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后传 潮之声,空之音(下)(1 / 2)

满愿石 扎姆卡特 64909 字 1个月前

如果说神域囊括了整个多元宇宙的正面,魔域就包含了所有的背面世界。理论上以艾斯嘉的负位面为主体,但每一层延伸开去的界面都接近无限大,甚至通到连法则也不存在的虚空。恶魔没有灵魂,死亡就化成粉末消失,只剩下一颗心脏石,不受三界循环约束。然而最初的恶魔全是协调神的失败作品,骨子里烙下了守序的特性,尽管因为魔域弱肉强食的法则成天自相残杀,还是本能地依从强者,前提是他没被推翻。

现任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崛起后,至今屹立不摇,又身兼神职,正负两个位面总算形式上统一。魔域分九个层面,最上层属于【梦魇之王】奇蜜拉,这裏也是最靠近现世的阶层。在梦里夺取男性精气的吸|精女妖就由此出发寻找猎物。而胆大的冒险家、不幸的迷途者以及被诱骗堕落的灵魂也是从这儿进入地狱的入口,再无重见天日的希望。

第二层的领主是【暗影之王】艾斯托尔,与阴影位面相连,是个自然环境恶劣的恐怖之境。影魔之王放养的可怕生物充斥期间,毒虫和伏地怪肆虐的积灰平原,食腐蛇和巨蛇蜥栖身的深水沼泽,足以将一层逃脱的漏网之鱼撕成稀少的肥料。沼泽的水位逐年降低,领主的城堡也是被一只寿命不详的大龟驼着才能不淹没。

下面一层本来是【餍魔之王】格蕾茵丝的领地,后来她抱怨湿气太重,让给了同僚拉菲格住。这位原名瑞维恩的领主是第一个闯到第三关的强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红夜法师】。可惜中了魅魔女王的计,被贪魔吞食。好在他意志坚强,保留了一部分人类特质,成为了有点双重人格的恶魔领主。辖下的黑曜城就像个正常的人类都市,只是在环绕的狱火烘烤下,烧得通红通红,乌烟瘴气。他本人也由于情绪不稳在人间掀起过大规模的浩劫,被尊称为【嗜血之王】。

更下面就是餍魔之领星辰海,有独特美学的领主格蕾茵丝将自己的宫殿和花园都造得美轮美奂,没有一丝血腥气,却是众魔公认最邪恶残忍的魔女,她看中俘获的对象无一不是生不如死,被做成固态花肥或诡异收藏品永远哀号已经是最好的下场。只有魔皇敢在明了她真面目又没被魅惑的情况下和她上床,还四肢完好神智清醒地下床。

第五领主【诅咒之王】克鲁的堡垒如同一座巨型的战争机器,坐落于一片浸饱了腥血的红褐色大地上,外围有炙热壮观的熔岩景观和一望无际的咸沙漠。每隔五百年他就会发动一场遍及境内的血战,平常用日复一日零零碎碎的小厮杀聊以消遣,实在闷得不得了就上去摘花、偷法术书、撬龟壳、抢美男子仆从,引起上面四位领主群起炮轰,过足战斗瘾,是奇蜜拉和格蕾茵丝口中“凶暴没大脑的白痴”。

总是与战魔之王同进退的疫魔君主梅杰安统领最广阔的水域,环形的阿格龙河一层层沉淀,在此融汇成至毒的大小湖泊。带有腐蚀性的寒风终年不停地刮着,地貌凹陷出锯齿般锋利的洞穴。浓稠的绿液在极深的地底与冥河汇流,亡灵的尖叫在钟乳石间回旋缭绕,组成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曲。低温使得岩壁冻结,奇怪的是两条河流却川流不息。

无面之王欧斯佩尼奥的雪岩城与紫焰之王萨菲艾尔的紫荆城严格来说处于同一层面,但是一个巨大的断层造成了高低落差。原形是花魔的新领主索性把自己的领土建成了美丽的梯田,美中不足的是常常有来自上司那儿的石块从斜坡滚落,于是他用自身的魔力升起一道焰之墙,也就是【红雾之渊】的来历。这座烈火熊熊的裂谷曾经吞噬了自疫魔领跌落的中城城主,若非有神剑艾留申的保护和暗黑神的神佑,魔核也会瞬间焚化。饶是如此,最后还是魔皇去最下层的深渊之井拾回,诺因才能险死还生。

第九层,地狱中的地狱,传说中魔皇的居处,他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下到最底层的人类。过去最了不起的神级法师【位面旅行者】雅克·罗比安也只深入到第五层,和诅咒之王较量了一场后不知所踪,没人知道那场战斗的输赢,只能确定双方都活着。席恩超越了前人的成就,并以凡人之身获得领主们的认可荣升魔王之位。虽然这没什么光荣,他还认为自己的成功有运气的成分,比如被嗜血之王拉菲格救了一次,恰好撞上几位领主血拼结束虚弱的大好时机一举制服。很奇妙,在人界一向背运到极点的他跑到魔鬼的国度居然时来运转,一路顺风,好似他天生就是当魔王的料。

当然,以席恩目前的实力,即使一对八,真刀实枪地干,也是稳赢。

木桨划水的声音惊破了翠绿的幽滟,在冰壁之间回转敲击,伴随着悠扬的节拍,一条小舟从冰白的雾气里现出优雅而狭长的躯干,不紧不慢地滑行。

船上坐了几个类人生物,之所以说类人,是因为他们都不是人类。

摇桨的船夫裹着罩头黑斗篷,周身弥漫着浓浓的死气,青色的冥火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他是冥界的摆渡人之一,接受了贿赂来邻近的世界打工。这是个愉快的差事,雇主给的报酬非常丰厚,又是恶魔中唯一不会在约定上弄虚作假,违背诺言的魔皇陛下。

一只极美的柔荑没入剧毒冰冷的冥水,没有腐烂冻僵,反而顽皮地荡着,泼起点点晶莹的碎沫。瑰丽华美的金发在紫红色的袍子上铺展,宛如阳光熔炼而成的锦丝。斜躺在丈夫怀里,姿态闲雅的女神百无聊赖地拨着水面,欣赏沿途的奇诡风景。两旁绝壁高耸,覆盖着厚厚的坚冰,墨绿的汁液绕过凹凸不平的沉积岩,千回百转地潺潺流动。不时有过滤的清水从上方如剑倒悬的石笋滴下,打出一波波涟漪,仿佛空琴合奏的音色此起彼伏,带给人视觉以外的美妙享受。

“父亲,我饿了。”想倒一杯花蜜茶,配上糕点应景,卡雅对船尾的人喊道。

跪坐在一本半人高的厚书前,身材纤小的少女吃力地翻过宽大的书页,左手握着一只修长漂亮的银蓝色写字笔,顶端镶嵌的感应水晶抵着额角。这种记忆笔是结合了魔法与科学的发明,也是学生作弊的好帮手。通过精神魔法提取使用者的思维,再借助科技手段转换成数字形式,接入电脑做信息处理,呈现出画面或文字,就像是随身携带一套影音设备,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将瞬时思绪备份在案。

闻声抬首,杂音流入了脑中,银亮如星的眸子先是茫然,随即有某种情绪浮现。

“对不起对不起!”卡雅吓坏了,后悔不迭地告罪,“我不是故意打扰您!”

她有惨痛的亲身经历,在她还不懂事的童年,为了让整天忙于工作的父亲陪她玩,弄坏了他放在桌上的法术材料和炼金术器具。受害者接踵而来的报复惨无人道,毫不顾惜她是他的女儿——撕碎她所有心爱的衣服、玩具和首饰,独留几只宠物幸免于难,还不许她用神力恢复,只准手工补回。一边缝,她一边也是在修补自己受创的小心灵,哭得凄凄惨惨切切,就此烙下“惹谁都行就是不能惹父亲”的深刻记忆。

“主子,现在可不适合把卡雅丢进水里。”萨菲笑着提醒,挨了妻子一拳。席恩默认,小心地收起自己的吃饭工具,卸下法师小背包,打开其中一个便携式次元袋,掏出一只古色古香、雕纹雅致的红木饭盒,掀起的盒盖下露出十来只热气腾腾的雪白包子。

分神偷瞄的船夫目瞪口呆:吃包子的魔王?太不搭了吧!

“哦,好香啊。”萨菲丝毫不觉得主君的形象有损,兴高采烈地靠近。恶魔虽以负面感情为主食,也不介意品尝其他美味的食物——享乐主义嘛。席恩带着几分自豪点头:“哈玛盖斯做的。”唯独卡雅噘起小嘴:“大哥怎么做包子,我还以为他会做我爱吃的蓝霉派和西柚果子露。”

“我叫他做包子。”女儿这点娇气在席恩的容忍范围之内,拿出瓶瓶罐罐,“裏面有分类,我也带了调味料。”

还带调味料……船夫更加呆滞,尤其是接到自己的份时:“嗄!我……我也有?”受宠若惊啊。

“嗯。”席恩小口咬着自己的笋尖鲜肉包,简短回应。萨菲是海参蟹黄包,卡雅是涂了蜂蜜的果味蛋酥包。保温瓶在四只杯子倒入香浓的热可可,在冰封的极地里散发出丝丝经霜不绝的持久暖意。

“吾主。”船体一沉,席恩三人反应迅速地施了个浮空术,只有船夫狼狈地泼出几滴液体。风华绝代的最强领主如临水洛神站在船头,青丝与黑袍舒卷飘逸,衬得他清越高华的容姿更似谪仙,“挡路的都清除了。”

席恩颔首表示收到,递出饭盒。欧斯佩尼奥一呆:“给我的?”看了看身后脸色发青的水精灵:“可以分她吗?”

“随便。”

卡雅顾念师生旧情,建议道:“先让她喝杯热可可比较好。”娜夏再也忍不住,趴在船侧呕吐起来。她是在乐园长大的使徒,生平没见过任何残酷的事,连同伴们死时也被劈晕了没看到,刚才亲眼瞧见无数奇丑无比的魔怪和鱼人在水下游来游去,又被视若亲弟的神影像宰鸡宰羊般屠杀,无论情感还是生理都承受不了。

谁也不会呕出芬芳气味和悦耳声响,哪怕是美的代言人——精灵也不例外。卡雅食欲尽失地放下包子,欧斯佩尼奥皱着眉头拍抚,见多识广的席恩和萨菲却不为所动,继续胃口很好地吃着。

“没事吧?”见平素干净无瑕的丽颜沾染了污物,无面之王在长久的寂寞孤苦中刚硬冷漠的心不受控制地软化,一股刺痛悄悄蔓延,用袖管帮她擦拭,谢过卡雅递来的热饮,“这是一种植物泡的饮料,你应该会喜欢。”

“咳呃!咳……呜呜……”娜夏没有接,哽咽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扑向他,“欧塞!欧塞!”

哭得肝肠寸断,失去爱人朋友的悲伤哀痛,尽在这一刻宣泄。

良久,欧斯佩尼奥抱着哭累睡着的侍女,微掀的唇逸出一声轻叹,不经意对上主君的目光,他无奈地笑笑:“您会笑我的愚蠢吧?”席恩淡淡地道:“我不会笑你。”从无法忘旧的角度,他也是蠢货。

眼神微漾,欧斯佩尼奥端起同样是学生发明的暖暖杯,香甜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驱走了缠绕身心的寒意,宛如轻柔的春风。

啜了一口,美好的滋味顺着味蕾传至全身,令人精神一振,由心底泛起充实感。柔乎乎的包子香气四溢,皮薄得透明一样,馅肉鲜甜可口,融合成简单却丰盛的美味。

以前在神域时,他是没机会尝到这样粗陋的食物的,获选的使徒都尽心尽力地服侍他们的神,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到形同放逐地离开神域,进入负位面当一个懵懂无知的看守,不管吃什么都有股血腥味,干脆就不再进食。

久违的体验,比记忆中的故乡更温暖。那里早已在漫长岁月的不闻不问中冰冷扭曲。再精美奢华又如何,他的出生是个错误,一群自以为比凡间的同类高贵的遴选者是神明的玩偶。

“欧塞,好吃吗?”卡雅很喜欢这个美貌不亚于自己的小哥哥,热情地招呼,“我的干粮袋里还有精灵饼干哦。”

“不了,包子就够好吃了。”欧斯佩尼奥回以轻淡却温柔的笑容,指指满脸泪痕的娜夏,“倒是分她一些行不行?”卡雅大方地答应。萨菲两眼亮晶晶:“有精灵饼干?精灵饼干配矮人烈酒最棒了。”

“你什么口味啊~~~”卡雅无力地瞅着他。摇了两下摇不醒,欧斯佩尼奥代为谢罪:“抱歉,吾主,她太没紧张感了。”

“不是她的缘故,这艘船是世界树的树枝做的,精灵会本能地放松。”相比魔域的紊乱嘈杂,席恩更偏爱这种自然祥和的氛围。欧斯佩尼奥这才嗅出清新的草木香味,魔化后的他对这类感知迟钝了很多。

“小可爱。”席恩两耳的晶石耳钉传出讨好的男声,“我也想吃包子,给我一个好不好?”

“不好。”冷淡地拒绝,席恩不掩轻视,“临到家门还退缩,您老也别勉强,继续做缩头乌龟吧。”可惜欧托拉姆听不懂他的反讽,红光闪动,一只肉包轻飘飘地浮起,接着一张大嘴凭空出现,啊呜一口吞下,舌头舔舔,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嗯,不错,虽然没小库做的好吃。”

席恩神色不变,甚至可以用仁慈和蔼形容,却突然拉开那张嘴,往裏面倒了一吨土石、十升剧毒的河水、两根烧红的铁条,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合起,换上亲切开朗的微笑,轻轻摸了摸。

卡雅等人看得冷汗直流,亲眼见识到此人冰冷外壳下的危险内在。

“呜呜呜呜~~~”欧托拉姆再笨,也知道自己被欺负了。

“闭嘴,库克尼尔吃的东西比你恶心一百倍。”较过去的男低音略高的清冷女声道,“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都要让你知道:库克尼尔是为你才食神!裏面还有他同族的尸体!也许他甘心替你死,可是做这种事,他绝对不愉快!你要是还有一点主仆情,就该至少为他做些什么!”

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欧托拉姆的身影若隐若现,看不出喜怒的眸注视另一位神祗:“你在怪我?”席恩冷冷一哂:“我没兴趣为库克尼尔出气,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教您何谓原则——奥路贝亚修,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想逃跑无妨,若是扯我后腿,我一定会杀了你。”

“逃了一次,够了。”长叹一声,古神似乎想笑,虚幻的泪却从眼角流下,滴落在世界的缩影上,沉重如砥,“我确实不知道,但我不感谢他……凭什么我要为一个奴仆牵肠挂肚?丢弃他以后,我没有一日是安宁的……身为夜神的我,居然夜夜难眠……我恨他!他的存在只让我难受!”

怎么这样!卡雅听得义愤填膺,故意大声道:“父亲,您就不会抛弃大哥,对不对?”

席恩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心顿时凉透,卡雅哆嗦着,无法追问答案。萨菲握住她冰凉的手,意有所指地一笑。看着他的笑容,卡雅明白了,也绽开释然的粲笑。

嗯,不会。

“杀了他你也不会快活。”席恩咬了口有点冷掉的包子,微一蹙眉,“过来人的劝告,信不信由你。”欧托拉姆擦擦眼,困惑地望着他:“为什么?”懒得多费唇舌,魔皇丢了个眼色给下属。机灵的深渊领主立刻担起解释的大任:“因为折磨您的是您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库克尼尔。如果您不爱他的话,他再为您牺牲您也不会有半点感触。”卡雅咕哝:“是啊,他还有一咪|咪良心。”

“那如何消除?”

“消除还是你吗?”欧托拉姆和库克尼尔的牵绊是重要的筹码,席恩不想失去,“你不就是讨厌被抹杀自我,才逃离夜之都。”欧托拉姆默然。

魔皇吐出恶魔的呢喃:“想安睡,只有消灭噩梦的源头。”夜神脸色一变:“你要毁掉夜之都?”

“我没有拆房子的嗜好,只是不想变成布娃娃。”热了热手里的包子,席恩大口吃起来。尽管他的“大口”和肖恩完全没法比,小饭量的秀气。

“都主是不可战胜的。”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欧托拉姆忧心忡忡,“我会帮你,小可爱,但是……”

“别怕,你死以前,我会一剑劈了你,以免你被都主废物利用。”卡雅甜甜地笑道,她忍此神对父亲的肉麻话性骚扰很久了。欧托拉姆只接收了表面的善意:“谢谢,虽然我不高兴。”

谁让你高兴!

“我君,快到了。”萨菲温声警告。欧斯佩尼奥赶紧摇醒娜夏。卡雅迅速检查装备。整理好行囊,席恩重新背起包,一手握着法杖,柔软的夜色长袍被风卷起水一般的波浪,仿佛黑鸟展开的优雅翅膀。

就在这时,他有所感应地一震,向来只朝前看的银瞳回首,隐隐露出焦切。

哈玛盖斯在干嘛?都告诉他库克尼尔有特殊能力,还做梦境连接!

贴身结界下纤尘不染的靴子依然站定不动,却是主人费尽力气意志的结果。见他久久毫无动静,卡雅奇道:“父亲?”跟着往后看的欧斯佩尼奥不解:“有人跟踪我们吗?”

“没有。”强行压抑混乱的心情,席恩闭上眼深深吸气,再度恢复冷静无情的状态,施法确定【门】的具体|位置,投下次元铁锚,“我们走。”

※※※

克萨是天空之城奥玛里最大的港口,素有【移民都市】之称,百分之八十来自下界的商人聚集在这儿,不同的地域特色融汇贯通,就像一幅色彩斑斓的镶嵌画。

和奥玛里的其他市镇一样,这裏保留了浓厚的自然气息,到处是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风景树银杏之间相隔着木制的长椅和别致的路灯,街心广场的音乐喷泉定时鸣奏,散射的水珠如同金菊绽放;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像错落摆放,诉说着遗忘的历史。浓郁的文化氛围感染了商业区,使其显得繁华而高档,奥玛里遍地的油水、低廉的税金和高效的管理保障了良性竞争。

另一个显着的特征是没有神殿,天空之城的统治者一不招揽信徒,二不搞偶像崇拜。虽然在世人眼里城中城奥法之眼就是他的信仰基地,爱戴他的居民也不在少数。原属旧神的几座神殿都被他改建成了文物展览馆和公共厕所……这是标准的渎神行为,留待史学家讨论。

一艘纤巧轻盈的空艇缓缓进港,酷似帆船的外表与一般的魔法飞艇有明显的差异。这是【风之船】,西琉斯的人民用织风之丝编织成帆,这种奇特的物质能吸收风的力量;风讯藤蔓与云木制成龙骨,在底部安置结晶阵列,以此抵消船体本身的重力。

位于夏尔玛大陆东北部,别名【冰之国】的西琉斯是魔皇最初出道的地方,也是最早发挥他影响力的国度,尤其是对于魔机学的应用。因为西琉斯原本排斥巫术,偏见降低后,留下极大的空白,正好引入新技术;加上国王的支持,得以迅速推广。而周边国家或多或少遭到高阶法师和旧有观念的阻力,起步晚。如今西琉斯已经从一个夹缝中的小国发展成颇具国际地位的贸易中型国。

“叔叔!阿姨!”

等在站台的安杰大呼小叫地跑过去,满脸期待欣喜,猛地停下,骇然瞪视门上垂挂的锦旗。像北地天空一样清澈辽远的浅蓝底色上,绣着一只昂首咆哮的雪白冬狼,这是西琉斯王族的标志。

门打开,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出,略微卷曲的暗棕色短发,端正俊秀的鼻梁与双唇,充满自信光彩和亲和力的翠绿眸子似乎时刻蕴涵着笑意,像春日的暖风一般让人舒服。结实挺拔的身材宛如古希腊风格的雕塑,是北方人民特有的英朗。他身后跟着两个女郎,一个穿着有民族风味的长裙,手握黄金杖,耳鬓斜插羽毛,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绘着精细的油彩纹理,为她月女神般优美的容姿增添了一份神秘感。另一个是典型的宫廷淑女,缀着亮片与缎带的华服霓裳,然而她轻摇的香扇却不显一丝逼人的傲气,闲雅中透出温柔,慧黠的美目灵动有神。肩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小生灵,纤薄的半透明翅膀反射出瑰丽的阳光。

“陛下!”看到那年轻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维加夫妇也和安杰一样震惊,连忙跪拜行礼。

“平身平身。”西琉斯王国的现任国王亚尼·塞西特·奥斯卡笑眯眯地沿着舷梯下船,接连扶起三人,来回扫视安杰和亚朵,像看珍奇动物的眼光看得姐弟俩一阵恶寒,“呵呵,还记得我吗,安杰·梅隆,我们的小发明家?”

少年害臊地红了脸,两年前,他荣获青少年科技大赏,就是眼前的青年亲自为他颁奖,也只有西琉斯的国君会如此重视这种事。

“谁敢忘了您啊,陛下。”

“哈哈哈!”亚尼爽朗地大笑,握拳轻敲他的肩,“听你叔父说你很拘谨,还担心谈不拢,这不挺好嘛——啊。”他回头朝接着下来的一对中年夫妇做了个感谢的手势:“不介意我搭顺风船吧,各位?”

当然没人敢说介意,不过这位年轻的国王谈笑自若、平易近人,安杰一家慢慢卸下初见的隔阂,冒出胆大的性子。梅隆家当家挽着妻子走近,笑眯眼:“谁说的,可是要付船费的。”

“哎哎,您老可真是——”亚尼无奈地挥挥手,“那就记在帐上吧,不打扰你们家人团聚了,我赶着去见王兄。”安杰一怔,冲口道:“陛下,魔皇陛下不在啊。”

“耶~~~”上位者的教养使亚尼没有表露出意外之情,伊莎贝拉就抑不住满腔失望,和他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色。他们原以为席恩还没启程,因为他们带来了相当重要的情报。

“看来这件事很急,陛下。”另一名女巫装束的女子低声道。亚尼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随即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拍了拍安杰:“加油,我等着你下次领奖。”

伊莎贝拉不着痕迹地藏起同情的眼神,温和地笑了笑:“我是卡雅的表姑姑,很高兴认识你们。”众人急忙还礼,看向另一人,她抿了抿唇算是笑过:“秘魔岛的茵。”

“茵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亚尼笑着补充,“辈分上是我的太婆……哎哟!”某太婆狠狠踩了他一脚。

目送走远的三人,安杰一家都笑了。

“很有趣。”亚朵的感想。维加首肯:“很有风度。”指乖乖付帐。

“你们两个,背后评价国王陛下可不礼貌。”罗贝尔·梅隆满眼慈和。他是个精神健旺的长者,一身整洁笔挺的绅士服,胸前别着小巧的银胸针;有点谢顶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大大的鼻子下留着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修剪得很漂亮;嘴角洋溢着真诚热情的微笑。身旁的夫人盘着优雅的髻,头戴朴素的宽边帽,衬衣外罩蓝格子花边裙,脸上略有岁月的痕迹,却不减她温暖祥和的气质。

“孩子们也是喜欢。”她笑道,“摄政殿下将陛下教育得很好。”在西琉斯,人们还是习惯称呼席恩“摄政殿下”或“列文皇子”,而不是有褒有贬的“魔皇陛下”。

“阿姨!叔父!我好想你们!”安杰一臂一个搂住他们。罗贝尔啐了声,欢喜又不好意思:“想什么,才分别多久。”他的妻子娜吉漾开慈爱的笑容,轻抚侄子的脸颊:“在奥玛里玩得开心吗?有没有参观机械大学?听亚朵说你认识了一个小朋友?”

亚朵重重一哼:“他啊,才了不起呢,你们问问他认识了谁。”安杰满面羞红,不敢抬头。夫妻俩见状讶道:“不会是小女朋友吧?”现在的小孩真早熟。

“不是。”安杰忸怩道,声如蚊呐,“我开始以为她是逃家的千金小姐……”两人拉长耳朵,罗贝尔道:“能让你姐姐和姐夫迁进天空之城,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了。”维加翻了个白眼:“叔父,陛下为什么坐我们的船,您没纳闷过么?”

“……摄政殿下的亲戚?”

“他外孙女。”

“!!!”罗贝尔夫妇的眼珠子险些瞪得滚出来。旁系不算什么,由于列文的身份,和席恩攀亲带故的家属多得不计其数,但是直系就不同了,全是非人的大人物啊。

“你在货港碰见莎娜陛下?”罗贝尔一脸不可思议。安杰苦笑:“她想去雪岩城杀普克虫,我是魔法绝缘体,她的忽视结界对我无效,就……”渐渐说得兴起,把目前为止发生过的事讲述了一遍,有些是亚朵和维加也不清楚的,听得津津有味。

一行人朝停靠的马车走去,期间不时扬起笑声。

透过镜象投影注视这一幕,小莎面色苍白,转头以责问的目光环视肃立的大人们:“你们说这样一家人是假的?是演戏?是梦?”

“是很难以置信。”变化系教授温梨叹道,看了看格兰妮,“但是证据让我们不得不信。”幻术系教授爱琳语重心长地道:“陛下,我教过您,无论眼睛看上去多么逼真,手指摸上去多么清晰,那都可能是假象。”小莎咬着下唇不吭声。

“魔皇陛下不是说那是真实的人?”念力系教授迪罗不忍心地提出相反意见。炼金术教授魁萨斯沉重地摇首:“魔皇陛下的假设是分裂后投胎,而龙神殿下查出是那头黑龙在做梦。”

长老们原本不想让心爱的小女皇知道,可是萨菲临走前偷偷留了封信,上面罗列了他认为的嫌疑人,其中就包括了安杰的名字。而卡雅也留信告诫女儿务必铲除库克尼尔的分身,不得因私情而心软。

“如果这也是虚假,那什么才是真实?”在残酷的事实打击下,小莎情不自禁地大喊,“我们又该凭什么判断?”

“魔法。但魔法只服从强者,也不是百分之百正确。”爱琳说出法师的结论,“也许只有像魔皇陛下那样拥有读心术,才能看破一切的虚假吧。”小莎咬牙,绿眸射出酷烈而狂乱的光:“外公说心也会撒谎,那世上不就连唯一的真实也没有了?我又怎么肯定你、你们、舅舅、爸爸妈妈、甚至我自己,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东西!?”她激烈挥舞小手,众人看出情况不对,暗暗心惊。

法师一旦理念崩溃,可是最容易变成疯子的,再小也不例外。

“莎娜,这不是你的年龄该考虑的问题。”附魔系教授欧威尔沉稳的声音打破僵局。言灵系教授弗克用完好的手臂和假肢抱起女孩,微微一笑:“答案很简单,相信你想相信的。”小莎震住,泪水怔怔地流下:“我想相信……”

“嗯。”

“他不是假的,他是我朋友,他叫安杰,机械狂,喜欢充大人,吃猪排茄汁饭。”

“嗯。”这次的回应带了些许忍俊不禁的意味,弗克摸摸她的小脑袋。余人不约而同地叹息。

“心是不会撒谎的。”迪罗代替已故的友人道,“只会被自欺和愚昧蒙蔽。”格兰妮开口道:“小小姐,安杰·梅隆有得救的希望。”小莎惊喜地看着她:“真的?”

“赋名。”丽芙接过话头,“我的先祖给了他半个精灵名,只要有一位大能者赋予他这个名字,让他适应我们的法则,就能重新塑造身份。”

“外公他们都走了啊!”小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难道要拜托旧神?”众人摇头否决:“请不要引起干戈,陛下。”阵法系教授苏蜜雅露了口风:“龙神殿下可以……唔!”被一旁的白魔法系教授布雷安捂住嘴。

“舅舅没走!?”小莎喜道,见众人神色不对,心直直往下沉。

“他……他去杀安杰了?”

“安杰·梅隆虽然袭击过魔皇陛下,但真凶是他背后的库克尼尔,他和魔皇陛下并不构成冲突。”面面相觑片刻,在场年纪最大的死灵系教授扎鲁硬着头皮回答,“只是龙神殿下正在做的事,可能会抹杀掉安杰·梅隆。”小莎全身僵硬,良久没有动静。

敲门声震破一室尴尬,在大长老和召唤系教授凯奇的陪同下,三名客人走进房间,瞧见小莎眼泪汪汪的样子,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亚尼拍拍手:“嗳呀,我的小公主,这会儿哭太早了吧。”

“亚尼叔叔!”小莎破涕为笑,扑进他怀里。比起席恩真正的弟弟肖恩,还是这位和附体有血缘关系的“叔公”更令她感觉亲近。同样是列文远房表妹的伊莎贝拉也是。他们年纪都不大,所以刻意喊小一个辈分。

“振作点,小莎,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哦。”伊莎贝拉柔声劝勉。她虽年近三十,由于被神血改造了体质的关系,看起来还是十六、七岁。丽芙惊奇地打量亚尼:“你们人类长得真快。”十三年前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和依路珂一起跟着她转悠,帮她浇水、种花、摘果子,在宫里到处玩耍,恶作剧捉弄人,到农舍体验平民生活,还有席恩出资照顾的孤儿们。

想起那个和冥王幼年性格相同的男孩,丽芙心下黯然。那段时期她被仇恨的业火煎熬,后来才体会到:席恩、哈玛盖斯、依路珂、格兰妮、卡雅……这些不像家人的家人无形中组成了一个将她视作一份子的家庭,抚慰了她失去同族的悲痛。因此,即使回到了家园,她依然惦记着他们。

“丽芙蒂尔。”和她互相拥抱,年轻的国王轻触她玉雕似的尖耳,咧嘴笑道,“你原来是精灵啊,那时就觉得你好像精灵。”

“……你这小子!”丽芙面红耳赤地推开他,耳朵是精灵最敏感的部位,不允许亲近之人以外的人触碰,这种行为若非羞辱,就是代表“你是我的归属”的神圣宣誓。可是亚尼不知道,她不能发作。

人类青年得意地嘿嘿笑着,女巫斜眼看他,心知肚明他绝对是故意的。

“说正事。”面孔一板,看得众人脑筋转不过弯来,“安杰这个名字在西琉斯的史书上出现过好几次,每个都是在专业领域非常有成就的人物。最初一位是有【自然之子】称号的大德鲁依,之后是风贤者、魔剑士、盗王、织神、甚至厨师、建筑家。共同点是他们都归隐或者说失踪了,不和权利阶层打交道,为人低调淡泊。”

“为何魔皇陛下没提起过?”苏蜜雅表示怀疑。亚尼露齿而笑:“我想,王兄上历史课都在偷看魔法书吧。”众人汗颜。

“那头黑龙醒了睡睡了醒?”空间系教授德拉克猜测,“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丽芙的脸色十分难看:“始祖精灵王的影响在削弱!他开始是德鲁依,说明刻名术成功了!也许库克尼尔之所以陷入沉睡、不断做梦,就是法术的作用!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越来越不受玛那元素控制,到了这一代,他变成了魔法隔绝体!也就是说库克尼尔不会再做梦了,安杰就是最后一个人,一旦安杰死了,库克尼尔会彻底清醒!”

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人人手心出汗,神情沉重。

“马上通知龙神殿下……不。”大长老无意识地揪着胡子,“只有库克尼尔醒来,我们才能和他勾通。不过,为什么不趁他睡着时杀了他?”凯奇教授一边擦汗一边提醒:“因为他是我们重要的情报来源,还有陛下的因素。”不止一人噎住,不敢面对小莎。

“舅舅在唤醒库克尼尔?”用尽全身的力气,女孩才挤出声音。格兰妮温和地道:“不,他进入了库克尼尔的精神,这是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他不能保证库克尼尔不会醒。”小莎绽开哀伤却释然的笑靥:“谢谢,帮我谢谢舅舅。”

“那现在怎么办?为什么龙神殿下不先对安杰·梅隆定型再做心灵链接?”爱琳不解,“还有,为什么之前那些都在西琉斯轮回?”

“后一个问题我能回答。”亚尼一派好学生模样地举手,“因为暗精灵一族的秘林在我国北部的屏风山脉,而始祖精灵王依修拉是一位暗精灵。”最吃惊的要属丽芙:“怎么可能!”暗精灵在精灵族中名声之坏仅次于野精灵,传说他们背弃了对造物的信仰,只供奉魔法神奥古诺和他们美丽的银月女神——第一代精灵王。这么说,瑟拉丝·银月是依修拉后面的王了?

“是事实。王兄上课不用功,我可是很认真听讲。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战争总共有三场,当然,算上王兄惊天地泣鬼神的那次大战是四场。一是辉龙历初期的英雄战争,它使人们告别了众神的统治,在强盛的异族之间确立了地位;第二场是法师建立魔导历的荣耀战争;第三场就是脍炙人口的降魔战争。而导致精灵族分裂的【裂月之战】发生在英雄战争末期。大概因为是丑闻,你上面的长老把纪录藏起来了。那时侯还没有西琉斯,但暗精灵战败后退入秘林,和周围国家一直保持不定期的生意来往,大致就能推测出来。还有……嘿嘿,一个暗精灵女性送给王兄定情信物,是一条月牙项链,背面刻着名字。我特地拿给史官翻译,最后一个姓是银月!啧啧,还是公主呢,王兄真有一手。”原本严肃正直的表情一转为色狼式的诡笑,西琉斯的国王遭到众人的一致鄙视。

“咳咳,另一个证据,众所周知我国富含一种叫【冰晶矿】的魔法矿物,这种矿石的古名是【生命之源】,那位精灵王法力的产物。就是它们一再束缚了库……库……哎,这名字我怎么不敢念?总之黑龙的转生啦,这代的安杰·梅隆能跑到天上来,说明影响是弱得差不多了。”干咳两声,亚尼佯装无事地说完,提起腰间悬挂的丝绸小袋子,“这裏面是原石,王兄委托我派人去秘林的祭坛上拿的,多亏茵找到这东西的记载。我想终归有用的,她说是什么【法术凭记】……”

“对。”一直没发言的蕾诺雅插口,面露赞许,“没有这个,即使我家亲爱的亲自对那孩子塑名,失败率也高达99%以上,因为施法的首要条件必须那孩子先想起自己的‘本我’才行。而那一刻,他就会因为支撑的记忆崩塌而烟消云散。有印记巩固他的意识,加上他自己的配合,成功率至少会提高二十个百分点。”

“我去给他!”小莎大叫一声,劈手夺过就跑。亚尼愕然,呆呆看着空无一物的手:“真绝情,见色忘义,连声谢也没有。”

格兰妮剔透如红宝石的眼泛起一波又一波的光纹,直接将众人的对话传达给远方的主人。

“让小莎解决这件事。”她微启的红唇传出决不会被误认的特殊语调,仿佛歌唱般具有音律,又不含一丝感情的杂质,就像雪山顶万年不化的积雪一样,清透纯粹,又像是大海悠远的节拍,令人沉醉,“她能够赋名,但是原石会刺|激库克尼尔的记忆,即刻启动镜环,叫哈玛盖斯全力协助她,宇宙树那儿的本体有我捆着。”

长老们火急火燎地往外冲,赶着张开结界包住那小俩口,以免无辜的市民被殃及。

“王兄——”亚尼满脸兄弟情深地搂住机关女仆,虽然怎么看他都在吃豆腐。嚓!一把雪亮的长剑安放在他颈边,年轻的国王冷汗涔涔:“呃,格兰妮,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亚尼啊。”

“不认识。”记忆有损失的构装生物就正好忘了他。见亚尼实在可怜,丽芙为他说话:“是迪安的弟弟,你千万别伤了他。”格兰妮眼中闪过困惑,她记得席恩的弟弟是肖恩,而且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但她还是还剑入鞘,淡淡地道:“主人说谢谢你。”

“啊哈哈,王兄说什么见外的话。”亚尼立刻又生龙活虎,随即正色道,“话说回来,王兄为什么这么急?我接到他的消息后,日夜加派人手找,他却不等我,先了解清楚敌人的情况再深入敌境不是比较安全吗?”

“因为库克尼尔不是可靠的情报来源,设法拉拢他还更有可行性。就算他受都主控制杀回夜之都,也有奥路贝亚修做挡箭牌。”格兰妮透露一部分原因。伊莎贝拉担忧地问道:“那列文哥哥到哪里了?”

“要看实况转播,来这裏。”一旁摆弄电脑的魔界宰相出声。总是和他孟不离焦的搭档捆起电线避免被观众踩到。将信将疑的众人只看见一片白茫茫,亚尼莫名其妙:“这啥呀?”

“似乎进入通道了,全息摄像装置在他的头发上——老友,调整一下。”

“我不是为了提供你一个观光景点,才去夜之都的,基连。”

又轻又冷的女声,宛如从天而降的雪花。随着一阵杂音和乱码,一个黑袍少女出现在屏幕中央,子夜般漆黑的长发,有些紊乱又柔顺地披在她身后,直垂到脚踝。额前的黑钻犹如夜空的星辰一样散发出光辉,黑与白交映得无比完美。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冰色泛银的瞳眸仿佛拢尽了全世界的银丝,在她眼里做最精密的编织,将天地间的银点圈禁于优美的眶线间,冷酷却又矛盾地闪耀着异样的光亮。

“哇!哇!哇!”亚尼激动地扑到桌前,在基连不悦的瞪目下抱住显示屏摇晃,“太美了!夜的女神!王兄,是你吗?做我的妃子吧!不不,我让你做我的王后……”

呼!一大团寒雾笼罩住一头热的男人,把他从头到脚冻成冰棍。

“……你怎么开不起玩笑啊。”抖落身上的冰渣,吐掉嘴裏的雪团,亚尼苦着脸道。席恩冷哼:“因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伊莎贝拉余悸未平地掩着嘴:“列文哥哥?”

“一个意外。”见到她,魔皇眼底的寒冰稍融,“回去,都主的目标是我,你们帮到这裏可以了。基连,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免费旅游到此为止。”黑发科学家绽开危险的笑容:“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嗯?”

席恩平静地转向下方,细碎的银色星光如同喷涌而出的瑰丽宝石般围绕着他,在护身结界上撞得粉碎,又像流星一样四散飞舞。奇妙的金色图纹像是倒悬的花枝盛开,错综复杂地妆点出极致的奢华,一扇雕满了花饰的华丽大门在他的注目下缓缓开启。

众人屏息凝视,粼粼光波中,变幻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景象。开始是最简单的元素组合,赤红与水蓝绞缠,摇曳着闪亮的丝线,从中透射出一缕缕幽深的黑雾,覆盖住点点荧光,淡绿的纹路在棕红砂土中游走,又被青色的风吹开,蒙胧不定似光影制造的错觉;接着,聚合分裂的细胞逐渐清晰,快速进化,从核状拉长成形形色|色的生物;再一眨眼,就有上古的爬虫类在卷曲奇怪的植物中间游走……似乎是刹那之事,又好像经历了亿万年的斗转星移。

短短的时间,就目睹了生命的演化过程,亚尼等人震撼得喘不过气来。突然,画面定格,门扉保持在半开状态,蔓延的藤萝纹样也停止了描绘,无数绚丽的光环一圈圈涌出,形成致命的涡流。细长的雾丝激烈迸射,宛如一头被桎梏起来的凶兽,不断扭动身躯,想挣断绳索。卡雅和欧斯佩尼奥一前一后窜了出去,而萨菲贴身守着主君。

“因为下面的能量场会屏蔽一切通讯,守门人也来迎接了,我没时间解说——完毕。”

影像一转为黑屏,基连失望地叹了口气:只有等录象了。

※※※

青年睁开双眼。

巨大的黑影笼罩住他,脚下是坚实的平地,他转动角度,一丝细微的光亮提供了照明,眨眨眼,看清了占据视野的物体。

成百上千的书。

情不自禁地屏息,他四下环顾,林立的石制书架水平排开,望不到尽头。

‘书……’疲倦而飘忽的低语在脑中回响,如同迷途的孩子,‘全是书,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只有书架。我在裏面不停地找,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胸口像要爆炸一样灼热,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飞到高空,向下俯瞰,映入眼帘的景象令他一阵晕眩,层层叠叠的书架延伸得无限远,就好像一座没有边际的坟场。

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下,他极目远眺,眼神蓦地凝滞,盘旋已久的称谓冲口而出:

“主人——”

冲向那个孤独徘徊的身影,龙神伸出手,却抓了个空,像穿过幻影一般,他撞到了冰冷的架子和粗糙的书脊,却没有触到养父的形体。

宛如一个幽灵,黑袍法师无声地挪了一步,继续机械地翻找。他的动作不会比死人更有生气,琥珀色的双眸冷静却隐隐透出焦灼。

“主人!主人!”青年徒劳地试图抓住他,“是我啊,哈玛盖斯!”

没有听见,也没有看到,法师的眼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知识。

你在找什么?还是你根本没有目标?瞥见自己夹在书里的画册被忽略,哈玛盖斯忍无可忍地喊道:“你找的就是这个!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干燥的风吹拂而过的声音。

哈玛盖斯不知道自己跟了多久,心疼得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撕扯揉捏着。被忽视不好受,但最痛苦的是明知他渴求的是什么,却无法传递给他。永远永远,看着他不幸福。

绝望。

窒息的痛化作具体的名词,他一怔,某些遗忘的讯息流入脑海。

为什么出现在这裏,为什么看见这种影像,以及……库克尼尔的梦。

温情而哀伤的眼一转为冷冽肃杀,龙神全身爆发出罕见的怒气,吹散了虚影。

“库克尼尔——”澎湃的能量波飞卷肆扬,“醒醒!这是梦!你的主人还活着!”

他被这个精神囚笼折磨了多久?梦见多少次无望的未来?

该死的都主!!!

龙之间的共鸣使得沉眠的意识逐渐苏醒,就在这时,响起如泣如诉的低回曼唱:

“在那远古的美丽时代,

被兽神遗弃的眷族啊,

你可为背叛主神而懊悔?

你可为昔日荣光而感伤?

舍弃自我,成为神的审判之矛,

为重获神恩而献身,

当黑暗之翼笼罩天空,

当恐惧之主君临大地,

你所追求的梦想都将化为泡影,

你所憧憬的自由不过昙花一梦……”

无数个回声应和着优美的女声,完美地演绎出空灵的魔幻,是那样的纯净神圣,似乎不含丝毫恶意,词句却令人毛骨悚然。哈玛盖斯如临大敌地绷紧身体,只觉一股非现实的恐惧在空气中发酵。

未知的敌人歌词一变,将矛头对着他:

“可爱的少年啊,

请你放慢匆匆的脚步,

聆听我的歌声,

你可曾觉得疲惫?

你可曾觉得无奈?

漫长的等待,伤痛的是你的身,

相隔的距离,煎熬的是你的心,

一切的错觉缘自一个魔咒,

你还在执着地追寻什么?

醒来吧,你曾是继承了古老血统的高贵种族,

无情与杀戮才是你最光辉的甲衣……”

轻柔而尖锐的笑声划破了妖异的蛊惑,接着是仿佛铁器刮搔的刺耳尖叫,金黄色的光柱从天而降,轰击出深不见底的焦黑巨坑。

“抱歉,你的歌比我妹妹差太远了。”握着变回武器形态的审判之枪,龙神微微一笑,谦逊而温和。无形坚固的屏障隔开了缠绕住他的东西,那是长长的蛇尾。细密的鳞片蛇行间流光异彩,如同燃烧的光咒石,在沙地上蜿蜒流淌。

一张美女的脸庞从云层探下,仿佛有生命力的长发吐着唁子,她纵长的瞳仁就有哈玛盖斯的两倍高,张口的音波犹如飓风卷起的尖啸。

“那把枪有创神的气息,你从哪里得来的?”

果然协调神的本质更接近创神。哈玛盖斯不为所动地昂首正对那震撼天地的咆哮,包围他的结界就像一座巍峨的巨岩,在潮汐的拍打下屹立不摇:“据说这把枪会惩戒邪恶生物,你是不是也该反省一下?”话音未落,又是三个巨大的血洞打出,从中能望见背后的蓝天。熟练地操纵闪耀的光枪,化鞭挥击,粗长的闪电劈啪作响地沿着蛇尾一路往上,鳞片绽开交错的裂纹,铺天盖地地坠落。

“你……怎么会——”无法接受自己被“惩戒”,赤红的眼睛扩大了。

“不奇怪,邪不邪恶,由我说了算。”冷哼一声,哈玛盖斯收起审判之枪,这件原属协调神贺加斯的神器曾被他折成两半,修复后也无法负担长时间的使用,“你口中的创神不也如此,忤逆他的,就是叛徒。”

赤红晶莹的火焰之纹章出现在他的左手前,爆出点点火星,带动千万条红光汇聚到他的背后,一对辉煌炽亮的光之羽翼张了开来。

随着炎之翼的一下振翅,整个蛇身燃烧起来,刺鼻的焦臭味和着凄厉的惨叫蔓延扩散。

无数扭动的蛇发焦黑卷曲,露出额心的宝石,本能地看出那是敌人的弱点所在,炽白的神之焰凝结成新月的形状,在龙神的指间拉出优雅的弓弦。

“哈玛盖斯!”被烈焰灼烧的女神发出胜利的呼喊,“你大概不知道吧,名字在这个世界代表了怎样的意义——依《神典》的戒律之章,速速向创神俯首认罪!”

怔了怔,古代龙的化身温柔地笑了:“那是小名,我的真名只有主人知道。”

箭落空了。

惊愕的不止哈玛盖斯,还有表情凝固的女神,她的脖子被锐利的牙齿咬断,首级偏离了炎箭的轨道。爪撕、啃啮,黑龙的战斗方式是最原始的野蛮,庞大的身躯转瞬肢解成小块,喷溅的血沫和肉糜将大地染成怵目惊心的颜色。

振动双翅飞到天上,哈玛盖斯看着变成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库克尼尔,他的手还抓着神的头颅,文静秀美的容貌却压根看不出是刚刚那场血腥屠戮的元凶,乌黑的发丝柔软地垂在脸颊边,深绿如橄榄石的眼眸沉淀着深不见底的苍倦。

“请原谅,我必须亲手杀死她。”沙哑的声音,也像一个行将就朽的老人,扬了扬攥着的长发,库克尼尔不带感情的目光扫过那张狰狞的脸,“——恐惧和噩梦的女神梅杜莎,曾经是金龙朝雾。”

听到最后一句,哈玛盖斯就明白了,掩不住一闪而过的悲悯:“这么说,日神也屈服了?”库克尼尔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他们和我一样,是背叛者。伊洛卡斯被我吃掉了,朝雾异化后,负责看守我。”

“那个创神,很残酷吗?”哈玛盖斯更加担心也许已经进入夜之都的养父。

“残酷?你们如何定义?如果凡事都以自身的基准判断叫这个词,那就是吧。”库克尼尔的语气始终低哑虚弱,像一台生锈老旧的机器,即将因为最后一个齿轮的脱落而报废。听出他的寿命快到尽头,并非肉体,而是精神力的过度透支,哈玛盖斯感到深沉的悲哀:“你……还好吗?我的主人和你的主人一起去夜之都了,再坚持一下。”

“嗳……”库克尼尔微微扯出一丝苦笑,轻微得像是弥漫在残月上的淡雾,“真伤脑筋啊,他连让我安心地去也不肯。”

“我可以把生命分给你。”龙神伸出手,恳切地道,“库克尼尔,请帮助我。”

黑龙的化身却摇了摇头:“不了,梅杜莎的幻境确实影响了我,这是我最后的清醒时间,还是依靠我的分身在维持——哈玛盖斯,请不要让他消失,我会把一部分记忆给他,希望对你们有帮助。”

闭上眼,他的嘴角缓缓浮现一抹纯粹的笑意,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年少时光,声音也重新焕发出生气:“再拜托你一件事,代我传一句话。”

睁开的双眼褪去了漫长刑罚的摧残,呈现出剔透无瑕的清朗:

“请你告诉他,我从没恨过他。”

※※※

有些事,人们永远不知道。

附体期间,魔皇曾被敌人上门征讨过好几回,都私下解决了。这次库克尼尔的变故,也被控制在隐秘范围内。

然而,刻在当事人心底的伤痕,却是不会消退的。

握着装有原石的小袋子,小莎从一家商店的橱窗跳出来,游戈的视线与一双晴空般蔚蓝的眸子对个正着。

“咦!小莎?”安杰猛地一拉缰绳,跳下车夫的座位奔向她,不顾身后的姐姐大声斥骂:“你这小色狼,懂不懂交通安全啊,把车停在路中央!叔叔阿姨你们也教训教训他,看他谈恋爱都昏头了!”

“那就是莎娜陛下?”罗贝尔好奇地探出头。娜吉比较心细,看出异样:“她的样子不太对啊,安杰也发现了吧。”

“我去看看,你把车停到路边。”维加打开门下车。亚朵招手要他过去,帮他整理好领结才放行。

小莎看着友人接近,原本满满的急切化为犹豫,法师的头脑重新恢复运转。

这块原石能救安杰,那其他人呢?亚朵姐、他的叔父和阿姨……

一定没有了,不然亚尼叔叔不会不带来。

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冰冷的矿石硌痛了掌心柔嫩的肌肤,小莎咬破了下唇,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怎么了?”关怀的嗓音从头顶洒落,一双温暖的手搭上她的肩头,“是不是魔皇陛下出了什么事?”

“不是。”小莎毅然抬头,顷刻间下定决心,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安杰,你相信我吗?”

少年一呆,错愕地端详她,那双嫩叶似的绿瞳漫溢着痛苦、焦虑和殷切,这是个无声的央求,他点点头:“当然了,我们是朋友。”小莎漾开一朵至美的笑花:“谢谢。”

“谢什么啊。”笑了笑,安杰单膝跪地,模仿骑士的口吻举起手,“现在可以告诉我来龙去脉了吗,小公主?”

忍俊不禁地抿了抿唇,小莎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我想我是对的,我要你活下去,但是——”失血的唇抖了抖,“你不用原谅我……”

她的手异常的烫。安杰正听得一头雾水,注意力被握住他手腕的小手吸引过去,一只丝绸袋子缓而又缓地放上,然后合起他的手。

远比刚才更可怖的热量猛然爆开。

思绪一刹那被蒸发,神智昏茫之际,他迷迷蒙蒙听见似曾相识的幼嫩|女声:“以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之名,赋予他新的名字——安特莱布(Antatlab),存在即为法则,法则即为约束!”

每个天空之城的居民都感到短暂的地震,之后就风平浪静,对魔皇的信心战胜了一时的惶恐,他们再次投入到日常生活中去。所有的法师却无法置身事外,各类元素躁动不安,笼罩全城的魔法防御罩荡漾着波澜,传讯道具的回复是:镜环启动。

连通【影世界】的环启动,意味着敌人来袭!

和现世一模一样的异空间里,小莎头晕脑胀地睁开眼,一层淡绿色的法师护甲环绕住她,脚下是空荡荡的虚空,刚刚还在眼前的友人影踪不见,而宠物南极使劲咬着她的后领朝上飞。

“怎么回事?”记忆似乎有断层,她下意识地抽出法杖,四下寻找,几个人影相继出现在身侧。

“你太莽撞了,小鬼!”念力系教授迪罗破口大骂,“拿了石头就跑,也不把话听完,怎么用你知道吗?库克尼尔会醒你知道吗?”小莎骇然瞪目:“那……那……”

“分秒必争这点没错,看下面。”言灵系教授弗克拍拍暴怒的僚友。几名教授早就看到,眼明手快地拉住要往下冲的女孩:“安杰!”

还留在地上的正是保持跪姿的龙之化身,但是他死白的脸孔毫无人气,空洞的眼像迷失在一场久远的梦境中。在他身边,是大片的空白,没有街道、没有商铺、连虚幻的镜象也不存在。

“什么能力啊。”迪罗咋舌。格兰妮冷冷地道:“事象破坏,连概念性的事物也会被抹杀的绝对领域——小小姐,赋名术成功了吗?”

“成……成功了。”小莎紧紧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慌乱无措地问,“为什么没用?他变成库克尼尔了?”丽芙插口:“你确定你发音对?‘安杰’是人族的叫法哦,精灵语应该是‘安特’,而且要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半个,不然就不是新生了。”

“我没叫错!是安特!安特莱布!”

“那就怪了。”

“一点不奇怪,我说了有原石做法术凭记,成功率也只有20%。一头龙的记忆耶!他要不是龙的分身,连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没有,早精神崩溃了。但那么多转世的记忆,也有得他消化。最重要的……”蕾诺雅无奈地摊摊手,其貌不扬的脸庞有着发自于心的同情,“他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一个梦?一个投影?一个假象?总之不是真人,他的亲人在他觉醒的一刻也回归虚假的本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小莎还是心如刀割,突然,用贴身结界震开钳制,一头冲下去。

“陛下!”长老们大惊失色,纷纷施法要抓回她。开什么玩笑,“事象破坏”四个字她没听到?那是连死亡的法则也会抹消,彻彻底底化零的可怕能力耶!

友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小莎冲破了仓促间张开的罗网,唯一能阻止她的格兰妮被一条手臂拦住。

“事象存在!”在女孩冲进虚无的前一秒,一个清扬的男声响起,栩栩如生的景物随着她前进的方向侵吞了无的领域,十二个铃铛欢唱出蓬勃生机。

“龙神殿下!”呼,好险,真是及时的救援。

哈玛盖斯紧张地注视外甥女,全神贯注地控制第一次施展的法术,好在席恩把纹章给了他,不然……

“安杰!安杰!”小莎声嘶力竭地大喊,然而她呼唤的人一动不动。少年身边连空气也没有,自然不可能听见任何声音,心灵魔法也被充斥的绝对之力撕毁,直到一片元素构成的街景包裹住他们。

“安杰——”一手抓住友人的领子,小莎泪流满面,“醒醒!”

少年停滞的眼有了微微的转动,像在悠久的时光海中找到了坐标,他动了动唇,却没有吐出声音。小莎啜泣道:“对不起,你怪我好了,别死。”

“死?”安杰低低冷笑,“我们连灵魂都没有!”

一股异样的波动再次发散,女孩的双手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印,齐肘消失。

长老们失声大叫,却见转眼,那两只小手又若隐若现。哈玛盖斯全身汗如雨下,拼尽全力喊道:“莎娜,快!”

建设原就比破坏难,要是安杰再不停止,他一个顶不住,小莎就完了!他可没办法将她的人像手那样复制出来!即使外表相同,重新架构的也不是本人!

“放开。”眼神有些微的动摇,安杰冷冽地低喝。小莎咬牙强忍手臂一会儿麻木一会儿刺痛的诡异感觉,拼命摇头:“不!”

“再不放手,你也会消失,连同灵魂一起。”

“那又怎样!科学家不是不相信有灵魂吗!”怒气一瞬间爆发,小莎尖锐地怒骂,瞪视被自己堵得哑口无言的友人,“你生气就打我、骂我、一辈子不理我好了!我就是不许你死!不许!”

“小莎……”眼泪落在脸上,安杰只觉心口抽痛。被泪水浸染的眼眸死死瞪着他,像要用目光把他留住:“我们死了以后,也是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啊!像妮可教授!洛德教授也没了……为什么你要在意这个?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假的也好、梦也好、你还活着啊!为什么不能继续活下去?”

风停了,少年颤抖着闭上眼,手缓缓抬起,握住了那双稚嫩的小手。

“安杰?”见他久久不动,小莎不安地低唤。一只有力的臂膀从肋下环住她,接着头上传来温暖的重量。

“别担心,他在接收库克尼尔的记忆。”只有接受了“本我”,才能真正蜕变,“你做得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半跪的龙之化身睁开了深绿如橄榄石的双眸,齐耳的短发也变成了深幽的黑色。

“库克尼尔?”哈玛盖斯试探地问。黑龙的分身摇了摇头,眼里有千载的岁月,万计的星辰:“我是安杰·梅隆。”转向满脸忐忑的小莎,柔和一笑:“也是你的安特莱布。”

“呜呜……”放下高悬的大石,女孩哭着张开双臂,“安杰!安杰!”少年起身抱住她,略微仰头,眼角闪现水光,仿佛从一个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梦中醒来,永恒的黑夜终于过去。

格兰妮等人纷纷落地,也如释重负。这时,一只手搭上安杰的肩膀。

“你是安杰?”惊异之色很快被焦急取代,衣着凌乱的青年质问,“你姐姐她们呢?”

※※※

轰隆隆的关门声,一片漆黑。

一盏橘黄色的灯柔柔地亮起来,照亮了几个身影,并将他们明暗不定的影子投射到洁白的石砖上。

“这是哪儿?”刻意压低的询问却传出巨大的回声,卡雅惊讶地捂住嘴。席恩头也不回地道:“下水道。”

“神国也有下水道?”萨菲感觉非常新奇。欧斯佩尼奥意外地瞅着他手里的灯盏:“你没用魔火?”这种火太容易灭啊。

“我们的陛下喜欢这种火。”七窍玲珑的深渊领主笑着眨眨眼,屈指敲了敲结晶罩子,“放心,这是矮人造的,顶结实,我也带了足够的松油。”

没有否认部下的猜测,席恩一声不吭地走着,从黑暗的通道另一头吹来的风拂动他腰侧挂的小龙布偶。

“欧塞,怎么还有个神域?”娜夏小声问,她一直排斥和仇人对话,所以至今不清楚内情。

“我也没印象,反正跟着吾主走就对了。”欧斯佩尼奥知道席恩不想受杂音打扰,随口敷衍。娜夏生气地别开脸。卡雅抢上前:“等等,父亲,我们为什么要钻下水道?”

“你想上去被一群庞然大物踩,请便。”

“呃……”

“是你们太娇小了啦,小可爱。”欧托拉姆抗议,“尤其是你,啊啊~~~”说着,不顾卡雅的怒目而视挨挨擦擦,忽地双脚悬空,愣了愣才发觉自己的四肢变成了短短的爪子。席恩主动扶了他一把,让他趴在自己的右肩。

“哈哈哈哈,真适合!”卡雅快意地指着父亲肩上的白色小狼崽,“一只色狼!”

呜!古神不知是变回自己的光辉形象,还是甘于宠物吃豆腐。

男儿本色,他选择了后者。

心情大好的女神步履欢快,猛地驻足,华丽的重剑发出紧张的鸣动:“不对!你怎么认识路?这匹色狼看就不是会到下水道探险的人!”

闻言,欧斯佩尼奥和娜夏也绷紧了身体,昏暗的空间里一时静得可怕。

席恩缓缓转过头,额前的饰物随之跳动,他深沉的银眸一如既往的寒彻无情,淡色的薄唇紧抿,扯起冷若冰霜的嘲讽:“不及格,到现在才想到。”

“父亲……”熟悉的口气令卡雅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放松警惕,一只纤细秀雅的手按住剑柄:“放下吧,卡雅,我想我明白了。”

“不!”元素主神固执地摇头,寸步不让地瞪着丈夫,“从踏进夜之都起我只相信自己,除非你拿出合理的证据来!”

“哎呀。”紫焰之王没有生气,温柔地笑了,像个初出茅庐的学徒般摸了摸后脑勺,“可我也是猜的呢——主子,你来过对不对?”席恩默默点头。包括欧托拉姆在内,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来过!?什么时候?”

“不存在的时间里。”魔皇淡淡地道。

※※※

微波炉传出浓郁的芳香,铃响后好一会儿,坐在电脑前的茶发女郎才放开鼠标,转动椅子准备站起来,一个人影将她扑了个满怀:“冰宿!”

“你发什么神经?”认出是数天不见的丈夫,东城满愿师纳闷地蹙眉,罗兰从来不是一个会失态的人,出了什么事?

“唉,好久没看见你了。”长叹一声,感受了一下温香软玉在怀的充实,时旅者控制住自己,主动去拿餐点,“又是披萨,冰宿,你会吃坏肚子。”

“我从小吃到大都没事。”冰宿漫不经心地看着丈夫打开冰箱拿出蛋、葱、火腿等食材,点燃煤气放上煎锅,“你又去了哪里?”罗兰露出难以言喻的感慨之情:“这次说来话长,你一定想不到我跟谁一道旅行。”

“……魔王?”想来想去只有这个答案,虽然匪夷所思,但只有此人有本事强迫神圣器。

罗兰抹了把脸,吞下心酸泪。跟魔王旅行还没什么,问题是这魔王还是箩莉的模样!化身黑猫的黑龙王跳下地,肯定了她的猜测:“他闯进第四界威逼菲里尼奥,然后我们就一起上路了。”冰宿不解:“他要知道过去未来,何必通过你们?”罗兰叹道:“因为只有我的怀表能保证绝对精确的定位,他需要做一次秘密的调查……慢慢说吧,蛋要焦了。”

专心做好丰盛的中饭,询问了儿子的近况,俨然家庭煮夫的金发青年才开始简述前因后果:“……只要从某个点走,再回到那个点,就不会被都主发现。我们踏遍了整个形层界,就是上面的宇宙,幸好只是神域,不然我会被他弄疯。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对他说这样的状态去夜之都是送死,要回去见老婆孩子一面,他倒同意了。后面的事才是重点,我以为他会在原地等我,没想到他也溜了——你猜他去哪儿了?”

“侦察?”冰宿不惊不咋地喝了口热豆奶。罗兰慎重地摇首:“去看哈玛盖斯。”

噗!一口豆浆喷出,在摊开的抹布上泼出一片山河图。冰宿狼狈地抹嘴,难以置信地瞪视一脸感同身受的丈夫:“哈玛盖斯?那头小龙?他的养子?”

“你没听错,亲爱的,那是在一个地下室里。原来他千年前就埋下了这颗棋子,亏得他有那样的耐性。”叠起抹布,罗兰修长的手指接连比出几个数字,“创世历37年,他在;548年前,他在;361年前,他也在。当然他隐身了,就坐在那里看。”

“……一千年?”

“对。”

※※※

听到关门声,客厅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怎么样?”哈玛盖斯关切地问。安杰微一苦笑:“姐夫说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小莎担忧地牵起他的手:“他怪你吗?”

“不,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众人理解地点点头:老婆是个假人,又突然消失,这任谁也接受不了。幻术系教授爱琳忍不住询问:“您为什么制造那样的假象?”

“请不要用敬称,我是安杰。”少年直视她,目光是龙独有的深邃,“她们都不是假象,是德鲁依魔法,用草木唤起生灵,再塑造人形,作为载体的种子也在我这裏。”众人大吃一惊。

“那亚朵姐姐她们还可以复活吗?”小莎喜道。安杰摇摇头,露出一丝悲感的笑:“精魄消散了,就再也唤不回来了,所以那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不是什么假象。”爱琳赧然,又想到卡塔瑞亚陛下,那不也是个魔法的奇迹,谁敢说那个绝丽的人儿是假的?

“是始祖精灵王教你的吗?”丽芙问道。安杰深深低下头:“依修拉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他体会了【万物之心】,也听到了我的心声。我的第一个转世就是他的弟子,他为我消耗大半生命,弥留之际却还祝福我一路走好。”

‘黑夜总会过去的……’那只苍老的手轻拍他的感触依然清晰,‘虽然……你可能愿意待在黑夜里。’

夜神欧托拉姆,库克尼尔心心念念的主人,是怎么样的神?

不知为何,除了夜之都的一些客观资料,库克尼尔的主观情感和大部分记忆都随着他的逝去而被带走了。所以现在欧托拉姆对安杰而言,就是一块空白。

“对不起,哈玛盖斯。”定了定神,黑龙的分身转向友人,“你很急吧,我这就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龙神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虽坚持将养父摆在首位,却不像卡萨兰城主一样,认为这种自私的心态是天经地义。

其他人也全神贯注地聆听,在座没有一个人不惦记席恩的安危。

“夜之都广义来看是一大片星海,每个神都有一座对应的星宫,围绕都主的全知神殿做周期运转。值得注意的是智慧之神卡奥斯、记忆之神穆里埃和爱神佩拉罗,也许还有星辰女神蒂砝。像这类神职没有明确分工的三级神最危险,他们没有毁天灭地的能耐,却非常令人头痛。初级神和二级神力量是强,却只能做职权范围内的事,比如日神的职能就是维持白昼的行进,除此之外他不能做别的事。而拿智慧神举例,他可以让一个高阶神智商降低,也能看穿一切阴谋诡计……”

“那不是没希望了!”小莎尖叫:要是席恩他们都变成弱智了还有什么戏唱?安杰摆摆手:“他的权能对非创神的造物没用,不过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对上他要万分小心。”小莎松了口气:“这就没关系了,外公也很聪明。”

“嗯。还有记忆女神穆里埃,她的泉眼很久以前就被堵上了。因为改建夜之都对都主而言也是很累人的工作,而喝不到记忆之泉,初代神就会逐渐丧失神性,异常干渴而疯狂,到时就任他摆布了。”

“什么怪物啊。”念力系教授迪罗在嘴巴里嘟囔,“好变态。”

“更糟的是,只要踏入夜之都,就会产生这种渴望,影响是不自觉的。用这裏的话解释,就相当于【位面同调】吧。整个夜之都是架构在都主的意志之上,他设定的规则无处不在。”安杰忧心忡忡地道。众人一致变了脸色,空间系教授德拉克道:“你的意思是,那座都市就好像在它的创造者脑子里一样?那魔皇陛下他们一进去,不就被发现了?”

“不然。事实上,只有星宫、神力交汇之地和全知神殿是属于都主管辖,剩余的地方都是混沌。库克尼尔还在那儿的时候,就常常有神被吞噬,所以后来都主抹杀了报晴女神苏菲亚改造成星神蒂砝,让她主持维护一个稳定的星轨法阵。魔皇陛下他们潜入的时候,都主未必会察觉,但蒂砝一定有感应。”

果然,夜之都下面是原始之海。哈玛盖斯心底一直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放松:以席恩谨慎的性子,肯定会先取得牢靠的后台再去敌境。而且有关星辰女神的部分,已经从欧托拉姆嘴裏挖出来了。

余人也是相同的想法:“魔皇陛下不会冒失闯入的,倒是要小心智慧神和那个记忆之泉。”阵法系的苏蜜雅教授好奇地发问:“爱神又是什么样的神?你们也会恋爱吗?”安杰苦涩的笑容带着嘲弄:“别误会了,这位和地球那个射箭的邱比特可不同。佩拉罗、卡奥斯和另一位【放逐者】真正的职务是代替都主执法。我们是有爱情,但是都主讨厌这种感情,认为它令人失控,做出种种违背规则的叛逆行为。爱神的任务就是在新神出生时‘洗礼’,确保他们绝对忠于都主;还有杜绝爱情的发生,具体做法我也不知道。”

“那他应该叫爱情杀手!”

“……”不置可否,安杰续道,“放逐者我们也叫剥皮者,自从形意之神塔格斯死后,诸神就失去了这方面的再生功能,他把剥了皮的犯人扔到记忆之泉附近的沙漠,因为投入混沌会增强混沌的力量。这些可怜的家伙只剩下想剥夺别人皮肉的本能,都主用专门的法则约束他们,让他们充当守衞。他们会用尽手段诱惑经过的人,一旦回头就会被吃掉。”

好……好可怕的地方。教授们越听越寒心,由衷祈祷两位主君平安归来。安杰还没说完:“放逐者应该是诸神当中的一位,但我不知道是谁。库克尼尔也被剥掉全身的鳞片,驱逐到这裏。”

众人听得嘴角抽搐,特别是哈玛盖斯,他扒过自己的龙鳞盛装帕西斯的灵魂碎片,那种痛至今记忆尤深,想到同类遭受如此苦刑,不禁怒气填膺:“太过分了!”丽芙搓了搓臂膀:“就像某些人类剥树皮的行为一样,真可恶。”

“不过……库克尼尔是被放逐?不是他吃了很多神以后,逃到这儿?”想起养父的推测,哈玛盖斯不解。

“最初是逃跑,半路被捉住了,都主罚库克尼尔成为审判者,专门捕杀逃离夜之都的神。”

哈玛盖斯一怔,温和的眼射出凌厉的光:“那他为什么袭击主人?主人并不是从夜之都逃出来的!”安杰也愣了愣:“这……我不清楚。”压抑的不安像纠缠的蛇群般令龙神窒息,他紧张地咬着大拇指,再也无法用理智说服直觉——自从席恩离开起,他就没感觉好过!

“优先生……”

“我已经在打了。”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优拉下耳环式联络器,和另一头的杨阳通了会儿话,神色凝重地关闭,“小贺说他们没有被审判过。”

其他人也明白了哈玛盖斯为何那么焦虑,室内的空气一时间冰结。变化系教授温梨干涩地发问:“他只针对魔皇陛下?”

是了,席恩创造了混沌纹章,又和始源之海取得了同调,想战胜无序的都主当然会想得到他。

不是“审判”,也不会有交涉的余地,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

主人!!!

※※※

踉跄了一步,脚深深陷进沙坑。

“怎么了?”前方引路的男子柔声问。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我……”茫然低语,转到一半的脸被扳回:“别回头,也别应。”

“哦。”跟着向导继续跋涉,没走两步又停下,这次拖住他的是一只白色的小狼,两只爪子紧紧抓着他的短统靴,牙齿撕咬黑袍的下摆。男子发出啧啧的咋舌声,俯下身拎起它,笑得别有用意:“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呀,夜神?”

小狼狠狠瞪视他,眼里燃烧着被欺骗的怒火。

“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乖乖随我去向创神领罚。”故意拔下他一根牙齿,不顾他痛得嗷嗷叫,两颊有着美丽兽纹的男子还想拿爪子开刀,黑色长发的少女伸出手,语气不容反驳:“把小白还我。”

“小白?哈哈哈!”男子忍俊不禁地大笑,抛给了她。拿回沾血的獠牙,席恩帮宠物装回,纤长优美的手指放出治愈的柔和光辉。欧托拉姆感动地呜呜哭,只恨不能说话:没想到小可爱都变得这个样子了,还为他疗伤。

怎么办?卡雅他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剩下他……

只剩下他……能保护她。

有生以来头一次,古神体会到何谓【责任】。

只使用了一点魔力就头晕目眩,魔法神晃了晃,昏沉地抬起头,从眼前的男子狭长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长及足踝的发丝是纯净的黑色,宛若夜色幻化而成,清丽冰艳的轮廓略有些稚嫩,冷得像冬天的雪,银亮的眸比星光更寒冷,却隐约透出迷惘与困惑。

“你为什么能回头?”

男子玩味地挑眉,抚摸他柔嫩的脸颊,被僚友一口咬住也不介意:“都变成这样了还会好奇?真有趣。呵呵,因为他们怕我。”他扫了一眼后方徘徊不去的异形们,那是些像泥浆似的怪物,拖着肮脏的痕迹,不停地嘶喊,挣扎着要凝聚成型。

“?”席恩正要再问,突然捂住嘴,弯腰剧烈咳嗽,好半晌,他才虚弱地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我好渴……”

“来。”执起他的小手,男子牵引着往前走,“我带你去喝水。”

魔皇一步一个脚印地任他拉着前进,沙上的足迹延伸得很远、很远……仿佛没有尽头。

冷汗浸湿了雪白的毛皮,混合着从牙根流出的鲜血,欧托拉姆死死咬住被黑天鹅绒布料包裹的圆润肩头,席恩身上有防御结界,无论他怎么咬也咬不进去,反而弄伤了自己,但他还是不肯放弃,低咆着想唤醒他。

眼角瞥见那张小巧的脸蛋满是虚汗,毫无血色的唇逸出急促混乱的喘息,又忆及他一路跌倒爬起了好几次,不禁心疼,动念间,繁星点点的清凉夜幕取代了烈日高悬的火辣白昼,席恩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

“咦!”男子惊噫了一声,回头抓住他,“你捣什么鬼!?……只是帮她降温?啧,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体贴了?”

对了,温度降低了。一个惊雷在脑中打响,夜神怔怔发呆:我应该只能让天变黑才对,为什么……

黑夜中包括什么?我的力量不止如此,我能做到更多事,更多的……

群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像被无形而巨大的漩涡搅动般错乱回旋,整个夜之都崩溃地轰鸣。男子暴怒,一个耳光将席恩扇倒在地,踢了欧托拉姆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狞笑:“好胆子啊,惊动了创神,我想为你求情也不可能了,还不停止!非要我动用权能吗?你这副躯体想和我斗?”

不用他威胁,来自都主的反弹已经令欧托拉姆痛不欲生,在他脚下抽搐扭动。

“呆瓜。”奚落地嘲笑,抬脚踢到半坐起身的人怀里,“你再搞怪,我就打烂她漂亮的脸,撕下她的皮和后面的家伙做伴,反正创神也不需要她的外表。”想到他刚才的暴行,欧托拉姆怒极,恨不得操纵陨星砸扁这个混蛋。

玛塔!我不会放过你!

兽神无动于衷地双手环胸,姿态傲慢而狂放:“告诉你,你家小库就是我处刑的,一片一片剥掉他全身的鳞,砍掉他的脚爪,敲碎骨头——怎么样,你咬我啊!”夜神骇然瞪大眼,心痛得像要爆裂,那残忍的一字一句就像一把利剪戳着他的骨髓灵肉,眼前升起血雾,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双白|嫩的柔荑牢牢抱住他,制止他疯狂凶狠的挣动。

看着他们俩扑腾,玛塔感觉像看一只野猫和一头野狗打架,都可爱得令人想好好凌虐一番。

“呵,手给我。”虽然那双银瞳浮现出明显的警戒排斥,玛塔也不怕他反抗,果然,席恩立刻握住他宛如水晶雕刻的兽爪,游魂般站了起来。欧托拉姆反而恢复了清醒,急得乱抓袍子。

“省省吧,她喝了我的血,现在等于是我的傀儡。等她沐浴了记忆之泉,接受佩拉罗的洗礼,就完全是都主的玩具了。”

是我的错!欧托拉姆后悔得想杀了自己,席恩明明警告过,我却相信了这个凶手,没想到他居然是【放逐者】……

……

“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下水道。”

望着身边清澈见底的流水,卡雅感叹。捧着提灯的萨菲抬头,恶魔都拥有黑暗视觉,小小的火苗笼罩不到的范围外,原本高耸得像天穹的云乳石不知何时沉沉压下,再瞥了眼对岸,他镇定地说出观察结果:“河道变窄了。”

心一凛,卡雅和欧斯佩尼奥不约而同地恍悟其中的含义。走在最前面的席恩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我们正在适应这个世界。”卡雅不寒而栗:“我们也变成巨人了吗?”呜呜呜,死不可怕,身材“膨胀”才是美女的耻辱呀!

“大小并没有意义,影响是相互的。”眷恋着火光,却蛰伏在阴影中的魔君遥望前方的漆黑,清醒的眸里有着深沉的,让人无法捉摸的思绪,“记住,接下来无论谁叫你们,都不要答应,跟紧我就是。”

“是,父亲。”

“遵命,我君。”

“好的,小可爱。”

包括欧托拉姆在内,众人都回以认真的承诺。只有最后的娜夏静默不语,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像。

推开一扇凭空出现的门,阳光灿烂。

这是一座正常的都市,乍看是如此,然而式样统一的神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一尘不染的石像随处可见,来往的行人都是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女,没有老人和小孩。他们视若无睹这一行潜入者,各做各的事。卡雅等人越走越惊讶,一家酒馆里竟然在开庭审问犯人;庄严肃穆的宫殿直通马厩;市中心是墓地,热热闹闹地举行着音乐会;一名绅士下跪向一位淑女求爱,将包着死老鼠的手帕献给她……

“这裏怎么乱七八糟的?”眼角瞥见一只粉红色的猪拍着翅膀飞过,卡雅揉揉眼,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倒也不害怕,几年的征战生涯,她见识过更多匪夷所思的位面,只是本能地不舒服,好像掉进了小孩子的玩具盒一样不快。欧托拉姆却有点惶恐地趴在席恩身上,汲取着他清冷而坚定的气息:“以前不是这样……这些神我也不认识……”

“他们是神吗?牵线木偶、戏台的布景、道具——请用更合适的词称呼他们。”魔皇随手扯下那个仕女的裙带,纤指翻弄间编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花,递给她,“打扰一下,女士,请问‘建筑师’在哪儿?”

“穿过都市的喧哗,在岩石的森林中寻找智者的花园。”女郎开心地接过礼物,然后就像再也看不见他一样,专注听着面前的男子口若悬河地解释着死亡的定义。卡雅等人哑然注视这一幕,他们本来还以为他在告白呢。

“父亲的手好巧,回去后也编朵花给我。”卡雅自在地提出要求,不断游移的双眼和紧握剑柄的右手却没有丝毫放松,从小接受领主们训练的她拥有绝佳的心理素质和出众的战斗能力,“在这儿要问什么,就用他们的东西交换?”席恩点点头:“要稍加改变,不能重复。他们不会说谎,但只能给你一个提示或谜题。这裏的规则每天都在变,不过有些规律还是不变的,就比如这个。一天也不一定是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总之是混乱中有序。”

“那可以直接叫他们带路吗?”思索消化片刻,萨菲举一反三地问道。

“千万不要。”席恩眼神一沉,法杖与地面敲击出异常清亮的声响,“你必须用自己的东西交换,而且……”

“带我去见你们的神!”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娜夏扯下一只水晶扣子,塞给一个过路的男子,闪亮的神情像见到了救星,不忘抛个示威的眼色给仇人,“我要向他申诉!求他逮捕一个罪犯!”

那男子茫然眨了下眼,就带着她走向最近的一幢神殿。

“娜……!”欧斯佩尼奥大惊失色,正要追上去,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如同一只铁钳般牢固:“让她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吾主!”无面之王焦急地转过头,秀逸绝尘的脸上满是凄惶,“她出卖了我们,为什么不阻止她?还有……她会变得怎么样?”

“不知道,也许是做成一只新的扣子,也许是成为哪个神的盘中餐。”魔皇容色清冷,口吻与内容的极度落差令人心惊胆战,“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因为她要求的是‘尚未建立’的法则,这裏可没有下对上的陈述,那个玩偶只能这么判断。”欧斯佩尼奥失魂落魄地站着。席恩松开手,径自背转身:“走,我可不允许你陪她送死。”

“……是。”欧斯佩尼奥没有反抗,低下头,嘴角牵起苦笑的弧度,“太傻了……”

卡雅打心底赞同,也有少许感伤。记得当初她和这位音乐老师摊牌时,曾质问她“神要你们死,你们就去死?”,结果这个愚蠢的水精灵还是宁愿向一个素未谋面的神求助,也不愿擦亮眼睛自己分清是非,终究走上了死路。

用四瓣对切的橘子换来港口的位置,席恩匆匆离去。萨菲看着船形的橘瓣若有所思,他似乎明白这裏的解谜规则了。

美艳的蓝泛着银鳞似的波纹,一艘简洁流畅的船滑翔般一掠而过,拨开粼粼水光。船首的人摇着桨,被羊毛斗篷包裹的身段就像个普通的丰|满女子,风帽两边却插出弯曲的羚羊角。

“大人,您不该回来。”

卡雅手一抖,剑尖直指窝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白狼,准备他一出声就刺穿他的喉咙。刚开口的欧托拉姆连忙闭嘴,委屈地拱了拱席恩。

没有得到回应,女子也不再说话,静静划船,悠远的水声温柔地荡漾。夜神双目含泪,几次想问侍从的下落,终是鼓不起勇气。

“她是谁?”喝了口保温瓶里的热咖啡,润泽优美的薄唇吐出的低语也绵软如丝,那是一种令人联想起夜色的醇柔嗓音。

“我养的羊,叫白白。”落寞地回答,欧托拉姆垂着头。席恩哦了一声就不再多问。卡雅和萨菲反而好奇地上下打量,窃窃私语讨论。

欧斯佩尼奥神思不属地望着碧蓝的水面,黑亮的发瀑从光滑的木纹表面淌下,在水中飘摇。席恩看着他,突然解下腰侧悬挂的小袋子,倒出一堆闪闪发亮的宝石,装作在当中挑选,却偷偷藏起一颗。

这个,是用来救那个使徒的吧,假如她还没死的话。

欧托拉姆不笨,他只是很少动脑筋。

小可爱,你真的太可爱了!想大声宣布这样的发现,被眼明手快的卡雅丢出的胡桃堵住了嘴,欧托拉姆郁闷地打着转。快乐地吃着随身携带的坚果,有着绝色容颜却身披战甲的女神无邪地大笑,水流般清脆。将榨好的葡萄汁倒入金杯,优雅的男子随手用藤蔓束起沾湿的紫红色长发,与妻子纯金一样闪耀的发丝交缠,如同艳丽的朝霞横穿过旭日。

一只接一只硬壳打在身上,左躲右闪避不开,欧托拉姆一溜烟跑到席恩屈起的膝盖后面,生着闷气:他是古老的、尊贵的初代神,怎么可以任一个小丫头欺负。

温暖有力的感觉从腋下传来,他被轻轻抱起,热泪盈眶:呜呜,小可爱,还是你好……

咔嚓!一只完工的漂亮银项圈扣住他的脖子,欧托拉姆呆滞:喂喂,你掩饰也不能做这种气闷的东西套我。

“喜欢吗?”绽开几可乱真的纯洁粲笑,席恩揉揉他毛茸茸的耳朵,“这下你就是我的了,你也不想再受都主掌控对不对?”

点点头,摇摇尾巴,被哄骗得进入狼狗角色的初代神不知道那是恶魔的笑容,虽然不记得,但是被他的分身寄生,不得已自毁,魔皇还是要小小回报一下的。

修长莹润的指尖点拨间,那些星辰幻化的宝石激碎飞舞,围绕着蜷抱的身体构绘出亮银色的光之丝线,慢慢消失在柔软的黑袍之中,夜空般的发垂落,星光蔓延。

他宛如寒冰锻造的眼眸辉映着天空与水的颜色,亮丽潋滟的蓝,像是冷月坠落于海天一色,银白柔静的光华由浅至亮地晕染开来,完美地交融,透射出无与伦比的瑰丽。而这片无尽之海永不消散的迷雾,是他不让人窥见心灵的隔阂,浪涛掩于其中,偶尔水波翻涌出反光,穿透幽深雾霭,映入眼帘。

那张在神明中不算出色的端正面容逐渐模糊,只有这双吸引人探究、进而沉溺的眼清晰地存在,仿佛惊心动魄的一剑,深深刻进灵魂,永难忘怀。

古神隐约感到他与对方是不同的,同样是神,却像两个永远不会有交集的生命。

席恩静静闭上眼,熟悉的愉悦流遍全身,那是魔法的脉动。他听着有节奏的摇桨、水鸟振翅飞过的恬淡声响和女儿的轻声曼唱,带着淡淡清香的微风吹拂。

小舟穿过两岸的喧嚣,一座像是分界线的宏伟拱桥,驶入一片幽暗的水域。夕阳毫无征兆地沉落,青黑色充斥了这个浩瀚的国度,就好像有谁拉下帷幕更换了场景。呢喃哼唱着的,夜莺般清婉动人的歌声停了,卡雅俏皮地皱皱鼻子:“一直感觉有什么在影响,这下可以确定了。”

“再提醒一次,不要答应任何人,跟紧我。”提着袍角跨上岸,一条撒满雪花的小径随之铺就,延伸到覆满了冰霜的树林里。余人陆续下船,回过头,长着羊角的女子双手合握胸前,以祈祷的姿势默默祝福。

渐渐冰冷的寂静中,欧托拉姆挨近抱着自己的人。

霜雪的轻响此起彼伏,披着交相辉映的星光与雪光,漫步曲折而漫长的幽径,卡雅环顾四周,两旁竟是化石树森林,犹如坚硬的石英静止于暗夜的水下,夜间的薄雾在触目可及的一切盖上蒙昧不清的纱。象牙法杖莹白的光铺开一圈亮色,却为诡异的气氛增添了一层不安。

湿气很重,她却觉得有点口渴,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锐利的目光深思地注视前方的父亲,纤弱的身形似乎随时会被压垮,挺直的背脊却比峭壁更刚强,漆黑的袍角在摇晃的水雾中翻动,像一束黑色的光破开迷障。

时间的竞赛吗?还是“力”的比拼?

无论如何,她会跟随他到底,只可惜不能用剑帮他杀出一条血路。

都主和古神们的力量是新生的神祗望尘莫及的,经过元素之君改造的她大概抵得上二级神,萨菲和欧塞至多与神仆打平手,唯一的胜算是席恩本身对混沌之力的把握。

残破的神庙出现在小路尽头,倾倒的白色巨石散乱叠放,然而依旧高耸的石柱没有留下一点时间的刻痕,干净而光洁,整座神殿全部由看似平直的矩形和三角构成,柔和的弧线展现出古老神族所塑造的奇迹。

清冷的夜露凝在柔嫩的草丝上,一粒粒散发出金色的冷光,文风不动,定睛细看才发现是黄金打造而成。精巧的钻石碎片组合出形状完美的花朵,盛大华丽地簇拥着纯白简约的建筑物。

“我讨厌这个地方,完全没有自然气息。”卡雅抱怨。萨菲笑了:“和格蕾茵丝的水晶花园好像,她们应该会合得来。”

一个神和一个恶魔喜好相同?欧斯佩尼奥感触良深地摇摇头:“吾主,这裏住着谁?”

“智慧之神卡奥斯!”抢着回答的是欧托拉姆,一脸的苦大仇深,却掩不住得知还有故友生存的喜悦,“他是个讨厌的家伙!老是要我们猜谜!”

“然后你肯定猜不出。”卡雅刮着脸,“羞羞。”欧托拉姆唔唔连声。

席恩轻挥象牙法杖,顶端的深黑色晶石里,回旋的星河化作水银似的光流泻而下,熔解了纯金的枝条,成为一大片水平的银色镜子,闪耀着金光的卷曲花纹附着其上,慢慢拉长凝固,纵贯智慧之神的花园,直达两扇被巨大宝石封印的拱门。

缓缓开启的门犹如在神前退下的虔诚信徒般悄无声息,殿内沉重的黑暗被升腾的星辉照亮,同样烙印着金色纹样的白石地板铺展开来,水从精金铸就的喷泉涌出,高高射向深邃的夜空,从外面看有屋顶的地方却闪烁着数以万计的恒星。一个男子就坐在水池边缘望着星空,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已经思考了亿万年的雕塑。

他长得很平凡,光华隐现的赤金色眼眸掩藏在柔软的石青色额发后,英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唇明明是水准以上的美丽,却依然不耀眼。淡紫衣袍随着吹进大殿的夜风微漾,全身笼罩着浅浅的星芒,神祗特有的高贵在举手投足散放,他转过头,系着发尾的金葱流苏随之晃动,目光深深地注视当先走入的魔皇,绽放出灿烂的笑靥:

“又见面了,我的小女神。”

那声音就像水滴在瓷器上一般,优雅而慵懒。

卡雅大皱其眉,为什么这些早该退休的神都恶心巴拉地称呼她尊敬的父亲?席恩礼尚往来地颔首:“卡奥斯。”

“这次不是和金发的小弟一起来?”一一扫视随行者,“啊,漂亮的女孩,寂寞的男孩,你……噢,多么接近我们的生命,欢迎你来到众神的国度。”萨菲一呆,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神说“欢迎”,回想主君推测的创世真相,对古神这种生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见卡奥斯还盯着丈夫直瞧,卡雅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一把抱住萨菲:“他是我的!你别想打他的主意!”

“哈哈哈!”智慧之神的表情像看到一场有趣的笑话。一直等着他招呼的夜神不满地嚷嚷:“喂,你怎么无视我!?”

卡奥斯呆住了,似乎刚刚才注意到他,那双仿佛红金高温燃烧的眼睛冷却了,流露出一抹萧煞的阴寒,与席恩冷冽的瞳对视片刻,他温温一笑,闲雅的智者,恶意也是包裹着糖衣的剧毒:“我真的很意外再次见到你。”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一呼一吸之间,镂金祭坛上终年缭绕的神香沁入五脏六腑,难以言说的苦闷。

“告诉我,追求知识的小女神,你没有迷失在我的殿堂里?”

“不奇怪,我倒霉惯了,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再兴奋也能及时回过神。何况你为了困住我,还用了睡神的帐幕,要知道我最讨厌睡觉了,任何床都让我浑身不舒服。”

“呀,我会吸取教训,不过你这是有恃无恐吗?”卡奥斯竖起一指抵在唇前,微笑着。

“不,是懒得再和你玩。”席恩冷淡地抛给他一只粗布口袋,冰魄般透彻的银眸望着他,“你也不是认真的吧,假园丁,游戏该结束了,我许诺你要的东西,给我《神典》。”这回卡奥斯吃惊的神色裸|露出一丝真实,带着自己也不明了的期待:“狮子大开口啊,我倒要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礼物。”

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是创神的首级,是一串淡黄色的风铃草,根部有打圈的痕迹,仿佛曾与某种温柔的存在深情地缱绻,智慧之神有一瞬的茫然,喃喃:“这是什么?”

“你说呢?”恶魔之君轻声细语。

“啊……是的,我看过。”抬头,看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动作无比娴熟,就好像已经仰望了千百万次,“系在她的头发上,我从这裏望见她,她衝着我笑,笑得好单纯,无忧无虑。可是她的笑容通过光传到我的眼睛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我都忘了呢……可是,黑发的小女神,单凭爱情这棵禁果,是无法打动我的。”

在意识到以前,可爱的小花已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毒草,钻进心灵的空隙,在无言的注目中盘旋了大半个手臂。默默端详席恩平静的神情,卡奥斯对他看起来无害的小女神有了全新的认识,无奈一叹:“好吧,我以后也会小心女士,就是学费太贵。”

摊开左手,淡金的光华闪动,一本古朴厚重的典籍自虚空浮现。

“《神典》、《神罚》、《神约》,另两部在初代神和二级神手中,《神约》是爱神佩拉罗持有,《神罚》不知道,我应该猜得出的,可惜这属于‘禁区’了。”纠结紊乱的思绪化为冲口而出的叹息,智慧之神伸出另一只手,漆黑的荆条缠绕其上,如同接受了撒旦诱惑的夏娃,“额外的报酬,过来,聪明的小女神。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不能杀死上帝,就带我离开伊甸园吧。”

银色的水花绽开,飞溅的珠子被金黄色的神光染上金属般的质感,旋转的《神典》之下,交叠的手被尖锐的倒鈎刺出相融的血液。

“契约成立。”

额前的黑钻被轻轻掀起,温软碰触着肌肤,高雅又苦涩的香味冲击着心神,席恩有一刹那的眩晕,流经血管的魔力支撑住他,恢复清醒的焦点里,全身湿透的男子温和地梳理他的长发,这让他有些不快,下意识的,他认为这是养子的专属。

“幸运女神的护符,你的运气太差了,我只能给你个逆位的祝福,希望你能绝处逢生。”手指在耳鬓停顿了一下,黑色的星光反射在澄明的眼波里,霎那迷离得没有边际。垂下手,卡奥斯微微烦恼地蹙眉,显然对于感性的问题不甚拿手。

“可以给我一棵真正的花吗,女孩?”终于说出口,对着带有花草种子的金发女神。

得到父亲的允许,卡雅才双手交抱,鲜嫩翠亮的绿蜿蜒,芬芳的花儿吐蕾打开,几片嫩黄花瓣飘落下地。卡奥斯怔怔看着,新奇的:“啊……原来是香的。”他没有失神多久,目送席恩收起书交给萨菲,接过娇嫩的小花,一瓣瓣撕扯揉碎,嘴角的笑意隐含自嘲:“奢望着没什么意义的自由,我果然不够称职,不过算了。”

“你这家伙,尽喜欢说些听不懂的话。”被冷落了许久的欧托拉姆忍不住口吐怨言。卡奥斯挑了挑眉,目露惊诧地凝视他好半晌,千言万语最终浓缩成一声叹笑:“还是非常幸福的状态啊。”席恩不以为然:“无知并不是幸福。”

“是呢,连幸福的定义也不理解……保重,隐藏了名字的小女神,老友。”挥挥手,送别一行人,舍弃了执法之责的古神继续以原来的姿势遥望着星空,关闭的大门将他的身影定格在永恒的瞬间。

走出几步,卡雅感慨回首:“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自己不觉得可怜的人不需要可怜。”席恩头也不回。

※※※

没有虫鸣,也没有夜枭的鸣叫,整座化石树森林一片死寂。代表诸神的星序挂满了夜之都的天空,灰白的枝干反射着幽幽银辉,显出一丝孤寂的意味。空气有点干燥,走在积雪的道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此时的环境下,令人毛骨悚然。

“您要占领这裏而不是毁灭吗,我君?”萨菲飞快地翻阅《神典》,古神语和新神语几乎一样,而他没有白娶一个神族妻子,“这本书拥有怎样的权能?是否需要收集其他两本?”

“夜之都是必需的,封禁混沌的整个‘漏斗’来自创神的意志,如果我取而代之,会丧失所有的人性,他是真正意义的,‘神性神’。”出乎众人意料,席恩的背影摇摇欲坠,卡雅和欧斯佩尼奥惊呼,上前扶住他。只有萨菲惊讶地看着羊皮纸页,流金辉煌的字迹变成了冷硬刚劲的暗银色,字字力透纸背,隐隐透出鲜亮的红,像是心脏动脉里凝聚了生命力的血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直觉这个异象和主君突如其来的虚弱脱不了关系。

苍白的手指深深陷进心口的黑天鹅绒袍子,席恩垂眸低喘,冰封的眸掩盖了一抹枯竭,在贴身结界冷淡的隔膜中自我疗伤着,来自法杖的坚定触感支撑住他,而不需那两双关怀的手:“两败俱伤是万不得已的手段,我想先架空那个玩娃娃的家伙,再来好好和他谈一场。”

卡雅凝视父亲在月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心下隐约不安:“既然他只有神性,应该不会舍不得一个夜之都!奥路贝亚修说他做一切实验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完全有序的终极世界,那能够对混沌调律的你,就是他的目标!”席恩眼中掠过赞赏,微微笑道:“没错,但是都主的本体已经同夜之都密不可分了,一旦这裏崩毁,构成他物质组合的神印也会分解。最重要的,这样可以确保万一情况失控,我们不会跟着玩完。”卡雅还是难以心安,总觉得漏想了什么。

“萨菲,听说帝国的法律是你编纂的?”席恩转头看着女婿。

“是。”深渊领主恭敬一礼。魔皇伸指在他前额一点,翻开的书册延伸出数条亮银的丝线,缠绕住左臂,从纤长的食指没入额心,“记住裏面的内容。都主手下有三名管理者,第一代神爱神佩拉罗、三级神卡奥斯和一个神秘的放逐者,他们可以凭着三本法典处决所有判定有罪的对象。我虽然独立了《神典》,还是要具体执行,不过会轻松许多。要是和这儿的人冲突,你就挑出适当的条令宣读。”

萨菲略一思忖,自信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您尽管放心。”

“欧塞,你去一趟负位面。”轻咳两声,席恩行若无事地把手绢塞回口袋,一道明艳的光束在他的左手掌心拉开,化为一把精雕细刻的暗金色权杖,“还记得来时的下水道吗?用这个将阿格龙的河水引下来,我会在市区立一块界石,你就在那儿和我们汇合。”流贯魔域的至毒河流阿格龙河汇聚了三界的负面意识,堪称杂乱无序的大集合,哪怕都主再思维清楚,在此冲击下也少不了要昏个一时半会儿,用基连的话来说,就叫“当机”吧。污染了那些圣徒,也方便实行神罚……哼,魔罚。

欧斯佩尼奥没有拿递到眼前的金属长杖,一脸错愕,这根用异界神古尔巴洛斯的前脚做成的【支配之权杖】就是制约他忠诚的凭依,主君现在交给他,是什么意思?看到他的表情,席恩冷冷一哂:“控制权已经移交到我身上,这把杖只用来维持你的神识而已。你要背叛,也随你。”

“不。”混乱神的神影轻柔地扬唇,透明的笑意如同初春吹起的暖风,散尽以往酥柔入骨的冷魅幽艳,灿然不染的清雅恬静,“您对我如何,我心裏都记着。只是,吾主,哪天您不需要我了,请告诉我一声,别让我空等。”秋水般的瞳穿过时光之河,望见久远以前那个笑着许下空头约定的神祗,冷熏沁骨花颜绝代。

席恩眨眨眼,看了他片刻,许诺:“你忠于我,我必不弃你。”

低头,接下沉重的权杖。

“通过冥界之门回去。”挥动右手紧握的法杖【乌洛诺斯之影】,带出诡异的青色痕迹,一个巨大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形,宏伟的石门仿佛连接了天地的通路,魔皇将一团幽白的冥火递给部下,“进去后沿着下游走,摆渡人会在冥河与阿格龙河的交界点等你,”无面之王笑了笑:“我会尽快赶回来。”

黄泉的大门徐徐关闭,迸射出无数黑色的光点,飞回法杖顶端的漆黑晶石。

“父亲,有件事……”欧斯佩尼奥走后,卡雅呆站在水边,小舟和长着羊角的女人不见踪影,“我们怎么过去?造艘船?”席恩拎起趴在肩上的小狼:“云梯或者虹桥,你想个办法。”

“啊~这怎么办得到!”欧托拉姆认为他强神所难。

“你是白痴吗?干脆掉块陨石下来砸破你的脑袋。”

“我们送你们过去。”

一阵让人反胃的恶臭袭来,卡雅尖叫着跳离岸边。黑夜掩盖了蠢动的异形,白天干净澄蓝的河面变得就像墨汁一样,溅出硫磺和腐烂生物混合而成的臭味,退潮般露出搁浅的嶙峋躯体,开裂的嘴向外翻着充血肿胀的舌头,焦黄溃烂的皮肤渗出油脂似的黏稠物,脱离了颅骨的腐肉带着干枯的毛发,像裹尸布的衣服碎片里有白色的蛆虫在蠕动……这些可怕的怪物黑压压地爬上岸,卑微匍匐,空洞浑浊的眼流着血泪。卡雅看得嘴角抽搐,一想到他们是乘着船从这一大片死尸头上经过,就不寒而栗。萨菲依旧镇定如恒,他在魔域看过的恐怖场景多了,这种还上不了台面,何况恶魔怎么会被恶鬼吓倒。

“说出你们的来意。”毫无动摇的平淡目光漫过浮动的怪异形体,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安抚,那些嘶哑尖利的声音隐隐有了弥撒般优美的和声:“门……请再开一次门……”

“那里有着真正的宁静……没有痛苦……”

“求求您……接纳我们……”

不朽的神灵,居然会冀望凡人的死亡吗?席恩眯了下眼,看向发出啜泣声的小东西。欧托拉姆睁大的红瞳溢满难以置信,不断滚落的泪珠打湿了两只前爪:“我认识他们……他们都是神仆,和下级神。”

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变成另一种形态吗?我离开期间,夜之都发生了什么事?

小库他……怎么样了?

啧,这种不安全的路怎么走。席恩以挑剔的眼光检视自愿的踏脚石们——搞不好他一脚踩上去就陷进骨头了。若非他刚刚用自己的心血浇铸神典,强行剥夺接管权,暂时处于虚弱状态,何必这么麻烦。

侵入的时候,他囚禁了星辰女神蒂砝,可以自由行使她的权能,但是其他力量势必和这裏的神冲突,在智慧之神的神庙附近还不要紧,此地已经属于重叠区域了。

“请不用烦恼,尊敬的大人。”一个细弱如柳丝的女声,不知来自何处,“我……我还有一点残存的神力。”

话音刚落,喷涌而出的彩虹光芒瞬间贯穿了厚重的墨色,激射向彼岸。

“快……对不起……我支撑不了多久……”

三人二话不说跑上这道绚烂的拱桥,在他神的领域就好办了,黑暗的羽翼接连自魔皇和深渊领主的背后展开,星火飞舞,像两道凛冽的闪电划过天际;紧跟其后的是金发女神花朵般绽放的银色片翼,游走着如刀锋的锐利寒芒。

快到对岸时,席恩回过头,纤白柔软的手指带起流萤似的光辉,一具残缺不全的身躯伴随着晶莹的水珠浮上半空,被鼓胀充满,水蓝色的秀发盈盈散开,浅如水仙花瓣的纱裙层层披泻在映着虹光的水面上,为她笼上梦幻般的烟气,完美剔透的六枝型晶体点缀于鬓角,她惊愕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与他遥遥对望。

泪如泉涌。

颤抖的红唇翕动:谢谢……

女神的头顶,摇动的冥焰升腾聚集,再度凝固成巍峨耸立的巨门,另一头是连梦魇也不存在的沉睡之地。

成千上万的魂灵欢欣鼓舞地涌入,壮观的黑潮遍及整条大河,没有争吵、没有嘶叫、虽然万分急切,却还是谦让着推动着,因为同样是落难的生命,曾以为绝望无边无际。

一星流光落入法师的怀里,是一只刻着雪花图案的圆形盾牌。攀在门楣上,雨雪女神含笑颔首,最后走进向往的归宿。

滚雷似的轰鸣,久久回荡在夜之都的上空。

“艾寇……大家……”

双脚落地,细微的能量波动传遍全身,魔皇压抑着越发焦躁的渴念,轻抚依依不舍回眸流泪的古神。

隐藏的敌人会开始撒网了吧。

※※※

干涸的河床上,布满了光洁圆润的鹅卵石,一颗颗像发着光似的。披坚持锐的金发女神在这些小石子之间轻盈地跳跃。原本走在最前面的魔皇反而渐渐落后,突然一个打滑,身子往前扑倒。

“我君!”一直注意他的紫焰之王及时搂住他的腰,劝道,“让我来背您吧。”

“……”虽然很不愿示弱,但理智告诉席恩此刻逞强只会拖累行程耽误大事,抿着唇趴到部下背上。卡雅笑吟吟地瞅着他,难得尝到得意的滋味:“哈哈,父亲好笨手笨脚,一不能用魔法,您就连路也不会走了。”

“闭嘴。”

本来不想理她,然而最后一句触动了席恩的心结,总是平静的语调略略紧绷。

没有了魔法,他的确一无是处。

冷静。习惯性地压抑,席恩强迫自己不做任何非理性的思考,再微小的心灵空隙,都是致命的。

卡雅本是无心,听出他语气有异,不禁担忧。那记忆里冷漠坚强的男子也许是变成了小女孩的缘故,在月下十足惹人爱怜。长长的睫毛形成浅浅的阴影,紧抿的唇淡得接近无色,星光闪耀的黑发如同夜空织成的锦缎,柔软地包裹住他纤弱的身躯,额前的水滴形钻石也光芒流转,宛如蕴涵着星尘的黑色涡流,交叠的双手遮住了小巧的下巴,带着明显的戒备意味握紧法杖,却松松地环绕着萨菲的肩膀,像随时准备从他背后逃离,自衞反击。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脆弱,心底像有一只柠檬被拧出了汁,泛开浓浓的酸涩,卡雅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柔和下来,以前所未有的认真道:“别担心,我会保护您的。”

“?”恢复镇定的席恩只觉莫名其妙,毫不领情地道,“不需要,你顾好自己吧。”

……真是的,一点也不可爱啊。这一刻,卡雅深刻体会到兄长的辛苦,对他寄予深切的同情。萨菲不住轻笑,笑得席恩更加困惑。

“算了,那个女神给了你一把盾?”很快释怀,卡雅蹦蹦跳跳地靠近父亲。因为席恩是左撇子,那面精致的银蓝色小盾是绑在他的右臂上。欧托拉姆凝视故友留下的遗物,强打精神道:“这是艾寇的法器,和我的拂光之剑、苏菲亚的报晴铃一样,有操纵雨水和雪花的权能。”

“哦,就是面冰盾嘛,还比不上次神器,更别说我的爱伊基斯。”卡雅兴趣缺缺地戳着凹凸不平的弧面。

“你错了,卡雅。”席恩低声一笑,眼底涌动着深邃难解的寒流,“这份礼非常珍贵。”

“是啊,艾寇最宝贝它的,你要好好珍惜!”夜神完全理解错误。魔皇也懒得解释,点头了事。萨菲问道:“那些神是怎么回事?”

“可能发生了叛乱。”包括竖起耳朵的欧托拉姆,卡雅等人都为之一震,“从奥路贝亚修的叙述来看,日神并不是傻瓜,应该会纠集一批人参与。”

“可是……可是……”欧托拉姆难以接受这样惨烈的结局,“我没有看到伊洛卡斯和艾美达啊!”

“别忘了你家小库。”他的牙口是刑具,胃袋是另一个牢房。

小库……这个淡忘已久的昵称就像一把钝刀,在欧托拉姆的心坎上磨利。

清冽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像是月桂的芬芳,大大小小的水洼倒影着天空,原本密集的星星渐渐稀疏,当穿过来时的拱桥,完全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怎么回事!?”卡雅低声问,手握住剑柄,凝神感应,四周却没有引起她警惕的变化。另一个比她更惊讶的声音响起:“姐姐!是姐姐的力量!”

“你姐姐?黑暗女神伊梨丝?”

和在化石树森林相似的情景出现,黑袍垂落地面的刹那,星光奔流,沉重的墨色被升腾而起的银焰占据,晶彩闪耀如坠落的星辰。满地光滑的石头映出斑驳光痕,犹如一条银河,延伸到大地的尽头。空间扭曲震荡,被星云环绕的都市敞开了精金和翡翠装饰的大门,像迎接王者归来。

迈步踏上印有金色橄榄枝图案的纯白石阶,法杖的底部敲击其上,破冰般清澄。

“原来如此,你走后,都主没有另外塑造神祗替补,而是让黑暗女神代行你的职责。”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能力太强,把星辰也遮蔽了。”

“没错,姐姐以前从不出星宫。”欧托拉姆言下有些不安,“她是创神的第一个孩子,整个倒悬宇宙的地基,能够吞噬一切的大能者,自出生就一直被囚禁。我只隔着帘幕远远见过她一面,话也没说过。”

“初代神有几个?”卡雅忍不住问道。欧托拉姆想了想才回答:“三个,我、姐姐和爱神佩拉罗。按照你们的关系,我们应该算是创神的弟妹吧,然后我和佩拉罗生下了日神伊洛卡斯……真不想承认那奸诈的家伙是我儿子。姐姐和佩拉罗生下了光明女神埃米忒,一个很乖的孩子。”

“等等!爱神到底是男是女啊?又是和你生,又是和她生!”

“她是双重性别,我们一般把女性体的她叫佩罗,男性体叫拉罗。不过,我们的生育和你们不太一样啦,我也说不清楚……”欧托拉姆竭力回忆,显然有点老年痴獃。席恩淡淡地道:“是裂变吧?爱神的权能是分化?”欧托拉姆欣喜地应道:“对!”

停在离最高层差一步的台阶上,席恩静静思索,眼里闪动着瞬息万变的星辉。欧托拉姆等人都不敢打扰他。卡雅还想起了留在家里的女儿,原因无他,莎娜正是她强迫丈夫生的。

夜之都的情势,恐怕比我原先预计的更复杂……将思考的结论封存于胸口,席恩只说出必要的部分:“上次我和罗兰来,这裏的夜晚每天都是疯狂暴力和贪欲荒淫的露天飨宴,你们要小心,如果遭到围攻就杀出去。”欧托拉姆大喊:“怎么可能!我在的时候他们都睡觉的!”

“问题是掌管夜之安宁的你不在了,睡神也下落不明,而黑暗是欲望的根源,这些因素导致了你心目中的乐园变成了垃圾场。”优美的薄唇扯起冷如冰霜的嘲讽。

“不对,不对,都主怎么会允许,他最重视秩序了。”欧托拉姆的确不笨,立刻触到了核心。萨菲和卡雅心照不宣地对视,难道都主已经被推翻?

可是都主若出事,是谁指使库克尼尔袭击席恩?管理者吗?

跨进门,夜色阴沉地笼罩下来,暗暗的发出铁锈似的红光。

地上却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声色景象,戴着各式各样假面具的人们成双成对地舞蹈,还有的在烧烤,用筹码赌博,眼花缭乱的彩光时隐时现,浓郁的紫色香雾弥漫在每个角落,夹杂着一种奇异醉人的醇香。去过拉斯维加斯的卡雅还当跑错了地方,目瞪口呆。萨菲观察了一阵,奇道:“还好嘛。”和真正的罪恶之地魔域比起来,这根本是小孩子过家家。席恩似乎也很意外,静立了一会儿。

十来个穿着素袍的少女端上摆放了面具的银托盘,在席恩的示意下,众人各拿了一个象征性地遮住脸,走进狂欢的群众。

卡雅选的是个蝴蝶面具,露出一双明亮的黑眸和半张绝美的容颜。两旁的神殿被缥缈的灯火染上如烟的蓝色,无处不在的香气令人陶醉,还有在暗影中闪闪发亮如红宝石的液体。身旁的男子怀抱着黑色镶金边的巨大古籍,微笑的模样和十多年前一样,她常常被他气得跳脚的童年。

池水摇散了光芒,杯中红酒香醇的甜味蒸腾着回忆:满枝头的坚果、滤过阳光的青蔓藤,美丽的神界大陆……宛如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

“我渴了……”卡雅梦呓般呢喃。萨菲一震,眼角瞥见转过身的主君苍白的唇瓣透出一抹艳色,暗叫不好,果然,席恩晃了晃,软软倒下。

“主子!”抛开碍事的面具,萨菲扶住他,不忘叫醒妻子,“卡雅,振作点!不能喝那些酒!”

“知道了。”金发女神只是短暂的失神,帮忙把父亲搬到路边,背靠着立柱半坐,席恩紧闭的眼睑微微颤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裏不清不楚咕哝着什么,无论怎么看都是喝醉而且酒品很好的人的醉相,“天哪!他光是闻酒味就醉了?”

“是酒神彬索。”欧托拉姆黑豆似的鼻尖动了动,从席恩肩上跳下,“小可爱会受这么大的影响,也真奇怪。”

“父亲酒量不好。”卡雅威胁地亮出剑,“让他醒过来。”席恩告诫过,除非危急关头,否则不得在市区内使用魔法或神力。即使用水泼,也有一层结界挡着,标准的作茧自缚。

欧托拉姆正为难,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传来:“夜神?”

卡雅警觉地瞪着快步走近的高大男子,他留着一头火红色的齐肩长发,长相野性而帅气,敞开的衣领裸|露出的古铜色肌理匀称而结实,两颊有水印般淡淡的图纹,笑起来还有两颗虎牙。欧托拉姆吃惊地张开口,想起席恩的叮嘱,连忙闭上嘴。

“真是你!你总算回来了!”对方一脸惊喜,瞟了眼旧友身边的人们,“这些是你从别的世界带回的新宠物?都挺漂亮的。”卡雅震惊他能看见自己等人,随即会意地瞥向仓促间丢失的面具:混迹的道具没了,难怪……

见欧托拉姆迟迟不应声,男子不悦地皱眉:“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当心我告诉小库。”

“小库他没事!?”心一震,欧托拉姆冲口道。卡雅制止时已经迟了,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手的,敌人就拎住祸从口出的小白狼笑得得意:“夜神,你还是这么笨。”

“你干什么,玛塔!?”还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欧托拉姆挣扎着,“别开玩笑!”

“放手。”

一道亮银色的辉光破空而至,刺穿兽神的手臂,脱困的小狼滚落在地,赶紧跑向庇护者。魔皇神色沉冷地举着法杖,一手按摩剧烈作痛的额角,白|嫩的脸颊有被掐的红印——紫焰之王在千钧一发之刻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捏醒了主君,好在结界具有传导性质。

垂下的手恢复了灵敏,迅捷优雅地打了个响指,破开的空间窜出数条黑雾似的触手,纠缠扭结,一起撞向玛塔,他厚实的身板被刺出一个大窟窿,掉进了广场中央的喷水池。

“呵呵呵……”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地坐起,兽神撩了一下湿发,扬起诡谲的笑声,竟然悠闲地拔出插在胸前口袋里的野玫瑰,用小刀漫不经心地剔刺,他喜欢漂亮的东西,更喜欢把它们变得毫无威胁性,剥掉一层皮的愉悦令他如饮醇酒,“你倒是找了个有趣的靠山,笨蛋夜神,可惜——”

红光一闪,失去了防身武器的娇艳花朵插|进席恩脚边,炸裂出无数血红丝线,旋涡般环绕住他。

“导航玫瑰,开启前往记忆之泉的道路——好好享受死亡之旅吧,我的小野花。”

“父亲!”卡雅挥剑下劈,割裂了花火的结圈,能量的冲撞爆出一连串噼啪声,如同白金链子的闪辉扭曲了坐标,席恩没有从缝隙中挤出,而是将法杖抛了出来。

“挡不住的话,就退回去。”

触地的刹那,以尖利的底端为原点,无数银亮如丝的光线交织出一个膨胀的球体,圈住卡雅和萨菲。接着,数十重涟漪状的白热冲击波爆发,在这不断扩展的光之版图上炸开黑色的雷电,犹如魔神掷落的屠戮之剑,轰击着下意识惊恐的神仆们,精美的雕像和神庙崩溃坍塌,曾经辉煌的庞大建筑群现在焦痕处处,沉寂了亿万年的夜之都第一次在外来的攻击下摇撼。

切裂的花瓣合拢,导航玫瑰完全包住了黑衣的身影,连人带花消失。竖立的法杖却没有倒下,插开冲天的炽白光柱,一阵天摇地动,笔直的柱体开始扩张,像一朵倒置绽放的水晶兰,自上而下展现着饱满而坚韧的叶片与花萼。杖头的漆黑晶石喷出璀璨夺目的光带,犹如瀑布倒流,星之防御阵全部启动,流泻的星云反射着让一切失色的耀眼光辉,也触发了存留的声音:“我立下界石,许诺守护的契约,进入此地的敌意者,都将被剥夺生命。”恢弘的、浩瀚的、宛若汹涌的波涛叠加出的音律穿透电闪雷鸣,共振出层层回音,幸存的巨石在折叠往返的声波中震裂,大地也为之呻|吟颤栗。

“有意思,临死还要保护他们?我更期待审判时她的表情了。”这片天地变色的混乱中,只有兽神依旧好整以暇,追上可能稍微偏移了缺省位置的猎物,只留下冷酷的命令久久不绝,“抓住他们,我要把他们钉在我的刑具上。”

※※※

背靠着仙人掌树,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壶,干燥的风里顿时弥漫着百里香和薄荷的清新气息。

养子按照他的喜好精心调配的柠檬冰糖水喝起来还是那么凉爽沁心,却解决不了持续上升的饥渴,他拧紧壶盖,剩下最后一口。

荒芜的沙海上,他扔下数十个空空的水壶,从不离身的法杖也留给了女儿,腰侧悬挂的饰物却始终没有丢失,仅余一枚的铃铛也闪动着和分别那日毫无二致的光彩。

一只沙鼠一头撞上深绿的植物,翻了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挥舞着小爪子像团滚动的毛绒球。他不是有爱心的人,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重叠的画面被理智撕开,那双苍白的柔荑在半空僵住,一如在流逝的时间里好几次凝滞。

泪汪汪的孩子,跌倒在散落的金银币宝石中,笨拙地撑起上身。

他飘浮在虚空,看着他。

事后想起来很无聊,但偏偏无法离开,不想错过每个成长的瞬间,就那么一直看下去。

闭了闭眼,他唤回更清晰的回忆,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样温暖的力量,他的动力向来只有咬啮般疼痛的仇恨。

无形的臂膀环抱住肩头,似真似幻的体温鲜明得如昨日。

‘请平安回来。’热气吹入未扣上的领口,耳畔响起带着鼻音的轻柔嗓音。

男孩的双眼是无限透明的清润浅蓝,像一望无际的晴空,黑袍法师发觉自己一时竟移不开眼。

右手的袖扣传来微弱的魔力波动,他咽下烧灼似的咳吐感,弯腰折了一根草茎轻轻咬着,苦味溢满口腔,正好合适。

对淡化的魔法做强化处理,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连起隔了两个世界的纽带,他戴上风帽,继续踏着满地坚硬如石英碎粒的沙子前进。

※※※

不记得什么时候倒地,凶猛的渴意霸占脑海。

迷迷糊糊中,似乎咬破了某种坚硬的东西,热辣甘甜的液体随之涌入口中……

※※※

“末日之环!”

随着澎湃的怒气,纤亮的白光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将战场笼罩进圣洁的光辉。划分在圆环内的生命就如同神选中的祭品,被屠杀殆尽。

“冷静点,卡雅!”萨菲大喊,“你没发现吗,我们在这个世界受到压制!你一开始就用禁咒,会马上累垮的!”又挥出一道宽达百米的火焰之刃,轰塌一排钟楼,卡雅以更高的音量吼回来:“我管不了这么多!父亲被那个混蛋掳走了,你还叫我冷静?”

话音刚落,一条粗壮的蟒蛇从深渊领主的黑水晶杖窜出,牢牢绞缠住她,还朝她发热的脑袋喷了一口寒雾。

“你都能劈开那朵玫瑰,主子怎么会被困住,想也知道有阴谋,你还急个什么劲。”

“……明白了。”卡雅泄气地垂下剑,跳回防护结界,让丈夫松绑,低声自语,“可还是很危险啊,他这么冒险……”这次萨菲没有安慰,因为妻子说的是事实。

“好了,我们赶快收拾这帮家伙,赶去帮主子。”

金发女神咧嘴笑了:“你只有这句是人话。”紫发的恶魔君王丝毫不觉得高兴:我又不是人。

密集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响起华丽神圣的合唱,震动出山一样锋锐高耸的风之刀,一波波击打在白色光柱上,眩目的雷光在空洞的祈祷声中切割着大地,夜之都的反击同样声势浩大。神仆们脱去美丽的外衣,变化成适合战斗的形态,有着庞大狰狞的身躯和野兽般锐利的爪牙。

“哼,一群怪物。”冷嗤一声,高昂的战意在唇角上扬,进入迎战状态的神战士轻巧地跃出星辰的防御圈。负责宣读法典的帝国宰相立刻为她补上行动纲要,方便小妻子轻松地杀戮:“依据《神典》,对神动武者,必将制裁。”呜……好恶心。

那些怪异的生物愣了愣,感受到本能的畏服,进而停下了进逼的脚步,不知所措地在原地徘徊。

“七曜的苏醒!”七彩的波动旋绕在精巧的甲胄之外,宛如为她披上一层绚丽的彩虹,划破流光飞舞的黑夜,四片炽亮的银色羽翼摩擦出金属般的脆响,缭绕着跳跃闪现的电弧,提供了更周全的防护,挥剑,新月形的残象带起一轮烈焰,“星光绝灭!”超新星爆炸的威力从剑锋激射而出,化为刺目的亮白光线穿过四周每一个神使的身体,纷纷扬扬的血雨濡湿了地面。

被同伴流出的鲜血刺|激,异化的使徒再次围拢上来,将近一半长出了洁白的羽毛,结成立体包围网。与此同时,预备好的法术也发动了,以魔武双修的女皇为圆心,产生了球形的重力场。

印证了不愧是席恩的女儿,卡雅完美地结合武艺与魔法。

身在半空的异兽还没落地就被压溃,下坠的球面将焦坑满布的地面挤出一个大坑,强大的气流呈散射状吹起碎石,摆放着精致工艺品的广场早已被先前的雷击破坏得千疮百孔,纤细的高塔也在炎刃的扫荡下焚毁,摧枯拉朽的狂风把废墟上的一切卷得干干净净。

召唤劲风吹开尘雾,数以百计的门在夜空打开。

“小心!”

漆黑的环形光幕吸收了借助星之门释放的神力,萨菲一个瞬移挡在妻子面前,并拢的食中指划过锯齿形的光弧,清脆的节奏之后,似有一把无形的刀刃切过,拉开亮紫色的痕迹,“曲空震裂!”

纵横交错的空间裂痕在平行的层面上引起连锁反应的崩塌,进而粉碎了所有的门。

夜空中的群星大放光芒,细长的游丝下雨一般坠落;之前潜伏在地底的怪物也伸出了覆盖鳞片的巨手,形成一片林立的怪异树木;远处涛声隐隐,聚集的海妖张开血盆大口……已有准备的萨菲快速念出适当的法令:“天与天上之物,地与地下之物,海与海中之物,以神之名命令尔等臣服!”

攻击停止了,兽形的神仆们像断了线的傀儡一动不动,那些展开攻击的下级神却只受了少许影响。

“别挡着我啦!”不领情地将救了自己一命的丈夫推进星云法阵,卡雅高举左臂,扣着金色护腕的手镯散射出无数光点,凝结成一面游走着银色辉光的盾牌,“爆裂陨星阵!”

命运之神的精魄凝练而成的神器发挥了紊乱星轨的作用,星宫之间彼此撞击陨落,如同弥撒的音色变了调,炸雷般的嘶叫震耳欲聋。

喷溅的光雨像盛开又凋谢的烟花,在地上产生了油脂燃烧的效果,蔓延的星火燎烧着畏伏的兽神使者,痛苦战胜了本能的畏惧,被激怒的吼声此起彼伏。

“裂!”晶盾骤然迸射出无数陨石碎片,以惊人的速度打入坚固的鳞甲,引发了连环爆炸。嚎叫的怪兽们彻底疯狂了,践踏着碎石瓦砾前仆后继,犹如一座座活动山峰。手中的重剑变成一串星尘的长鞭,金发女神化身驯兽师,肆意鞭挞着这些大型靶子。

连着扫平几波攻势,卡雅胸口起伏,额头沁出点点汗珠,神应该是不会累的,她却渐渐觉得力不从心。

至少有上万的敌人死在她手下,可是放眼望去,数目好像一点也没减少。

不得已,她退回了父亲立下的光之界碑内。

“啧,像蝗虫一样杀不尽。”喘息着咒骂,言下饱含焦躁和担忧。一直念诵法典的萨非也受到了莫大的情感伤害,他可是最排斥神喻和正义感的恶魔。就在他们稍微休整的短短空挡,敌人也不放过他们。卡雅强打精神迎击,却见那些巨兽在撞上光柱的刹那融化,蜡油似的物质甚至熔解了后面的怪物。

“……”

杀得辛辛苦苦的女神懊丧地发现自己和丈夫加起来还不及父亲随便设下的一个结界,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转念一想,虽然只要蹲在裏面就能让敌人自行冲上来送死,但是耽误的时间里,席恩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不亲眼确认,她是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的。

这时,天空传来雷鸣般的响声,哗哗倒流的黑色水流从晶莹剔透的花枝根茎喷涌而出,将兽群远远冲开。

枯竭的能量完全恢复了,贯通冥河的阿格龙河也连接了两个宇宙,然而这同样意味着夜之都的力量将可以干涉现世。

于是,星之结界缓缓合起通往上方的“闸门”,片片剥落的花瓣融入越来越少的河水,喷溅的雾气分开,一个绝美的身姿轻盈降落。

“欧塞!”卡雅喜悦地呼唤,萨菲则沿用了旧称:“大人。”

“抱歉,久等了。”回以释然的浅笑,欧斯佩尼奥环顾了一圈,皱起好看的眉,“吾主呢?”卡雅愤愤地道:“被一个叫玛塔的混帐抓走了,我们正要去找他。”

“或者离开。”萨菲接口,镇定地迎视两人惊怒的目光,指了指明显变淡的星光护壁。

怔了怔,卡雅想起席恩的交代:‘挡不住的话,就退回去。’

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她快速向欧斯佩尼奥说明经过,现场一阵沉默。

“我不走。”无面之王首先表明立场,多余地补充了一句,“我还要把支配之权杖还给吾主。”

“我也是。”握住发烫的象牙法杖,金发女神坚定地表态,“我要把这根‘乌洛诺斯之影’带给父亲。”紫焰之王不意外地叹了口气:“你们确定?再不走,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你走吧,萨菲。”并没责怪丈夫,卡雅的眼神十分温柔,“我们总得有一个回去女儿身边,临走前大哥嘱咐我照顾好父亲,我不能抛下他。”摸了摸后脑勺,萨菲无奈地斜睨自己的小妻子:“说什么话啊,我可不想事后被主子拆成碎片,被莎娜鄙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卡雅扑哧一笑,笑靥如鲜花绽放。

下一秒,结界完全破裂,扭曲的时空被矫正过来,他们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弯湖泊。

“往哪儿走?”萨菲问了个实际的问题。

卡雅和欧斯佩尼奥面面相觑,手里的法杖没给他们任何信息。

※※※

阳光将眼前的一切景象扭曲,风挟着白沙卷起热涡,地面浮现出被流沙掩埋的玫瑰色岩石轮廓。

光线从遥远云端落下,洒入苍冰色的双眼,没有反射出一点情绪波动。反而是他怀里的小狼急得拼命撕咬,尽最后的努力想唤醒他。

“呵呵,向自己的过去告别吧。”压根不把夜神徒劳无功的行为看在眼里,兽神当先走进地下遗迹。在沉入深邃黑暗之前,魔皇依言抬头望了一眼。

半透明的苍穹就像那人明净的笑眸,过去他仰望天空,只会想到众神在那里冷冷地俯视众生。

垂下头,他表情木然地跨入未知。

封闭的建筑毫无应有的霉味,飘散着淡淡的香气,是香柏混合没药的味道。走下百级台阶,穿过层层掩映的烟色幔帐,辉煌壮丽的神殿内部映入眼帘。纯白的石柱被繁复的花饰精细地描绘,织工细致的羊毛挂毯装饰着四壁,和智慧之神的神庙一样,这裏也有一座喷水池,但是……

随手将精疲力竭的同行者抛在地上,玛塔大步上前:“喂,我任务完成了。”

寂静,只有细不可闻的水声不停地回荡,轻柔得如亘古传来的一声声悲叹。手撑着光滑的白石地板,冰冷从指缝间透过,席恩缓缓支起身体,深黑色的长发沿着脸颊蜿蜒一地。

一个婀娜的身影背对他跪着,金棕色的秀发波浪一样飘逸在淡金色的水中,双手合拢似乎在祈祷。正面是另一个女子,交叉的手腕被钉在两人高的神像上,血早已干涸,胸口还有一道从锁骨延伸到下身的恐怖伤口,她的神情平静安详,闭合的双目却不断流出泪来,一滴一滴落入身下的水池。那水清澈异常,流金溢彩,竟全部是由她的血和泪汇聚而成。

不知过了多久,那半跪的女子转过头,水光照亮了她绝世的容颜,盈盈秋瞳却似承载了几世愁。

“啧,怎么是你,拉罗呢?”迟钝地看出性别不对,兽神不耐烦地咋舌。

“哥哥……暂时不想见到我。”哀伤地垂下眼,女子若有似无地摸了摸略有隆起的小腹。玛塔却没有漏看她这个动作,脸色十分难看:“你又怀孕了!?荡|妇!你是不是真的想逼死他啊?”

爱神慌忙摇头,秋水似的瞳漫溢着心碎与希冀:“不、不,我只是……想生下他的孩子。”

“你跟他永远不可能生出小孩,白痴!”

原来如此,被迫一次次体会生育过程,又被亲妹妹觊觎,是正常男人都会疯掉的。席恩若无其事地攀到水池边缘,把手伸进去。注意到他,佩罗奇道:“这孩子是谁?”

“你……算了,拉罗知道,她是我的猎物。”

“好可爱。”爱怜横溢地捧起魔皇白皙的脸蛋,细细抚摸端正俊秀的鼻梁和双唇,美丽的女神越看越喜欢,绿如翡石般的眼多了一份柔媚的神色,舔了舔丰润红艳的唇瓣,这一刻,她看起来像一条毒蛇,“好想吃下去,会很补吧,这样我就会生个更加健康的宝宝。”

席恩漠然回视她像看珍馐的视线,这不是第一次经验。欧托拉姆却吓坏了,一口咬住佩罗的手。

“咦。”爱神纳闷地瞧着他,感到似曾相识的气息,却一时想不起来,“谁?”兽神一言不发地拎起小狼丢到水里,华光一闪,仿佛一场梦被惊破,柔和浮荡的池水照出一张玉石般温润的面容,完美得不像真的,额上宛如镶嵌着花瓣状的宝石,细看才发现是三对眼睛,浑圆透亮如翡翠,幽滟的眸子纯净无垢,像是月夜下托着睡莲的澄碧荷叶。几缕发丝因为前倾垂入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如同静谧的夜空般幽深。

“小可爱!”眨眨眼,黑发男子骤然清醒般跑出水池,一把推开蛇蝎心肠的女子,抱起心上人不住摇晃,“醒醒!我们得快逃!”魔皇懒得施舍他一个白眼。

“呜呜,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不过你放心,我拼死也会保护你出去,决不让她吃掉你!”欧托拉姆把脸埋在他肩窝里大哭,环紧的双臂却透出坚定的决意。

“吵死了。”带着奇异魅惑力的低柔嗓音,宛如坚冰轻击般清冷而富有质感,令在场的神祗为之一抖。

欧托拉姆难以置信地直起腰,跃入视野的是一双没有感情的银瞳,裏面的东西坚硬得像钻石,却不是之前空洞的麻木,他喜不自禁,语无伦次地抚上他的眼睑:“小……小可爱……”

“你恢复意识了!?”玛塔的震惊不在他之下。席恩一脸无趣地拨开欧托拉姆的毛手:“一开始就是骗局。”他曾经在他某个师父面前装了两年傀儡,这种只算牛刀小试。

“怎么可能,你没受创神影响?”佩罗也惊诧至极。

“既然不会死,饥渴对我而言不是难熬的事。”淡淡一笑,席恩推了推欧托拉姆,“到一边去,待会儿打起来我可顾不了你。”

“哦。”夜神不甚乐意地退后,他本来想当肉盾的。一根珊瑚法杖出现在魔皇手中,完全不反光的纤长杖身像冰封的深海,顶端的海蓝宝石泛着暗潮,被一层冰白色的雾气萦绕。

与混沌之海相连的法器,苍澜之沉思。

包括欧托拉姆在内,三名古神本能地厌恶恐惧,各退了一步,尤其在看到记忆之泉喷出一个个水包,像沸腾一样。

“你做了什么!?”爱神尖利地反问,纤细的手指射出一道虹光。喷涌的泉水形成一大片厚毯,抖动片刻,依然瑰丽如融化的黄金。

记忆分解了也还是记忆。

“疯婆子,你安静点。”席恩不客气地道,还把语义直接灌输进对方的脑子让她能够清楚地领会,“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你们能和平地谈话,我会实现你内心深处的愿望。”深入虎穴的收获比他预想的大,从那池血泪,他接收了古神族的历史。对其中的恩怨情仇他没兴趣,除非他们不放过他,他才会用来打击。

佩罗的神情从愤怒到恍惚,最后心神不宁地发起呆来。玛塔却不为所动,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狞笑:“小鬼,别以为有了那根杖子就能逞威,在这裏一切都要服从创神的旨意。”

“真的是创神的旨意吗?”席恩凝视他,眸光浩瀚如海。玛塔一呆:“什么?”

“即便创神要我的命,也该亲自裁判我吧。”

“哈,你太抬举自己了。”玛塔嗤笑,比了比立在墙角的欧托拉姆,“像那个笨蛋夜神,我旁边这个荡|妇,才够格进全知神殿。你么,只须劳动我亲手行刑。”

“小库怎么样了?”欧托拉姆忍不住插口,全身剧烈颤抖,“你居然……居然……”玛塔唾弃地鄙视他:“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吠,当初丢下那头傻龙的不就是你。”仿佛被一箭穿心,欧托拉姆脸上失去血色。

“你说我有什么愿望,女孩?”歌唱般华美的音色响起,娇艳的红唇吐出玫瑰的芳香,“告诉我,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它真像我讨厌的一位神。”

“你讨厌的神未免太多了。”席恩淡讽,他无意激怒对方,但是这个双性体的家伙疯得太厉害,不下贴重药,他今天只得一路打到敌方大本营。佩罗捂着嘴笑了,像说着无比开心的事:“果然,看得见。啊,真想刺瞎你的双眼,毒哑你的嗓子,割开你的肚子……”

席恩转头看看记忆女神,一个活范本,嗯嗯。欧托拉姆战栗地打断:“二姐?”佩罗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憎恶。

“好了,荡|妇。”重重呼出一口气,玛塔指着席恩,“你没有废话要问的话,就快处理吧,我好扛回去慢慢料理。”

“不,我要问啊。”妩媚地勾起嘴角,爱神的指间翠箩蔓生,一朵红黑相间的玫瑰缓缓绽放,只有孱弱的五个花瓣,卑微单薄,却有着宛如皇冠加冕一样的金色花蕊,黑得纯粹,红得浓艳,交织出惊心动魄的美感,一丝丝腥血似的香气悄然散放,跗骨蚀心,“唔,你的爱情竟是这般复杂吗?呵呵,小女孩,猜猜看我捏碎它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看得到吗,回答我,或者跪下吻我的脚趾,懂吗?条件是这么谈的,不乖的孩子。”

冰泪石中的火焰,微微摇曳。

※※※

叮咚!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好像是万籁俱静中落下一滴水珠,激荡起千万重涟漪,使灵魂情不自禁地颤抖,她不明白为什么,却本能地意识到是回家的感觉。

低下头,深蓝色的汪洋延伸得无限远,波纹从水滴坠落的地方一圈圈扩散,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在漩涡下凝聚,那么深邃,那么广阔,她着迷地望着,无法自拔地沉沦……

直到异样的感触从胸口传来。

眨眨眼,梦境似的景象如同破裂的泡沫消失,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抓住她乳|房的手。那只手像羊脂白玉雕刻而成,莹润、透明,纤指细腻优美,就和它的主人一样,秀雅纤细,似出水芙蓉脱俗又如水晶雕像般精致的女孩,只适合静静地捧书阅览、照料花草、抚摸小动物,而不是——像这样捏着她的胸部——带着猥亵的意味。

茫然四顾,她看到站在角落的夜神,下巴掉落在地。一旁的兽神则是双目暴凸,呆滞的模样活像瞧见一头猛犸象被一只小兔子压倒在创神的祭坛上用事实证据请他主婚。

……发生了什么事?莫名的不安,爱神扶着额角,依稀想起她提取了这个人的爱情,想当场揉碎践踏,作为小小的惩戒,然后……

创神在上!!她做了什么!!!

捧着花珍而重之地插回他的心脏,跪下满心虔诚地亲吻他的靴子,最后还被——

“女人,记住一件事。”轻柔地、无比温存地在她碎成一地的自尊上再补一脚,魔皇笑得比任何一位天使更圣洁无瑕,“我最讨厌被羞辱!”

话音刚落,掌心释放的冲击波将对方弹飞到墙上。

“你——”勃然大怒的佩罗狼狈爬起,手中多了一块晶莹剔透、流光异彩的令牌,这是象征管理者最高权能的【神威之令】。

玛塔也在同时回过神,一樽纯金铸成的杯子浮现在他的两手之间,上面刻了一头形容狰狞的蜘蛛,八只节肢以翠绿的宝石装饰,流动着诡秘的光彩。是他从已故的战神那儿得来的法器——力量之杯。

能将人的意识漂白的圣光洗礼和连灵魂也能劈碎的红色闪电相继落空,面对敌人破绽极大的招式,实战经验丰富的法师直接用瞬移闪避,左手结印,喷涌的混沌之力如利剑突刺,贯穿了爱神的手臂,令牌脱手飞出。

“怎、怎么会……”习惯了一拿出神威之令所有的叛逆就会在创神的威仪下俯首跪地,佩罗一时接受不了这前所未有的变故。席恩翻转手腕下压,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整个夜之都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包裹佩罗的无形神光片片粉碎,暴露出她毫无防备的脆弱身躯。

这时,玛塔已回转身,挥动比任何武器都暴力的拳头袭向敌人,耀眼的鲜红光刃将魔皇纤细娇小的身体斩成两截,爆出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片。兽神何时见过镜像术,呆了呆,能量构成的巨大手掌礼尚往来地把他拍到爱神身上,倒成一堆。

趁此空挡,席恩握住神威之令,退回夜神身边。手里的震动确认了他内心的怀疑,瞥了眼记忆之泉。

“小可爱!”欧托拉姆不放心地迎上来,“算我一份吧!”

“把记忆女神放下来,砸烂神像。”随手将战利品往兜里一揣,席恩法杖点地,一道湛蓝的护壁围绕水池展开。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波攻击使得地下神殿发出崩溃的轰鸣,冲天而起的光焰惊得沙漠上的守衞四散奔逃。

在巨响和沙尘织成的帷幔中,席恩毫发无伤,玛塔的右半身被炸得支离破碎,而佩罗全身沾满了金黄色的血迹。

不等他们缓过气,法师开放了星辰的一角,散射的雨点是神体也能融化的虚无之炎,初始的海洋呼应着掀起万丈波涛,一切的挣扎在这太古的洪荒面前都是最无力的苍白,逃跑的守衞连呻|吟也来不及就被瞬间还原成分子,玛塔仗着力量之杯的吸收苦苦支撑,而佩罗动也不敢动。

古神不擅长战斗,看欧托拉姆的例子就知道,但他们有着快速的学习能力,速战速决是最妥当的方法。因此席恩冒着一定的危险与原始之海连接,一般的魔法也无法对神这种强韧的生物造成伤害。

越来越惊恐,兽神本以为敌人只是拥有一根厉害点的杖子,类似的道具夜之都有的是。毕竟创神的目的就是战胜混沌,已故的战神斐多耶继承了他的意志,通过物理手段制作了不下千件的混沌法器,其中力量之杯是最强的一件。可是席恩的法杖并非单纯储存能量的器物,而相当于一个【水闸】,他本身才是【出海口】,所以他的神力无穷无尽,无可匹敌。

见同伴掌握了胜局,欧托拉姆这才安心地爬进水池,拔下禁锢记忆女神穆里埃的钉子,犹豫片刻,将她抱到一边靠着,唤出自己的神器拂光之剑,对准神像用力劈下。

远处的佩罗尖叫怒骂:“欧托拉姆,你这大逆不道的小崽子,谁准你放那贱人下来!”

“我准的。”席恩冷哼。

爆炸声湮灭了两人的声音,夜神正要收剑回头,一片与众不同的碎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举手接住,触感暖融融的,泛着银光的表面却向外散发着纯净的黑色光芒,似曾相识的波动令他一阵心惊肉跳,依稀想起一个久远以前的场景:他骇惧地跪在全知神殿的地板上,望着祭坛……

“创……创神?”冲口而出的低喃使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再次紧盯着破片,难以接受眼前冲击的事实:这是创神的一部分。

天哪!发生了什么事?

该了结了。席恩故意放缓攻势,得到喘息的佩罗和玛塔不约而同地释放最大范围的神力。一面闪烁着晶莹蓝光的冰晶圆盾飞出席恩的右手袍袖,认出那是雨雪女神艾寇的法器,两神一愣。

“愚蠢!”兽神嘲笑,用低阶神的盾牌抵挡高阶神的神力,没有比这更傻的事了。

爱神的表情却在这一刻变换,收回大半力量。

※※※

“下雪了……?”

萨菲错愕地抬手,接住一片从天而降的美丽结晶,无数洁白的细雪在星空之下飘扬,宛如女神的泪水。

突然,那颗构造完美的六枝形晶体被无形的力量粉碎,细小的冰凌刺痛了他,某个隐隐约约的疑问随之清晰,石破天惊地贯穿他的脑海。

原来如此!

“怎么了,萨菲,这雪有问题?”察觉丈夫的异状,卡雅警戒地问。

“你们看后面。”萨菲指指身后。卡雅和欧斯佩尼奥转头一瞧,惊呼出声:“咦!”原来紧追他们不放的神仆全部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不再具有丝毫的生命迹象。大半星宫也隐没了光辉,只剩几颗孤零零悬着。

“谁做的?”欧斯佩尼奥讶道。萨菲兴奋地说出自己的发现:“是雪啊!雨雪女神的盾牌!难怪主子说这份礼物非常珍贵,夜之都没有多余的东西,那雪花的构造怎么来?就是神印!主子完全可以通过这些雪打击神明本身!”一神一魔恍然大悟。

“父亲太棒了!”卡雅既觉得与有荣焉,又有少许失落,“不过,这就没有我们发挥的余地了。”萨菲心下咕哝:我早就提醒你们回去。

“什么时候起雾了?”欧斯佩尼奥首先发觉异常,白茫茫的雾气遮蔽了视界,一转眼,身边空无一人。他困惑地眨眨眼,躺了回去,剧毒的阿格龙河淹没了他,冰冷,寂静,他安睡的场所。是啊,一直都没人的,只有他千万年的随波逐流,或沉入水底,持续仿佛永恒的睡眠。

‘大人,大人……’

微弱模糊的呼唤穿越重重水波,将一线温暖送到他耳边,然后是轻轻抱起他的臂膀,一声无奈的叹笑,‘又睡着了啊。’

萨菲,是萨菲,只有他会来找他,带他回去魔域的家。

每次把他捞上来,萨菲都会受到不小的创伤,因为鲁米恩迪尔的植株非常脆弱,但他还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找他。

可是有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萨菲还没找到他,每当这时,他就寂寞得想哭。

如果不离开就好了,为什么他要梦游,在哪儿睡不都一样。

‘您在找谁吧,大人。’有一次,忠心的部下这么问他。

心脏好像被一根细钢丝缓缓勒紧,他感到了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再也睡不着,眼前一片漆黑,不,有光,透过指缝的光……割裂的伤口迸出鲜血的碎片,一只手放在他的额上,如冰的冷,柔顺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颊旁,泛着黑色锦缎似的光泽,潋滟幽深的瞳倒影着幼年的他,唇间吐出令人沉醉的馥郁香气,就和包围他的缥缈冷香一样。

‘小欧塞,别怪我无情,暂时忘记过去的事对你比较好。’

父亲……

卡雅握紧佩剑,正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进行无声的精神力较量。这种简单的心理把戏,小时候席恩隔三差五就会测试她一回,早被锻炼得心志坚定,临危不乱。

这裏!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空隙,她不假思索地出剑,刺入肉体的感触沿着剑柄传来,她却罕见的颤抖了,这一瞬间,陌生澎湃的情绪涌入她的胸腔:狂喜、后怕、快意、得偿所愿的轻松……

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至高无上的神皇!

耀眼的光刺痛双目,她却移不开眼,闪耀着虹彩的阿克蕾亚深深扎入一个人的胸膛,黑袍被泉涌而出的液体浸成了暗金色,嘴角凝固着一缕血丝,曾经光华内蕴的银眸无神地看着虚空。

在他不远处,是龙身的哈玛盖斯躺在血泊里,躯体像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扯开来,分成数段散落一地……

“哇啊啊!!!”放开从不离身的长剑,卡雅踉跄后退,全身的血液直冲头部,脑子乱成一团,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通过尖叫发泄。

“为什么难过?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一个冷淡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不是的!不是的!”

“不要欺骗自己了,你到处征战的目的何在,你不是时刻被内心的欲望折磨,你明知权利才是你长久向往的东西,是你的兄长禁锢了它,是你对父亲的爱约束了自己,但是你渴望摆脱他们。”

残酷的画面消失,一切又归于黑暗,卡雅大口喘息,眼里映出疯狂的血色,很久以前的景象清晰浮现:她浑浑噩噩地飘浮在祭坛上,温柔的少年默默许愿,将殷切的期望一个接一个融入她的精魄……

希望你幸福长大,希望你心地善良,希望你活泼可爱,希望你无忧无虑,希望你不被仇恨牵连,希望你忘记前世的你……

希望你……爱他。

“看到了吗,你的感情,都是虚假的。”

无边无际的水晶兰伴随着晚风翩翩起舞,轻柔的沙沙声犹如咒语的呢喃,又好似一首悠远动人的小夜曲。她久久趴在这些柔韧的白色冠冕上,想要却不敢拔,大哥说,这种花是父亲的象征。

‘卡雅,你该睡觉了。’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缓步走来,冰冷沉静的气质,星群似的花海和永暗的夜空在他身后交融。

‘父亲~’她一跃而起,扑进他怀里,小孩子就是好,可以尽情撒娇,‘嗯嗯~~’蹭,亲亲。

他一如既往的没表情,冰银的瞳也波澜不兴,却摸了摸她的头发,搂着她往回走。

她还不想睡,‘父亲,这块地有多大?’

‘很大。’言简意赅。

小公主生气了,咬他的肩头,扭来扭去不依,‘告诉我嘛,神界是不是有宇宙那么大?二哥说父亲是最厉害的神,那全宇宙都是您的?您死后,就是我的了?’

天真无邪的童音带着自己也未明了的残忍,魔皇的脚步微微一顿,能看清世间一切隐秘的双眼直直看进她心底,判断她话语的真意。

‘不用等我死,你要这个宇宙,成年后自己去抢。’他淡淡地笑了笑,忠告的口吻,‘但是,永远不要和我作对,卡雅。’

晶莹如雪的花瓣在脚下枯萎,她不必再畏惧,想拔多少就拔多少……

“对,你的忠诚来自你的恐惧,该是清醒的时候。”

“……你这妖言惑众的家伙,给我住口。”不知何时,金发女神重新握住了沉重的神剑,紧紧的,以无比坚定的力度拔出,“那些构成我灵魂基体的欲望,才是过去的幻影!”

她的愿望……她真正的愿望……是能够用这把剑,守护那个人。

让他失去的左手还原,让他的真身不用动弹不得地待在灵魂神殿,让他戴上她亲手铸造的皇冠,哪怕他不稀罕,因为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所有的幻觉骤然碎裂,卡雅虚脱地跪倒,定了定神,勉力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和智慧神殿同样格局的宽敞大厅,喷水池的位置却耸立着一座怪异的雕像,两个连在一起的男女,半面微笑半面垂泪,十分诡异。血迹斑斑的祭坛上,坐着一个银白发色的少年,身穿式样简洁的银丝长袍,腰部以下却是石头,与祭坛紧密相连,仿佛上面凸出的一部分。他眼神平静地望着她,卡雅注意到,他的瞳仁是橄榄形,欧托拉姆提供的信息翻书页般出现在脑中:

兽神玛塔总共创造出八头龙,分别被八位神祗带走孵养。

黑龙库克尼尔,追随夜神欧托拉姆。

金龙艾美达,追随日神伊洛卡斯。

白龙塞法尼亚,追随光明女神埃米忒。

红龙瑟菲里安,追随战神斐多耶。

绿龙塞伊丝,追随记忆女神穆里埃。

紫龙玛加娜,追随黄昏之神达妮莎。

蓝龙格罗米,追随兽神玛塔。

银龙路萨,追随爱神佩拉罗。

敌人!卡雅试图站起,身体却不听使唤,刚才的精神攻击使她的灵魂之核受到严重打击,头痛欲裂,手足绵软。

两个巨大的人形烛台立在祭坛两侧,头顶每一次火苗的爆裂都可以看到它们栩栩如生的痛苦表情,听到撕心裂肺的哀鸣惨嘶。那些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还传出类似黏虫蠕动的声音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吸吮声。

“好了,苍空,这儿有新鲜的食物。”少年淡淡地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冰箱里的肉类贮藏情况,然而当一个庞大的身影慢慢爬出角落,他蓝宝石似的眼眸浮现出深不见底的哀伤。

那是个清秀绝伦的少女,唇若花瓣,肤如凝脂,但她呆板的眼神将她应有的灵气一扫而空,嘴裏还咬着一块碎肉,散乱纠结的深蓝长发和裸|露的娇躯也沾满了血肉和灰尘。她纤细的腰下连着五彩斑斓的蜘蛛下肢,与上身完全不成比例,截然相异的结合让人寒毛直竖。

她的瞳孔,也是属于龙的纵长。

“呜……”细小的呻|吟响起,卡雅一个激灵,看到丈夫和友人躺在不远处,闭着眼显然昏迷了。萨菲神情平和,怀里还抱着那本厚厚的神典。欧斯佩尼奥却痛苦地皱着眉,手里的支配之权杖发出一波波精颤的鸣动,一层极淡的金色光芒笼罩住他,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溃灭。

细看,杖身有一道裂缝慢慢扩大。

什么!卡雅目光凝滞,她知道这把权杖支撑了欧塞的神识,一旦它碎了……当下忧心如焚,惶急地质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心中有恨的人,所以被苍空影响了。”少年姿态平和,眸光又恢复成之前的温淡无波,“我是银龙路萨,她是憎恨和虚幻的女神狄芙雅。”

一双血色的细长眼眸睁开。

宛如被|操纵的木偶,无面之王摇摇晃晃地站起,高举支配之权杖,对准卡雅的头部刺下。

惊险万分地避开他的攻击,卡雅举剑格挡,手却越来越无力,友人的每一击好像凝聚了深切的恨意,相反,她的体力不断流失,只能勉强调动神能撑起结界,连声音也虚弱得不像自己的:“清醒点……欧塞,我现在没力气揍你。”欧斯佩尼奥听若不闻,手中闪烁的法杖一次次挥下,溅起一簇簇刺眼的火花。

“你要背叛父亲吗?”卡雅竭尽全力大喊。

欧斯佩尼奥一震,双手停在半空,对主君的服从和对另一人的怨恨在心中激烈交战。发觉猎物的意识逃出掌握,蓝发少女焦躁地挪动着八只节肢,喉中吐出含糊的低吼。

“你这该死的蜘蛛!”趁此机会,卡雅挥剑横劈,干净利落的斩击留下一弯瑰丽的残像,肉体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狄芙雅哀叫着仰天倒下,她的四只脚被剑气砍断。与此同时,欧斯佩尼奥也瘫软在地。

一气呵成地出剑,弧光闪现,接连六剑被一道白色光屏挡下,银发少年牢牢守护住丧失了行动力的憎恨女神。眼见权杖上的裂痕越来越多,卡雅焦躁下使出全力,一个巨大的光环以高台为中心扩散开来,锋利的条光破空而出。

“住手!卡雅!”

同一刻,相同的圆围绕住金发女神,一个更小的黑色球体从中爆开,抵挡住疯狂切割的白色能量,强劲的余波震得整座殿堂剧烈晃动。风平浪静后,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倒在卡雅怀里。

“……萨菲?萨菲!”卡雅发出变调的嘶喊。

“他在我们的精神里,你是在做想象攻击,只会伤了自己,这就是……银龙的能力。”深渊领主呼吸急促,染血的手搭住妻子的肩。惊悟如闪电划过金发女神的脑海:她以为破除了幻象,原来还是在敌人的圈套中吗?

“你……”路萨震惊地盯着萨菲,轮廓渐渐消融,他也对深渊领主使用了梦境侵蚀,却失败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摄魂不成,即遭反噬。死亡是他长久以来期待的结局,但是身为龙,他有责任守护主人的领地。

他们的灵魂尚未完全苏醒,此刻出手,他有把握一击毙命。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石像迸出无数裂纹,四分五裂地坍塌。

佩拉罗大人死了!?怎么会!路萨怔怔看着石块铺天盖地砸下,无法言语,失去了思考能力。

空荡荡的神殿里,刚刚清醒的卡雅气喘吁吁地倚着剑,努力想撑起身子。因为爱神的消亡,他的灵魂神殿也将崩溃,可是她不但找不到两个同伴,还连自己都逃不出去。

“卡雅,快跑啊!”紫焰之王背着上司从侧门飞出来,一手还握着完好无损的支配之权杖,神采奕奕,与之前的惨状判若两人。卡雅呆滞了两秒钟,苦笑道:“我……我站不起来。”

“耶!”萨菲身形一歪,险些被一块落石砸中,他叹了口气,把权杖插|进腰带,用力一抄抱起妻子,“真是两个要人操心的家伙。”

一被搅进丈夫的怀抱,卡雅就感到无力感大为减轻,不及细想,反射性地环住他的颈项。萨菲乘隙向后一指,墨亮的光束直直射入内殿。

“萨菲?”卡雅没有看见他在后面搞的小动作,只觉一股能量擦着后腰掠过。

“抓紧了。”故意忽视她的疑问,深渊领主振翅飞向快被堵塞的大门。

射出掌心的龙气炮半途转弯,轰碎了黑色光束,但余波还是将变异的蓝龙连掀数个筋斗,重重撞上石柱,倒塌的柱子把她压个正着,尘土飞扬,一大滩浓绿色的血液缓缓流出。

路萨的眼神从惊异到激痛,再到苍凉的倦然。

算了……这样也好。

狄芙雅的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微微抽搐,他很想握住,但是他只能坐在这裏,直到它僵硬。

当年日神伊洛卡斯密谋反叛,和他交好的几位高阶神帮助他,八龙也因此分成两个阵营。龙之间不能隐瞒任何事,他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伙伴们体谅他的立场,没有劝他,也相信他不会出卖他们。可是他向爱神告密,还亲自处决了两个叛徒。

事后,格罗米狂怒地痛斥他,发誓永远不原谅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他们?我们只要不说就行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啊。路萨默默承受她痛恨的目光和尖锐的指责,没有说出自己也觉得可耻的原因。

这场叛乱一定会输的,创神的力量没人能战胜。那么,一直保持缄默的格罗米就会被她的主人|兽神玛塔处以极刑。他不要她死,即使牺牲其他伙伴,哪怕……她的下场不比死好多少。

封印意识,只留下最原始的兽|性。玛塔把她当成一只兽放养,让她吃同伴的尸体,一切肮脏的生物和腐肉。而他,被他的主人固定在祭坛上,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沦为一个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地活着,度过几乎是永恒的时光。

他早已不堪回首,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他已无从分辨,只有解脱的欣喜,在这一刻伴随泪水泉涌而出。

“对不起,大家……”

喃喃的道歉,被轰然巨响吞没。

※※※

当一股撕裂的剧痛从颈部传来,玛塔才看清盾牌中央的雪花印记是那么眼熟。

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飞起,眼角瞥见失去首级的身子倒下,头皮一痛,最后听见的,是一个清亮婉转的中性嗓音:“请住手。”

天地间的震动止息了,魔皇冷冷注视换了个面貌的敌人,一言不发。

看了看友人大睁而不瞑目的双眼,爱神拉罗微微一笑,笑得不愠不火,高贵自恃:“初次见面,艾斯嘉的守护神。”

为什么这帮家伙都喜欢用这种没听过的名号称呼我?想起机械大学的学生曾叫自己“法师的守护神”,席恩有些不悦。

在穆里埃的记忆里,这位男爱神还算讲理,他想听听他怎么说。另一方面,虽然新的附体经过混沌契约的改造,控制原始之海还是很吃力。

除了身材不同,拉罗和佩罗一模一样,眉宇间隐藏着威严阴森的暗痕,这是长期任意主宰他人生死所养成的气质,眼神没有如泣如诉的哀怨蒙胧,深不见底。

“你擅闯夜之都,抹消我的同僚,其罪当诛,不过你可以解释一下。”

……再怎么讲理也是神明的逻辑。席恩丧失了交涉的兴趣,握紧法杖。见情势不妙,欧托拉姆急忙道:“拉罗,是小库先攻击她的!你们别打,好好说!”佩罗是他的姐姐和妻子,而拉罗是他的哥哥和姐夫,他着实不想看见席恩杀死他们,他知道他干得出。

对了,如果那个暗中取代都主的真正叛逆不是和爱神一伙,那么他接下来……席恩身形一动,却还是迟了一步,一个黑暗的空洞在欧托拉姆背后裂开大口,将他吞没。

“小……小可爱……”夜神惊惶地伸出手,与席恩的指尖失之毫厘。

下意识地握拳,魔皇静立当地。拉罗不以为奇地道:“看来创神亲自出手了。”

“指使库克尼尔杀我的,是你和兽神吧。”席恩淡淡开口,银瞳带着一丝森然,透视一切的冰冷。

“没错。”不再装无辜,拉罗坦然笑了,“那头龙很不听话,叫他去追踪欧托拉姆,他却守在通道口,把我的部下全给吃了。夜之都的下沉情况越来越严重,即使是高阶神,要逆流而上进入倒悬宇宙也非常困难,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好在他再怎么坚强,也有心灵上的空隙。”

那个空隙就是夜神欧托拉姆。彼此心照不宣。

“创神预见到你会带给我们一个惊喜,果然你成为了比沙凡西顿更强大的混沌神,不过,一件好的工具是不能有自己的意识的。”

席恩淡色的薄唇牵起冷若冰霜的嘲讽与杀意:“制裁别人爱情的神,自己也有思慕的对象。”法杖闪电般指着依然昏迷的穆里埃。

拉罗脸色微变,他掩藏这个秘密多年,甚至不得不默许妹妹对恋人的加害,因为身体不属于他一人,不料对方轻易看透他激怒他的用意。

“做个交易吧。”拉罗重新绽开笑容,危险的火光在眼瞳深处迸溅,“你的女儿和下属在我的神域里,用他们换她,如何?”

魔皇不为所动,无论他的内心做何感想,都不会在外在暴露出来。

“我拒绝。”法杖顶端的海蓝宝石亮起能量聚集的白光,“我不相信你。”

“不——”情急之下,拉罗也用瞬间移动握住那柄催命的法杖,手指收拢的刹那,他明白自己上当了!

最纯正的初始能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撕裂他的五脏六腑,每一根神经血管,是那样痛,几乎令他以为自己分成了两半,与佩罗分开,于是痛楚中又滋生出一股绝顶的快意,使他下意识地放弃抵抗,全身心迎接。在这股湮灭一切的湛蓝波涛中,法师宛如一座屹立不摇的黑色礁石,目睹这位双性体的神面带诡异的微笑碎散消失。

通向冥冥虚空的“闸门”再次关闭,漫漫沙海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没有沙子,没有空气,没有神体的碎片和放逐者的踪迹。

瞥了眼倒卧在水池边缘的记忆女神,席恩漠然背转身,绝尘而去。穆里埃今后的命运不在他关心之列,她和拉罗兄妹之间的纠葛,也作为他弃之无用的信息,抛散在虚无里。

回到拱桥附近的卡雅三人正在商议之后的行程,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父亲!”

金发女神惊喜地扑进他怀里,虽然以席恩目前的身高,只能她抱着他转圈,“太好了,您平安无事!”萨菲忍俊不禁,欧斯佩尼奥微露愧色,毕竟他们没帮到主君还差点拖了后腿。

“放下。”没面子的父亲低斥。卡雅俏皮地吐吐舌,乖乖将他轻放到地上。萨菲心细,注意到少了一个成员:“主子,欧托拉姆呢?”

席恩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你们回星辰女神的星宫等我,我去救两个人。”

两个人?另一个是娜夏吗?欧斯佩尼奥一愣,还没问,就见主君打开次元门,跨了进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他,这是连神的双眼也无法穿透的黑暗。席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冰银色的双眸已经转变为清晰冷绝的“镜”,能够照出世间所有的秘密,拆穿所有的幻术,破除所有的隐蔽,揭穿所有的谎言,撕破所有的伪装。

然而,黑暗依然如故。

潜伏在黑暗里的敌人,有着和他势均力敌,同样为人憎恶的能力。

放弃了变成无用之物的双目,法师将全部的精力凝聚在其他感官和信赖的魔法上,一缕极其微弱、隐隐约约的思波断断续续传来,指引他前进。

伸手,蓝火迸射,一道透明的壁垒粉碎。一反以往的谨慎,魔皇采取了暴力的直线突破法,毫不停歇地撕碎重重结界,直到一具温热的躯体挡住他。

夜神躺在印有洁白花饰的黑曜石地面上,一动不动。确定他只是昏迷了,席恩放下内心的一块大石。无论这个笨神曾经多么没有担当,在他失神期间却表现出同伴的义气,他也会回报这份情义。

思波越来越弱,随时会断绝。席恩眯了下眼,毅然击穿剩下的障蔽。指尖传来深入骨髓的剧痛,他稳定地抓住一件柔软的事物,咬牙抽出。

瑰丽的蓝光泛开一圈圈涟漪,中央是一朵花蕊银亮如星,叶瓣紫红的美丽植物,酷似百合的纤长花瓣,却散发出比玫瑰更醉人的芬芳,又带着夜来香的幽雅神秘。美中不足的是茎叶有些焉黄,根部透出腐败的黑气。灌注的能量使花朵焕发出生气,升腾的黑雾被蓝光驱散,一个身影若隐若现,脱力地倒在席恩身上,晚霞般艳丽的长发倾泻而下。

“抱歉,主子。”紫焰之王虚弱地告罪,强撑着滑坐到一边。

“没关系,你做的很好。”席恩设下防护罩,赶在那个冒充者对女儿和部下下手以前冲向面前的敌人,瀑布般强大的水压从法杖顶端喷涌而出,霹雳爆射,轰鸣击起的水流冲毁有如实质的黑暗,强烈的扩张感将整个空间压到快要爆炸,四壁和地板迸裂飞溅,强光尽头出现一张软塌,完全不反光的乌黑发丝零落一地,瑟缩在宽大黑袍里的女孩苍白瘦小,睁大眼惊慌地瞪视那只索命的手飞快逼近,扣住她的脖子,一把提起,同类相斥的能力使双方都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

凄厉的惨呼响起,黑发女孩扭曲着身子,死命敲打他的手臂,白金链子似的银光闪过,她的四肢软软垂下。

“初次见面,黑暗女神。”魔皇露出无比亲切的笑容,轻声耳语,亮得出奇的眸子里仿佛有两蔟火焰在燃烧,浓烈慑人,在光的背面却如死神的镰刀反射出白骨般的凛凛光辉,令人望而生畏,“你比我想象中的幼齿,很像我一个故人。”

伊梨丝吓得泪流满面,嘴唇翕动,似乎想呼唤一个名字,却硬生生地忍住。

不再逼迫她,席恩收紧手指,冷冷地道:“出来吧。”

啪嗒!略带急切的脚步声落在宽广幽深的黑暗神殿里,不用回头,拥有全域视角的法师已看清了来者。

“果然是你,卡奥斯。”

※※※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瞬的动摇后,智慧之神就恢复了镇定。

“讨论这个有必要吗?”魔皇没兴趣炫耀,感应了一下确认女儿和部下平安无事,将萨菲传送过去。欧托拉姆却无法离开黑暗神殿,仿佛有一股引力牢牢吸住他。

相同的引力还来自他手里的小女孩,她就像一个黑洞,源源不绝地吸收他的力量。但是他不能放手,黑暗女神伊梨丝是仅次于创神的古老神祗,权能之大与同样主掌黑暗的兰修斯有天壤之别,一旦他稍微松懈,就会被吞噬,所以他用拔河的方式把能量吸回来,双方互不相让。

精神力、物理法则、时间、空间……两个神的绝对领域激烈碰撞,界定法则的同时破坏对方的规则,令人呼吸停顿的能量风暴充斥在狭小的范围里。

无声的绞力使席恩在短短数秒内背部被冷汗打湿,伊梨丝也痛得不住抽搐。

“席恩!”眼见伊梨丝越来越痛苦,卡奥斯终于收起轻松的神色,唤出敌人的真名。

魔皇丝毫不为所动,扣着颈项的左手稳如泰山:“我不叫这个名字,你情报错误。”

“你是……席恩·奥古诺希塔。”伊梨丝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咳得脸色发青,“我命令你臣服!”席恩轻笑一声,逼近她的小脸:“好极了,女神阁下,再多叫几声。”

“稳住,伊梨丝!”卡奥斯踏前一步,及时控制住紧张的心情,事态的确超出他的预计。他知道对方修改了自己的名字,但神的记忆不可能被抹杀——席恩曾经和欧托拉姆交换真名,这是真实存在的事实,无法消除。

唯一的答案:他忘记了,所以真名对他无效。

照理说,自己处理自己的记忆,首要条件是“记住”要删除的部分,再来“清除”——这根本办不到,只有一个下场:发疯。可是席恩显然神智很正常,令卡奥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清理得再干净,头脑深处还是会有残留,只要还原即可。问题是伊梨丝现在光是保持意识的清醒就已竭尽全力,腾不出手再去搜索敌人的记忆。

“卡厄斯(Chaos),这是你的真名吧。希腊神话里的源头之父,宇宙的原点。”来而不往非礼也,席恩开始反击。

事情的答案就在事情的不远处,是贺加斯的法则,与协调神一脉相连的都主,也将宇宙的真相隐藏在了数不清的神话和遗迹里。只是这些规则,除了他以外没有神去追究,因为都主同时还上了“恐惧”这把锁。

“一半。”智慧之神眨眨眼,微微一笑,“真让我惊讶,席恩,你到底猜出多少?啊,是了,解谜的钥匙,创神的法则之一。那个卑鄙的家伙,把我的原身剥离成三个部分,纯粹的精神,纯粹的物质,让两者合二为一的凝聚力。若不是遇到了伊梨丝,我还会被一直蒙蔽下去。”

“我司掌智慧与权谋,从诞生的一刻起,就用无边的思想串联起无尽的生命。不停地思考,万物存在的意义,却也不停地被混沌的本能控制,追寻着毁灭。我和其他神族都不同,他们有情绪,有感受,但我只能模仿,连性格也不是真实存在。先前对你说的并不全是谎话,这苍白的日子委实太无聊了……而我的伊梨丝,被囚禁在这个牢笼里,支撑整个倒悬宇宙,为那个老匹夫的白日梦构筑他的理想世界,一次次推倒又重建。”

席恩对他的倾诉毫无触动:“把都主分尸后,你造了机械境,冒充都主指示那两个笨蛋,迫使我来这儿?”

卡奥斯笑道:“是的,那是专为你准备的,席恩。你的身体会成为伊梨丝的,而你那强大得连神也比不上的意志,会完美地推动倒悬宇宙继续运行。我和伊梨丝会为你歌功颂德,赞扬你伟大的牺牲精神。”

“呸!”

“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是你也明白,你输定了。”说着,没有颜色的光团浮现在卡奥斯的掌心,这是智慧神的特殊能力,智力鞭击和灵魂手术,能够把一个智性生命变得驯服而痴愚。假使席恩取胜了,激战之后也会虚弱不堪,无力抵抗。而在黑暗神殿里,他无法叫来帮手。

这时,卡奥斯忽觉后背一凉,险险避过一把雪亮的长剑,只见本该昏迷的欧托拉姆手持拂光之剑指着他,眼神空洞无神。

“卡奥斯!”伊梨丝拼命用引力制御拖住弟弟,两人这才看到夜神颈上的银项圈,那是魔法神扣上的法器。

情势重新陷入拉锯战,良久,深沉的黑暗里无人说话,只有逐渐粗重的喘息。

“这样下去会两败俱伤。”卡奥斯冷静地道。

“我既然来到这裏,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席恩嗤之以鼻,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个等着他回家的人,即使他也感到心下一阵揪痛,“代替她去支撑这个金字塔,也比被你们弄成白痴好。”

※※※

渡过冥河,乘上穿越忘川的独木舟,哈玛盖斯遥望远方被青色妖火装饰的冥殿,格兰妮静静伫立在他身后。

不愿遗忘生前的灵魂被他们抛在后面,森冷浓厚的雾气遮蔽了视界,这些雾是从忘川飘上来的水汽,常人只要闻了一点就会陷入恍惚状态,当然哈玛盖斯和格兰妮丝毫不受影响。

这铺天盖地的浓雾中,一样逐渐清晰的物事吸引了古代龙的注目,那是一座插天耸立的巨大石碑,暗绿的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望之森然可畏。

“那是什么?”

摆渡人看了一眼,恭谨地答道:“回龙神殿下的话,那是死之碑,记载了一切生灵的死亡日期,与生命女神的生之碑对应。”

凡人可以自己选择人生的道路,但唯有出生和死亡,是掌控在命盘手中。

“是吗,那就是死之碑。”哈玛盖斯眼中浮起复杂的感慨,顿了顿,问道,“是不是还有一块丧神之碑?”格兰妮一凛。摆渡人点点头:“是的,在冥殿前面。”

“小主人,没必要去看那块碑。”机关女仆直言不讳,“就算主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命盘还能干涉他吗?只会让您心绪不宁。”哈玛盖斯勉强笑了笑:“我知道。”

他没有说出心裏真实的想法,自从席恩离开,一股糟糕的预感就无时无刻折磨着他。若非有个沉重的名字压在肩头,他早就不管艾斯嘉,硬闯夜之都了。

雾渐渐散开,彼岸花海发出盛大的绽放声,银光皎洁的花瓣上燃起橘色的火光,如同一盏盏明灯,给予忘却了过去的亡灵们温暖的指引,轻语如梦。

“灵灯花……真美。”虽然有着重重心事,哈玛盖斯还是禁不住赞叹。

这裏是生与死的中转站,穿过冥殿,就是瀛海。亡者安静地排着队,等待转生。

一个引魂者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引领两名访客前往止息之君的神殿。踏上阶梯以前,龙神特别关注了旁边一块通体漆黑的石碑,上面用晶莹的颗粒排列着神语,旧神的名字一应俱全,而新神的名字全部没有出现。

悄悄松了口气,哈玛盖斯一边暗笑自己相信这种东西一边走进大门。反而是格兰妮微微变色,丧神之碑的背面赫然刻着列文的全名,略一停步,她毅然将这个启示抛之脑后。

冥王普路托并不是个勤劳的神,相反,继承了其父混乱神兰修斯的“优良传统”,是众神中最懒散的一个。他看起来也很温和,黑色长发随意披散,苍白的面容清逸秀雅。

哈玛盖斯神情微漾,眼前的青年五官轮廓明显有依路珂的影子,他顽皮跳脱的弟弟。

“坐。”冥王的口吻有礼而生疏,“两位来冥界有什么事?”

“您好,尊敬的止息之君。”收敛心神,哈玛盖斯回以礼貌却不卑不亢的态度,“我们是来澄清一个误会。”普路托露出讽刺的笑容:“误会?”哈玛盖斯直视他:“是的,您认为主人杀了您的妻子,可事实是秦蒂丝自己害死了自己。她神格低,却用领域攻击奥路贝亚修,不是送死是什么?”

“只要再迟几秒,我就能用净化救她!”普路托脸色不善。

“区区一枚协调神的戒指,能够消除原始神的神力?何况要不是主人先切断你们和本体的联系,她早就被吞得连渣都不剩了!”哈玛盖斯也十分气恼,生命女神秦蒂丝当年降下预言,又操纵他差点杀死席恩,若非她身系了法娜的性命,他们哪会让她活到今天。

普路托没想到这点,回忆片刻,神色大为缓和:“我相信你说的,虽然我还是无法原谅魔法神,但我不会去找他的麻烦。”

为养父免除了后顾之忧,哈玛盖斯松了口气。在席恩全力以赴对付创神期间,他不想再增加旧神这一不确定因素。

“其实今天来,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去探望主人的父母,望您准许。”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因为魔法神的缘故,他们俩被关押在冥狱。”普路托很为难,他没有依路珂的记忆,不知道蜜莉和帕德被接回了原来的住处。哈玛盖斯笑了笑,却是愤怒的微笑:“也许冥界有子债父偿的制度,但是您的伪神格,我的弟弟已经放他们出来,如今这两位在我们的庇护之下。我不想和您起冲突,也希望您不要过问此事。”普路托挑了挑眉,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虽不悦倒也没发火。这多亏了他遗传自兰修斯的豁达,换作对神的尊严极为看重的秦蒂丝,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我的伪神格,是什么样的神?”冥王突然有点好奇。

“和您不像。”龙神只留下一句隐含惆怅的评语,就转身离去。

隔着爬满常春藤的篱笆,哈玛盖斯望着朴素的小木屋,一时犹豫不决。格兰妮不解:“主人为什么不将他们接到好点的地方去住?”

“我想,这裏他们住得比较自在。”哈玛盖斯并不意外,浮起怀念的浅笑,“以前,我和主人也是住在李欧蒙小屋,而不是法师豪宅。”

吱哑,一个发色半白的妇女推开门,和他打了个照面,愣了愣:“你是?”

龙神郑重鞠了一躬,递出怀里抱的水晶兰:“您好,蜜莉夫人,我是冥王的亲人,来问问你们的近况。”

“这……这怎么敢当。”淳朴的妇女顿时不知把手往哪儿放,在围裙里擦了又擦,战战兢兢地上前接过,青年温柔诚挚的笑容让她放松下来,忍不住凑近嗅闻,满脸惊叹地转过头,“花,帕德,是花耶!”

“蜜莉,还不请客人进去坐。”猎人打扮的男子听见了两人的对话,略带疑惑地打量陌生的访客,拉大门比了个手势,“请进,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不是有列文送的茶叶嘛,我去泡!”蜜莉兴冲冲地往回跑,先插好花,然后拿出一组精美的茶具,放进碾成碎末的新鲜草粉,过滤后冲泡,清香扑鼻。这是席恩精心调配的魔药,能让冥界生物也焕发出青春。

哈玛盖斯笑着接过:“谢谢。”格兰妮也礼貌地道谢,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肖恩先生也常来看你们吧?”

“你认识我儿子啊?”蜜莉大感亲切,随即气愤地叨念,“他啊,白养他了!这么多年也不晓得回家看看,亏我们只有他一个儿子,早知道当初多生几个!”帕德注意到哈玛盖斯脸色刷白,关心地问道:“您怎么了?”

“啊,没……没事。”哈玛盖斯神不守舍,深吸一口气,道,“您刚才说‘列文’?”

蜜莉不疑有他,笑道:“是啊,一位好心的先生,也是冥王的亲戚,应该……应该是神吧。”这才意识到,她言下多了几分惶恐,“他很照顾我们,每年都会过来几次,虽然只是坐坐就走。这些茶叶就是他送的,还有家具……”

主人,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哈玛盖斯怒极,捏碎了茶杯,热水像流淌而出的鲜血般灼痛。

“……失礼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闭目调息。

这不是为了隐藏真名的权宜之计,是真的断绝。

他已经能够想象养父哼笑的模样,冷冷的带着嘲噱,报复的快意。

——不必选择了,我来替你们选择。

笨蛋哪,你折磨谁呢?

叹息了一声,龙神起身再次行了一礼,微微苦笑:“我是他的养子哈玛盖斯,她是格兰妮,今后会和他一起来看你们。”

走在乡间小路上,格兰妮若有所悟:“主人应该是希望他的父母尽快转世吧。”

“嗯。”哈玛盖斯又叹了口长气,“他不会原谅肖恩先生,蜜莉夫人再等也枉然。不过,他怎么就那么傻,和肖恩先生合演一出戏也好啊。”装作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两老不就安心地上路了,用得着这样吗?结果还是自己难受。

“主人有时候脑子不会转弯。”构装女仆实话实说,“再说,那样会让他弟弟误会,更没完没了地缠他。”

“肖恩先生没有主人那么死心眼,有人劝劝他,他就会想开了。”哈玛盖斯淡淡地道。

※※※

两根指针在哆拉A梦的口袋上重合,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小闹钟后面垂挂着米黄色的真丝窗帘;漆成白色的衣橱和墙壁贴着动漫海报;挂历却是优雅的山水图;音响里播放着贝多芬的《月光》,电脑桌与小书柜面对面;几盆文竹和盆景点缀着雅趣;一只很像皮卡丘的小魔鼠在厚厚的地毯间窜来窜去,不时跳上双人大床钻进女主人的被窝,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间舒适整洁又富有特色的卧室。

“你没事就好,听哈玛盖斯说诺因把你带回地球调养,我还以为史列兰出了什么事。”

端详宿命的另一半不变的清俊容颜,棕发青年放下心头的大石。

“还不确定呢,上次中了病毒,痛得我以为要流产了。”杨阳不小心说漏嘴。肖恩睁大眼:“病毒?”

“呃……哈哈哈,没什么啦。”杨阳连忙粉饰太平,友人对父亲本来就还有疙瘩,再得知他又御下不严,导致惨剧发生,不翻脸才怪,“是我吃坏肚子,食物中毒。”

“哦。”肖恩信以为真,关怀地道,“以后当心点,你不像我,胃口小,肠胃也不好。”杨阳竭力保持微笑,忍受着良心的刺痛。

等我生下史列兰,要好好帮维烈整顿整顿!她下定决心。

“对了,肖恩,你还不回冥界吗?”从自己联想到对方,杨阳皱起眉头。肖恩强作欢颜:“他好不容易才待在一个地方,我不想放弃。”

迟疑片刻,杨阳还是决定说出心裏话:“肖恩,我知道你想跟他和好,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你应该先回冥界看看希莉丝和鲁西克城主他们。就算不去那边,也该陪着菲莉西亚,你就这么放心维烈?你忘了索贝克的教训?他们最依赖的都是你!”

“我……”养女和小徒弟是肖恩最愧疚的人,被这么一指出,顿时冷汗涔涔,惊觉自己的疏忽。

“万事难两全,哪边更重要,你自己好好想想。”杨阳不忍看见友人脸上的挣扎,轻轻推了他一把,“至少先和他们见一面,取得他们的谅解,再继续磨那块臭石头。”肖恩无言以对。

走出杨宅后,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终于听从友人的意见,召唤冥界之门。

“咦,肖恩,真是稀客。”冥王热情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你来找龙神和那个女仆?”

“哈玛盖斯?格兰妮?”肖恩愕然,在他的印象里,这两人一直与兄长形影不离,怎么会跑来冥界?

席恩去夜之都的事被长老们瞒得极紧,他只参与了附体的复制,对整件事一无所知。

“是啊,上次和古神的战斗,他们来解释,还有探望你的父母。”普路托指指茶杯,示意他坐下慢慢聊。肖恩却无心喝茶聊天,脸如土色:“妈……妈妈和爸爸还在冥界?”他发觉自己真的很粗心。

“大概不放心你们吧。”

“我要去看他们!”

普路托失望地耸耸肩:“我叫引魂者带你去。”

和记忆中的故乡一样,破旧的木屋,一片菜园,几株无花果树。肖恩躲在树后探头探脑,迟迟不敢敲门。还是蜜莉开门出来,见到他,呆了一下:“你是哪位?”

她去世时,两个孩子都还小,所以不认得他们长大的样子。

“妈妈。”肖恩嗫嚅道。蜜莉震惊地瞪大眼,愣了足足半分钟有余,放开嗓门大叫:“帕德!帕德!”冲上来一把抱住他,哭得三裡外都听得见:“肖恩!你这小畜生!现在才晓得回来!”

“肖恩回来了?”冲出门的男主人也惊喜万分,肖恩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对父亲的印象太模糊,只能尴尬地点点头,全力安抚埋在他怀里,用拳头拼命砸他的母亲:“别哭了,妈妈。”

“死没良心的!死没良心的!”

“对不起对不起……”肖恩连声道歉,无地自容。

“我和你爸就等你了!你知不知道?冥王说你被别的人家收养了,所以就把我们忘了?”

“不是的……”肖恩越说越小声,蜜莉也罢了,他和义父莫里瑞的感情确实深厚得多,毕竟珂曼家养育了他十一年,“我以为你们走了,都过了那么多年……”

“你不来看我们,我们走得了?”蜜莉狠狠瞪视他,气苦的泪水不住落下。帕德轻拍她的背,温言劝慰:“先让他进去吧。”

“对!今天你别想走了!”揪住儿子的耳朵,蜜莉大步往回走,痛得肖恩哀哀叫。

房里的摆设与外观天差地别,肖恩一怔,立刻明白过来,又是内疚又是惭愧:“列文来看过你们?”

“你也认识那位先生?”蜜莉气呼呼地端来茶托,往桌上一放,“他还比你这小没良心的好!”肖恩错愕至极:“你为什么叫他先生?”

“你也要叫先生。”帕德多少看出小儿子的性格,规劝道,“那是神明,你们认识也不可以放肆。”

“为什么不可以放肆?他是我哥哥!”误解了父亲的意思,肖恩气极。

“什么!”夫妻俩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他是那户人家的小孩?收养你的——”

“不是!”肖恩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只觉眼前的一切荒谬无比,“他是我亲哥哥!你们的儿子!”

小屋内静默了良久,被蜜莉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肖恩,你没事吧?”的确,有哪个母亲会忘了自己儿子的,不能怪她不信。

“我没有事!有事的是你!”肖恩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急得双目含泪,“妈妈,快想起来!他是我哥哥,你亲生的孩子啊!他身体不好,小时候老是咳嗽的,呐,想起来没?”

“可是我和帕德真的只生了你一个啊。”蜜莉困惑地和丈夫对视。

“那你们怎么知道列文!?”

“你真是糊涂了,那个年轻人只是偶尔代冥王来看看我们这些居民。”帕德啼笑皆非。蜜莉也笑了:“你说他是你哥哥,他可一点不像你。”

“他样子变了,但他还是列文!列……”忽觉这名字怎么念怎么不顺口,肖恩猛地噤声。

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

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这不是他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你把名字改了?还让爸妈忘记你?你的真名……

绞尽脑汁想不出,脑子里始终有一团迷雾盘踞,突然,肖恩一个激灵,顾不得父母的呼唤,冲进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