕发青年至少还没以身试法,另两个观战者就不同了,生命女神交抱的双手间浮现一颗水晶球质感的雪白光球,强大而温和的波动如同潮水涌出,神力媒介——【纯白默示录】全力发动,防护邪恶的效果使魔皇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

笨蛋!席恩由衷怀疑贺加斯究竟解释了些什么,怎么一点基本的认知都没灌进这个女人的脑袋里!?

毫无征兆的,神器从内部泛起黑色,秦蒂丝一头灿烂的金发也变灰、转为枯白色,风化般脱落。她惊愕地瞪视手心,似乎还搞不清为何会如此。普路托的反应就快多了:“秦蒂丝,快收回神力!”

奥路贝亚修的特异能力——腐蚀。

还挺聪明的。席恩暗暗戒慎,敌人明显比这帮蠢神头脑灵活得多。神格高的神能完全吞噬低级神,领域重叠更是等于说“请来吃我吧”。但是秦蒂丝的神识被他切断了,奥路贝亚修无法攻击到本神,索性就不大材小用,只腐化了降临的精神体。

而高维度神的异能,连他也无法消除——信手一挥,雷劈了那个已经彻底腐败的邪异怪物。

正想用福音之戒净化的普路托怔怔看着妻子蒸发消失,深吸一口气,急着确认本尊的安危,匆匆抛下一句:“杀妻之仇,改日再报。”席恩连话也没听清,因为另一个异常事态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的双胞胎弟弟一头冲了出去。

横贯大陆的中部大道上,缓缓走来一个孩子。

“你这个白痴!!!”席恩不假思索地追向弟弟,气到内伤。为什么这家伙会笨成这样!?经过刚才的地震、爆炸,哪可能还有普通小孩在外头溜达啊!他就不会动动脑筋吗?如果嫌头按在脖子上累赘,他可以亲手把它揪下来!!

“主人——”哈玛盖斯速度更快,正想说交给我来就行,变故横生。

无视棕发青年伸来的手,男孩脸上绽开怪异的笑容,黑色闪电突破了空间的距离,贯穿肖恩的身躯;抬起的右手裂开数千英尺长的恐怖裂缝,爆射出等同龙之吐息的深紫色光炮;而他的下半身一下子变成无数蠕动的黑触手。

镜象破碎,法师及时施展的镜之虚像术发挥了功效;另一头,展开的吸能力墙挡下了威力无匹的龙息,余波也被缓冲结界拨开;却有几根触手乘隙撕破魔法神的防御,穿透了他的右肩和双腿,将他固定在半空。

喷洒的神之血绽放点点金痕,烧熔了坚硬的触手,青烟直冒。像是骨质的灰膜覆盖住伤口,鼓胀的肉瘤滑向奥路贝亚修,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吮声。

“魔法……”男孩略微迷蒙的双眼迸出清明和趣味的光,“有意思的技术。”

“主人!”

“席恩!”

回过神的哈玛盖斯和肖恩齐声惊呼,被魔皇怒火熊熊的冷眼冻结在当地:“滚回去,别再给我添麻烦。”说归说,也晓得他们不会滚,受伤的右手疾挥,始终紧握的法杖直接把他们丢回后方并禁锢。

裂解术的绿光连同触手和本体一并绞碎,挣脱了束缚的席恩却没有大意,奥路贝亚修似乎才从他这儿读取了有关魔法的知识,而不是在奥古诺肚子里就知道了,这点超出他原先的预计,不过局势并没有因此变好。

他将要面对另一个“自己”。

我的战斗方式……我的思路……我的习惯……电光火石间,法师已拟妥了新的计划。

沉默、解除魔法、黑暗术、土刺,从虚空浮现的黑发魔法师接连扔下四个法术,而完成了反推的席恩一丝不苟地接招,不相上下地打成平手。然而违背自己的惯性谈何容易,何况是在一场间不容发的同层次交战中,面对一个反应之快不亚于自己的劲敌,精神的极度紧绷使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支持不住,强韧的意志也出现了一瞬的崩溃,而这对奥路贝亚修而言,已经太够了。

嗖!一枚有质无形的箭矢疾射而来,像幽灵般穿越伪法师一刹那立起的冰墙,正中他的心脏,虚拟的身形顿时凝固。

时间之矢。

手持神圣器【世界之钥】幻化成的长弓,时旅者丝毫不放松地盯紧敌人,一见他微微动弹就补上一箭。得到意料之外的强援,魔法神也默契地省略了招呼,急速后退,食指画出闪耀的符文,纯粹的魔力光华如利剑突刺,把与自己相似的形体轰成最细微的光尘。

【裁决之剑】,他以附体状态能够使用的最强攻击魔法。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轰隆隆的巨响再度响起,席恩毫不惊讶,他刚刚粉碎的,不过是降临体的一个分身罢了。

来自异界的能量在空气中奔腾积聚,莫名狂躁的自然灵们不再服从管束,咆哮着在结界内横冲直撞。连坎菲斯和修蒂玛也感到难以忍受的躁意,直想跳起来宣泄无形的影响。

奥路贝亚修的特异能力,同化。

“镇静!”压倒性的力量插入闪现红光的广大空间,先前刻下的灵魂印记发出了强力的约束效果,恢复清醒的元素精灵反过来挤压急于破土而出的敌人。再三受到打压,降临体的意识终于狂暴起来,一道道紫黑色雾气挣破罗网直窜而上,诡异的婴啼随着纠结扭动的浓雾缭绕。

“小心!他要露出真面目了!”蕾诺雅忍着内心的惊惧提醒。

席恩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白皙纤柔的手指延伸出无数细线,交错扩展,鼓成伞状没入地底,黑色的身影向上疾升,带动编织完毕的大网一并升起,连同网里一动不动的巨大异形。

时间网。

魔仆们事先在地下遗迹洒了时间尘,经由魔皇的力量汇聚成线,在关键时刻一举擒获了敌人。

“哇塞——比我还大手笔。”罗兰吹了声轻快的口哨,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赶在契约者为自己的一再违规发火之前,转身踏入通向第四界的门扉。然而,思虑周密的他也没有料到,他救了席恩一命,却留下了一个致命的后遗症。

由于他先前的连射,奥路贝亚修已然适应了【时间】的法则。

所以,本来绰绰有余的布置,只定住了半秒。纵使席恩有所顾虑,临时加了道空间障壁,但对奥路贝亚修这样的高位神而言,空间和时间这对孪生法则是一念即明。

漆黑的甲壳上,睁开了八只血红的眼睛。

奥路贝亚修的特异能力之一,吞噬凝视。

来自星幽界的神力打击撕碎了席恩下意识抬起的左臂,甚至刺伤了他的双眼和头部,爆发的剧痛令他头晕目眩,时间网脱手。幸好他以防万一在自己周边布下了缓时术,严重的伤势没有造成左右胜败的空隙,坚定有力的低语从薄唇吐出:“律令·目盲!”

“弱智术!强制变形术!”攻势不停,强迫敌人接受物质转化的法则,接下来只要……

千钧一发之刻,驾驶飞行要塞赶来的长老们发动了最强的攻击武器——魔动炮。

围绕要塞悬浮的五座云中塔激射出炽亮的光束,互相交汇贯通,直直打入黑黝黝的炮口,宛如点燃的火炬,喷射出层层光焰,最外围的白亮焰苗划过一条烧灼的痕迹,命中了一时变呆而不知闪避的敌人。

适应了魔法的规则,就必然会被这规则所缚。

坚固的神体在烈火的暴风中无助地溃散,炸起的碎石土屑瞬间被蒸发至虚无,融化的地面变成了滚滚岩浆,足以烧毁灵魂的火焰熔化了降临体。

成功了!【死亡】的法则!

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席恩开放了一小部分的结界:“蕾诺雅!”

早有觉悟的大法师应声而出,边飞边整理鬓发,好歹死得漂亮点,不料耳边一凉,敌人竟然从她身边飞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心一意飞向她身后的人:那个乌发散乱,犹如纤弱少女的黑袍男子。

妈的!真的来了!席恩那个气啊,比目睹亲弟弟赶着投胎时还窝火,只差没捶胸顿足。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安慰自己总比其他人可靠是不?

“你这该死的蠢物!”一个死灵定身术定住那分不出男女的怪胎,争取缓冲时间,席恩准备好内爆术,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贯穿他的身心。

恍惚间,他褪去了这个形象,回到学徒时代,和美艳邪恶的魔女师父过招,那一次攸关生死的练习战中,他利用幻术和心理陷阱将她刺成了串烧……

尖叫声唤回远去的神智,他在一阵撕裂的钝痛中醒来,困惑地眨了眨眼,法杖生平头一次滑出手心,沿着粗大的岩锥一路滚下,金黄色的血珠闪过模糊的视野。

奥路贝亚修的投影能力,梦现。

“外公!外公!”小莎哭喊着,张开风翼飞向他,情绪不稳的状态下,她飞得歪歪扭扭,几次落地,干脆用跑的奔向那个被石笋高高插起的亲人。担心小主人,南极变回小企鹅,急忙追上。重获自由的人们不知所措了片刻,诺因带头跑向战场,幸灾乐祸地想:老僵尸也不行了,看我的。自认比席恩能干一千倍,几个禁咒一发就能轰死敌人。如果杨阳等人听到他的想法,会集体踩扁他——让这个魔控力爆烂的家伙出战,除了奥路贝亚修和魔皇的阵营,他们全部会被他宰光光。

哈玛盖斯死命撞着魔法屏障,半途醒悟这只会使他重伤的养父雪上加霜,对脱困毫无助益,变回青年的模样,失神地注视那深深烙印在眼中的一幕。

误伤主君的大地精灵们喧哗着,努力想挣开寄宿者的掌控。修蒂玛展开卷曲的茎叶,哗啦啦扑向主人,一圈圈缠住粗壮的石柱,崩裂了底部。断裂的顶端在空中转化成人形,长及小腿的白发,清瘦颀长的身材,非男非女的容貌——与已故的上代魔法神一模一样。

伸展的双臂接住了失去凭依的伤者,同时,淡绿的闪光爆开,名为【精灵封槛】的魔法封住了所有人的行动。

“好小好小的身体。”口吐清晰的古代语,抱着怀里娇小的女孩,奥路贝亚修面带新奇之色,一手沿着他的背部曲线下滑,从中感受始源之海的深邃浩瀚,充满了惊叹和喜爱,“这么深,这么广……却能够缩得这么小。”

停驻在他柔软纤细的腰间,收紧,另一只手细细摩挲他的轮廓、颈项、前胸……找出脑中储存,刚学会而感觉适当的单词:“美丽、优雅……还有——”

席恩无声地震了一下,全身绷得死紧,本就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嘴角溢出宛如熔化的黄金般的液体,那只和他一样纤长优美的手直直插|进他刚刚痊愈的腹部,扭绞着、掏挖着、抚摸着他的血管和内脏:“——如此精密。”

“主人——”哈玛盖斯看得双目充血。

“……咳咳咳!”抑不住的咳嗽引发难以忍受的痛楚,席恩握住那只手,似乎想把它拉出来。

“哎呀,你讨厌这种感觉吗?”奥路贝亚修睁大眼,清雅秀气的脸上,原属于奥古诺,温润平和的红眸此刻只有惊人的邪气,他一霎不霎地凝视眼前这张沉默而坚忍,线条柔和却透出刚强的容颜,舔了舔下唇,“可是,我好想把你吃下去呢。”

席恩回以不为所动的漠然目光,确认了这家伙消化不良,居然把世界树底积存的怨灵统统吞进肚子,又不是本体,一个降临体怎么吃得消。

吃了这家伙,我也会消化不良吧。冷笑了一下,席恩猛地往里拉。

“咦!”奥路贝亚修一怔,一闪神,小半个身子就融入了对方体内,手下传出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力,仿佛一个无垠的漩涡,挣了两下拉不出,他抬眼,豁达地笑了,“呵呵,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小可爱。”

神体交融的冲力使席恩坠下地,炸出一蓬冲天的烈焰,疮痍满目的地面又爆出一个焦黑的深坑,弧面光滑如镜。解除了束缚的人们纷纷来到边缘,却动弹不得,呆呆看着坑底蜷成一团的黑影。

“呜……呃……”异界的神力就如同剧毒,侵蚀了他每一个细胞,夹杂着汹涌澎湃的负面感情,神代的亡魂们不甘地咆吼着,欲破体而出,实现他们未完的心愿,抒发被杀的憎恨,这一切都化为最直接的呕吐感,席恩浑身激烈痉挛,十指抠挖着焦土,浓绿的污血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熟悉的波动拉回一线清明,他用颤抖的手扯下一直挂在腰侧的小龙布偶,然后是纹章之铃,扔给靠近的养子和外孙女,却漏了耳坠与额环。

“没什么的。”勉强抬起头,按住小腹,淡然抹去嘴角的血迹,魔皇尽力凝聚涣散的视线,以一贯淡漠平常的口吻道,“我会拖着他一起完蛋……咳咳,我的本体不会死,只是丧失附身期间的记忆,好在前些日子有用那个身体活动过——就这样。”

一个低沉的音阶结束短暂的交代,插天而起的七彩光幕屏蔽了众人的视野,当令人窒息的轰鸣告一段落,爆散的光粒化为浮尘消失,原地空无一人,只有干燥的风卷起沙尘,空落落地回旋着。

啪!绿水晶法杖掉落,铃铛滚了两圈,无声地停住,小莎双膝发软地跪倒在地。

“呜……”泪水夺眶而出,自事发至今强自压抑的悲伤、委屈、愤怒、痛恨……一股脑地爆发,女孩哭得声嘶力竭,宛如伤兽的悲嚎,回荡在旷野里,“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莎娜……”哈玛盖斯踉跄两步,弯腰抱起她,双腿也险些支撑不住彼此的重量,抖着声音反覆道,“没事的、没事的、主人他……”再也说不下去,发动空间转移回到放置神体的云中塔。

幽暗空旷的石室里,一汪暗银色的池水静静流淌,蓦地响起水声,徐徐坐起的精灵随手拨弄湿发,半阖的眼有着微量的迷惘。下一秒,石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像要确认什么一般不断收紧。

“小莎?”被她撞得上身后仰,魔法神错愕了一会儿,询问地看向呆站在门口的养子,“怎么了?”

无人应答,容纳神体的魔力水银太过浓稠,使女孩尚未成熟的半神体质禁受不住,但她依然紧紧抓着不肯放手,低声啜泣着。龙神脸色死白地动了动唇,挤出微弱而破碎的气声,身子沿着石门往下滑。

“没事……你……”良久,断断续续的哽咽才从掩面的指缝间流泻出来,饱含苦涩,有对自己帮不上忙的无力,也有对眼前之人总是独自战斗的无奈,持续飘散在室内。

※※※

这场来自地底的灾厄造成了遍及艾斯嘉大陆的恐怖地震,中心城区有数十万的人丧生,财产损失不可估量。而外围几乎没有人员伤亡,这是多亏了席恩的结界加护和修蒂玛的支撑功劳。然而诺因看了报告后,却压根没想到这一点,对前来请示如何对外公告的大臣道:“就说是上面干的!那个老僵尸搞的鬼!”

“诺因,你怎么可以这样!”杨阳怒道,“他救了我们,你这是恩将仇报!”

“哈,我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一定是那个怪物神威胁到他的地位,才巴巴地赶来对付,不然他会管才怪!”最不高兴她为“情敌”说话,诺因恶声恶气地道。维烈投赞成票,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没错,他就是这种人,不值得感谢。整件事的内幕也不知道,没准是他自己惹出来的。”

好在肖恩担心兄长,已经跟着蕾诺雅回去天空之城,否则听到他们这么诽谤兄长,非翻脸不可。

杨阳寸步不让地盯着父亲和丈夫,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冷,锐利而隐含失望的目光看得两人一阵发虚。

“没错,他的确不是救国救民的伟人,我也认为他的动机是自私的,但是他救了我们,救了大部分人——这是事实不是吗?难道因为他没安好心,我们就可以当不算数,任意骂他吗?实话告诉你们,我觉得你们这个样子比他更不如,不,是差得远了!”

转身走出两步,她坚定地抛下一句:“我去看看他——诺因,如果你再这样幼稚、不讲道理、不知反省,我们的婚约就当没有过。”

清亮的脚步声伴着挺得笔直的背影远去,被表姐骂得心下惭愧的昭霆来回瞧了瞧,大步跟上。

“她竟然——她竟然——”长久的死寂后,火药库爆炸了,“该死!她果然喜欢那个老僵尸!”

也幸好杨阳走了,不然铁定甩这个乱吃醋的男人一巴掌,再丢下休书回娘家。

“从她被俘虏回来后就不对劲了。”维烈有点不安,但“席恩”两个字已经和他心底最深的黑暗联系在一起,形成一块自我保护机制,即使有违理性和良知,也下意识地否认到底,不愿深想。

他负担不起揭开封印后的真相。

得到岳父的大力支持,诺因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无误:“暗示?媚惑术?或者轻薄?”吃是肯定没吃,老婆是不是处女,他做老公的怎么会不知道。

特地留下帮忙的白魔法系教授布雷安冷冷地道:“既然阁下认为魔皇陛下是肇事者,那我这个帮凶也不留下碍眼了,告辞。”语毕,鄙夷地一甩手,扬长而去。

“请留步。”一个沉着而有气度的男声拉住他的脚步,回头,对上一张略带无奈的温和笑脸,“使者可能忘了,我才是卡萨兰的王,这裏我做主。”说着,投给前主君一个警告的冷睨。对他多少有歉意的诺因扁嘴缩到一边,不吭声了。双方商谈了一会儿,布雷安神色缓和地离去。雷瑟克转过身瞧着友人,瞧得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诺因心头直打鼓:“干……干嘛啦,有话就说,我道歉就是,但我又不是故意的。”

“哥哥,是你不对。”秉性温柔的莉莉安娜这次也气得不轻,板起脸教训,“你怎么能怀疑阳,假如她为雷瑟克说话,和吉西安关系好点,你是不是也认定她喜欢他们?”诺因词穷:“我……”

“你这样太差劲了!如果你不改正你的脾气,阳迟早有一天会真正离开你,因为她受不了你!”

“我……我爱她啊!”被妹妹的预言吓坏,诺因慌了,提高嗓门辩解,“我就是不能忍受她和别的男人缠夹不清!雷瑟克、吉西安、还有史列兰也罢了,席恩……”他蓦地噤声,脑中浮现一张线条冷硬的俊容和一双冰质的银瞳,那从容淡定的微笑,对他的一切挑衅无动于衷的不屑。

小鬼不得不承认,嫉妒的根源,来源于男性自尊的挫伤。

换作无名氏神官、其他同性,他的反弹不会这么大,就因为是席恩,那个带给他无法战胜感觉的男人,他才会不知所措,进而焦躁恼怒。

“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哥哥。”莉莉安娜的眼神含着一抹隐忍已久的哀伤,她的孪生兄长,爱人的方式太令人窒息。雷瑟克沉稳地道:“殿下,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毕竟你和阳是无心,但是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们的友谊就到此为止。”诺因大吃一惊,迎上他坚毅的视线,对峙半晌,泄气地垂下头:“我明白了。”

“解释也不能照你说的来,你有没有想过?眼下的情形,若天空之城向我们开战,我们是全无招架之力的。”说到关键,年轻的国王有些疾言厉色,对方实在太不分轻重。

诺因越听越不爽:“你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干什么。”雷瑟克再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诺因举双手投降:“好啦好啦,随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了席恩那套喜欢无声瞪人的习惯?

“至于维烈宰相——”点点头,转向在场的另一个人,雷瑟克的脸色沉冷下来,“很抱歉我们还没有原谅你和菲莉西亚陛下的所作所为,你对魔皇的个人偏见我也就不予置评了。”维烈面无人色地站起,踏着虚浮的步子离开议事厅。莉莉安娜悲悯地望着他:“这个人,不解开套住自己的绳子,会一直不得安宁啊。”

“有阳安慰他,没事。”诺因一点不担心岳父,在他的印象中,维烈和肖恩一样,只要吐过苦水马上又能生龙活虎。

“这就是他的一根绳子,哥哥。”银发王妃叹道。

※※※

大的在哭,小的也在哭,魔皇忍耐片刻,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

他心裏隐约惦记着某件事,很急,必须确认,但是附体死了,包括他一部分的记忆和意识,永远地消逝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总之他没时间看两个哭鼻子的小鬼。

将湿得像只小狗的外孙女塞给养子,他走出石室。

“主人!?”愕然接住同样愣怔的小莎,哈玛盖斯呆了呆,赶紧循着气息追上去。

先到顶层的控制室感应了一下,没有异常,然后下到传送之间,直接转移到会议厅,准备召唤长老们问话。

“席恩!”正在为衞星电视信号不清扼腕的科学家瞥见他,清俊的脸庞浮起发自肺腑的欢容。首代魔王也惊喜地打了声招呼:“哟!”

“基连,优。”见到他们同样高兴,席恩笑着迎上前,“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两人一呆,同时看向随后出现的小龙,表情不是普通的惊讶。哈玛盖斯微一苦笑,轻轻地试探道:“那个……主人,您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吗?”

“你终于哭完了?”席恩不悦地转头,突然内心不确定的感觉变得清晰,扶着头走向他,“对了,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在你这儿……”

“主人?”被他宛如梦游的神情吓得心惊肉跳,哈玛盖斯匆匆放下怀里的外甥女,双手扶住他,紧张地握紧,“我这裏只有我做给您的布偶,您要什么东西?”小莎也害怕地抓住他的袍子下摆,拉扯着道:“外公,我这儿有您的铃铛。”

“不对,是别的,有件事情……”反射性地推开养子的扶持,席恩冥思苦想,还在身上摸索着。

“他到底怎么了?”越看越不对劲,优起身走近。基连神色凝重地打开工具箱,拿出医疗器材:“失忆?精神异常?他的情况很不稳定。”

被最后两句话刺|激,龙神大发雷霆之怒:“你到底还记得什么!!?我就叫你不要把自己当猪肉乱切!!!!”

“怎么了?”

整个奥法之眼都听见了这声龙吼,留守的长老和学生会成员冲进来,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身影背对他们站着,湛蓝的长发犹如海水凝练而成,清亮莹透的光泽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两个白玉似的尖耳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轻颤。而他们一贯亲和力十足的龙神大人,就抓着这位精灵的领子粗暴地摇晃:“先是心脏、再是血、然后是手、头发、到今天连身体都赔出去了!连同你脑子里的东西!你是不是切肉切上瘾了?好啊!我来切!给你秤杆!省得你零零碎碎拿出去贱卖!”

“那是交易……”

“交易!?交易!很好,那我买,包你称心如意!”气到连龙威也释放出来,哈玛盖斯呼吸急促地瞪视眼前微微透出困惑的清隽面容,真想印个拳印,泪珠在眼里滚了两圈,终是下不了手,紧紧抱住他,把头埋进透着湿润气息、比黑发的他更冰冷的发丝,闷闷地道,“拜托您,别再让我担心了。”

“呃——”在此刻的席恩记忆里,是十年来第一次和养子靠得如此之近,无所适从多过隐隐的心喜,挣了挣,还是关注正事,“哈玛盖斯,这次我换了什么?”

小龙一震,缓缓松开手,两眼射出狰狞的光芒,咧开嘴,一字一字道:“您·这·次·什·么·也·没·换·到,亏大了!”

魔皇哦了一声,也没什么触动,反正亏本生意他常做,便宜是从来没占过,只急着弄清楚前因后果:“格兰妮……对了!我要格兰妮的核!”

“……在您的储物空间里。”哈玛盖斯略略松了口气,看来养父的症状还不是很糟,帮他理顺鬓发、拉好衣领,“坐下吧,我给您泡杯安神茶。”

一头雾水的人们总算恍悟精灵就是他们的魔皇,实在是席恩这张脸没多少人见过。

小莎坐着喝热牛奶,格兰妮能够修复,外公也勉强算是安然无恙,让她阴郁的心情开朗了不少,然而看到两张空着的椅子,还是免不了揪心的疼痛。

听完哈玛盖斯的叙述,在座一阵余悸尤存的沉默,虽然几位长老已经从同僚的通讯大致了解了经过,当事人的讲述到底惊心动魄。席恩闭着眼似乎在整理思绪,面前的茶一动没动。作为伤员留下的弗克教授道:“这么说,奥路贝亚修被赶回他的次元了?”

“不,是和主人同归于尽。”哈玛盖斯言下带着切齿声,“他的原体应该还好端端的,不过次元壁堵上了,他下不来。”召唤系导师凯奇突然发现一个疏忽:“那一代呢?那颗红宝石!是不是毁了?这也是媒介啊!”

“糟了……在蕾诺雅小姐那儿,当初是为了吸引二代,确认他的位置才留着。”哈玛盖斯拿出联络用的星钻。

“快毁掉!不,叫她快回来,交给魔皇陛下处理!”

“哈玛盖斯,你推推他。”等小龙联系完,基连指着友人。哈玛盖斯一惊,注意到养父的异常,伸手轻推,完全没反应,这下顿时像炸开了锅似的,又是侦测又是治疗,一同交换着疑惑的目光:“奇怪,好像只是睡着了?没有被魔法影响的迹象。”

“还是仔细检查一下比较保险。”收拾桌子,基连镇定自若地指挥,“把他搬进房间里。”尽管不放心他的“检查”,哈玛盖斯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要他放着席恩自然睡饱,那是更加不放心。

“对不起,会议结束,大家各干各的事。”龙神百忙中交代。小莎歉意地转过头:“对不起,外公一醒,我马上出来。”这个多事之际,她只顾亲人的安危,不禁觉得女皇的位子当得很不称职。

“没关系,您好好守着他。”众人回以真诚宽谅的笑容。

※※※

“他怎么在外公身上插管子!?”小莎表示抗议。

“呃,这是‘科学’的检查方法。”见识过的哈玛盖斯也很不适应。其实席恩没被输氧之类,只是太阳穴、颈动脉和手腕各贴着几只小小的吸盘,延伸出长长的黑色细线,一直连到调压器,再通到其他设备和仪表板。基连横了他们一眼:“这还是初步扫描,要是数据太乱,我还要你们把他剥光。”一般的衣服不会影响透视,但魔法袍例外,尤其是这件,泡在那种水池里十多年都没烂,可见其质料之特别。

舅甥俩不约而同地祈祷席恩赶快苏醒,免得自己对他做出大不敬的行为。优问道:“怎样?”基连盯着屏幕:“从脑波看是接近睡眠状态,不过频率有点乱。还有,他的心电图是直的。”

“……因为主人没有心脏。”哈玛盖斯一脸家丑不可外扬。

“他是怎么活的啊?”优瞪着床上的人,只觉匪夷所思。小莎放下成见,两手按住桌沿,好奇地瞅着仪器:“安杰看到这些,一定会很高兴。”

“那个小男孩吗?他将来会比我家笨儿子有出息。”基连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优为视若亲子的后辈不平:“是你压制他智力的关系,不然他也会和你一样聪明。”基连沉静地抬眼,幽如子夜的黑瞳射出剖析一切的寒光:“自信不单单建立在智慧上,他从来不是一无是处。就算他真的没有才能,他依然有比我优秀、令人尊敬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品德。但他没有足够的成熟去支撑,结果变得没操守。这样的他,凭什么要我给他智商?能制御才气的不正是人格吗!”

“是是……”首代魔王被友人的气势压倒了。

“总之,还是屁股上粘着蛋壳的小鸡。”冷酷地下了结论,基连的注意力回到屏幕上,观察片刻,道,“不行,调压器饱和了,衣服脱下来。”哈玛盖斯叹了口气,开始艰难的剥除大业。裸|露的肌肤散发出珍珠般光洁莹润的质感,像发着光似的,身材比例匀称完美,却又手长足长,呈现出一种纤细优雅的感觉;披泻的长发流动着粼粼水光,宛如温柔的海浪托起雪白的人鱼,每一寸都是无可挑剔的精美无瑕。

但他带给人的并不只有“美丽”这么肤浅的感受,还有更为深层的震撼,就像有什么无比壮阔的事物,浓缩在了这具优美的躯体之中。

大海的精魂——海精灵。

这就是精灵啊,难怪。优终于明白孙女玛格蕾特当年为什么会投入精灵王的怀抱了。基连的镜片后闪着灼热的光,哈玛盖斯不得不挡住,不然席恩可能会烧起来:“基连先生,请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主人。”

“这一具身体是他造的?有没有组织图?”

“等主人醒了,您自己问他吧,不是我保管。”哈玛盖斯给养父盖上被子,“我想这个不影响您检查,也有助于您集中精神。”

“没错。”基连坦承,不然他会满脑子想着解剖友人,探究神体的奥秘。

“外公还没醒。”小莎沮丧地拽着被角,注视那张陌生的容颜,忍不住爬到他身上,切实感受他活着的证明。然而隔着薄被,却传来冰凉得不似人类的体温,耳下也没有过去稳定有力的心跳声。

以前席恩用列文的身体时,她最喜欢趴在他的胸前午睡,柔软的黑天鹅绒长袍很舒服,略为清瘦的胸膛也暖暖的。柏木地板被阳光晒得闪闪发亮,淡淡的纸香在空气里弥漫,还有经年缭绕的复杂醉人的魔法香气。有时候一觉醒来,她揉揉眼爬起,会看到席恩也睡着了,光滑如缎的黑发映着点点碎金,长长的眼睫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投下恬静的淡影,浅色的薄唇微启……

正要帮他们盖上小毛毯的舅舅一指点唇,示意她别吵醒安睡的人,澄净的蓝眸荡漾着笑意;而白发垂肩的清秀女仆轻轻收起茶具,露出柔和的浅笑。

那样温馨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

“舅舅。”眼眶又渐渐酸涩,小莎撑起上身,望着另一个亲人,语气有着浓浓的不安和失落,“蓝头发的外公,真的是黑头发的外公吗?”哈玛盖斯一愣,深深地笑了:“当然。”抬手轻抚她泛着蓝紫色的艳丽红发,带着了然的抚慰:“不用怀疑,你还没看过他原来的样子,对龙而言,人的外貌是没有意义的,你也要学会认识主人的灵魂。”小莎睁大眼:“这么说,你认得出吗?不管外公变成什么样子,在很多人当中……你都能一眼认出来?”

“是的。”龙神微微一笑,坚定而自信。

女孩震住,从他的态度中,感到一份无法用言语描述、不含任何杂质、纯粹而深切的真挚情感,永恒不变。

不适应这样的气氛,优捉弄友人:“那他若化成灰了呢?”哈玛盖斯毫不犹豫:“和他一起化成灰。”

……对哦,人都化成灰了,自然是死了,谈什么分不分。不过,同生共死……

“主人需要我这么做。”小龙平静地说出早已接受的终点,“他不会允许我活下去。”首代魔王不寒而栗:“不……不会吧。”看不出席恩是这种人啊!

“就是这样。”哈玛盖斯转过身,帮养父掖好被子。优凝视他的一举一动,不明白他做着这些事时,是什么心情。

幸福?呜……太可怕了。

首代魔王没有意识到他在被曾经的死敌、如今的挚友蹂躏时,也是非常幸福的。

基连没留神他们说什么,突然接收到的信号吸引了他全部的关注,破译正有眉目的关键时刻,画面唰地转白,重新武装的意志封死了对外的通路,蓝发精灵徐徐坐起,薄被滑到腰间:“……这是怎么回事?”

“席恩,你再回去睡!”

皱了皱眉,魔皇下床穿戴整齐,冷冰冰地回绝:“基连,我说过我讨厌这类探视。”

“情况不同。”推了推眼镜,基连回以坚持的目光,“你没印象了吗?”席恩一怔,默然沉思。哈玛盖斯关怀地问:“主人,您感觉如何?要不要再给基连先生检查一下?我之前说的话您也没听见,我再重复一遍吧?”

“不需要。”摸了摸外孙女的头,读取了她的记忆,席恩系上腰带,神色冷漠,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大概了解了,也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用担心,今后他不会再有机会。”说着,走向浴室,准备去洗个澡。

“还有,小莎,你太没防人之心了。”

啪,关上门。

※※※

蕾诺雅师徒和杨阳姐妹相继抵达后,奥法之眼一下子热闹起来。

“席恩!”棕发青年狂喜地扑向兄长,以圣斗气挡下他的霜冻射线、破开风墙、矮身闪过法术制造的巨大冲拳、一个加速顺利搂住他,幸福地蹭啊蹭,“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这家伙变聪明了?魔皇愕然,有半秒的时间无法接受自己的魔法竟然被弟弟一一破解,直至感到怀里洪水泛滥:“滚!别用我的袍子摁鼻涕!”

“呃,肖恩先生,衞生纸在这裏。”哈玛盖斯及时送上纸巾。

“给他抹布、不,洗脚毛巾就行了。”席恩恶毒地咒骂。蕾诺雅百感交集:“你真是男人啊。”

“主人早就说过了,蕾诺雅小姐。”小龙无力地强调,随即提醒,“那块水晶——”大法师拿出禁锢了异形的血细胞,递给心上人。魔皇伸手接过,颔首为礼:“谢谢,初次见面。”

“咦!”师徒俩错愕的反应如出一辙,蕾诺雅首先会意:“你真的丧失记忆了!?”

“怎么会!”肖恩急切地抓着兄长,不愿接受彼此的距离又退回原地,“席恩,你忘了吗?你叫我保护民众,亲自张开结界守护里那——快想起来!你不是最讨厌我忘记事情了!”

“……我说过这种话?”被最后一句打动,也看出弟弟没有撒谎,席恩凝神回忆,“我为什么会——”

因为那里有图书馆。最了解他的哈玛盖斯在心裏回答。

“你还对我好好,让我留宿、吃饭、送我做时空旅行……”肖恩加油添醋,咸鱼翻身欺负兄长。

“我……我为什么……”席恩有点混乱了。基连解除了他的危机:“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

“对。”矢车菊蓝的眼眸恢复了清明冷彻,一个转位术将弟弟扔到沙发上,“肖恩,给我闭嘴坐好——一代实验体不用毁掉,还不构成干涉的条件,相反我们可以通过它多少探索星幽界。”

“那就好。”基连露出同属研究狂的笑容。敲门声响,走进的杨阳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咦,爷爷!”

“啊——”昭霆指着桌后的人。她身后又探出一颗脑袋:“小莎。”

“安杰!”正奇怪守衞怎么会放行的小莎欣喜地跑向友人,把杨阳和昭霆抛诸脑后。席恩对安杰的名字还有印象,只是人对不上号。少年担心地检视友人:“我听说你们去下界了,打一头怪物,没受伤吧?”

“我没有,外公出了点问题。”小莎指指后面,再比比脑子。安杰一愕,失声道:“他是魔皇陛下!?”

“对啦,这是他的原身。”

“那……请原谅我的失礼。”安杰慌忙告罪。席恩摇头表示不在意:“你是小莎的朋友?”

“呃,是的。”立刻明白友人所说的“问题”指什么,安杰挺直腰杆,回以正式而诚恳的态度,“您好,我是安杰·梅隆,我们见过,很高兴再次认识您。”对他的稳重得体很有好感,席恩难得绽开一丝笑意:“你的姐姐和姐夫我还记得,不必客气,将来就在这儿上学吧,我已经把公民证发给他们。”

为什么偏偏记住这两只吸血鬼啊……少年抹了把冷汗。女孩开开心心地拉他到一边说悄悄话。黑发少女注视敌人,恳切地道:“你没事太好了,席恩。”

“你和老公吵架,然后跑来这裏,宰相之女?”席恩对她就不怎么客气了,冰澈的嗓音隔膜而冷淡。

“……你偷窥的毛病真应该改改。”杨阳咬牙。昭霆叉腰道:“我和阳好意来关心你耶!”

“不需要。”

“啧,阳,我们走吧,他根本不领情嘛。”昭霆满肚子憋气。杨阳宽和一笑:“如果你不欢迎我们的话,那我们走了。”她本来也只是确认一下。

“两位请留步。”哈玛盖斯站出来,使眼色暗示养父要给基连面子,温和地笑道,“务必赏脸多住几天,来,我带你们去客房,安杰也过来吧。”

“好。”安杰点点头,牵着友人的小手。昭霆转怒为喜:“还是哈玛盖斯好。”优担忧地问道:“阳,你和诺因吵架了啊?”杨阳笑着摆手:“没事的啦。”

“干脆离婚算了。”基连对这门亲事一点也不赞成,他还希望撮合孙女和友人。

“这不行,爷爷。”杨阳嘴角抽搐。她临别时说得狠,心底是相信丈夫会来陪礼道歉。看出她的心思,席恩不解地歪着头:女人真是复杂又奇怪。

“啊,席恩。”瞧见这一幕,走到门边,杨阳情不自禁地回头道,“你这个样子比较可爱哦。”

“?”魔皇诧异地眨眨眼,转向友人,“你孙女真怪。”想了想,补充,“儿子也很怪。”科学家叹气:“他们心态上是漏洞百出,但体质上相比你的儿子女儿外孙女,还是正常多了。”

“……”席恩无言以对。

※※※

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登基的新历元年,重新启用古法,将一年定为七个月,分别是霜降之月、水舞之月、火霄之月、锻岩之月、丰绿之月、流金之月和收割之月。每个月58天,一年406天。事实上,夏尔玛大陆和尼普亚斯大陆的人民至今还在用这个历法。虽然开始有些不便,但随着移民的增多,大家也慢慢接受了。

第二代女皇卡塔瑞亚曾经想再次翻新,连同度量衡、币值、语言、数字等方方面面,全部打上自己家族的印记,幸好被丈夫阻止,才没造成民众的困扰。而三代皇帝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相比母亲的强悍霸气,就低调怀柔得多,作风比较接近外祖父,又不若他心肠刚硬,接触过的人都认为她会是个仁善的君主。

星历2年火霄之月7日,旧历花之月(五月)23日,是奥法之眼一年一度的校庆。本来长老会对是否召开委决不下,毕竟最近惨事不断,又有学生和老师丧生,连席恩也受了无法痊愈的损伤。但是就结果而言,他们取得了胜利,这次又是十周年庆,不好阻挡学生们的热情。在市民的心目中,围绕魔皇的光环并未因为前些日子笼罩于头顶的乌云而黯淡,反而更衬出他的光辉耀眼,他也难得久留,急着以最大的诚意招待他。

就这样,令整个天空之城为之欢腾的盛大庆典如期举行。

四座城门:秩序之门、法理之门、真知之门和求索之门大开,穿过即直通奥法之眼的校区。今年负责主办的学生会大手笔,设置了一个巨型的幻术结界。一踏入气势宏伟的精金巨门,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入目一片光芒摇曳的绚蓝;漫游的鱼群掠过眼前,手指摸上去有清晰的质感;每战战兢兢地走一步,柔软细密的沙子就从脚下扬起,伴随着逼真的浮力和大串气泡;姿色出众的美人鱼导游笑吟吟地带路——无数人为这个壮丽广阔的海洋世界发出惊叹。

学生们按颜色各异的珊瑚礁对号入座,环绕着一个巨大的海星舞台。老师们的座位,一只只打开的珠蚌散发出温润透亮的光芒。两只海马喇叭吹奏出响亮而振奋人心的曲子;海葵烟花喷出姹紫嫣红的礼炮,拼成八个大字,奥法之眼的“四自”校规:自律,自主,自尊,自信。

“大家好!”身穿黑色小礼裙的现任校长按照惯例做开场白,站在加高的主持人台上向众人挥手,笑容落落大方,“觉得如何?我们学生会全体布置的会场。”

回应她的是激动的掌声与叫好。

“谢谢,那么我宣布第十届建校纪念会正式开始!由我的外公——奥法之眼的创始人席恩·奥古诺希塔陛下致辞!”

“嗯?”以为事不关己的魔皇端着茶杯愣住。正在找他的台下学生一怔,震天价响地欢呼起来。因为自奥法之眼创立以来,席恩从未在任何典礼上露面,只有画像和充满传奇色彩的流言供人遐想。

“魔皇陛下,请稍微讲几句吧。”见他不动,言灵系的弗克教授用传音术催促。其他教授也一致投来殷切的目光。眉头微蹙地放下杯子,蓝发精灵徐徐起身,尖叫和震惊的私语随之曼延。

“天哪!好帅!”

“他就是魔皇陛下?”

“等等,不对啊,我记得是黑发。”

“笨!为了配合今年的主题施的幻术啦!”

“哦,海精灵?好有诗意。”

“难怪就他一个是尖耳朵。”

“你们都错了!这个是真身,平常才是假的!”……

沸沸扬扬的讨论在席恩接过扩音水晶的一刻自动停止,前排的学生个个眼睛睁得像探照灯一样,后排则自力更生,鹰眼术望远镜纷纷出炉,拉长耳朵等着聆听魔皇陛下的教诲。

席恩顿了一下,众人屏息静气。

继续默……大家吞了口唾沫,给自己打气:他在思考,听好了,流传千古的伟大号召,发人深省的真知灼见,洞察世情的人生哲理……

淡樱色的菲薄唇瓣终于在万众瞩目下张开,吐出冰凌般清澈悦耳的嗓音:“小纸人大街418号。”

群默。

一张张空白的脸上,呈现出相同的问号:刚刚……刚刚魔皇陛下是不是说了个地名?

“我抽到的地址,卖盖浇饭,没事不要来,有事也不要来。”完毕,转身走人。

僵死。

小莎慌慌张张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呃,外公的意思是,大家要吃饱……吃好,努力学习,天天向上……”越描越黑,大汗淋漓地噎住:呜呜呜,她就该想到,外公根本不会致辞嘛!

“这次,整条美食街都由我们负责。”龙神站起来为她解围,面带安抚人心的柔和微笑,温文而醇厚,“主人的手艺很好的,欢迎大家光临品尝。至于贺词,我想校义说得很清楚了,这就是我们全体教师对大家的期望。”机灵的长老连忙附和,配合地起立发言。

正常的话语淡化了冲击,呆滞的人们恢复行动能力,抱以鼓掌。但是回过神后,禁不住朝端坐饮茶的首任校长瞟去感慨的视线:魔皇陛下……好有个性……

虽然出现小小的波折,但开幕仪式总算圆满结束,接下来就是为期一周的庆祝活动。

小纸人大街418号,一家不大的饭馆前,挤满了人山人海的顾客,都是慕名而来,让周围的商家极为羡慕。

“为什么会这样!?”飘着食物香气的厨房里,响起年轻男子阴沉的发怒声。

“因为您做了广告。”

哈玛盖斯笑叹,帮忙得不可开交的养父绑起一头水波般光泽清润的长长发丝,再结上统一发放的桔黄色围裙。席恩不悦地甩头避开他手里拿的贝雷帽,强调声明:“广告?不,我不说他们也会找到,说了他们才不会来烦我。”他可不是不用脑子说话。

“可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对他们的勇气致敬?”

“……”

“别在饭里放蛇笼草(注:一种会烂穿人肠胃的植物)。”小龙叹息着制止他凶残的养父,按住他手背的双手温暖而有力,“我们难得一起过节日,和和气气不好吗?我也想多学点料理。”

“哼。”余怒未休地瞪他一眼,席恩认命地开始做饭。哈玛盖斯帮他打杂,边切菜边好奇地问:“主人,我记得东方学舍也有校庆,您怎么不知道如何致辞?”

“肖恩每次都睡觉,我就听见大贤者最后一句话:‘向着战场奋进吧,同学们’——我才不要说这种蠢话。”

哈玛盖斯无言地赞同。

糖醋排骨饭、咖喱牛肉饭、奶油烩虾饭、番茄滑蛋饭、笋尖香菇饭……盖浇饭固然简单,几百几千份做下来,圣人也头晕,席恩渐渐偷起懒,指挥魔仆熬了十几缸酱料,蒸好米饭就勺子一挥浇上去,命令满脸黑线的养子端到前面,钱照收……结果还是供不应求。这不奇怪,法师熬制的佐料酱汁加了许多魔法香料,手艺工序都堪称极品,味道清奇、口感极佳。一颗颗以荷叶包裹、高汤蒸煮的米粒又晶莹饱满、香软嫩滑,两者搅拌起来的效果棒极了,无怪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光闻着就馋涎欲滴。

而良心过意不去的哈玛盖斯配上事先腌制的各色野味、紧急爆炒的烤肉切片和精心调配的鲜榨果汁,更令人大呼过瘾。到下午,还供应花样繁多的茶点。小龙大肆发挥泡茶技术;而完美主义的魔皇尽管不耐烦,还是忍不住做出各式各样形象可爱的点心:小白兔、小粉猪、小绿龟、小黄猫……

“呜~~~太好吃了!”咬了口松软喷香的甜包子,温蒂感动得眼泪汪汪,“魔皇陛下,我爱您!”妮妮趴在桌上,怀着朝拜的心情盯着漂亮得令人不忍下手的水果拼盘:“我想回家供起来。”葛丽丝举着叉子坚定宣誓:“将来哪个女人敢嫁给魔皇陛下,我就杀了她!”

“没错!”女生们一齐响应,并将杀意扩散至街头巷尾。

真的很好吃啊。吃惯宫廷料理的蕾诺雅也不禁赞叹,内心的信念大幅动摇:他要是女的多好……不,男的也无所谓,再做一面魔镜,把他变回女性体!

席恩打了个寒战,哈玛盖斯立刻注意到,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着凉了?”

“你忘了我……”席恩蓦地噤声,因为他对上一双橄榄形的瞳仁,一个俏丽的黑发女郎从窗口探进来。

“不好意思,这裏是厨房……啊,你早上排过。”跟着转头的哈玛盖斯感觉出与自己相似的气息,不然他可认不出。

“对,我想再添点,量不够。”黑龙的化身吐吐舌,递上空盘,“还有,你做得真不错。”

“盖浇饭是主人做的。”温和一笑,龙神刻意帮同族多盛了几份,递给她,“来,拿好。”纤指碰到他的一瞬,女郎怔了怔,别有深意地笑了:“嘻嘻,你来了啊。”

“咦?”

“我叫塔莎,特别班爱泊米的校外朋友,有需要可以来找我。”眨眨眼抛了个秋波,塔莎端着堆成小山的盖浇饭轻快地离去。哈玛盖斯还没意会,就感到背后阴风惨惨,全身发毛地转过头:“主……主人?”

“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不许你和她来往!”魔皇下达严令,手握擀面棒,俊容板得比平时更僵冷,俨然为子女的恋爱问题发神经的父亲模样。

“我……”我没有。

“怎么!?你看上她了?”反应激烈地打扁一团面粉,席恩气得脸色铁青,“我知道你没见过几个母龙,经验不足,所以才要你谨慎选择!我也说过会帮你找对象,你急什么!”

“我……”我没急。

“还顶嘴!好吧,我不管了,随你去和那个女人搅和,被骗我也不管!”

我……我什么都没说啊。百口莫辩的小龙呆在原地干瞪眼,无奈地看着他别扭的养父面无表情地转向案板,闷不吭声地把气撒在面团上,死命揉、拎起来揉、翻来覆去揉……“主人。”又好气又好笑的轻叹。

当作没听见,席恩专心致志地做心理建设:这小家伙,终于到离巢的时候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孪生弟弟的面容清晰浮现,勾起深埋而不曾痊愈的心伤,席恩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浮动的心绪沉淀下来。

“主人,您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察觉他的怒气从收敛到生出排斥之情,哈玛盖斯心下不安,打算一下子说清楚,“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也不想……”

“闭嘴,你发|情期到了,自然有这种需求。”冷漠地抬眼,法师的态度镇定而淡然,“我也不帮你挑了,就那个塔莎,你自己去找她。”既然都要走,早走晚走有什么差别?他不屑腻腻歪歪地挽留拖延。

“不要!”小龙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席恩淡淡别开眼:“随你。”反正时间到了,他总会要的,这是不可抗拒的本能。

看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哈玛盖斯挫败地喘气,良久,低沉地道:“就算我娶妻生子,我也不会离开您,我发誓。”

冷冷一勾唇,席恩没有将他真心的誓言和其中蕴涵的心意放在心上。

一旦有了后代,龙即使不爱自己的伴侣,也会一心一意地照顾孩子。那哈玛盖斯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残缺的感情,他宁可全部割舍。

※※※

当晚,小龙偷偷溜出卧室,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全被冷笑的养父瞧在眼里,除了他敲的门牌号码。

“咦,哈玛盖斯。”穿着睡衣的杨阳惊奇地睁大眼,拉开门,“稀客稀客,快请进。”

“打扰了。”赧然行了一礼,哈玛盖斯走进客房,环顾了一圈,“严小姐不在吗?”杨阳动作娴熟地泡香草茶,笑道:“她和轩风去买夜排挡了,坐,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啜了口茶,哈玛盖斯有点局促地吐露来意,“有没有不是恋人,但是像恋人那样的关系?”

“你说什么?”杨阳满头雾水。哈玛盖斯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我的发|情期到了。”

“啊……恭喜恭喜。”这么说没错吧?

“你误会了,我没有发|情,也不想有这样的冲动。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就必须分出心力养育他,主人一定会赶我走,他就是这种人,那我不要后代,也没必要和雌性|交尾,龙发|情只是为了繁衍。”

杨阳听懂了,也惊讶极了:“可是……这是生理本能,你——”

“没关系的,主人忘了,我已经是他的影神,神不动情,就不会产生情欲。”

“这样啊。”杨阳恍然大悟,失笑,“原来席恩是吃醋了,看不出他也是个傻爸爸。”哈玛盖斯苦笑:“主人性子拗才是真的,哪怕我跟他解释,他也会得出相同的答案——我某天爱上哪个同族,双宿双飞。”

“呃,他可真是——”杨阳擦了擦汗,该说是深有远见,还是个性极端?

“所以我才想问你。”哈玛盖斯上身前倾,认真地注视她,“我希望主人相信我,那就要确立一种超越恋人的关系。”听得脸红耳热,杨阳心底的邪恶因子蠢蠢欲动,险些要他去和席恩上床,最板上钉钉的关系。

干咳一声,卡萨兰满愿师藏起狼尾巴,只露出半截:“很简单,叫他当你的新娘。”<!-- <p style="font-weight: 400;color:#721f27;">(本章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