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冥界的住处真实还原了生前,那么那样东西应该还在。
果然,和当年一样。他们一起睡的小床,四只脚不平的凳子,各种草叶编的昆虫动物,甚至矮柜上的一盆水果,他和兄长分离前没来得及吃的水果……
翻箱倒柜,爬到床底下搜寻,最后在枕头下找到一块碎布,上面用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古代语。肖恩的双眼顿时模糊了,仿佛又看见很久以前那个晚上,他从村里的神官那儿学会写第一个名字,他双胞胎哥哥的名字……
“席恩——”
※※※
稳如磐石的手,震动了一下。
双生感应在一刹那连接,穿透黑暗女神的神力,法师的精神壁垒,直直刺进他心底。
席恩……席恩……
思绪的极度混乱使坚固的意志破开一个缺口,被伊梨丝窥见他内心的动摇:“真名束缚!”
千钧一发之刻,席恩启动了左手的法杖,爆发的巨大能量将伊梨丝向后弹开,他也被崩溃的领域之力掀飞。
一道光束击中身在半空的他,银色的爆炸过后,闪着思想亮芒的碎屑如光尘散落。
叮!拂光之剑从松开的手指滑出,欧托拉姆倒在地上。随着轰然巨响,被黑袍包裹的人体重重撞上神殿的墙壁,贴身结界挤开大片尘雾,尖厉的碎片四处飞散,高高的屋顶碎裂崩塌,石块下雨般砸在他失去了防护的身体上。
他躺在血泊和碎石之中,没觉得痛,大脑一片空白,自我飞快消融,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思想,他的情感——所有的一切都瓦解剥落,被吸进了一个不断闪烁着杂乱色彩的漩涡中心,只有残留的愤怒霸占身心,使他呛咳着吐出一声微弱的诅咒,当这波情绪也逐渐淡去,一个蒙胧的小身影冉冉浮起。
那个孩子,有一张精致的面孔,柔和,安静。沉默的时候让人感觉如同寂静地守护着冬日之湖的群山,微笑的瞬间像和风吹过山坡,开满了风信子一样的花朵。他总是深深地凝视他,被那种目光包围着,就会感到他沉静却强烈的感情。
分别那日,他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不舍地低语:
‘请平安回来。’
‘请平安……’
‘请……’
殷切的嘱咐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完全无意义的单词,他合上了眼,无意识的呼唤在唇边凝固:
哈玛盖斯……
※※※
当雷声响起时,杨阳正在帮小魔鼠洗澡。
手一滑让湿淋淋的小东西溜走,她匆忙追出去,瞥见窗外一片赤红,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变成了血海,电闪雷鸣,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样的景象,她见过两次,一次是帕西斯用引魂珠令席恩失控,使得始源之海起了共鸣;第二次是生命女神用计将他关进心之监牢,哈玛盖斯狂怒下引发了海啸——起因都是那个男人。
“阳!”诺因神色凝重地推门走进,“我回去一趟,你待在家里。”
“怎么回事!?是小贺他们去惹他了吗?”杨阳紧张地迎上前。诺因嗤鼻:“那小鬼现在成什么气候,就算秦蒂丝发神经,那老僵尸也不会火大到这种地步,肯定出了什么变故——你别管,我去去就回。”
“我也去。”空间一阵扭曲,肩挂长剑【霜恸】的冰宿出现在房里,一身轻便的装束,明艳的娇靥清冷如雪,身后跟着背着书包的时雨。杨阳大吃一惊:“冰宿,你——”
“这件事罗兰必然会插手,他已经犯了一次忌,我不能让他再挑战世界之钥的忍耐极限。”冷冷地,不容反驳地说完,冰宿眼望诺因,“我不会拖累你。”
对于这一点,夫妻俩没有丝毫怀疑,相反,冰宿还是极为出色的帮手。她是席恩和他唯一弟子的后代,开启了遗传记忆后,魔法的精纯程度和力量方面虽还及不上魔皇阵营的那些非人,在人类当中,她却是佼佼者了,六系魔法皆通的诺因也不是她的对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如此,杨阳依然不放心,“是不是先联络一下雷瑟克……”
“杨阳,分秒必争。”冰宿提醒,且不说魔导国国王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天空之城内部的事务,看这阵仗,显然是魔皇出事,宁可虚惊一场,也要尽快搞清楚原委。席恩身牵了三界的循环,他要是有个万一,那真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此刻外面的景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我也巴不得那老僵尸死掉,但偏偏他死不得。”诺因恨恨咬牙。冰宿摸了摸儿子柔软的金发,朝杨阳点点头:“时雨就拜托你了。”男孩乖乖地凝视她,既不吵闹也不挽留。
杨阳拉过他,怀着不舍与担忧告别两人:“好的,你们小心。”
奥法之眼的黑珍珠室里,人人面沉如水,等着哈玛盖斯从灵魂神殿返回。
心焦的等待不知持续了多久,小莎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余人也大喜过望,随即,他们看出龙神背后的身影并非魔皇,而是个相貌酷似的蓝发少年。
“舅舅,外公呢?”小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亲人的神情更令她慌乱恐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哈玛盖斯,澄蓝的眼里再无半点温情,凌厉得仿佛炙烤过的刀子,闪耀着冰冷的杀气,他再没有其他在意的事物,只有斩断一切的疯狂决意。
“主人的身体不见了。”无视身边的惊呼,他机械地道,“我的真身暂时撑住了,但是维持不了多久。安杰,和我一起去夜之都。”
“是。”黑龙的分身早有心理准备。小莎大喊,“我也……”哈玛盖斯的眼神使她情不自禁地咽回声音:“莎娜,一个法师,能够正确地找到自己的定位。”
“……”小莎抽噎着,说不出坚持的话,也无法伸手留住这仅剩的亲人。她的爸爸、妈妈、外公都生死不明,如果舅舅再一去不回……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头上,安杰弯下腰,轻抚她咬出血的唇,心疼她哭泣还要强忍:“别担心,小莎,我们会回来的。”
哈玛盖斯的嘴唇痛苦地抽紧,相似的场景令他心如刀割。
主人,你第一次不守诺言。
敲门声打破了室内沉重的气氛,身穿银黑色军装的基连快步走进,黑色护目镜遮住大半俊颜,秀挺的鼻梁下,微挑的笑弧一如出鞘的寒剑,凛冽却又含着愉悦,修长洁净的手指夹着一枚芯片轻挥,有一种艺术家般的优雅与稳定:“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老友留下了第一次探险的全纪录,把我们‘英雄救美’行动的成功率提高了15%。当然,资源共享,费用另计,毕竟我只有一个保镖。”
“基连,我好了!”同样换回军服的优扛着一只银色的金属箱子跑过来,裏面摆了各类高科技武器,功能还有待实验却威力无穷的魔动能枪炮,堪称一个移动的军火库。
“魔皇陛下去过夜之都?”众人大奇。最细心的弗克长老紧接着问:“您怎么知道他出事了?”若此事传扬出去,保准天下大乱。
“这东西是突然出现的。”基连的回答简单扼要,“还有没有别的地图之类?他是跳跃过去。至于他怎么做时空旅行的你们自去问他。”
“没有了,基连先生,到重叠点上面的极冰城由疫病之王梅杰安带路,但是接下来要我们自己摸索,你和……”哈玛盖斯收回劝阻,基连是席恩非常重视的人,但这次营救需要一个头脑敏捷的参谋。
“从宇宙树下面过去,我认识路。”安杰面无人色地道,尽管库克尼尔的主观情感全删除了,然而他当年的逃亡和所受的酷刑还是太可怕的记忆,“我们要经过众神的坟场,很危险。”
“让南极载你们!”终于听到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小莎举起企鹅布偶,“你们需要交通工具!”
“嗯……应该没问题,正好让你们在路上看录象。”基连考虑了半秒,抓过和友人共同的研究成果检查。优拍拍哈玛盖斯的肩,笑着鼓励:“振作点,小龙,我们一块儿打垮那个魔都。”
“算我一份!”跟着两人进来的蕾诺雅坚决表态,不忘提供上船的票费,“我这儿有支幻兽大军,开路很有用。”到神明的国都,一般的恶魔是连炮灰也不够格的,所以哈玛盖斯并未召唤魔军。
“还有莎娜。”基连百忙中补充,“我们需要一个船长。”小莎开心得恨不得狠狠亲他两口。龙神只得默认外甥女随行。
长老们虽然担心,但也自知阻止不了主君,赶紧掏出吃饭工具给她武装上,叫助手去仓库拿更多的法器和魔晶石。附魔系教授欧威尔和炼金术导师魁萨斯火速罗列清单,几名女教师负责补给,指挥魔偶搬运粮食。
念力系教授迪罗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和小女皇绑在一起,摆出“你休想甩掉我”的架势。
“你干什么!?”小莎尖叫。迪罗哼了声,敲她的脑袋:“我是你的二副,你敢说你的驾船技术比得上我?”弗克投来担忧的一瞥,动了动唇,终是没有劝说。
他们这些当年被席恩拯救的孤儿,数迪罗和已故的心灵系教授洛德关系最好,他看似开朗如故,其实心裏的伤口一直在淌血,要他坐视亲手带大的女孩去冒险,是决不可能的。弗克只希望,不要再有人牺牲。
“哈玛盖斯!”一道灰色的拱门凝聚成型,肖恩风风火火地冲出冥界,劈头问道,“席恩出什么事了?”
席恩?谁?众人愣了愣。
龙神的瞳仁剧烈收缩,顿时恍悟:养父为什么会失陷敌境,下落不明。一瞬间,他眼中燃起冲天的怒火,只想把这个人活活撕裂,碾成碎渣肉沫。
这股龙威之强烈,使每个人当场僵硬,心脏像被一只巨手紧紧攥握住,要掐爆似的难受。唯有基连保持了一贯的镇定从容,啪地合上电脑:“他想起了老友的真名?不容易。”
“……原来如此。”长老们相继明白过来,惋惜懊丧地面面相觑:这叫什么事,魔皇陛下栽得真冤!蕾诺雅的反应也不慢,一个箭步挡在徒弟面前:“等等!这是个不幸的意外!”肖恩看看她又瞅瞅哈玛盖斯,困惑地眨眨眼:“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的经过,回来以后蕾诺雅小姐再告诉他吧。”好半晌,哈玛盖斯才压下沸腾的怒气,嘴角的苦涩浓得像最咸的海水,转向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塔灵,“你协助长老们守住这裏,黑塔的那一具……不能再丢了。”
“是。”将失职的自责压进心底,布兰多没有浪费时间告罪,戒慎地行礼。众长老虽不认识他,但自我介绍不急于一时,尤其是这种时候。
丽芙和格兰妮默默检视装备,她们是早就内定的成员。
以迪莉亚为首的助手来报告准备完成时,两个人也乘隙闯入。诺因一手扶着门板,大喘特喘:“总算赶上了。”冰宿环视了一圈确定大致的情况后,言简意赅地道:“请让我们加入。”
“好。”见基连不反对,哈玛盖斯当先走向飞船停泊的广场,“出发。”
※※※
他坐在白色的台阶上,四周是五颜六色的光环,不断闪现、消失,又重复着这样的规律。
一根梭子形的巨大晶体悬浮在他面前旋转,不停地变幻色彩,无数金色符文围绕着它飞舞,组成各式各样的奇妙形状,似乎要传达什么隐秘的讯息。
如此瑰丽神秘的景象,却无法引起呆坐的黑袍男子一丝一毫的注意,他虽然睁着眼,目光却穿透一切事物,停驻在遥远的虚空。
晶体突然发出极其清脆的鸣动,优美柔和,宛如神国传来的福音圣曲。
微弱的光出现在空洞的眸底,男子毫无神采的脸庞浮起接近抗拒的波动,一缕讥诮的笑痕缓缓扭曲,挣扎着仿佛要吐出亵渎的字眼,化作熊熊黑焰,烧毁这神圣完美的意境。
安详的弥撒,依然悠扬。
※※※
莫名的不安。
焦躁像尖利的爪子,撕得他的心鲜血淋漓,现在有黑色的毒液渗进去,烧得胸口一片灼痛。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假象,他起身走到一边,让冰冷的船壁冷却滚烫的脸颊和几乎摧毁他的忧惧。
主人……主人……
坐在副指挥席上的黑发科学家注视他的背影,评价:“哈玛盖斯还不够冷静,席恩需要再教育。”优瞪视没人味的挚友:“如果你失踪了,我会比他着急一百倍!”
“这说明你更差劲。”
“是你不正常!”
诺因压根不理睬曾曾外公和妻子的爷爷,兴致勃勃地凑在控制台前面看两个孩子驾驶飞船。小莎和安杰是第一次合作,但是一个技巧娴熟反应灵活;另一个有着超强的记忆领会力和对数字快速的演算能力;加上迪罗的从旁照应,很快就从仿真状态转到实际操作。阳光下晶莹剔透如水晶工艺品的仿生飞行船在师生们的注目下徐徐升空,一层球形的膜包裹住它,这是模仿次元壁,在宇宙航行和位面移动中保护船体的防护罩。
“晶壁运行正常,燃料供给充分。”小莎低柔童稚的嗓音通过扩音耳晶在广阔的舰桥回荡开来,隐含紧张的颤抖,随着意识的集中渐渐平复,“导航仪开始接收目标输入——舅舅,我们从哪儿抄近路?”
“……星界。”本想取道最四通八达的机械境,但在直觉的驱使下,哈玛盖斯临时改口。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救了他们所有人一命。
具有过渡特性的中立位面,人类已知的有星界、机械境、元素界、以太位面和阴影位面。其中星界是精兽的家乡,最方便以被召唤的形式与各界连接。但是自从席恩一行进入夜之都后,与外界的联系就完全中断了,只有哈玛盖斯在不久以前听到养父的呼唤,得知他需要帮助,之后再无音讯。即使卡雅等人还活着,也没法叫他们给个坐标。
于是小莎将飞船开到宙轴——存在之树尤格拉希尔附近。沿此往下,就是低维度层界。按照席恩的推论,这个宇宙是“漏斗”的形状。最上面是逃离夜之都的古神们居住的【形层界】,接着是包括艾斯嘉和许许多多平行宇宙的【中环界】,底部充斥着杂乱无序的半位面的【沉淀界】。再下面是“漏水”的那根“管子”,直达他们的目的地——众神之乡塔尔塔洛斯。
“要小心,沉淀界不可怕,问题是进入夜之都的通道口。那里散落着神的尸骸,还有他们的神力,非常浓稠。”安杰说着连连打寒噤,大睁的双目看到了过去的噩梦,“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希望,黑暗像污水一样从你的口鼻灌进来,让你没办法呼吸,看不见前面的路,感觉不到自己,没有止境地往上游。我是……库克尼尔是凭着微弱的感应才能一直挣扎到中环界。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坚持那么久,起码是好几百亿年的时间吧。”
“伟大。”优由衷叹服。基连无动于衷地摆弄计时仪。诺因在嘴裏咕哝“吃饱撑着”。这两个是冷血动物,其他人连同专注看录象的冰宿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冲击。
小莎担忧地看着友人,但她一只手操控着船的行进,另一只手握着法杖,实在分不出心力宽慰。
“值得吗?”想到欧托拉姆吃席恩豆腐,叫着“小可爱”的色模样,金发长老难以理解。哈玛盖斯朝他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批评。对于龙而言,无论有否回报,认准了这个人,天荒地老也不会停止付出。
也许龙是最自私的种族,仅仅为自身的价值观,就能获得满足。反而是人类,软弱的心需要扶持,就像鱼离不开水,再坚强的人也不例外。
他的主人啊,终于在危急关头唤了他的名字。撕扯心扉的牵挂中,滋生出一缕得偿所愿的甜蜜。
“库克尼尔就在下面?”让船与树干保持平行,利用惯性下降,小莎得以有空将友人拖出回忆的泥沼。安杰擦擦额角的冷汗,还没回答,哈玛盖斯开口道:“不,他被宇宙树吸收了。”
那棵树还分解尸体?众人不禁看看窗外,然而占据视野的只有鲜亮的蓝。
由魔法神的影神开辟的神道如同撕开黑幕的天空剪影,闪耀着银光的狭长船身就飞鸟一般向下滑翔。
“再过标准时四分三十秒就到次元壁了,你们两个小的给我留心!”迪罗高声提醒,调出屏幕图像。两个小的不满地瞪他,心想以你的外表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小?不过还是及时收心,全神贯注地完成穿越中环界的前置工作。格兰妮不失时机地送上冰镇饮料,以免他们太紧张而出错。
不可避免的颠簸之后,船体明显一轻,顺利进入一片无垠的灰色空间。没有生命,没有星辰,只有死寂与空无。这是两个界元之间的边缘地带,也叫【混沌领空】,整个倒悬宇宙有数不尽的这样的空白地方。在这裏不适用各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只能找寻一些由密集的能量场或浮遊粒子形成的“门”实现跳跃。而且再怎么精确的计算,也要碰运气才能跳到对应位置。
好在他们的目标大得不用特别确认,相当于一锅浓汤,只要往里头跳就行了。
“到通道为止,我还可以借助宇宙树的神力开路,但是我想省点力气应付之后的战斗。”哈玛盖斯温和暖融的嗓音使两个刚刚放松下来的孩子又凝神戒备,尽管他的本意并非如此,“莎娜,我有话跟你说,把指挥权转交给优先生——基连先生,这边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黑发科学家比了个OK的手势,转头对孙女婿道,“诺因,学着开炮。”在他看来,这毛躁的小子就是炮台的功用,以那不分敌我的破坏力,当导弹发射还更有效。
“啊?”魔导国的前国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到炮术士的位子上,面对一桌没见过的按钮和一张立体说明图,啧了声开始研读。他就算心裏再乐意,表面也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冰宿则向优讨教操舵的知识,无疑有美女相伴的后者幸福多了。
两人搭乘升降筒下到底层,期间小莎一直紧紧牵着哈玛盖斯的手,一声不吭。
“莎娜,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是主人的影神,他死我也死,如果我们来不及,我可能会随时消失在你面前,到时你不要太吃惊。”
“……”小莎眼里聚起泪珠,却依旧倔强地不发出哭声。看到她这个样子,哈玛盖斯浮起难言的感怀,他小时候,席恩也曾用这样平淡却残酷的语气告诉他要交换自己的手。
“在我面前不用忍着。”龙神蹲下来,爱怜地捧起她的脸,在他的搓揉下,那张可爱的小脸蛋很快变成扁包子,呜呜的啜泣声也越来越大,“莎娜,我很抱歉,这是最坏的情况,你必须正视。”
“舅舅是大坏蛋!”女孩终于放声大哭,愤愤地用小拳头敲他。哈玛盖斯苦笑:“是啊……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不,比你更小,就知道我有个大坏蛋父亲被关在牢里,而我要昧着良心,排除万难把他救出来。”小莎顿时噎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这些已经过去了,你听过就算,但是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牢记。我的力量正不断流失,好像有谁在吸取,不会是主人,很可能是抢占他身体的那个神,所以我要是……突然不见了,也许主人还活着,你千万不要放弃。”
小莎用力点头,拼命忍住眼泪。
“对不起,莎娜,让你挑这副担子。你别难过,舅舅会努力撑下去的。”轻柔地擦拭她眼角的湿意,哈玛盖斯犹豫片刻,温言道,“基连先生是个可靠的人,凡事你可以找他商量。万一我和主人不在了,都主的脚步会立刻侵略到艾斯嘉,那将是场长期战。不过这太遥远了,我也不希望你连这种事都承担。实在不行,你就带上你喜欢的人们,一起乘飞船逃走。”
“舅舅……”小莎嘟起嘴,不苟同地看着他,掷地有声,“我要和天空之城同进退!”
“呵呵,莎娜是比卡雅好的皇帝陛下。”哈玛盖斯忍俊不禁。小莎抓着他,吐出憋了良久的心声:“外公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他只是受伤了,被困住了!”她对席恩有着根深蒂固的崇拜与信任,实难相信他真的凶多吉少。
哈玛盖斯默然,这何尝不是他的希望,却不得不设想相反的结局。
“好吧,我们就一心把他救回来,未来的事未来再想。”抱了抱亲人香香软软的小身子,龙神仰望乳白色的壁面,陷入沉思,“通道很难度过,我们没有库克尼尔那么多时间,莎娜,你跟我合力布个星轨法阵。”
“咦?”小莎不解地眨巴绿眸。哈玛盖斯笑道:“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主人叫你收集星光,雕刻成花花草草的样子,这次我们要做个大的图样。录象里有夜之都的星阵俯视图,照它摆,星星之间的引力会让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到达。最重要的,之前主人他们悄悄潜入夜之都,必然是先占领了星辰女神蒂砝的星宫,那么他们就会有感应……”
“然后会来接我们!”小莎振奋地喊,沮丧的神情一扫而空,“交给我!我会做得分毫不差!”
越接近源头,那股原始暴虐的吸力就越强大,哈玛盖斯开始怀疑占据席恩身体的是否秩序之主创神。对于他们的决定,基连不是很赞同:“虽然比较慢,但是反质子推进器和超光速航行还是能将行程大大缩短的,你们犯不着出去冒险。”
“不是啊,基连,这裏的物质密度实在太高了,还有比恒星更大的残骸,光是回避冲撞就要花费比预计更多的时间。”代替小莎掌舵的优就事论事,随即一脸认真地转向友人,“不过,我也不赞成你们到船外面去。”
“那你刚才说的不就是废话了。”基连毫不留情地唾弃,命令代理船长呈上电脑的计算报告,沉吟了一会儿,挥手放行。
“你们连宇航服也不|穿?”冰宿为两人的大胆和没常识咋舌,“说起来我早就想问你们讨了。”
“若晶壁被破坏,船会立刻爆炸,有那样一件衣服也没用。”哈玛盖斯耐心地解释,“你们一上船,南极就为你们加持了各种防御魔法和紧急逃生用的空间转移术,我想这更周全些。而我们俩也不需要呼吸。”冰宿颔首表示明白。另一头的优闻言也不再反对。
但即使有法术保护,在无所不在的神力当中还是像油煎一样难熬,好不容易布置好回来,哈玛盖斯和小莎都累塌了。格兰妮将后者抱去房间休息,丽芙搀扶前者回到他的座位。余人不约而同地盯着窗外发呆,透过隐隐泛着橘黄光辉的透明球壁,只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古坟场变成了星光的海洋。
最远的星辰只有拳头大小,律动着如梦的光波,在晶壁的晕染下,看上去仿佛暗夜的温暖灯火,成百上千盛大地点燃,慢慢编织出波涛般摇曳的金银丝线。最美丽的是飞船前面的一颗,宛如金色的启明星,遥遥正对夜之都中央的全知神殿。
下一刻,黑暗彼端传来共鸣,星火迸现,一部分星辰脱离了轨道,争相俯冲而下,带动船身也飞速前进。哈玛盖斯毫无血色的脸变得更白,急忙道:“有很多星宫没有了!法阵的稳定性会降低,注意前方!”
基连和优比他更早发现异常,及时开启缓冲和防震结界。他们都坚信一句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也有过一次惨痛的意外事故经验。
凭着优秀的驾驶技术和安杰敏锐的龙族直觉,优好几次与古神的尸骸擦肩而过,一路覆险如夷地疾驶。诺因、冰宿和蕾诺雅死死抓着安全杆,虽然船内感觉不到什么震荡,但光是瞄见那些冲击性的障碍物就够他们受的,常常是一眨眼在前面,再一眨眼就唰地跑到后面去了。
“优,慢点!”减压屏渐渐逼近饱和,基连出声制止还以为玩发了兴的挚友。正焦头烂额的首代魔王哀号:“我控制不住!”
什么!基连和哈玛盖斯同时意识到不妙,一个按键打开最后一层防护罩螺旋过滤网,另一个紧急调用始源之海的力量。
冲破了。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一只木塞迸出瓶口,那种压力陡然释放的轻松感。但是这份快意还持续了不到百分之一秒,整艘船就被卷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外围的群星首先因高热而融化,猩红的碎片四散飞溅,被船首喷出的气旋挟裹着旋转,最后汇聚成一道呼啸的火龙卷,处在风眼的飞船安然无恙。
然而,这道火焰屏障在曾经构成世间万物的能量面前就如同一簇微不足道的萤火,很快暗淡熄灭。千钧一发之刻,水蓝色的穹隆包裹住船体,来自始源之海的初始力与本原的力量相融,一阵急旋后,船舱内的众人从晕厥边缘勉强缓过气来,诺因奄奄一息地趴在台上咒骂:“那老僵尸来的这什么鬼地方!”
他们的危机并未解除,进入长长的“管道”后,船被倒灌的汹涌浪潮直直冲下去,仿佛一叶随着瀑布下滑的扁舟,连哈玛盖斯也无法阻挡这股势不可挡的冲力。
“快!再不避开,我们会撞上黑暗女神的神殿!”安杰帮忙清路,但就连他【事象破坏】的恐怖能力,在这无比恢弘的能量洪流中依然如同螳臂挡车。基连拉出护目镜下的接触缨与控制台连结,使用异能连续跳跃,强大的空间推力使飞船在每个定点都得以停顿一下。哈玛盖斯和安杰立即会意,在前进的路上铺开一层空间粒子,并反覆施展时间静止,终于辛苦地扭转了航道。
无数物质碎片激撞产生的光点忽明忽灭,在这片绚丽多彩的世界里,底部的空洞显得格外幽深,一条闪闪发亮的银色丝带与黑暗交错,宛如疾驰而过的流星,消失在缤纷的光雨中。
※※※
苍白纤长的手指在胸前交叠,精巧夺目的钻石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瘦削柔弱的双肩环绕着烟蓝的薄纱,银锦编织的长裙在纤腰束拢,花瓣一样绽放开来,晕染了透明的蓝,黑瀑般的发丝直达脚踝,曼延着清冷的光泽,几朵铃铛似的小花从耳鬓垂落,翠意盎然的枝叶点缀着鲜艳的嫩黄蕊瓣。
“真漂亮。”满意一笑,侧坐在软塌上的男子一边欣赏自己的成果,一边将那乌亮顺滑的长发缠绕在指间,“你还在等什么呢,伊梨丝?”
一双小手从宽大的黑袍抖抖索索地伸出,黑暗女神似乎不敢置信地碰触眼前沉睡的躯体,手下的触感温暖而真实。深吸一口气,她缓缓抬起混乱而迷惘的眸子:“卡奥斯,这样做……好吗?”
“好?你的定义是什么?”智慧之神不解地微笑,他虽能仿真一切感情,却不能真正体会那些不属于理性范围的微妙波动。
“她碰得到我。”伊梨丝苦恼地蹙眉,和席恩见面只是几天前的事,她却已模糊了。由于吸能的特性,她一直在逆生长,如今身心都退化到非常幼稚的状态,不但记性越来越差,表达能力也变得极为贫弱。
但是她还记得这个人,自诞生以来第一个与她肌肤相碰的人,虽然纤细的手带来窒息的痛,眯细的银瞳射出冷厉的光,剖开她空洞的躯壳,令她本能地畏惧,却也挖出了她连自己也不明了的灵魂,那个苍白的自我……
卡奥斯失笑,以为她脑筋转不过弯来:“快进去吧,你用了她的身体,就谁都可以碰了。”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伊梨丝颤抖。
是的,她想拥有体表的温度,而不是那没完没了,被她拆吞入腹的内质能量。
很久以前,当她远远看到弟弟站在帘幕后面,渴望亲近的愿望就一直深藏在她心底。
也许是属性相反的缘故,她对爱神佩拉罗只有恐惧,但是他将光从她体内分离出去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光明女神埃米忒,她的女儿,她没能抱过她一次,就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他们是支撑她熬过漫长孤寂的唯一慰藉,她曾满足于遥远的观望,直到听说欧托拉姆逃出夜之都,创神下令要库克尼尔追捕,她的世界开始崩溃。日神的叛乱企图更令她恐慌到顶点,因为她知道埃米忒恋慕他,为了伊洛卡斯,那个温顺乖巧的孩子会鼓起怎样的勇气。
她的求助引来了智慧之神卡奥斯,从而得知自己为什么被囚禁,为什么如此不同。他们一起架空都主,暗中保住了埃米忒,现在欧托拉姆也回到她身边,只要……
抱起那具柔软的身躯,眷恋地紧贴了良久,伊梨丝慢慢沉入那温热跳动的心脏。
第一个念头是疼,在她无意识的拉扯下,发根传来清晰的刺痛;抚摸脸颊,柔嫩如戴在耳边的美丽植物,舒适得不可思议。相比她的原体,这个身体脆弱得不像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饱胀感。
“啊……”喉咙吐出的声音也不同于过去的幼嫩空洞,冰块撞击般清冷而富有质感。
仿佛感应到什么,智慧之神走向房间中央摆放的椭圆形大镜子,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炽亮陨星,赤金色的眼眸浮起深思的光芒,然后转过头,看着黑发的小女神赤足奔来,亲昵地扑进他怀里:
“卡奥斯!”
※※※
黑暗的天空出现一个纯粹的亮点,在它行经的轨迹上,一片光的薄纱翻卷铺展,蔓延出波涛般起伏层叠的褶皱,犹如一只脱困的白鹰,展现出它硕大无朋的羽翼。
感应到神与神仆的归来,无比庄严宏伟的巨门轰然打开,仿佛宇宙之轴矗立的石柱顶端,明亮的金色花纹蜿蜒盛开。门的另一边荡漾着光波粼粼的海洋,华彩漫射。
银色的飞船没入这片璀璨夺目的光海,泛开一波涟漪,就像一滴回归大海的水珠。飞舞飘扬的光斑撞上水蓝色的护壁,激起阵阵波纹,一座星云环绕的美丽都市出现在众人面前。
停泊在一小块陨石上,一路的艰难险阻才化为满满的后怕涌出胸腔,船内一时没有人说话,电脑自动检索和侦察的电子音成为除了喘息以外唯一的声音。三束【治疗光】打下,让筋疲力尽的三人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
“……到了吗?”哈玛盖斯拨了拨湿透的浏海,眼里闪过一丝释然。安杰揉着剧烈作痛的太阳穴,吃力地想要看清飞速移动的数字。而体力最差的基连还没办法集中意识,反射性地拿出提神的药物。
“见鬼!现在外面一切正常,你就休息一下吧!”优见状怒吼。他刚说完,小莎跑上舰桥,欣喜若狂地喊道:“妈妈!妈妈来了!”
“一切正常?嗯?”和水吞下药片,基连斜睨友人。优悻悻地摸摸鼻子。
其实不能怪他,女神接近的速度非常快。而理论上质量探测波是可以达到无限远,但是在这片宙域,即使不考虑干扰的因素,充满神力的夜之都也不是那么好侵入。
闪耀着金属冷辉的银翼有力地挥动,精巧的铠甲反射着眩目的星火,辉煌灿烂的金发狂卷舞动,面容绝美的神祗手持双手重剑,宛如以战斗为生的炽天使。
看到妹妹安然无恙,哈玛盖斯的喜悦不亚于小莎,舱门开启后,兄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大哥……”卡雅哽咽着,连日来紧绷的情绪在兄长怀里崩溃,“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父亲。”
“不怪你。”这是实话,对养父独来独往的脾气,哈玛盖斯恼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卡雅自责稍抑,单膝跪地将女儿抱进臂弯,脸上的神情有喜有忧:“莎娜,你怎么来了?”
“妈妈、妈妈……”小莎喜极而泣,抱着她连声呼唤,抬起泪汪汪的眸,“爸爸呢?欧斯佩尼奥叔叔——”
“萨菲受了重伤,欧塞在照顾他。”卡雅扫视了一圈,见到两个意料之外的人,诧异地挑了挑眉,但眼下不是盘问或冷嘲热讽的时候,她快速说明情况,末了道,“之后父亲就没消息了,萨菲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儿被掉包,我们猜测是黑暗女神搞的鬼,这种操纵心灵的能力只有她有。能战胜父亲的,除了都主也只有她。可是我们找遍整个夜之都也找不到她的神殿……”
“黑暗女神的神殿在上面!”安杰插口,眉间有着罕见的凝重,“她的神力之强,连其他的神也受不了,只能单独存在!”诺因咋舌:“早知如此,我们来的路上就把老僵尸拽出来了。”他想回去了,心爱的老婆还在家等着他呢。冰宿问道:“那扇门能从内部打开吗?”
“我想,如果不是从我们的路线下来,即使开门也不是通向那边。”看了看安杰的表情确定自己推测无误,基连转向卡雅,“你们有去找过那个智慧之神吗?”卡雅脸色剧变:“你是说他——”
“嗯……我没有证据,只是没一个人里应外合,都主被推翻的事不可能瞒得那么好,他又有管理者这么方便的身份。”
“马上杀过去,他那儿多半有通往黑暗神殿的秘道。”卡雅当机立断。优持不同意见:“既然他敢自称智慧之‘神’,至少该有几分能耐,不是早就逃走和他的老相好会合,就是设了陷阱等我们上门。”哈玛盖斯沉郁地提醒:“优先生,他们是真的神,一种强大的生命。”
基连这次倒是站在友人一边:“不但优,我也很难调适过来。智慧之神,是指他的智商超过凡人,还是像席恩说的吸脑魔那样,能够把别人的智力转换成自己的?”
“两种都是,他似乎是个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只喜欢独处思考的神。”安杰绞尽脑汁回想,因为库克尼尔在夜之都的记忆基本都清除了,情报极其有限。基连得出结论:“不要正面接触比较好。”要他的命没什么,要他的脑子……绝对不行!
“黑暗女神又是怎么样的神?”一直没开口的蕾诺雅加入谈话,“和混乱神兰修斯比起来如何?”
“没人知道,她完全是个谜,我也不知道那个兰修斯有什么权能。”安杰本质仍是西琉斯人,对外大陆信奉的神几近一无所知。
“我说,迪安危在旦夕,我们就别在这儿讨论了。”丽芙的话引起魔皇一家的强烈共鸣,“无论是找出智慧之神的下落,前往黑暗女神殿的路,都要下去一趟。”
“对,基连先生和优先生可以留在这裏,找找看外面有没有通道。”哈玛盖斯再也按捺不住焦虑,握紧双拳。
“小龙,若基连是为了帮你看守飞船,他根本不会来。”理解他的心情,优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夜之都目前是座空城?”卡雅回答:“不,还有些神仆活着,他们的数目还在增加,所到之处建筑就会複原,这座城有自己修复的功能。我建议我们去全知神殿,那两个神都是都主造的,那里总会有点线索。”
“有道理。”基连的赞同等于敲定砖角。
因此,当众人降落到夜之都裏面,入目的是和当日席恩一行所见毫无二致的古怪景象,白色和金色是这裏的主基调,清一色神圣华丽的风格,唯有神殿和公共场所,精美的石像崭新得像刚出自雕刻家之手,市民们自管自沉浸在荒唐却规律的生活中,对入侵者视而不见。
“这地方令人寒毛直竖。”优皱眉道,他有着近乎野兽的直觉。和他一脉相传的诺因也浑身不自在:“嗯,好像走在长虫的肚子里。”蕾诺雅道:“这是神之领域,当然充满神的意志。不过席恩把大部分神都干掉了,还这样真奇怪。”
“父亲说夜之都就是都主的本体,城市还在,他应该也没死,大概陷入了休眠状态。”卡雅收拢翅膀落下,她刚刚去星辰神殿知会丈夫女儿来了。小莎不放心地问:“爸爸和欧斯佩尼奥叔叔不会有事吧?”基连也投来询问的视线,只是他的含义大有区别。
“萨菲机警得很,虽然我不能保证他不会再被控制。”卡雅轻叹,总是活力自信的眉宇也染上一层阴霾,“但是我们必须派人留守星辰神殿,才好在有变故发生时,及时做出反应。”
“那么我上去吧。”构装女仆静静地道,清秀的脸庞是永远不变的冷清自若,“我绝对忠于主人。”龙神痛苦地抿紧唇:“格兰妮,到了这裏,你还是……感觉不到他吗?”
“是的。小主人,不用过于急躁,您活着,就是主人还活着的最好证明。”格兰妮朝他鞠了一躬,一对机械翼从她背后展开,带着她往天上飞去。
“好吧,我们往这儿走。”卡雅担起向导之职。优奇道:“走路去?”不是赶时间吗?
“在市中心不能用魔法。”
“那代步工具呢?组装车,他们的马车?”首代魔王指指路边一辆天鹅拉的怪车子。基连用万分不想搭的神色道:“我肯定它没有驾照。”
“你们可千万别和这裏的人搭讪!”卡雅严词告诫,“夜之都的一切都遵循特定的规则,上次来娜夏向一个神仆申诉,就被吃了!如果要……哎,大哥你去哪儿?”眼角瞥见兄长猛然僵直,接着像中了魅惑术一般,颤巍巍地迈开脚步,大惊失色。
哈玛盖斯没有回应,只是平视前方,他的目光极为专注,像倾注了一生的用力。
感受到异样的气氛,众人追出几步,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一个行人。那人就像周围别的神仆一样,眼神空茫,没有丝毫特殊之处,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叮呤!两人之间,响起清亮震耳的铃声。卡雅惊呼一声,只见一个眼熟的印记从那男子的额心浅浅透出,越来越深,一只晶莹剔透的圆铃铛从他的左腕垂挂下来。他眨眨眼,仿佛还未自一场迷梦中醒来,身形晃了晃,向前倒下。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他,感到胸口传来的重量,哈玛盖斯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听见自己激动的叹息。
“主人……”抬起那张陌生的脸,凝视那双尚未清醒的眼,他轻轻扬唇,温柔地唤道,“席恩。”
怀里的身躯一震,空洞的眸激荡起无数复杂的情潮:沧桑的冷寂,凛冽的孤傲,阴狠的狂戾,炽烈的执着,淡漠的疯狂,清明的冷酷,还有……惊讶与一闪而过的温暖。
“你来了。”无关理智的低语,冲口而出。
“是。”龙神绽开魔皇一生仅见的美丽笑容。
※※※
大大的眼睛,苹果般粉|嫩的脸颊,红润的小嘴咬着大拇指,柔顺的金发中有两个旋儿,他久久瞪着这个小东西,猜测他是某种新奇的兽类。
‘这是什么?’
‘你的孩子。’娇艳如玫瑰的女神走上两步,一脸冷冰冰地将那个小怪物塞进他怀里。
‘我的……孩子!!!?’最后两个字是尖叫出来的,他险些丢开烫手山芋。幸好那孩子紧紧抓住他的头发,嘿咻嘿咻爬到他肩上,攀着他整张脸。
‘对,日神伊洛卡斯,创神已经赋予他名字和职位。’对方的样子十足滑稽,爱神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由你抚养,就这样。’语毕扬长而去。
‘哎……啊?’声音被挤压得变形,他连忙扯下那小东西,左看右看,只觉头身不合比例,说不出的怪异,‘我的孩子?’哪里像他啊!
似乎察觉他的排斥,那调皮的孩子松开他的黑发乖乖抚平,朝他笑逐颜开,主动挨近他。
好软!他吓一跳,心跳猛地加快,一股陌生的情绪涌进胸口。
这是什么感觉?怪怪的……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和他颇为神似的少年从内室走出来,吃惊地看着他,‘大人,那是——’
‘小库。’习惯性地把头痛问题丢给下仆,他递出那个奇怪的小东西,变空的手臂却传来一阵失落,使他接下来说的话有些迟疑,‘是……新神,佩罗说是我的孩子。’
‘哈~好可爱。’黑龙的化身笑了,伸手抱过小小的日神,总是只放着他的温润青瞳多了一抹璀璨的金影,‘新鲜的羊奶喝不喝?我会放很香的薄荷与蜂蜜哟。’
注视这一幕,心头的柔软忽然淡了,他不痛快,非常非常不痛快!
从此讨厌喝羊奶。
‘夜神。’
成年的金发神祗有着比他更高挑挺拔的身材,俊美的五官尊贵典雅,生疏的称呼下是显而易见的捉弄,一如那双和天空一样澄蓝的眼里含笑的狡黠,‘愿赌服输。’
‘呜哇~’他哭着跑回去,在宠溺笑叹的下仆怀中宣泄被儿子欺负的委屈。
‘父亲,你为什么不创造自己的神仆?’
‘哼,我只要小库一个。’
‘哦?’日神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低头拂乱棋盘,‘叫卡奥斯来吧,和你下太没劲了。’
他愤愤走开,眼角瞥见那个在任何场合都光芒耀眼的神举起金杯,一双纤细的柔荑帮他倒满葡萄酒,金龙幻化而成的少女面带和煦的笑靥,轻轻将一缕发丝拢到日神耳后。
伊洛卡斯是二级神中最小的一位,等于是他的龙看顾长大,所以他们之间的牵绊最深。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雪白的裙裾曳过新绿草野,伴着清馨的香气。徐徐走来的女神令人想起星月水光,她的美貌即使在暗夜中,也如同满月散发出柔和的光辉,在这万物欣欣向荣的白昼,更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光。
光明女神埃米忒拘谨地向他行礼,当日神伊洛卡斯遥遥举杯微笑,她慌乱地垂下头,纯净白皙的脸蛋飞起两朵红云,亮闪闪的大眼睛里藏着整个蓝天。
她爱他。
‘爱,这个世界最美丽的词语,你不这么认为么,父亲?’日神笑着问,当时他无法理解。
公认最聪敏的智慧之神卡奥斯也解释不出,但这不妨碍他在棋局上杀得伊洛卡斯片甲不留,让扬眉吐气的父亲快意地哈哈大笑。
和日神关系最好的战神斐多耶在旁边出谋划策,却是越帮越忙;女神们玩着抛球游戏,快乐的笑声在花间清扬;八龙各捧着自家主上爱吃的瓜果走近,和睦地聊天;和暖的风鼓起他的长袍,一道亮丽的彩虹在芬芳的空气里闪闪发亮,他爱慕的那位女神红着脸用裙带系起一捧花,腰间的金铃清脆作响……
明明是很温暖、很温暖的情景,回首时却沉重得发苦,酸涩中有一丝甜蜜,甜蜜又让酸涩更苦。
‘这是什么心情?’石笋嶙峋的冥河上,他问那个有着一双冰冷银瞳的小女神。
‘是幸福。’翻过一页书,从漠然却优雅的薄唇,流泻出简短的答案。
他咀嚼了一遍,又问,‘幸福是什么?’
这次,她抬头凝视他,眼中交织着嘲讽与自嘲。
‘短暂的东西。’
过去的景象扭曲变暗,大雨倾盆而下,耳边是雨雪女神艾寇痛彻心扉的嚎哭,因为她失去了好友:报晴女神苏菲亚。
他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台阶下,身边少了那个长久相伴的身影。
隔着雨帘,金龙艾美达狠狠瞪视他,目光失望痛心。日神却没有意外之色,只是深深地看他,上前将浑身湿透的他扶起。
‘唉,没了我和夕岚,你以后可怎么办。’额头被温热的柔软触碰,隐约而隽永,‘保重,父亲。’
※※※
难以呼吸的窒痛使他睁开眼,恍若昨日的梦境就像一把终于磨尖的刀,刺进他不曾正视的伤口,挑出脓血。
腥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不断有热热的液体流出眼角,直到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抹去。
“为什么哭?”低沉柔和的嗓音,却带着不熟悉的感情。
“小……小可爱。”狼狈地擦干眼泪,欧托拉姆努力挤出笑脸,上扬的唇却蓦然僵凝。侧坐在床沿的少女身穿漆黑软甲,看不出材质的表面流溢着诡异的紫光,护肩有着向上弯曲的狰狞硬角,左胸的环扣像一只扭曲的怪物爪子,斜斜抓住一件暗紫色的斗篷,短裙下是齐膝的黑色战靴,头戴月桂花冠。但这些不是让他最震惊的变化,她冰晶玉雕般优美的容颜折射着淡淡迷离的神光,乌亮的直发和幽深的瞳仁也染上了神祗特有的光辉,似曾相识,久远的画面从脑海深处浮起:如隔云端的纱帘另一头,被黑暗包围的女神寂然端坐,紫色长袍缠绕着一圈圈黑链……
“姐姐。”他呻|吟。
“欧托拉姆。”伊梨丝绽开纯稚甜美的笑靥,反覆而珍爱地抚摸他的面颊,“我终于可以碰到你了。别哭,伤害你的创神,我会把他彻底除掉。”
“怎么会这样!?小可爱……席恩呢?”夜神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大脑乱成一团,“你怎么用她的身体?”伊梨丝微微一怔,陌生而汹涌的情潮沿着弟弟的手传到她心裏:“你……很在意那个神?可是她已经被我们抹消了。”
“什么!!!”
“夜神,你头脑发热的脾气还是没改,听你姐姐好好解释。”
智慧之神缓步走进寝殿,一袭淡紫衣袍衬出他与生俱来的知性气质,赤金色的眼眸微笑而无情。欧托拉姆呆呆瞪着他:“卡奥斯!你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从某个方面,没错。”瞥了眼主动抱紧自己的伊梨丝,主掌智慧的神祗笑得从容尔雅,“我们有个共同的敌人——创神。夜神,我不想与你为敌,对于席恩·奥古诺希塔的事我很抱歉,但他是让我完全复活所必需的祭品,亲疏有别,你总不见得为一个外人和我们大打出手吧?”
欧托拉姆听不懂他的意思,只觉他们相依偎的模样异常碍眼。
“我姐姐和你是什么关系?”他脸色阴郁,眼底有一场风暴逐渐酝酿,“我不管什么复活不复活,离她远点!小可爱是我看中的神妃!还有,姐姐,把身体还给席恩!”
伊梨丝惴惴不安地看向身边的男子:“怎么办,卡奥斯?是不是——”卡奥斯轻摇食指,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他知道欧托拉姆是吃醋了,虽然没有感情,但是无数岁月他看过太多,那些为爱痴狂的家伙大同小异的表现方式。
“伊梨丝是我的分身之一,亲近我是她的本能。夜神,你真的那么爱那个人类?我答应你,在我们的目的达成以后,将她还给你。甚至,要她喜欢上你也不是问题,只要你这段时间乖乖回去星幽界。”
非常诱惑的提议,宛如撒旦之蛇的智慧果。
呆坐在床上,欧托拉姆心乱如麻,和席恩认识以来的经历一幕幕快放,那精神世界浩瀚无涯肉体却娇小得不可思议的少女,那渴望参透一切的眼神,那明明恐惧得发抖却执意前进的坚强,她说的每句话,她的人生态度……
“不。”夜神紊乱的目光蓦地凝聚,射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我抛弃了小库,已经错了一次,这次我决不再丢下小可爱!”
“真让我惊讶,你似乎成熟些了。”卡奥斯淡淡一笑。欧托拉姆怒视他:“玛塔骗过我,你也欺骗我们,还有创神,叫我在生存和小库当中选,却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我怎么可能还相信你们这帮家伙!”伊梨丝劝道:“欧托拉姆,卡奥斯没骗你,一等那个女孩和机械境完全重合,我的本源就能脱离基座。到时,我们分裂成两半的另一位分身——沙凡西顿会回归,重生的我们将毁掉创神和这个倒悬宇宙,这具身体也就没用了,我会让你和她、还有埃米忒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卡奥斯但笑不语,其实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活下去。否定,是他的根源意识,而他的身体,即使被都主做了手脚,即使自己诞生出一个神格,也无法摆脱既定的结局。伊梨丝会让他们恢复原貌——真正的虚无之主,源头与终点,流逝与静止的绝灭神——穆沙。
“你说……什么?”好半晌才消化了姐姐的话,欧托拉姆狂怒地起身,以往漫不经心的俊容此刻充斥着风雨欲来的煞气,长发凌乱飞舞,黑袍也随着肆扬的能量波鼓荡起来,整个人仿佛中了诅咒般散发出嗜血狂乱的气息。
这是属于初代神的真面目,原始,野性。
拂光之剑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燃烧着绛红的星光,回应震得四壁颤然的质问,吞吐着杀意:“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你得理解你姐姐的心情啊,夜神。”尽管被高阶神的怒火直接冲击,没有心性情感的智慧神仍是一派安然淡雅,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轻易露底的伊梨丝,“支撑了那么长的时间,又被创神那老匹夫囚禁,她不能发泄一下吗?也只是让你的小女友代她扛一段时间,你都不肯?”欧托拉姆的怒气直线下降:“这……这个……”
思想斗争了一番,他重重摇头,再次下定决心:“不行,我不相信你们,让我见小可爱,我要听她亲口说!”
嗯……真不好骗呢。眼前的夜神和记忆里差太多,卡奥斯颇为意外地眨眨眼。伊梨丝沉下脸:“欧托拉姆,你真的要和我们作对吗?”
不好,生气了,你自找的。卡奥斯退后两步,耸耸肩,转身往外走。现阶段,连他也不会惹怒这位有着恐怖能力的【黑洞女神】伊瑞丝。
“留口气,别打死了。弟弟不听话,是该教训一顿。”
“嗯。”苍白纤细的手掀开深紫斗篷,抽出一把狭长冷艳的弯刀,莹莹紫光映着止水般的瞳,分外冷冽。
※※※
他隐隐感到环境的变化。
但是在深沉的睡眠中,这微小的不适立刻被忽略,即使总是包裹他,温暖的源质魔力变得冰冷、黏稠。
直到胸口响起沉闷的爆裂声,尖锐的刺痛使他微微睁开眼,看到一个紫袍男子,面带微笑地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睡吧。”柔和的语调宛如催眠曲,“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有某种障壁被突破了,他隐约记起那里放了一把叫做【界元之锁】的法器,而非心脏。
心?
无穷无尽的信息灌入他的脑海,使他再也没有思考的机会。
这个机械境的构造,每一个齿轮、每一根发条、每一座引擎、每一道传送门……当他理解并认同了自己控制者的地位,更多的位面概念流入他的意识丝线,包括每一个世界的神力运作、元素比例、物理法则……他就如同一块巨大的海绵,源源不绝地吸收着庞大的知识,却也在这样的接受中麻木僵硬。
有时候他脑中会闪过一些杂乱的片断,但他无暇分析这些画面引起的情绪波动,自然将之弃置。
出现的频率多了,他渐渐不耐。
干扰,很好,清除。
平静的始源之海动荡着,回应魔法神的怒气掀起足以摧毁一切的巨浪,身在天空之城的塔灵心惊胆战,在长老们惊讶的注视下蜷成一团,惨白清隽的脸庞爬满冷汗。
“龙神……龙神殿下不在。”他挣扎着吐出主人索取的答案。
不在?困惑的意志退了回去。从近乎虚脱的恐惧中回过神,布兰多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快!快叫肖恩先生去神域避难!”
主人疯了!他会杀死所有他在意的人!好在哈玛盖斯他们去了夜之都,可是……
布兰多不寒而栗,抱住不断起伏的肩膀,为即将发生的惨剧绝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粗粗扫描了三界,确定要找的对象不在这裏,机械境的主宰者在近在咫尺的众神之都发现了目标,那个令他烦躁的孩子,还有他身边一群人,裏面有几张面孔也扰乱了他的思路。
哈玛盖斯,卡塔瑞亚·奥古诺希塔,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基连·赛普路斯……
嗯?哈玛盖斯?这个是真名吗?沉睡的人蹙起眉,搜寻被冲到记忆最角落的契约之名,不断涌入的知识量却使他无法集中精神,一股不明所以的力量也阻碍他继续深想。
也罢,那个地方我暂时不能接管,就让他们多活一会儿。
绞索发出刺耳粗嘎的声响,一环环拷紧坐在中枢王座上的蓝发青年,在他深蓝色的魔法袍和四肢颈项勒出深深的痕迹,抽出仿佛黄金熔液的液体输送到四面八方,无数部件响应这强大的动力,开始缓缓运转。
与此同时,黑暗神殿里,刚把弟弟教训了一顿的伊梨丝面露喜色,欢呼道:“我的封印松动了!”
“是么,太好了。”卡奥斯也由衷地期待,那即将来临的破灭之刻。
“可是……”想到欧托拉姆,伊梨丝有些犹豫,“她的意志够强,也可以从混沌海调用能量,但是她没有心脏,转化速度恐怕跟不上,很快就会枯竭的。”卡奥斯神色一紧:“来不及让你脱身?”
“这倒不会,只要重合一半以上,我就能逃出去,只是会损失一部分力量。”
“那就行了。”智慧之神恢复好整以暇的态度,“他撑不住的话,也省了我们破坏的力气,再说——”
想到那艘闯入夜之都的飞船,他优雅地微笑,犹如算无遗策的智者。
“还有那么盛大的陪葬,和一群赶着为他送终的人。”
※※※
对席恩而言,这是隔了一千多年的重逢,看着眼前的养子,满脸惊喜的女儿和外孙女,不禁涌出隔世之感。
“主人?”看出他竟然在走神,哈玛盖斯吃惊地检视他,席恩现在的身体既不是列文的复制体,也不是特别制造的海精灵躯体,新雪般洁白的发色和深湖水蓝的眼眸,五官清雅宁和,穿着印有金色太阳徽记的雪白长袍,这样的他走到艾斯嘉随便哪个国家,都会被认定是一位高贵的神使。只有那双恢复了神采的眼睛,依然是属于黑袍者的沉暗冷凝。
“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会弄到要封印自己的地步?”
哈玛盖斯不敢想象,要是他死在半路,养父岂不是永远……
“是不太好。”席恩冷冷地道。哈玛盖斯一听就明白:准是肖恩害的。诺因老大不爽地道:“啧,老僵尸,你没事嘛。”席恩看看他,虽然目光没有显露,但是这一眼代表的意思正是“你怎么会来”。
“老友,看到你健在真令人高兴,但是目前的情况,我认为你不要简略地交代过去。”了解友人的毛病,基连指出该详细的时候应该详细。
“很遗憾,这次的确需要你们帮忙。”席恩抬头仰望,确定无人窥视后,道,“我的附体被黑暗女神占用,真身在机械境,我们必须马上分队,一队带我去那里,让我和他重新融合;一队去全知神殿,设法唤醒都主。”
他说的很简洁明了,充分指出了他们未来的行动方针,问题是……他们还是没搞清楚前因后果啊。优正要代表大家发言,被席恩眼中射出的苛烈视线吓了一大跳:“没有时间了!你、基连、卡雅、小莎、安杰和蕾诺雅去全知神殿!带车子了吧,拿出来!”屈服于他的魄力,前魔王从折叠式空间箱里取出水陆空三用的气垫车,熟练迅速地按上各类重火力武器。
会意事态真的不妙,科学家脱下护目镜,深邃睿智的双眼浮起凝重之色:“第一次看你搞得这么狼狈。”
“我倒是一直很狼狈。”法师微一苦笑,正视他与仇人一模一样的清俊脸庞,冰瞳流露出由衷的托付,“基连,全知神殿我上次没能进去,你此去小心。”说着,他伸出手。基连眼光一闪,以牙齿咬下手套,直接握住。
掌心传来热热的烧灼感,和一道心灵通讯:《这是我的灵魂印记,一旦它开始变冷消失,你们就要准备好逃了,无论我拜托你的事有没有完成。》
“我尽力而为。”基连一语双关,若无其事地戴回手套,勾起一弯锋芒毕露的浅笑,“祝我们彼此好运。”
“但愿吧。”席恩对一向不罩他的运气不抱希望,只是给友人面子回一声,转向外孙女,“小莎,要是碰上不得不逃的情况,你们就乘南极从魔域走,别傻傻地来找我们。”
“外公!”小莎大声抗议,在他的冷睨下泄气,乖乖耷拉下脑袋,“知……知道了。”
“记住你是个法师。卡雅,你也不许意气用事。”
“……是。”心知自己背负了保护一行人的重任,卡雅只得答应,递给兄长一个深深的凝视。哈玛盖斯点点头,许下无言的承诺。
“好了,走。”将席恩留下的芯片输入航法机,显示出地图,优探出头。蕾诺雅带着新奇的表情第一个坐了进去。诺因看起来也很想坐,可惜他被划分进另一支队伍,跟着他讨厌的“老僵尸”。
一尘不染的地面扬起白烟,载了六个人的车子一溜烟驶远。神明的国度出现飙车族,这恐怕是史无前例的。
“往哪儿走?”冰宿开口道。席恩摇首:“再等会儿。”
再等会儿?余人面面相觑:要快的是他,要拖的也是他,这算什么意思?哈玛盖斯忽然脸色一变,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养父,他的唇抿得死紧,两手在左胸的位置拉出凌乱的褶皱,用力到指节泛白。
界元之锁破裂后,主体所接收到的讯息也灌进他脑中,比在神墓更广阔汹涌的冲击使分身的精神承受不住,意识逐渐模糊。席恩死死按住头,竭尽全力想保持清醒,以免昏迷丢失记忆,没发觉自己痛得整个人在养子的臂弯里不断抽搐,鲜血从咬破的下唇流出。
“主人!?主人!”默发的治疗术完全不起作用,反而是丽芙紧急间释放的自然魔法有效果,【森林之心】宁静清新的绿光笼罩住魔皇,令他急促粗重的喘息略微缓和。灵机一动,哈玛盖斯开始注入自己的灵魂之力,充满威压感的紫光震开了诺因等人。
“哈玛……盖斯。”席恩昏乱的眼中迸出一线清明,死白的脸恢复少许血色,挤出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给我停止。”
龙神的回答是坚定的沉默,双唇抿出毅然的弧线。
“……他妈的!”听到这声咒骂,念力系长老迪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来自制冷静的魔皇陛下也会口吐粗言?哈玛盖斯震了震,不过他的理由不同,席恩一骂人,就说明他快失控了,未免他气急之下伤了自身,急忙放缓传输的速度,但还是坚持到他不再颤抖为止。
哈玛盖斯呼吸一窒,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扣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近一双散发出血腥酷烈之气的眼睛,映着嘴角狞恶的笑,分外残戾。魔域之王在这一刻褪去了清冷淡漠的伪装,显露出他一次次从死里爬出来的狠绝杀气,那与世界诸神为敌的疯狂本性,和自己也不自觉的强烈感情。
“今后再违背我的命令,我就宰了你!”
“……是。”一瞬的错愕后,哈玛盖斯就从本能的畏惧中挣脱出来,恭顺地垂下头。只是,他内心此刻的固执决心,是他能够看透心灵的养父也没察觉的。
怒气稍抑的席恩冷哼一声,放松身子靠在养子的肩头,闭上眼整理刚到手的重要情报。而哈玛盖斯细心地擦拭他脸上的冷汗,请丽芙抽出包里早就准备好的斗篷包住他,然后喂水,一连串动作熟极而流,带着发自于心的温柔,像对待的是一个至亲的病人,而非上一刻还用死威胁他的恐怖暴君。
为席恩压倒性的狂气胆寒的诺因等人刚回过神,又看呆了哈玛盖斯的表现,不可思议地瞪着这对父子。
席恩没闲情管他们想什么,如今的局势几乎是绝境。他的原体已经成为机械境的动力,只以维持宇宙的正常运转为最高旨意,此去凶险万分。而且那里是卡奥斯所建,布下了层层环衞。反观自己,这具身体只是以防万一留下的备用附身,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光明女神的神仆,无法使用混沌之力,法杖又被封禁。身边这些人,只有哈玛盖斯还可靠些,但也没可能打败另一个“他”。
还有敌人的动向……伊梨丝暂时不能离开黑暗神殿,但是随着支点转移到机械境,她会渐渐脱困。哈玛盖斯他们是擦着黑暗神殿的边下来,卡奥斯一定发现了,连带自己也暴露。之前不出手大概是为了确保他的真身与机械境的融合不出意外,接下来他可不会闲闲作壁上观。那位聪明的神祗固然不具备真实性情,仿真的性格却非常谨慎,否则,那么漫长的岁月,焉能稳坐都主的宝座。兽神玛塔是呆子,爱神拉罗傲慢却不愚蠢。那他就不会放任他们进入机械境,完全交给自己的原身对付,哪怕他们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到达核心,必须引开他的注意。
“埃米忒。”
除了依然闭着眼的席恩,众人吃惊地看见一团白光缓缓浮现,勾勒出女性的形体,娇小美丽,轮廓有些模糊,从发梢到足尖都透着柔辉,仿佛光幻化而成的精灵。她的神情平和恬静,眉间却凝聚着一缕悠远的哀伤。
“是你……异界的魔皇。”一照面,她就认出了神仆外表下的真正灵魂。
“是我。”睁开双眸,席恩勉强抬起手,露出掌心的允诺刻印,“以你欠下的恩情和誓约,我要求你的援助。”
光明女神静默良久,吐出长长的叹息,展开双臂:“母亲大人的权威是我抵抗不了的,我只能将你们接进我的神殿休息。”
白昼般明亮的宏伟殿堂取代了整洁单调的街道,穹顶却是一片星的海洋,夜与昼的光辉和谐完美地交融。一行人惊奇地环顾,只有席恩不为所动,嘴角挑起一丝冷嘲:“不用担心,我不指望那种事,我的同伴正在前往都主被囚禁的地点,只要你的部下不出手就行。还有,把我上次寄存在你这儿的东西还我。”
“好。”歉疚地弯了弯腰,埃米忒咬着唇思忖了一会儿,浮起坚决的神色,“你稍等。”
“喂,老僵尸,这女人是什么来头?你就这么放心她不会把我们卖了?”诺因怀疑地盯着埃米忒离去的背影,小声道。冰宿更早一步就张开了隔音结界。哈玛盖斯也难以忽视心裏逐渐升腾的不安:“是啊,主人,基连先生他们的行动是很隐秘的,星辰法阵有萨菲艾尔大人和欧斯佩尼奥大人看守,上面的敌人不会发现……”见养父无动于衷,他心一凉,顿时雪亮。
“你——”诺因第二个惊悟,拎起席恩的领子,震怒地吼道,“你这王八蛋!那是你的女儿和外孙女!”
“基连可没有你这么后知后觉,他有信心完成我的交付。”席恩冷笑,直视他充斥着非难与鄙夷的紫眸,“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不然就大家死成一堆。”换作平常,他才不屑向这个毛躁的小子解释,可现在还需要他的助力。
简述了经过和他们将要面对的困境,诺因沉寂了一秒,幸灾乐祸:“哼,那就由你代那个叫伊梨丝的老巫婆去撑好了,关我们什么事。我和阳会叫吟游诗人传诵你的功绩,算是给你的报酬。”哈玛盖斯还没来得及发作,席恩挥手制止,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嘲笑:“没脑袋的蠢货,卡奥斯的目的可不是学都主建立一个秩序宇宙,而是捣毁他的成果,让一切归于虚无。”
“危言耸听!”
“不,诺因,他说的合情合理。”冰宿相信了,就算席恩是在说谎,只要他关系到艾斯嘉的存亡,他们就不能坐视他的真身长久离开始源之海,“只是,少了你这个动力,不也会发生相同的事吗?”
“所以才需要都主,有他在,就能将伊梨丝重新封入基座。”想起那个在梦中差点控制自己的梭形晶体,席恩知道自己在冒险,但是他已没有退路。
“再不然,你也会挑大梁。”毁灭的结局谁都不乐见,冰宿断言。万不得已的话,她这位祖先势必继续支撑。席恩默认,哈玛盖斯紧紧握住他的手。诺因眯着眼打量片刻,敌意略消,眼中流露出一抹奇异的嘲讽:“好吧,我帮你。不过你没想到有今日吧,老僵尸,在你把菲莉西亚绑上世界树以来。”
“天理……”出乎他意料,回答的是哈玛盖斯,残留着稚气的脸庞一片森冷,浅蓝如苍穹的眼眸泛出震慑心扉的寒光,“我们当然想到了,但我不会认命。如果主人要为你们支撑这个该死的宇宙,我会让他不必支撑。”
言下之意:只要人死光了,席恩自然没必要管宇宙如何。
久久,包括魔皇在内,人人目瞪口呆。
“我说,各位,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伙伴,内讧就免了吧。”终于,立场最中立的迪罗长老语气无奈地发言,回去以后,他要把龙神的真面目公布于世!谁?谁说他是误入歧途的大善龙?邪恶阵营的一线光芒?分明是比魔皇更可怕的潜在高危份子!
“没错,德修普国王,别再窝里反。”丽芙严词提醒,转向友人,“可是迪安,那个女人若不通风报信,你的计策不就没用了?”
“不会的,她是白洞女神艾莫德,黑洞女神的另一种形态,即使她不想出卖我们,伊梨丝也会察觉。何况,她和奥路贝亚修是伊梨丝唯一在意,一直关注的对象。”席恩收回诧异,以为养子气昏头才说出那么狠辣的威胁,没有放在心上。
话音刚落,埃米忒捧着一只布袋和雕刻有复杂花纹的扁平黑匣走来,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的白衣青年。见状,诺因等人都戒备起来。
“他是我的侍从,白龙塞法尼亚,我叫他帮你们。”一咬牙,光明女神递出那只匣子,“这些是……我从斐多耶那儿拿来的法器,他是战神,制作的武器会对你们有帮助。请你在创神醒来以前,救出伊洛卡斯!既然创神是被母亲大人和卡奥斯密谋推翻的,他就不该无辜受罪!”
“日神也想叛变。”席恩指出,他可不想增加麻烦。被剥夺了神职和大半神力的伊洛卡斯于他也无用,倒是白龙这个监视者和不定时炸弹不得不接受。
当年伊梨丝怕女儿伤心自尽,只是重惩了那些叛乱者,低阶神以下流放黑河,日神等主谋则关押一处。已故的兽神恋慕埃米忒,没少给伊洛卡斯苦头吃,还曾经想强|暴她。路过的他见有机可乘,和快要失身的女神订下了契约,可笑那呆神至今以为是埃米忒口中呼唤的创神惩罚他不举。
“我知道!但我还是受不了了!一想到他受了那么久的苦……”泪水夺眶而出,埃米忒注视对方,眼神透出决然的光,“求求你,想办法放了他,我会帮你们拦住母亲大人!”塞法尼亚动了动唇,终是咽下劝阻。
权衡了一下利弊,席恩坦言:“实不相瞒,我已经没有力量解救你的恋人,也没那个空闲。你想救他,我告诉你神墟的位置,你自己去,反正兽神和爱神都死了。”
“……好。”最后一句话给了埃米忒无尽的勇气,绽放出笑靥,将空间袋和黑匣一并递给他。
若是那些受罚的神逃出来,多少会添点乱。无心行善的魔皇打着这样的主意。
※※※
在第十个路口,基连一行遭遇了阻碍。
淡色的苍穹出现一轮太阳,爆射出无数刺眼的光焰,无机质的躯体褪去高温的蓝火,露出锋利的膜翅与贯穿力可怕的撞针,体长不亚于龙,看起来就像一群怪异而巨大的昆虫,融合成一片水银的大海。
早有对敌经验的卡雅飞出车厢,神剑挥出一弯炽亮的光弧,刹那间碎火迸溅,一枚枚晶体以高速贯穿了虫体,血肉炸裂的声音像是钢鞭绷断的脆响。爆炸产生的光团却飞快地湮灭在潮水般涌下的虫海中,一部分蜂虫用胸部的气囊鼓起大风,迫使车子减慢,另一些尖利的口器射出激光射线,在白石地面上炸开深不见底的焦坑。卡雅急忙退守车顶,猛然爆发的神光与最强防御魔法【七曜的苏醒】撑开七彩闪耀的球壁,挡下了恐怖的火力网。剩下的虫军却乘机拉近距离,头顶的撞针形成密密麻麻的针林,一旦它们在同伴的掩护下开始全面冲锋,防壁再坚固也难以抵挡这样的撞击。
更多奇形怪状的金属生物蜂拥而出,有着比钢板更坚硬的身躯,能喷射出强酸的八足虫;速度快极,浑身布满刀片又能弹出发射的球虫;充当壁垒,扁平的躯壳能反弹魔法的装甲兽;还有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扰乱精神和通讯波的电波虫……层出不穷的地上大军从四面八方挤向势孤力单的气垫车。冲得最前面的是一批钢盔犀牛,庞大的躯体足以碾碎一切物体。危急关头,小莎腾身而起,红润的小嘴张开,发出一波绵长刺耳的尖啸。
女妖之嚎。
卡雅适才的战果证实了这些钢铁之躯的怪物也有神经系统,感官最敏锐的电波虫首先溃灭,巨犀瘫倒在地,疯狂乱跳的刀虫撕下一片片鳞甲,又被八足虫钢柱似的下肢切成碎片,血泥纷飞,尖利的刮搔声刺痛鼓膜。无奈敌人实在太多了,所有的神庙源源不绝地涌出形态各异的援军,甚至本身变化成活动的庞然大物,它们厚重的防御连陨石都能硬抗,密集的闪电束和风刃几乎收不到任何成效。眼见动作最灵活的刀虫就要冲到附近,蕾诺雅握紧幻兽之卵准备召唤……
两枚云爆弹升空,清出数十公里的洁净蓝天,一排大面积扫射的机关炮将挡路的虫军轰成了烂渣,车体轻盈地摆脱了重力的束缚,碾压般从尸山血海一掠而过。
“原来你们俩也会魔法,还瞬发禁咒!”大法师惊叹。
“什么禁咒,这是炮弹!”优百忙中回了声,瞄见屏幕上有个隐藏的红点,连忙换成手动操作。轰!猛地升高的车子底部喷出蓝焰,反质子炮把节节腾起的地壳虫打成了蜂窝,险险避开它狂乱抓取的触手,从直接在它脑壳上轰出的血洞钻了过去。
发觉敌人的力量超出预计,迎击一方立刻改变策略,空军加入了体积庞大的甲克虫,这些不比航空母舰小的家伙给卡雅带来极大的压力,层层叠叠的镜板、紊乱法术射程的空间乱流和全方位覆盖的无效化力场将一切魔法化为无形。而甲板上安装的防空导弹系统、干扰弹发射系统、电子战系统和拖曳式反导弹诱饵系统更使高科技武器也失去了威慑力,构成固若金汤的防护。
就连笨重的地面军队也投射出蓝色的镭射光球,先用远程攻击压制。
“靠!这裏不是神的国度吗,也来给我玩军火?”优口吐粗话,还击的猛烈炮火扫得几千米远的靶子哭爹喊娘。当然,哭爹喊娘是他的想象,全息影像屏只显示敌人的一小股被干掉了而已,象征危险的红色|区域很快得到填补。无论轰炸出多少蛀洞,都会在短时间内缩小消失。
好在弹药非常充分,席恩给的空间箱是保质保量的三无产品,无重量,无掉落,无限存储!但是装填需要时间,他车上已经没有多少存货了。
“阴影跳跃!”
车体一沉,像被沼泽吞噬一样融入影子,又在虫军中央冒出来,连续几次突破了重围。认出那是谁的声音,卡雅惊喜万分:“萨菲!”
“哎呀,这么热闹。”深渊领主穿过星之门,没留意好几座炮台瞄准了他。
“你怎么离开星辰神殿了,快进去!”卡雅正要将丈夫传送到车里,一道银光擦过她,没入萨菲的心口。
那是一颗通体淡蓝、闪耀着冰晶光华的子弹状冰泪石。秘银铸就的枪身浮动着冰冷的流光,握把则是沉黑的万年铁木,款式古朴老旧。蔷薇纹饰从击锤底座一直延伸到枪管末端,精细雅致,细看才可以发现那竟是由无数针尖大小的魔法符文组合而成。【晨晖之星】,魔皇以破魔枪为原形耗费心血制作,赠送给友人的礼物。
整把枪的造型洗练而优雅,就如同持枪的人。魔界宰相淡定地注视被自己命中的对象,乌眸沉静而冷峻。
“啊——”小莎的尖叫惊醒了卡雅,背部被冷汗打湿。基连不会无缘无故射击,那么——
对,先让部下进攻,乘他们高度紧张、突然放松的空挡冒充萨菲混入。这并非多高明的计策,却简单有效,匆忙间他们根本来不及思考,若非基连机警……卡雅不敢想象,要是让敌人进入车子,会有什么下场。
那些怪物都停止了攻击,刚刚充斥着火炮轰鸣的天地此刻一片寂静。
“真意外,居然发现了。”智慧之神恢复原貌,抚摸中枪的部位,眉毛微妙地一皱,“那是什么武器?”
“卡奥斯!”
若刚才是吃惊,这会儿卡雅等人就是“愕然”,一个他们非常熟悉的身影扶住卡奥斯,比夜色更深的长发,秀雅清冷的容颜,还有冰银色的瞳,往常的黑色长袍却换成一袭贴身软甲,衬出她青涩优美的曲线,纤弱的肩围着紫缎披风,原本额饰的位置多出一顶月桂花冠,象征了她崇高的神职,全身散发出无可忽视的威仪。
“父、父亲!”卡雅失声道,随即咬牙握紧剑柄,“……不对。”
这家伙,就是抢了父亲身体的黑暗女神?
“真是值得留念的一幕。”基连收起枪,嘴角上扬。优勉强合拢脱臼的下巴,无力地道:“基连,我怀疑你以嘲笑他为乐。”
“我是高兴,上次席恩没能怀孕,这次也许行了。”
“你还算是他的朋友吗!?”
忽略两损友的斗嘴,卡雅当机立断地迎上:“你们先走。”小莎惊呼:“妈妈!”
“莎娜,你保护他们。”
匆匆道了声谢,优重新发动车子,巨大的音爆在他们身后响起,震撼了整个夜之都。
那个小女孩……卡奥斯盯着远去的气垫车,虽然是惊鸿一瞥,他却从小莎身上感应到某种共鸣。
“伊梨丝,收拾她。”脱离战场,智慧之神打消了回暗之本源养伤的念头,追向逃远的一行人。
如果我没料错,不需要沙凡西顿,我就能复活了。
※※※
叮咚!听到门铃声,黑发凌乱的青年慌忙奔出书房,打开门,推了推歪掉的眼镜,才看清站在门外的客人。
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T恤衫和长裤,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初中生,鸭舌帽下露出的几缕蓝发、矢车菊蓝的眼眸却明示了不同,最特别的是他左肩趴着一只小龙。当他脱下帽子,一对纤长柔软的耳朵露了出来。
这这……就是阳说的“精灵”吗?杨唯一时不知所措。端详他与维烈如出一辙的面容,蓝发少年眼中闪过精芒,右手抚胸行了个学徒的礼节:“我叫布兰多,有急事求见两位神母。”
“啊,请稍等。”半晌才会意神母指谁,黑发青年刚转过身,杨阳已经闻声下楼,看见布兰多,大吃一惊:“席恩!?”
“我是主人的下仆,原来时旅者的孩子也在你这儿,太好了。”没漏看时雨,布兰多用神似席恩的冷漠语调道,“事情紧急,请你们和我走一趟天空之城。”
“要带走她肚子里的兰修斯,得先经过我的同意。”化名严律的协调神走出隔间,冷冷地道。杨阳和昭霆本是邻居,搬了新家后,也打通两间房子,方便来往。
布兰多镇静地迎视他不友好的目光:“您不放心的话,就和我们一起来吧。现在不是计较旧怨的时候,相信你们也感觉到了,来自初始神的呼唤。”贺加斯难堪地默认,但他的矜持不允许他接受仇敌的保护。
“带兰修斯走。”当机立断地甩手,他返回空无一人的“家”,他名义上的父母都上班去了。时雨抱着小魔鼠追上去,尽管贺加斯从不给他好脸色,他还是格外亲近这个外表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弟弟”。
“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阳尚未消除戒心,看了看亲人,“我走了,唯叔叔和我爸爸妈妈会不会有事?”
“如果主人失败了,你也不用担心他们,早死晚死的差别。”不顾叔侄俩发青的脸色,布兰多伸出手。杨阳咬了咬唇,朝叔叔宽慰地笑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诺因……诺因怎么样了?”
“在机械境,护送主人去他的真身那儿。”
※※※
有人侵入!
一波警讯传递到中枢王座,沉眠的机械境御主睁开眼,漠然扫视自己管辖的世界。
所有的传送门都已关闭,只有低阶神以上才能开启,而且来者闯入的是最靠近核心区域的门,显然来意不善。
嵌齿形的圆环发出绿色光芒,规律地旋转,每一次自转就弹出一个人,总共转了七次。
噢,是他们。
认出其中有几张熟面孔,魔法神愉悦地笑了,带着生杀予夺的冷酷。
清除的指令下达后,机械境唯一的住民,无数构装生物开始集结,准备将侵略者扔进血槽,提供相当于机油的新鲜血液。
星辰神殿内,机关女仆脸色一变,扳断了自己的手脚。
“格兰妮!?”萨菲和欧斯佩尼奥吃惊地围上前。
“主人在召唤我……”酷似上代魔法神的清秀脸庞露出人性化的痛苦神情,紧咬的齿关迸出混乱的声音,“要我杀死小主人和另一个主人……有两个主人……我必须……停止机能,这裏就拜托……”
一言未毕,红瞳已熄去生命的火焰,宛如两颗玻璃珠。
两位领主面面相觑,顿时明白主君处境不妙。
感到空气中凝聚的杀意,席恩抬起头,数不尽的齿轮互相咬合着悬挂在虚空之中,最小的也有一座岛屿大小。诺因、冰宿和丽芙被这样壮观的景象震撼住了。迪罗过去教课时有带学生来这个位面考察,冲击没那么强烈。而哈玛盖斯站稳后,手中多了一把龙鳞变化出的长剑,刺向最后一名成员。
没有人惊呼,面对危机处处的险境,队伍里不需要一个敌我难分的多余份子。
“你……”塞法尼亚并非笨蛋,立刻想通了其中的缘由,令他惊讶的是出手的人。即使是新生的后裔,龙的天性应当是不会变的。偷袭,不是龙族的行为。
哈玛盖斯泰然迎视他的瞪目,相同的眼神,他曾经在血龙王扎姆卡特、亡灵龙克拉费里格眼中看过,他们都瞧不起他,认为他被人类带坏,是龙族的耻辱。
不是没有挣扎,但是选定这条路起,他就抛弃了与生俱来的尊严。
长剑刺偏了,在贯穿龙鳞的前一秒,穿透养父心脏的记忆闪过脑海,使他情不自禁地抖了下,正要拔出再刺,一只白皙的大手拦住他。
“和我签订契约,我就姑且相信你的诚意。”席恩并不意外养子手下留情,以为他是心软发作,何况要杀的是他的同族。塞法尼亚将视线从哈玛盖斯脸上移开,咬了咬牙:“大人要我帮助你们。”
这句话等于变相的妥协。
“防护电系能量伤害。”魔皇快速吟唱咒文,洁白的柔光聚拢在他的手心,扩散开来,笼罩住每个队友,接着是金色的光圈,“神圣光环。”
“走吧。”哈玛盖斯当先飞起。机械境的路径错综复杂,除了席恩,只有他记下地图。诺因暗暗咕哝:“竟然让老僵尸给我加持神术,这世界疯了。”
他没能抱怨多久,当最后一个的迪罗刚离开嵌齿表面,一股强大无匹的魔力在上空汇聚,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挤压,形成巨大的漩涡。终于,压缩的能量达到了临界点,绽放出耀眼的白光。一行人辛苦地在闪电雨中穿梭,身上的防护罩没挨两下就崩溃,好在席恩还设了一道能够抵挡一切伤害的最高光系魔法,但是在雷霆的轰击下,很快也若隐若现。眼看结界要破,念力系长老用异能将众人甩到附近的齿轮上。
立时,风平浪静,只剩下该地区的守衞急速接近的嗡嗡声。
“是你的真身?”冰宿低声问,压抑内心的惊骇。席恩轻轻点点头,计算还能支撑几次,答案非常不乐观。
这也是他不叫哈玛盖斯和塞法尼亚变成龙的原因,待在齿轮上,另一个他还会有所顾忌,因为少了这些零件,机械境的运转会出问题。而飞到空中的话,等于是个大靶子,会被毫不留情地击落。
所以在齿轮间移动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段。
一旦进入辅助魔法的射程范围,这些歇脚的地方也将不安全,不过……如果时机把握得好,他还有一线机会。
可是,有可能会失去哈玛盖斯。
顷刻间下定决心,魔皇举起右手,指尖绽开深紫色的火花:不能冒这种险,只好拿自己的命赌一次了,希望基连的祝福有效。
希望,噢。
法师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
“绽放,时之荆棘,包围这片区域,冻结一切事物。”
手指疾弹,绽开艳丽的流金,转瞬蛹化成漫天流光。蕾诺雅展现出她神级法师的实力,暴行的词句从优美的唇瓣像歌曲一样唱出:粉碎、崩解、吞食、腐蚀……简短却威力强大的咒语冲向全无防备的静止空间,最后还加了个循环,拖延追击的敌人。
一路畅行无阻,华丽璀璨的魔法不断施放。尽管蕾诺雅的力量不能与卡雅甚至优携带的一些星际武器相比,但她精妙的法术配合弥补了不足,看得小莎目不暇接、满心佩服。席恩平时没什么表现机会,他虽然仇人满天下,却非常低调地窝在僻静的角落过他安宁的日子,对外孙女的训练方式是把她扔到危险的环境磨练生存技巧,然后冷冷地指出其中的错误和疏漏,所以至今为止除了他和蕾诺雅交战的一次,小莎从未见识过辉煌的个人表演。
随着目标的接近,一道插天耸立的气罩挡在他们面前,据仪器探测,它涵盖了整座全知神殿。淡紫的气流在表面流动,不时来回闪现深紫色的电弧。蕾诺雅浮起慎重之色:“是奥术扰流,非常强大,我有绝咒石穿得过去,你们不行。”
“就是暗物质洪流,基连,还有强磁飓风(注:宇宙的一种自然气象,由空间磁场的不稳定引起磁暴)。”优盯着仪表板上跳动的数字,咋了咋舌,“距离中心位置……大约400亿光年,妈的,这哪还是个城市,分明是个超星系团!”
“废话少说。”
“是是,总之以这辆车的性能在7436万年裡别想爬到全知神殿,还是在没有意外发生,能源供给充分的情况下。乘飞船的话,强磁护盾也碎了,而且裏面随时有爆发星际海啸的可能。(注:文中可以把暗物质理解为混沌能,它也是宇宙的本底能量。而星际海啸就是原始海的波动现象)”
“我来!”小莎自告奋勇,她听不懂什么强磁飓风,什么暗物质,但是眼前面临的困境她听出来了。对神而言,宇宙就像是闲庭散步的庭院,只要用神道,无论多远的距离都能一蹴而就。
当下两手抱圆,喷涌而出的神力形成闪亮的螺旋,正好撕开一条可容车子通过的狭长光道。不同于席恩金属色泽的黯银,哈玛盖斯明亮如天空的绚蓝,她开辟的神道泛着淡淡的紫,混沌的颜色。
基连乌黑的瞳仁收缩了一下:“你可以使空间能活性化?”卡雅刚才没用神道,他不认为她比较笨,唯一的答案是她不能用,那小莎为什么例外?
“啊?”女孩不解地眨眨眼。
“小心!”龙的第六感及时提醒,安杰比优更快发现隐藏的敌人,他还没熟悉黑龙的力量,仓促间投掷的是一颗自制炸弹。威力虽小,好在卡奥斯因为之前基连的一枪有了忌讳,退回天上,显露出身形。
“哦,库克尼尔。”无心和故人纠缠,智慧之神同样惦记着在机械境的一行人,反手从次元缝隙里拉出一把剑,墨黑的剑身如同无月之夜一般,散发着柔和宁静的波动,“认得这个吧,你主子的剑,别再拦着我——啊,我更希望你把那个小女孩交给我。”
“安杰……”小莎抱紧南极,紧张地注视友人。基连思绪电转,他知道小莎是混沌神的“备份”,严律和他的曾孙目前还小,然而等他们长大,难保不会再起争端,以席恩的谨慎,当然会留一手。可是智慧神怎么能轻易进入她的神道?目的似乎也不是杀死她。那么小莎之于他,就是个有价值的工具,而非有威胁性的敌人。老友被黑暗女神抢了身体,难道这家伙也对一个小女孩的身体感兴趣吗?为什么?
安杰愣愣瞧着敌首:“你说夜神欧托拉姆?”
这回轮到卡奥斯错愕:“你叫他……夜神?”无瑕细想,基连感到手心的印记开始变冷,说明他的朋友正危在旦夕,催促优发车,同时换上一颗珍贵的压缩次元弹,乘敌人分神的时刻射击,淡蓝的光网从冰银色的子弹爆出,围绕住卡奥斯。这是席恩送他的一份大礼,一整个半位面,原本是席恩的师父所建,转手后他改造成一个量子程式化的虚拟空间,裏面有他编写的防火墙和迷宫般的网络。
蕾诺雅也召唤出一只比蒙巨兽,一口将被关进异空间的卡奥斯吞进了肚子,希望这位主掌智慧的神祗能在它的胃里多待一会儿。
神道的推动使得行进变得十分顺利,没多久他们就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被一团膨胀的白光吞噬。正副驾驶座上的优和基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重重跌落在冰冷的平地上。
“没事吧,基连?”失重感袭来的刹那,优抱住运动神经不发达的友人,连滚几圈才停下。
“……他们呢?”发现不但是车子,小莎等人也不见踪影,基连担心掉入了敌人的圈套。
“我想我们到了。”军人的好习惯使优在关心友人之余也不忘观察四周,冷白的光线照亮了建筑物内部,这是个不大的空间,像黑匣一样接缝紧密,充斥着和夜之都相同的压迫感,“我的终端手环没侦测到附近有生命迹象,除非他完全隐形了。”(注:这裏的完全隐形不是指魔法上的简单隐身,而是包括热能、磁场、音频的彻底屏蔽)
“思想干扰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灵魂印记像要消失般忽冷忽热,基连只得放弃搜索,环视了一圈后走向正前方,那里有个发亮的手掌印。优见状大呼小叫:“这是什么?好粗糙的识别装置,连个声纹鉴定也没有……”
“优。”
“是是,我闭嘴。”
抬起有印记的右手对准掌印按下去,不出所料,轻微的震动从手心扩散开来,整座神庙仿佛被激活般发出隆隆巨响,黑色的墙面层层剥落,露出透明的内层和无数纠结缠绕的巨大晶体管,他们脚下的地面也飞快地向下陷落,宛如通向核心动力炉的电梯。
优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那些名为“神”的生物,他会以为他们进入了一艘飞船的底部。
果然,所谓的“创神”,是一台以优化基因和管理维序为指令的智能电脑。
基连拉了拉手套,明白自己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重新启动这台电脑,并进行覆写作业。
※※※
伴随着凭空燃起的魔火,魔皇身后的空间迸裂,悲观、绝望、痛苦、愤怒……各种负面情感凝结成实体化的恶魔,化为蔓延的黑色瘟疫,吞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守衞者。
“快!”提醒众人别发呆,席恩又加持了庇护、驱离金石和回避侦测,再度飞向上方的齿轮。这次魔法神的反击是大面积的巨石陷阱和冰锥术,以密集的攻势砸了下来。
“老僵尸,你不是说他不会用波及那些圆盘的魔法!”诺因一边大声质问,一边挥剑劈碎当头落下的巨大岩石。冰宿也运气不好,被一根冰锥擦了一下,好在有神术保护,毫发无伤。越过他们后,冰锥和滚石相继解体,寒冷的水蒸气、纷纷扬扬的石屑笼罩了下面缠斗的两支大军,是机械境的主宰者化解了自己的法术。
哈玛盖斯的力量已经被伊梨丝吸得所剩无几,但是身为龙,他飞翔的灵活性远超余人,一手环住养父轻松地穿过石块之间的缝隙,最先抵达上面。
白龙塞法尼亚和精灵丽芙紧接着降落,他们是目前战斗力最强的成员。迪罗拉住坠落的冰宿,身在半空,即使只受一点冲击也会失去平衡,何况是被那么大的冰锥擦到,不过他们还是比魔控力差的诺因快了些。
“看到了!”
流动着灰色介质的虚空中,出现一个异样的物体,那是个像胞囊的透明球体,一座镌刻着银色铭文的黑曜石王座镶嵌在内,黑沉沉的锁链一圈圈捆缚住端坐其上的蓝袍青年,他闭着眼似乎在沉睡,一头海水般清亮的长发沿着肩颈的线条滑下。
数十根导体柱组成立体阵列,将胞囊夹在当中,串联着上百个大小不一的主嵌齿,每个嵌齿都按照不同的速度和方向平稳地运转,环环相扣的齿轮之间还有光纤似的细丝不断闪烁,共振出犹如时钟的滴答声,整个装置就如同人类的心脏一样,有节奏地鼓荡着。看见这个景象,龙神差点气炸了肚子。而魔皇则是在研究那些包围自己本体的柱子,得出的结论是:无懈可击。
诺因振奋地道:“把你送到那儿就行了吧?”
“等等。”丽芙端起暗系神器,十字弓【辉暗】,魔力箭矢撞击在一道弧形障壁上,激起层层淡金色涟漪,融解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能再射了!”哈玛盖斯阻止,颤抖的声音充斥着掩不住的怒火,“那是主人的血!”席恩收回远眺的视线,眉梢眼角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到中间去,从塔底上去。”
这座核心嵌齿连通了中枢塔,大批晶体生物在此构成固若金汤的防御,担任前锋的魔军撕开一个锯齿状的小口,将众人护衞在内。
突入一开始就遭遇了极大的困难,最后一层的守护者不像下面那些只能执行简单指令的笨重金属,可以用某些法术变成一堆燃烧的电浆块,魔晶制成的躯体抗魔力极高,还拥有敏捷的动作、惊人的速度、强大的力量和灵活的判断力,使它们的棘手程度直线上升。而在布兰多不得已关闭了艾斯嘉世界的情况下,席恩只得从魔域召唤部下,留在那里的绝大多数是中低级恶魔。
因此,冒险者们很快就与敌人正面冲突,首当其冲的是丽芙和塞法尼亚。精灵少女挥舞着与纤细的美貌不相称的巨大银色战锤,直接以暴力打碎冲上来的水晶石犬,巨人的力气结合神锤的威能,即使再坚硬的躯体也只有饮恨。而白龙的化身完全不用武器,他的拳头就是最强悍的凶器,连续打爆了十来头蝎尾狮的头以后,敌人见着他都绕圈走。
相比之下,另一位龙族的表现就不怎么样了,他只是牢牢护着养父,连解决漏网之鱼的机会也没有。席恩把盾位者和魔像安排在两边,虽然这些大家伙拖慢了行程,但敌人一时也奈何不了这道屏障。
而充当活动壁垒的诺因已是险象环生,全仗冰宿和迪罗拼命丢魔法才勉强撑下来。他持有的神剑艾留申本是经混乱神点化,无坚不摧的利器,砍人就跟砍瓜切菜似的,可是史列兰投胎后,附着在上面的神力大为减弱,普通的锐化或硬化效果根本无法击穿魔晶,只能藉着轻盈的身手和加速术闪避。而连这样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粉碎术!”本想节省点力量的法师见“肉盾”快不行了,勉为其难地出手收拾了一头魔熊,然后示范敌人的弱点在哪儿,“解离术。”这种结晶质生物不同于法师制造的魔像,只要没受到致命伤害,就会不断自我修复。
“老僵尸,你故意看我笑话是吧!”
席恩的回答是一个超魔版加速,把他的速度提升到可怕的境地,借助动能加大力道,也避免敌人轻易破除他身上的法术。之前诺因对自己施加的【战斗光环】就被抵消了,看不出这小子魔阵还用得不错。
冰宿和迪罗恍然大悟,赶紧也提高施法速度,对他补充了两个辅助魔法。只见黑发青年像道旋风似的到处刮,自己也快跟不上自己的神速了。
“※#×☆……”高频率的咒骂声。
“哼。”听不懂你说什么。
“塞法尼亚,你太快了,退回来!”见同族冲得太前面导致队列松散,哈玛盖斯大喊,但他提醒得太迟了,故意诱敌深入的敌人立刻填补空位,将塞法尼亚、丽芙、席恩一行切成三段。龙神不得不亲自上阵,用龙鳞幻化成的巨剑大肆斩杀。
魔皇垂下眼,异样的光芒一闪而过。
“迪罗长老,冰宿小姐,保护好主人!”哈玛盖斯百忙中吩咐。没有辜负他的托付,冰宿拔出超长剑【霜恸】加入了战局,看似脆弱的狭长剑身却剖开了诺因也要花大力才能劈出口子的魔晶石。席恩看出这是有极高速微振动的宝石武器,单就物理性能而言远胜那把附加神力的凡铁,显然冰宿也清楚其中的原理。
身为长老会的一员,迪罗的魔法造诣自然精深,念力不过是他天赋的异能,左一个油腻术又一个铁墙术硬是解了两人好几次围。但是好景不长,冰宿突然脚一软向前栽倒,席恩拉出一道冰墙隔开敌人,一手抱住她。另一具躯体倒在他背上,正是脸色极度苍白的迪罗,大口的污血和着内脏碎片喷出。
一个大地护盾巩固结界,席恩立即检查两人的症状,本来以为是内伤或法力透支,不料结果比他预想的更严重,至少现在的他难以处理。
微分子机械!伍菲和菲欧莉娜曾经搅得天空之城尸横遍野的生物兵器!
哈玛盖斯和塞法尼亚有鳞片护体,这些小东西钻不进去;诺因上次吃了一次亏后,基连应杨阳的请求在他们体内注入了缺省指令的微型机器护士;丽芙的武器有自动保护主人的功能;剩下冰宿和迪罗没有抵抗力;他应该也中招了,只是神仆的体质没这么快见效。
迪罗的情况明显糟得多,将一瓶治疗药水灌进冰宿口中,席恩先全力救治跟了自己十多年的部下。这时,他看到流淌而出的金色血液,沿着从胸口斜插出的无形之刃。
哈玛盖斯下意识地转过头,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预感,只是冲动地在战斗中分神,然后,他看见了这令他血液冻结的一幕。
诺因等人只觉笼罩全身的温暖光芒骤然消失,习惯了神术支持的身体顿时凝滞异常,也纷纷往回看。
法师总是环衞在侧的魔影铠甲崩解散落,而刺穿他心脏的是一把隐形了的摩邓肯之剑,七级的防御魔法。他强烈的戒心不允许魔法以外的护衞贴身守护自己,但就是他最心爱的魔法,要了他的命。
强者,为尊。
“主人!!!”哈玛盖斯心痛欲裂,这才想到,身为本体的魔法神当然能够控制养父的魔法。
王座上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冷冷微笑。
捏碎了那把变节的剑,哈玛盖斯抱起倒在血泊里的养父。席恩的胸口破了个大洞,主要的器官都被震碎了,还有一股股幽蓝的细小能量在阻止再生,显然施加在摩邓肯之剑上的并非单纯的物理破坏力。生气从那张死白的脸退去,大片金痕浸湿了圣洁不染的白袍。
蓦地,龙神把失去意识的法师抱在怀里,张开三对膜翼飞向高空的敌人。他的脸色不比席恩好看多少,眼底隐约吞吐着凄厉的怒火。
诺因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位老对手是不行了,不然哈玛盖斯不会孤注一掷。而他的送死也意味着他们的陪葬。
对不起,阳,看来我回不去了。
“躲到塔下面!”丽芙当机立断地带上重伤昏迷的迪罗,踩着敌军的脑袋飞奔,她赌的是上面那位被引开了注意力,不会全力对付他们——这细微的一线生机。塞法尼亚反应也不慢,变回龙形扫平周围一群小兵,背上他们一路低飞。诺因略一迟疑,还是扛起冰宿跟在后面,有好几个加速术助威的他快如闪电,不比巨龙慢多少。
不出所料,蓝发精灵的确没有兴趣理睬他们,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越飞越近的古代龙身上。
“把你的心,给我。”他喃喃低语,枯竭的死气也蔓延上他清隽秀雅的俊容。
他也是主人……只一个眼神的交流,哈玛盖斯就苦涩地认识到,那种灵魂分割的痛苦出现在他心裏。他甚至能读出那双苍蓝眼眸里的心思,唯独在凝视他时会悄悄燃起的温情火焰不见了,被分解、剥离,那片死寂是一片荒芜冰冷的蓝,静默得令人心颤。
那双眼睛里,没有他生存的一切。
“想杀了我吗?”
龙神平静一笑,并无殉道者的悲壮绝然,淡然宁和如咏唱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抱歉,您清醒了会后悔,所以我不会让您杀我。”
话音刚落,十二个闪亮的纹章逐一浮现,在丝丝雷光的牵引下,飞快地旋转缠绕,融合成一个似乎搀杂了世间所有色彩,又好像没有具体颜色的光团,与暗金色的球膜相撞,溅射出一缕缕宛如实质的魔力之光。
魔法神咬紧牙齿,承受着超出预计的力量洪流,法袍被冷汗打湿,脸色煞白。他的左臂不自然的没有一丝颤抖,右手挣动着绷断锁链,撕破胸腔,硬是压榨出剩余不多的血量。原本几乎要溃散的半透明结界立时变得如同浓稠的水银溶液浇铸而成,金色丝线像蛛网一般密布在表面,挡住了快要穿透的元素之球。哈玛盖斯瞪大眼,痛极怒吼:“快停止!”
该死的!是谁对他下了这样的暗示,让他拼死也要守住这个破烂地方?
再无迟疑,将养父交到左臂弯,右手握住审判之枪,环绕手腕的【誓约之龙镯】分解碎散,化为无数星星点点的蓝光融入他体内,珠玉般色泽质感的银青色鳞甲浅浅浮出,越来越深,覆盖住修长挺拔的身段,神秘的纹路蜿蜒其上,黄金长枪上也多了一圈圈细密缠绕的靛蓝花纹,在辉煌的神光中更加华丽。青年的额头显露出一个像是契约的冰晶图案,一对天蓝的光翼在两侧展开。
投出的长枪仿佛升腾着直刺天空的耀眼光焰,洞穿了结界的薄弱部分,向着王座上的法师之神疾射而去。深黑如无月之海的瞳仁猛然收缩,湛蓝的海洋掀起惊澜,最后汇聚成毁天灭地的狂涛骇浪。
你竟敢杀我!
凝聚的纹章宛如受到了不可违逆的命令,化作七彩夺目的光流朝魔法神的右手汇集,然后膨胀成更巨大的光球轰击下来。在龙神收回审判之枪之前,那柄原属于协调神的神器就被绞成了光雾。中枢塔延伸出数十根细长的银链,将刚刚穿过神力屏障的哈玛盖斯固定在半空,众人眼睁睁看着白发雪袍的青年从他的手臂中滑落,坠向灰暗空间的深处。如冰晶乍裂的声响惊破了停滞的空气,誓约之龙镯变化的战甲片片崩裂,标出大蓬血雾。蓝发神祗恶意地笑起来,他的嗓音有一种奇妙的金属感,仿佛上等的大提琴被砸坏后残余的破碎音质。
“啊——完了!”刚升起希望的诺因抱头呼喊,老僵尸都掉到不知哪个地狱去了,还有什么戏唱?照看两名伤者的丽芙和塞法尼亚也脸如死灰。
大脑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许多杂乱模糊的景象盘旋飞舞,却一个也抓不住、看不清。胸口忽冷忽热,一片空落,明明没有心脏的地方却传来拧爆似的痛楚,叫嚣着撕裂、毁灭那干扰他、影响他、令他痛不欲生的存在。回应他沸腾的杀意,银链深深勒进龙神伤痕累累的躯体,鲜血像瀑布一样涌出。
突然,杀气消失了,压抑成不露声色的阴冷。魔法神挥了挥手,染成暗金的锁链松脱,浑身染血的龙神像被一股吸力拉扯,飞向他摊开的掌心。
他不记得自己的心脏是怎么失去的,总之他急需一颗鲜活、充满生命力、能够输血转化能量的心脏,而眼下正好有个现成的。最重要的,他不允许自己以外的人杀他,哪怕是等同自己手脚的中枢塔也不行!
五根纤细柔美的手指缓缓插入残留着鳞片纹路的肌肤,同一刻,一双澄澈如最高远天空的烟蓝眸子睁开,直直看进他心底,吞噬他的灵魂。
纯黑色的魂火窜上深蓝的袍子,缠绕往上,钻入心灵的缝隙。
变生肘腋,谁都始料未及,诺因等人呆呆注视这惊人的变故。半晌,丽芙惊喜地跳起来:“对了!迪安!”
原来他藏在哈玛盖斯的身体里,等着接触的一刹那,也许那个假性的死亡也是计算好的!
分身的意志如剑切入本体,填补了那些空白,但是智慧神灌输的庞大知识也把两个刚融合的意识冲得七零八落。他闭上眼,表情平静无波,抿紧的唇瓣却透出内里狂乱的混战,握紧的右拳也攥着无法言明的挣扎,在另一只手的抚慰下微微颤抖。
良久,他绷紧的唇线慢慢松开,连同那根被抚平的心弦,一个柔若春风的声音吹过他的耳畔:“主人?”
“哈玛盖斯,给我你的心。”他哑声道,不敢看眼前的养子。
一模一样的话语,龙神却放下心,柔润的唇微扬,凑近他耳语:“以后想要我什么东西,大声说就行了,我的主人。”
魔皇一震,强迫自己睁眼,看见养子挖出龙魄,小心翼翼地安放进他心脏的位置。诺因等人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何又急转直下。
难言的悸动从心口泛开,充塞了每一根血管,缓解了几乎掏空他的衰竭感,一丝丝暖流驱散了过去总是纠缠他的冷寂,涌入早已干涸的情感深井。好像有了这颗心,他就再也不会觉得孤苦怨愤,再也不会感到空虚麻木,一种被洗涤一空又深深填满的感觉,贯穿了整个灵魂。
困惑地抬眼,席恩怀疑养子偷偷对自己施了魔法。
哈玛盖斯回以宛如春暖大地的笑容,随即,忧伤与不赞同的阴霾笼罩了眉宇:“您还是决定支撑?”尽管缺少心脏,但只要席恩离开中枢王座,以神体的自愈力立刻就能複原。选择这种急切的手段,说明他不打算任机械境崩溃,连带葬送艾斯嘉。
席恩没有马上回答,导体塔上的符文一个接一个暗淡,中心嵌齿也停止了转动,切断与黑暗神殿的连接,其他部分的运转却仍然依照惯性有条不紊地进行。
“倒悬宇宙外还有世界,没什么洪荒猛兽或可怕的虚无,我们从来不需要神,是一个叫创神的家伙自私地框架了地盘。”魔皇淡淡地道,睫毛下的蓝眸宛如冻结的深海,覆盖着永恒的静谧,一如他止水般波澜不兴的低语,“但是毕竟太久了,外层壁、规则、沉降的夜之都……消除这些并调节需要时间,不过是一劳永逸。”
“好的,我会等您。”确定养父不必永远背负那样的重担,龙神的神情这才拨云见日,绽开真正发自于心的粲笑。席恩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不用陪我之类的话,然而嗫嚅片刻,他终是认命地合眼,正视了自己离不开对方的事实:“送卡雅她们回去后,就过来这裏。”
※※※
神明的战斗是怎么样的?凡人凭想象所能描绘出的也不过是“惊天动地”四个字。
事实上,元素主神卡塔瑞亚与黑洞女神伊梨丝之间的对决的确是如此,若非她们的战场是星之发源地——夜之都,光是剑风擦过的余波就足以轰碎数以万计的位面。
双手剑发出辉芒,绚丽的虹彩环绕在卡雅周围,闪动的白光中出现无数身影,每个都是真身,破坏时轴所产生的“意识切割”,让不同时点的自身在同一瞬间发起攻击。只见各色元素汇聚的斑斓光芒化作恐怖的涡卷,朝着避无可避的伊梨丝碾压过去。
黑暗女神面不改色地冲向最近的敌人,紫黑色的破坏力直接贯于掌上,轻描淡写地一划,漩涡就崩塌了一角。夜色的长发随着她轻巧自如的动作恣意飞扬,衬着那张端秀清冷的面容,令原本全力应战的金发女神微一闪神。
同样是一瞬的时间,伊梨丝就用各种技法化解了卡雅的剑势,环卷天空的能量旋风被吹散。她攻势不停,无声无息地移动到卡雅面前,右手再度贯击。卡雅急速后退,右手护臂上的小圆盾刹时变得有一人多高,一声巨大的爆音,雷火四溅,乳白色的光晕沿着盾牌中央一圈圈发散开来,柔若无骨的白|嫩柔荑仿佛不受阻碍地穿过融解的光盾。卡雅机敏地舍盾侧身,同时神剑直刺,贯穿了敌人的前胸。
伊梨丝依然毫无表情,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反而是卡雅变了脸色,只觉对方的身体传来一阵阵强大的吸力,不但剑快握不牢,全身的力气也飞快流失。她断然清喝,左手不带花巧地连续打出十来拳,借助反震力拔剑后跃。
喷出一口金黄色的神之血,伊梨丝皱着眉头抚摸腹部,很不习惯这具有皮肤、有血肉、有神经系统的躯壳,换作她原来的神体,卡雅无论打哪儿都会被她吸收。
但也是这个身体,才能够解放她。
该死,这家伙根本是个无底洞,我全部跳进去也不够她填!握着只剩半截的神剑阿克蕾亚,卡雅大伤脑筋。适才得手还是多亏了席恩的余荫,只要伊梨丝不是白痴,立刻就会想出对策。果然,黑发女神身周浮现出一层淡紫色的屏障,这是连物理攻击也能吸收的混沌晶壁。而混沌之力,是元素主神还无法企及的力量层次。
没办法,只有尽力拖延了。卡雅做好了被吸成神干的心理准备。这时,被她俩夷为平地的废墟里跑出一个白裙少女,玲珑姣好的身材笼罩在薄光之中,惶急的神态也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绝世容光。她怀里搂着一颗头颅,深邃华美的面部线条刻画着独属于神祗的高贵气质,微蹙的眉峰略有些憔悴,双眼却晶亮有神,灿烂的金发宛如帝王的冠冕,在漫长的酷刑中也不曾退色。
“母亲大人!是母亲大人吧?”抱着从神墟解救出来的恋人,光神埃米忒放声大喊,“您真的背叛了创神,和智慧神卡奥斯合谋撒下这个弥天大谎?”
“埃米忒,我是为了你和欧托拉姆。”一片好心不被理解,弟弟和女儿又先后跳出来反对自己,伊梨丝十分难受,“都主要追杀他,要处罚伊洛卡斯,我怕你做傻事……”
“所以你就让伊洛卡斯背了黑锅?”想起恋人所受的苦,埃米忒怒极。伊梨丝也动怒了:“他自己反叛的!我没逼他也没陷害他!如果不是我被囚禁,我们何必冒充创神,欺骗那两个残暴的家伙!你以为我喜欢看着你伤心吗?”
说着,她细长的银眸浮起泪光,沿着苍白的颊滚落,声声都是压抑了千亿年的痛苦、悲伤和怨怼。
“你们从来没来看看我,从来没想过我独自一个是什么心情,就算这样我也不怪你们,可是你们在知道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后,还指责我——既然你们这么无情,我也不再顾惜你们!”
原始神的烈性显现,伊梨丝从斗篷里抽出一柄散发出粼粼紫光的弯月刀,朝着女儿当头劈下。埃米忒吓得傻了,甚至没反应过来。伊洛卡斯则是有心也无力,他的身体被库克尼尔吃掉,只剩头活着。离开神墟后神力虽略有恢复,却还远远不够挡下比他神格高的黑暗女神的攻击。
一道星链缠住埃米忒的腰,将她甩开,轰!爆炸就在她脚下响起,伊梨丝并未就此息怒,像神这种能量体,一旦被惹毛就意味着暴走。
“喂,反击啊!”卡雅一边左支右拙地格挡,一边挑唆突然冒出来的大好帮手,“难道你想被你老妈宰了?”埃米忒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应道:“啊……好。”
下一秒,光的洪水吞没了狂暴的黑色能量波,身为黑洞的另一形态白洞女神,埃米忒展现出了唯一能与伊梨丝匹敌的力量。卡雅按下惊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掌心聚集起无数闪耀的漆黑星辰,瞅准埃米忒出手的同时释放出去。一黑一白两股洪流无限接近却没有相融,只有在命中目标的时候,光与暗才会接触,引起不可想象的极大破坏力,这就是最强的无属魔法——混沌脉冲。
致命的灰色浓雾中,最小的分子也还原为更细小的微粒,爆发的焚风刺穿地壳,撕开天穹,连在星辰神殿的两名领主也感到这波震动。
一团紫焰冲天而起,吹开蒙胧涌动的雾气,黑暗女神的神甲已经粉碎,整个人融化在紫色的氤氲里。失去了可以自由活动的附体,她的灵魂受到封印的强烈拉扯。祸不单行,就在这一刻,她感到机械境与黑暗神殿的联系中断了,创神设下的囚牢在将她压缩回最初的形态——一粒世间最致密、最微小的——基点。
构绘了千亿年的自由之梦,就要在此破灭!
“不——”
泣血的狂喊响彻天地之间,伊梨丝拼尽一切挣扎,不顾她的本体只有一小半脱离了基座。见状,伊洛卡斯心一沉:“快!快去黑暗神殿!那里快崩塌了,父亲还在裏面!”
当不祥的轰鸣接连传来,夜神幽幽醒转,映入眼帘的是塌陷的地面,缝隙飞快扩大,辐射出刺目的光焰,金属摩擦的脆音随着迸裂弹射的锁链回响。他惊惶地爬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声凄楚的哽咽传入耳中,他转过头,看见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燃烧的星阵围绕着一块冰冷乌黑的巨岩,而黑石上睁着一只眼睛,晶莹璀璨的银紫色,流动着无限的悲苦、无限的寂寞、无限的哀伤、无限的绝望,一霎不霎地凝视他,深深刻进他心灵的最深处,再也抹除不了。
最后几根束缚黑岩的金链断裂,下陷的地板带着它沉落,就如同一座永恒的祭坛。
欧托拉姆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整座黑暗神殿就在此时发出崩溃的哀鸣,挣脱禁锢的古神无拘无束地释放力量,咆哮的烈焰奔涌而出,切割开纵横交错的猩红裂痕,墙壁与石柱相继倒塌,夜神被抛进了一团浑浊的星云,无边无际的漆黑虚空在他眼前展开,他第一次发现黑色是这么令人惊恐的颜色。
一抹绚烂的金黄切过视野,下坠的身体突然顿住,雪白的宽袍与他夜色的袍袖交叠,一张熟悉的英俊容颜冲他笑得很乐:“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伊……伊洛卡斯?”欧托拉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颤抖,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嗳呀,你在哭吗,这真是感动的重逢。”
日神身下的石块也吃不住肆虐的神力炸裂,温暖的白光及时托住他们,光明女神焦急地扶着心上人:“没事吧?”伊洛卡斯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颈项以下的躯体逐渐变淡,首级朝一脸惊骇的父亲吐吐舌,钻进埃米忒体内。他本来就没恢复多少力量,救欧托拉姆一下子就用光了。
一金一绿两个光团飞近,金色光团里是卡雅,淡绿色光团里是背着格兰妮的紫焰之王萨菲艾尔。后者瞧见欧托拉姆和埃米忒,友好地打招呼:“两位,有没有什么逃难的捷径之类?”
“女儿还在下面,你敢走!”卡雅河东狮吼。萨菲叹道:“如果她进了全知神殿,一定比我们安全。”
断后的无面之王欧斯佩尼奥艰难地飞上来,神色沉重:“所有的空间都关闭了,她还没完全融合,但只是时间问题。”
在他们的正下方,原本夜之都的位置,卷起漆黑的涡流,一条条流动的光带汇入这轮黑环,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仿佛有人拧开了灭世的笼头,破灭的洪水正在发挥自己暴虐的力量。卡雅、萨菲、欧塞、埃米忒和欧托拉姆全部被卷进这道能量的激流。
一道清澈的蓝光剪开封闭的时空,流光闪烁中,澄蓝中带出一抹艳丽的红色,一如那双巨大的龙睛,在明净如蓝天的虹彩膜中镶嵌着妖异潋滟的鲜红瞳仁。
卡雅只觉撞进了一团棉絮般松软的气罩,慢慢下沉,落到一片蓝色的汪洋上。似曾相识的手感使她睁大眼,欣喜若狂:“大哥!”
“卡雅,萨菲艾尔大人,欧斯佩尼奥大人,看到你们平安无事太好了。”即使在这么危急的情形下,龙神的语气仍然很平和礼貌,看了眼顺手救下的两名神祗。卡雅紧紧抱住他:“父亲呢?你们都没事对不对?”
“基连先生那边还没消息……”一言未毕,一个低柔的童音穿透狂乱的洪流,无垠地缭绕开来:“伊梨丝。”
“莎娜!!!”
哈玛盖斯和夫妻俩异口同声地惊呼。
沉淀在深渊的黑暗中,绽放出晶莹剔透的银紫色花瓣,一具婀娜的少女胴体颤巍巍地舒展,宛如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爱人。
紫红色卷发的小女孩噙着温柔的微笑,朝她张开双臂。
死亡的拥抱。
众人分明看见,那可怜的女神表情从释然、满足到震惊,最后,一线清冷的光辉从她眼角流下,静静合上眼。
啪!膨胀的光雾中似乎有什么碎裂的声响,之后,再无生息。
※※※
事后,哈玛盖斯等人在全知神殿附近找到了两个孩子。小莎依偎在母亲怀里,含泪道出得救的经过。
不知为何,他们被创神的领域弹出,漂流在茫茫的虚无之海中。蕾诺雅感应到幻兽的死,心知敌人很快就会追来,下了一个决定,掏出一只半透明的面具。
自从被席恩称赞过原来的长相,她就再也没有变化成美女,因为不需要。大法师也非常清楚,虽然被誉为【最接近神的人】,她却和真正的神差了一步,咫尺天涯的距离。
‘蕾诺雅小姐!’意会她想干什么,安杰紧张地抓住她。
‘嘿,小家伙,你应该为我道贺。’拓下小莎的容貌特征,魔道女王笑着挥手,自信的神情掩饰了一缕惆怅与思念,然后被转身的背影遮去,‘我当不成超越神的人,但我会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欺骗神的人。’
※※※
发生在星海尽头的夜之都的事件,被奥法之眼原原本本加载了史册,代替黑暗女神支撑倒悬宇宙的魔皇和牺牲自己的大法师都得到了他们理所应得的荣誉。而在第三代皇帝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一年年长大,扩大影响力后,越来越多的地上国家并入帝国版图,尘封的历史也得以被更多人知悉。
它又出现了,那个神秘的梭子晶体。
悠扬动听的乐曲在耳边回荡,像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教堂的弥撒。
他捧着银边红封皮的圣经,站在耶稣受难像下,银质的十字架在黑袍前闪闪发亮,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亮一排排木凳,吱哑的开门声在身后响起。
‘老师。’似真似幻的悦耳女声。他转过身,只朦蒙胧胧看到一个背光的窈窕身影。
飞溅的泡沫模糊了视野,一杯朱黄色的麦酒重重放在桌上,粗豪的大嗓门震得他耳鸣嗡嗡。
‘小子,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
‘我就不喝。’他执拗地拒绝,看着面前的道具屋老板,一个大胡子矮人。
‘假如我死了,就帮我把头盔带回我的家乡,千柱之厅。’远去的矮小背影,却在他眼底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象,他人生里微弱的光。
咬啮的疼刺穿肌肤,刨开血与肉,细小残破却锋利的碎片在脑海里飞舞,头痛欲裂,心碎不止。
‘席恩……’粘腻的触感从指尖蔓延,缠了千年的恨。
主动离去那日,她绽开洗褪尘埃的浅笑,‘你还不懂吗,我们已经完了。’
树影婆娑间藏着半个月亮,善良的树精点燃一盏盏幽灯,脚下的草地沾着夜露,冰凉却舒适。
他的手被另一只小手牵着,温暖、有力,削得干净薄软的棕发在眼前跳跃,心被一股患得患失的情绪鼓荡着。
‘你不会离开对不对?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当然了!’
‘即使我死?’
‘对!’
失之毫厘的双手,崖上崖下的距离,预示了两颗曾经亲密无间的心的分离。
回忆忽然中止了,沉睡的人警觉了侵入,试图摆脱扰人的音乐,越发响亮的圣曲却不放过他,执意往更深处挖掘,找出他最在意的对象,最真切的愿望。
那是一个他从未做过,无关孪生弟弟的生活、仇恨与过去,平静安详的梦。
梦里是个远离尘嚣的山谷,有着皑皑的雪峰和碧蓝的湖水。
初冬的暖阳剖开空气,温柔地照射下来。
卡雅坐在草地上弹奏小竖琴,指间流淌出欢快的旋律。
萨菲站在她后面,捏着一条蜈蚣准备吓她一跳,饱餐一顿妻子的怒气。
厨房里,格兰妮在教莎娜捏面团,丽芙也来凑热闹,却忘了刚把两只曼尼果放进烤炉。
随着时间的流逝,烤炉内飘出阵阵焦味。
他露出少有的直率的笑容,望着屋内温馨的一切,隐约觉得还少了什么。
这个时候,一人轻轻挽起他的发,象牙梳细腻舒缓地滑下,潺潺如流水的声音沁入他的心田:
‘主人。’
信息确认,检索。
一个不和谐的音质陡然插入转为单调的电子音,那是含糊而恶毒的咒骂声。
“基连,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法师一脚踢翻供桌,扯下十字架丢出去,脱掉一身神甫的黑色装束。随着他的动作,幻境破碎,露出一望无际的虚空。奔腾的电流宛如飞快流逝的星屑,在宇宙的海里遨游。
嘻嘻的笑声响起,黑发科学家出现在他对面,两人仿佛镜影一般。
“老友,你可冤枉我了。要不是我早0.1秒破译了源码,入侵主电脑,你就真的被格式化了。”
“是吗?”席恩冷哼一声,“那个鬼东西明明是仿冒品,我见过一次,错不了。”基连微笑着取下护目镜:“果然瞒不了你,我是想做个测试。”
“做测试做到我头上?你很好。”
“不然还有谁呢?席恩,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未知’是非常庞大的。”魔界的前宰相目光飘远,黑眸倒映星光无限,“那个创神并不是‘神’,而是一件史前的宝贵遗产,一个‘封神’的实验品。智慧神、黑暗女神和那两个小鬼,才是符合你们定义的‘神明’,也是数据库里的最初生物——穆沙。”
席恩沉默片刻,道:“卡奥斯还没死。”基连怔愕了一下:“咦?”
“他现在是半完全体,我感觉不到他躲在哪里,所以——”
一切还没有结束。
渴望着终焉之刻的神祗,迟早会长大回归神职的协调神与混乱神,开放后与陌生接轨的未来……明天谁也不知道,即使站在两种技术顶端的魔法师与科学家,也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更不需要知晓。
激撞的火花迸现,他们融洽又争锋相对,同样寂寞却只能止于相望,在眼神的交汇间默契而淡然地一笑,在偶尔的切磋中获得必要的增进与磨合,然后各奔东西,走向他们各自的港湾。
“小龙,你真的要把这裏造成一间卧室吗?”坐在升降机上搬运墙板,优无奈地瞅着他打算陪睡美人养父生根发芽的朋友。不说了,他不也陪着那狂人睡冷地板,吞胶囊么,呜呜,建完这个他也要去搭一个。
“是啊,我希望主人睡得舒服点。”哈玛盖斯朝他笑了笑,温柔地凝视胞囊里闭目安睡的养父。
※※※
时光飞逝,艾斯嘉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星辰历3年:魔法神离去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史称【枯魔期】的魔力之冬来临了。
同年:原树镇的居民迁至世界树附近,帮助地震中受害的民众。【圣树】与【守护者】的美名渐渐流传,树神坎菲斯与器灵修蒂玛正式在艾斯嘉大陆定居。
星辰历5年:安杰·梅隆破例进入机械大学就读,成为该校最年轻的学生。
星辰历7年:各国法师的地位一落千丈,越来越多的人前往唯一不受元素枯竭影响的天空之城,以晶石动能为基础的魔机学势不可挡。
星辰历10年:魔皇任职期间培养的一批孤儿从魔法大学毕业,应故国西琉斯召唤回去就任,大放异彩。过去加入军籍的人也表现杰出,备受瞩目。
同年:西琉斯国王亚尼·塞西特·奥斯卡迎娶秘魔岛酋长之女茵,该国从此被称为地上的法师之国。
星辰历12年: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结束帝王修业,考入魔法大学自然系专项研究部。
星辰历13年:安杰·梅隆修完学业,留任教授,有呼声他会和女皇结婚。
星辰历15年:尼普亚斯大陆的奥克修国发生大爆炸,起因是魔晶石的储存不周。年轻的女皇亲往该地视察,冒着危险隔开火势与相邻的矿脉,以免引起更大的灾害。
同年:魔晶的高危性终于被地上各国意识到,女皇通过商盟强制贯彻《晶体开采与贮藏有关条例》,成立专门的监督委员会,26个国家联盟签署了协议。
星辰历16年:第一次魔法复兴运动开展,发起人是奥法之眼的学生。天空之城的操法者仍旧地位超然,又积极在下界推广,被誉为“最能感受魔法韵律”的游吟者。
星辰历19年:第一本系统地阐述枯魔期元素活动,针对非常时刻法术使用细则的书出版,作者是十三名德高望重的长老。参与修订的女皇以自己年幼识浅、不够格着书为由,拒绝列名书上。
星辰历21年:第二次魔法复兴运动开展,这一次成功地让15个初级魔法成为居家旅行必备魔法,106个中高阶魔法为宫廷法师必修。
星辰历22年:应民众强烈要求,女皇宣布每二十年的霜降之月举行庆祝活动,纪念魔皇的伟大义举。(据传女皇陛下很不高兴,因为她的外公还没死)
星辰历26年:上代女皇卡塔瑞亚与前宰相萨菲艾尔从外层位面探险归来,募集志愿者建造第一座欢迎异界移民的导向塔。
星辰历28年:导向塔隆重落成,其积极意义还包括了对元素界的能源接收,提升元素浓度。得悉消息的诸国纷纷发信讨教。
同年:应女儿的委托,前宰相亲自制订导向塔的限制条例,在同意遵守的国家推行,避免滥用造成元素失衡。
星辰历29年:一直坚持反对机械大学与魔导学院合并的安杰带领工程部在西琉斯境内修建铁路,终于让处境尴尬的学校站稳了脚步,不至于沦为四不像的产物。
星辰历33年:第一艘不用魔晶发动,成本低廉的飞行船问世,掀起翻天覆地的革命,标志着纯科技真正成为一门技术,而非魔法的依附品。
星辰历35年:天上界三座大学开始友好交流,互相公布成果与原理,并组织召开第一届大型展览会,遍邀地上各国参加。
同年:嗅到商机的商盟大肆购买专利,准备私下哄抬推销,被长老会及时发现,遏止了歪风邪风的吹拂。
星辰历38年:第一次复古运动红红火火地盛行,依然是忧国忧民又愤青的学生发动,指出多项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的民间用具。会上,受邀列席的女皇面对众人的提问浅浅一笑,简短却清楚地说:天空之城对各国的内政完全不干預,但只要牵扯到魔素运用及相关产业,违反了辛普诺斯条约的,我们决不手软,必要时不惜动用武力。这席话给在场的人深刻印象,造成极大反响,天空之城作为“安全阀”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星辰历41年:冰封的白银之谷解冻,龙族出世。
同年:银龙王麦先受邀前往天空之城奥玛里,了解这段时期的风云变幻。
星辰历45年:一片森林出现在夏尔玛大陆南部,消失了千年的木精灵重回世间。女皇当日就宣布这座紫叶森林为奥古诺希塔帝国领土,任何人不得侵犯。据说精灵们的武技长丽芙蒂尔是魔皇密友,更是无人敢轻捻虎须。
星辰历46年:原冒险家之都提拉附近的永夜森林被不明黑暗笼罩,再度成为吸血鬼等不死族的乐园,恶名不胫而走。
星辰历50年:在古世历搬去异位面的巨人族、神蓝族、人马族返回故乡,本土的翼人、水族、妖精甚至从地底钻出来的侏儒代表也有意与天空之城接触,正式确立异族的独立地位。
星辰历51年:召开种族复兴会议的呼声越来越高。
星辰历52年……
※※※
这一天,全世界起了共鸣,电光在云层间盘旋,南北两极的极光帷幕遮天蔽日,宣告着魔法神的回归,枯魔期的结束。
之后,云开雾散,长空万里,平静得像一切异像都没有发生过。
花都西雅那,夏尔玛大陆最和平的永久中立都市,依旧以它包罗万象的魅力迎接五湖四海的人群。在这个晴好的天气里,穿着时尚的市民手挽手沿着鲜花盛开的芬芳园圃散步,嬉笑的儿童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打滚,马车礼让地在直道两边低低的梧桐之间穿行,偶尔才有少数城衞队骑兵驰过,路人都自觉地脱帽行礼。
芳草学院里,午休的铃声刚敲,学生们回到课堂,偌大的庭园里静悄悄的。因此,没人发现一个手捧花束的黑衣男子疾步走过,身后还跟着一个眉目清朗的青年。他们绕过早开的紫藤与茉莉,染上一身暖香,走进两层楼的教师宿舍。
轻轻叩门,裏面传来一声柔和的“请进”,纤长白皙的手指拧开门把,随着房门的敞开,他背对的光明潮水般流淌进室内。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简约而充满女性细腻的审美情趣,丰富美丽的盆栽妆点着每个角落;翠绿藤萝的墙纸与雪白铃兰的地毯十分搭配;挂在窗前的冰水晶风铃清越地鸣动,送来阵阵凉爽的微风;一只风灵雀轻快地在木架上蹦蹦跳跳,黑豆似的小眼好奇地瞧着来人;格子桌布摆放着还没收拾的茶具,烤栗子与红茶的香气浓郁地弥漫。
吃得肚皮饱饱的花精懒洋洋地躺着打盹,不经意地一瞥,双眼顿时灿亮,扇动薄薄的翅膀飞向黑衣男子:“主子——”
和他同样惊讶的还有坐在床上的少女,她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蓬松的棕色卷发披肩,清灵有神的大眼看不出年龄,既有年长者的沉稳练达,也有着少女的明媚娇柔。
“列文哥哥。”她绽开含泪的笑靥,宛如一株清晨盛放的花朵。
抬起食指让部下亲吻,托着轻放到左肩上,恶魔之王朝友人浅浅颔首,乌黑柔亮的长发从考究的衣饰垂落,如同一匹冷艳的绸缎,薄唇微掀,吐出大提琴般低沉迷人的嗓音:“伊莎贝拉。”
他俊秀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像严霜一样苍白冷峻,纯黑色的长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下摆微扬,抬足走向她。一坐下,伊莎贝拉就闻到他身上各种施法材料混合的气息,还有外面带进来的花香。久违的味道使她不可避免地跌入回忆,安静下来的空间里一时只有煮水的噗噗声。
默默泡茶的龙神没有打扰他们,他的容貌比五十年前又成熟了几分,完全脱去少年人的稚气,深褐色的短发过耳,精致的五官沉静安详,嘴角弧度隐柔,似乎随时准备对生活微笑。
“真高兴见到你们。”伊莎贝拉没有怀旧多久,合起膝盖上的书册,两手交叉轻放,一视同仁地朝两人致以迟来的问候,“席恩,哈玛盖斯,辛苦了。”
“叫我列文就可以。”明白友人对自己抱持的心意,魔皇体贴地道,郑重递上一束粉红玫瑰,“这次不是白的。”
伊莎贝拉忍俊不禁,笑到一半却轻咳起来,哈玛盖斯赶紧端来泡好的药草茶,席恩撩起她额前的碎发:“有点烧。”
谢过哈玛盖斯,伊莎贝拉抿了口清香扑鼻的茶,笑道:“我没什么病,只是人倦。”顿了顿,她笑意加深:“我快死了吧,列文哥哥?”
六十多年前,魔皇的血族恋人法娜对她强制施加了初拥,把她的体质转变成吸血鬼,之后席恩又用自己的血抵消了影响,伊莎贝拉因此不再老化,但她仍是凡人,受生死法则约束。
席恩默认,神色不见波动,只有略微缓慢的语调,泄露出一丝真挚的情感:“你,想永生吗?”
“干嘛啦,好像引诱人交易的魔鬼哦,你是不是要我的灵魂做交换?”伊莎贝拉哈哈大笑,笑声就像春天碧绿原野的颜色一样清脆,带着辽阔明朗的感染力,她柔和地敛笑,双手捧起对方的脸庞,凝视他仿佛冬夜的寒星一般清冷的银瞳,认真地道,“我的答案还是老样子。列文哥哥,我这一生,已经很幸福了。在你送我进这所学院以前,我没想过我的人生能有这么大的转折,我还以为我会像周围人一样,身不由己地过一生。”
她看向一直跟着自己的花精,目光十分温柔:“请帮我解开和布里安的契约,再帮他找个好主人。”
“我不要,伊莎!”布里安大声反驳。伊莎贝拉作势弹他:“我不要你啦,我要再去找个漂亮的女花精灵。”
“哼,你骗不了我。”小小的花精却不上当,咬了她的指头一口,钻进她的头发里,一副耍赖的架势,“总之我跟定你了。”
“让布里安陪你死。”魔皇冷声冷语的发言等于敲定砖角。伊莎贝拉无奈地瞅着他,竖起食指:“你可别也强迫我哦,我还想去冥界看看,听说那里有一种很美的花卉。”
“嗯,叫灵灯花,开了一大片,非常美。”哈玛盖斯接口。席恩瞪了他一眼,认为他推销冥界的好处诱惑友人去死。见状,伊莎贝拉上身前倾,额头贴着他镶嵌红宝石的秘银头冠,和他眼对眼:“你舍不得我?”席恩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现,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也是,不过,做人不能太贪心。”伊莎贝拉微微一笑,躺回靠垫上,“列文哥哥,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欢喜,能在临死前见你一面。我曾经向上苍祈祷,只要能和你再见一面,我就不求什么了。”
“哼。”不信神的恶魔之王不以为然:你能见到我是多亏我卖力赶工,然后来见你的缘故,关这“上苍”什么事?明了他的想法,伊莎贝拉但笑不语。
“你见过小莎她们了吗?”
“还没。”
“快去吧。”被心上人第一个探望,即使出发点是友情,伊莎贝拉也觉此生无憾,含笑的眼笼上一层雾霭。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显出几分迟暮的色彩,尽管爱人的心情使她年轻,得天独厚的外表也让人无法以对长辈的态度对她,但是等待,也令人苍老。
50年,不是短暂的岁月。何况17岁时,她就知道她的爱情不会有结果了。
“你,结婚了吗?”席恩迟疑地问,他能够用读心术轻易看出,但一些亲近的人,他总是尽量避免窥视他们。
“怎么,我看上去像没人要吗?”依然貌美如花的帝国首席秘书官闭起一眼,俏皮地笑了,故意避开他的问题,因为她的确一生未婚,又不希望友人因此愧疚。
暗暗松了口气,魔皇难得有了点取笑的心境:“那个到你店里送花盆的男人?”伊莎贝拉好不容易才想起他说的是谁,喂喂,人家一开始瞄准的就是她的助手好不,眼睛怎么看的。
没办法,只好随口哈拉几句,扯开话题。天南地北闲聊了一会儿,她感到困意涌上,眼皮渐渐下垂。
“列文哥哥,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浓浓的睡意使伊莎贝拉忘却了矜持,一如在六十多年前,濒死的恐惧让她吐露告白。席恩一怔,眼底闪过了然,将花递给养子,站起来俯下身子。
临到亲吻时,他却犹豫了,看着那花瓣似的红唇本能地排斥。他清楚如何带给女人最大的感官愉悦,她们的生理构造、敏感部位,他的老师们早就用特别的“方式”教会他。
脏吗?当他还是个“人类”的时候,每每恶心得想吐,恨不得撕烂那些可恶的荡|妇。
可是……伊莎贝拉是不同的,不能用那些技巧吻她。
不期然想起那一夜,少女轻盈地靠近他,在他脸颊上印下蝶扑般轻柔的一吻,不含任何肉|欲,亲近而自然,唤起他灵魂深处某些早已遗忘的感受。
色素淡薄的双唇极轻极轻地落在细腻光洁的脸畔,带着生涩与专注,久久流连不去,青年维持僵硬的姿势,不知自己做的是否正确。
突然,他尝到泪水的滋味,沁入他的唇,微涩的咸苦。
※※※
处理完伊莎贝拉的后事,两人回到阔别多年的天空之城。席恩还是装成伪箩莉,哈玛盖斯变回幼龙让他抱着走,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携带魔宠的学徒。
两个已经拿到中级法师袍的男生和他擦肩而过,走出几步,颇颇回头打量,疑惑地嘀咕:
“你觉不觉得她有点面熟?”
“是啊,我也觉得好眼熟。”
当他们商讨未果,走进奥法之眼的前广场,一眼看见那座非常非常醒目,也非常非常传神的黑曜石雕像,才大呼后悔,急忙赶去追人,边跑边吆喝,首任校长归来的最新消息于是飞快地传遍校园,引起轩然大|波。
而此刻魔皇还毫无危机感地悠闲慢步,满以为过了五十年没人认得出自己,况且是女孩子的模样,哪知女性版的他比男性版更受欢迎,至今画和塑像热卖不休,屡禁不绝。
感到怀里的小龙动了动,席恩低下头,银眸不自觉地软化:“怎么,饿了?”
‘不是。’直接在他胸腔响起的男声伴随着平稳充实的心跳,隐含笑意,‘我在想,莎娜治理得不错。’
对繁华街景没什么触动的席恩耸了耸肩,瞄了眼前面的人山人海,一个隐身加瞬移潜进内圈。
当代女皇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正在为一条新建成的商店街剪彩,而这条街能有这么大的面子,是因为这裏的店铺全部是异族经营,唯一一家例外的灯饰行也是她的半龙未婚夫,帝国科技大臣兼副宰相安特莱布(安杰的正式名)赞助成立,当然要亲临现场,办得热热闹闹。
初见面,席恩几乎认不出那个亭亭玉立,娴静淑雅的女郎是记忆里矮不隆冬,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悠的小丫头。哈玛盖斯更是吃惊得跳到他头上,直摇尾巴。
不同于母亲,这位女皇始终以法师自居,一套正式的社交礼裙裁减成接近法袍的式样,外衬雪纺的长袖裙装显出梦幻般的银紫色,紧束的腰身与膨起的外层裙摆用黑红两色的细线交错绣出一道道婉转流畅的典雅花纹,更衬出她凹凸动人的曲线,花瓣一样对称的发饰巧妙地在脑后拢起一头紫红色的秀发,扎着漂亮的结,头戴祖母绿法冠,一对小巧精美的描金黑珍珠挂在耳下,海蓝色的魔晶石项链在胸前闪动着迷人的光,手里还握着一柄顶部环绕秘银环的绿水晶法杖,整个人端庄华丽而得体,没有一丝俗气和做作,再璀璨的珠宝也无法掩盖她本身具备的光彩,从内部散发出来的高贵气度。
一身洗练黑礼服的安杰陪着她与外宾交涉,举止稳重大方,笑容亲和自信,文静的长相称不上英俊,却给人十分清爽的感觉,惹人好感,站在姿容绝色的未婚妻旁,也一点不失自身的風采,赫然有卡雅和萨菲当年的影子。
似乎感应到什么,莎娜微侧首,脸上顿时泛起激动的红晕,晶莹翠绿的眸子光芒闪烁,差点喊出声。她强自克制,没有让安杰以外的人察觉,镇定地完成接下来的仪式。在学生匆匆赶来报讯,引起轰动时,也以席恩旅途劳顿需要休息为由,麻利地控制住骚乱。
“外公——”
奥法之眼的会客室里,年轻的女皇终于得以卸下统治者的身份和法师的涵养,尽情拥抱亲人,宣泄离别之情,“我好想你,好想你!”
对于他人的热情不拿手的魔皇陛下,只能以沉默相对,好在他没有说出扫兴的话。以为他不悦,莎娜赶紧擦擦泪,蹲下端详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手紧紧牵着他,另一只手搂着还没变成人形的舅舅,湿润的眼来回看着,嘴唇翕动,也是难以表述满腔欣喜。
“你长大了。”半晌,席恩摸摸她的头,没发觉现在的他做这个动作颇为可笑。莎娜噗嗤一笑,起身朝端来茶点的未婚夫点点头:“来,尝尝安杰做的小点心。您累了吧,坐。”拉着对方的手来到属于他的位子。
简要叙述席恩离开后的世情,年轻的女皇并无自夸的言语,只是平铺直叙。但是从她神采飞扬的眉宇,滔滔不绝的语句,之前看到的景象,魔皇还是能总结出:他的外孙女干得很称职,比他和女儿都称职。
“这么说——”席恩啜了口微凉的香草茶,给予还可以的评价,他被养子高明的泡茶技术养娇了,“你喜欢当皇帝?”
“嗯……我并没有打算放弃法师的本职。”莎娜有些紧张地攥起放在腿上的双手,她从小就害怕眼前的人,不是恐惧,而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得不到认可,“但是我觉得,外公您建立了天空之城,我和妈妈就有义务维护好它,而下界一些国家归顺了我们,也是我们的责任。您的真身又和这个世界的运转息息相关,就算不为其他人,我也想帮您减轻负担。”
席恩静静地听着,舀了口果冻塞进嘴裏,慢慢咀嚼,神情看不出喜怒,不过在场的三人都能感觉出他的气息很平和。
“我没有怪你。”
莎娜如释重负,展颜笑了。席恩组织了一会儿语言,道:“我没要求你一定要当法师,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做好——你不是做得很好。”
这一刹那,年轻的女皇想起很久以前那位温柔慈爱的长者对自己说的一席话:
‘当你成为一个对自己和他人都有用的人时,我保证,魔皇陛下会夸奖你的。’
谢谢您,洛德教授……她情不自禁地微笑,心潮澎湃。瞥见她眼角有泪,安杰悄悄握住她的手。
又聊了几件趣事放松气氛,莎娜忽而露出犹豫之情,不知是否该说出一桩兜在心裏的事,最后,她还是决定晚痛不如早痛。
“外公,有个不幸的消息……”
接过养子倒满的茶杯,席恩投以询问的眼神。莎娜难以启齿地嗫嚅良久,低声道:
“您的弟弟,肖恩·普多尔卡雷,回归瀛海了。”
这一刻,席恩听到体内有什么崩裂的声音。
※※※
初夏的夜映着月色,闪动着粼粼波光。
铃兰灯饰绽放出浅浅的奶黄色光芒,柔和地洒满整个书房。镂金灯柱搭配暖色壁纸显得格外温馨,翠绿的绒毯就像真正的草坪一样柔软。木纹古朴的树形座钟发出规律的钟摆声,一只布谷鸟静静地蜷缩在它的窝里。雅致的香木小几上摆放着一台双喇叭压花的留声机,古色古香。光晕流转的立体地图悬浮在弧形的穹顶,吸引着人们抬头仰望,兢兢业业地审思,而非随意摆弄。一面墙上挂着两幅画像,分别是一男一女,和一般的肖像画不同,都是侧背影。第二幅画还好,画家只是不能描绘出画中人超凡脱俗的容颜,但是那振翅欲飞的桀骜野性,辉亮夺目的强烈气势,都勾勒得逼真极了。扬起的丽颜虽有些模糊,却在晨光中完美地再现了神祗特有的圣洁光辉。第一幅画中的男子却完全是背面,独自行走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没有尽头,漆黑如夜的长发随风轻冉,一身黑袍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染上淡淡的青灰,拖得很长的影子似乎和另一人重叠,隐约带出一抹希望,冲淡了整幅画的苍凉寂寥,但仍是带给每个看画人惊心动魄的感触。这两个人,就是奥古诺希塔帝国的前两任皇帝,席恩·奥古诺希塔和卡塔瑞亚·奥古诺希塔。
一旦卸任,现在这个房间的主人也会把自己的画挂上墙壁。
现任皇帝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就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桌后,左手边的书架将她半边身子笼进阴影,卷成筒的公文和厚实的书籍整齐地叠放,有些书脊还浮动着闪亮的符文,裏面连接了一个放置真正重要物品的空间门。更多的文件在原本宽敞的办公桌上堆积如山,年轻的女皇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专心地处理,反而有点走神。
白净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一只精雕细刻的银圈,上面镶嵌的辉绿翡翠荡漾开盈盈如秋水的波纹,照亮了她低垂的脸。像是新鲜的蓝莓一般深紫中泛出艳红的卷发被淡粉纱巾和两把玳瑁头梳高高束起,细碎的绿宝石颗粒排列成弯曲华丽的纹饰,只余耳畔几缕绕过弧线优美的颈肩。光洁饱满的前额上,有一个奇异的图案,黑与白两根花枝绞缠在一起,顶端分歧,一边开出高雅的白百合,一边绽开冶艳的黑蔷薇,底部拧成锥形,整体感就像一架天平。这是同时象征了协调和混乱两大根源法则的神印,她矛盾体质的呈现。
若有所思地看着环身的倒影,好半晌,莎娜才舒展眉头,戴回额冠,端起薄胎碎花瓷杯抿了几口茶。升起的氤氲再度蒙胧了她幽绿的双瞳,这次,却是为别的事忧心。
放下茶杯,她起身走向露台,雪缎般优雅的月光如同少女手中飘逸的轻纱,笼罩住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夜色中隐隐幽幽的花香扑面而来,一只只萤火虫跳着自由曼妙的舞蹈,夜莺在杨树林里唱着伴奏的情歌,几盏水银魔石灯照耀着宫殿前的一股冷泉,宛如星子落入了水中。
深深吸了口气,莎娜仰起头,只见一片星的海洋,深蓝中一闪一闪的光亮险些让她迷失在那瑰丽的景致里。
据说人死后,就会有一颗流星坠落,命盘以星辰的轨迹维持循环。在这个能量守衡的世界,每个生灵都有开始与结束,除了超脱命运的神魔。但是凡人的灵魂散了,融入那片回归初始的大海,就再也打捞不起来,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神皇亲手去掬。
神,也有做不到的事。
当年,她敬爱的老师也是消失在瀛海。生命不息?不,生命只有一次。
年轻的女皇在眼中烙下那些微小的生命之火,她没有爱世人的伟大情怀,但她珍惜每一次相遇。神和人的分野她也不懂,那个印记除了让她小时候疾病缠身,幸运地被外公带去抚养外,对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也许,外公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早就告诉她了。在教会她自力更生,一个没生存技能的神有多么脆弱时——别自以为高人一等。
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包围住她,一双手臂环着她的腰,男子清扬暖融的嗓音贴近地响起:“在想什么?”
情不自禁地漾开一丝笑意,莎娜向后靠在来人肩头,轻柔的叹息从唇间逸出,在静夜里带起不相称的沉重:“我在想外公。”
“有哈玛盖斯在,没关系的。”男子的劝慰毫无敷衍的成分,而是发自于心的认定。浓黑的短发下,一只深绿如橄榄石的眼眸是瞳仁细长的龙睛,为他文雅秀逸的容貌增添了一抹异色的魅力。
“嗯,我小时候就觉得,他们俩是分不开的。”莎娜眯着眼微笑,感受相依相伴的美好,眼底的阴郁却没有真正化开,低声道,“只是,我们失去了什么,会在往后的日子一直痛着。”
回转身,她正视恋人的双眼,一字一字道:“安杰,你不见见夜神吗?”
微微一怔,半龙青年笑着摇首:“不,我不是库克尼尔,见了也没意义。”逃出崩溃的夜之都以后,欧托拉姆就和曾经的下仆重逢,不料对方压根不认识他,这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家的夜神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的打击。
之后,在得知库克尼尔已死,以及他的遗言,这位幸存的古神就在光神埃米忒、日神伊洛卡斯的陪同下失魂落魄地回到星幽界,再也没下来过。
莎娜长长一叹,神色是由衷的同情:“无论如何,这太残酷了。就算是假装,也让他好受些吧。”
“假装吗?”安杰露出难以苟同的神情,摇了摇头,“先不说这是对死去的库克尼尔的侮辱,我也没法取代他。再说,夜神太痛苦的话,日神不会袖手旁观的。我怀疑在他们回去以前,降临的那部分意识体就被抹消了,毕竟让夜神以为库克尼尔仍在夜之都,比知道他已经彻底不存在好。再不然有白洞女神在,也可以慢慢用记忆操作使他忘记库克尼尔——总之,尽力让他高兴。”
“这……”莎娜傻眼,尽管欧托拉姆永远消沉下去很可怜,但这么做也太便宜他了,怎么对得起为他受苦受难的库克尼尔?安杰莞尔,爱怜地亲了她的额头一下:“终归是活人比较重要啊,小莎。”
“可是——可是——”
“若库克尼尔活着,也会这么决定,我可以……我想我能理解。”
无言以对,美丽的魔导女皇只能不甘心地咬紧唇瓣,半晌,她依偎进恋人怀里,紧紧抱住他:“安杰,如果哪天你比我早死,我决不要忘了你。失去了你还能快乐地生活,这种事我无法想象,感情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我尊重你的意愿。”帝国的科技大臣深深一笑,举起她的手轻柔细吻,他的龙睛在月下闪着奇异的光,搂紧了怀中倾尽一生挚爱的女郎,仿佛喃喃自语地道,“不过啊,不过小莎,龙是很自私的,别以为我们很无私。我也是到现在才明白,当初库克尼尔故意不把有关欧托拉姆的记忆留下,明知我们需要——他不允许那些东西属于我,哪怕我是他的分身,我可以代替他安慰欧托拉姆——你看,他坚持他的唯一性,他最终逼死了他的主人。有那么多年的懊悔铺垫,加上那句遗言,库克尼尔的死,欧托拉姆还能逃避吗?这致命的一击足以粉碎他的心,记忆消除又如何?欧托拉姆活不久了,他早就离不开库克尼尔。”
“你是说……库克尼尔是要欧托拉姆死的?他恨他?”莎娜惊骇地瞪大眼。安杰再度绽开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你错了,他不恨他,他只是要他而已。小莎,我们用不着他人的回应来确立自己,所以在爱情当中,我们表现得好像很大方,不像人类,非要所爱的人也爱自己,再不计较也会伤心,我们不会。可是一旦我们认准的对象也爱上我们,那么,他就别想变心了,我们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占据他的心灵,让他没有我们就活不下去。魔皇陛下就是这样。根据我的观察,哈玛盖斯还比库克尼尔厉害多了,肯定会利用这次肖恩先生死亡的机会。”
“舅舅他——”吃惊平复后,莎娜不在意地轻笑起来,“呵呵,那么我们一家子,就属妈妈找的对象最好了,爸爸都顺着妈妈。”
安杰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是吗?
(写到这裏不禁感叹一声:当年老实单纯的小少年,已经进化成腹黑龙了。另一只更不用说,哈玛盖斯其实是隐藏黑暗龙格,心机深沉的二号BOSS。不过魔皇一家碰上的虽说都是这种恐怖的另一半,倒也没被压得死死的,还是平等的关系)
※※※
忽然一阵风吹过,几丝雨打了进来,优雅地落了坐在窗边的男子一身。
雨水含着青草与花朵的芬芳,也有着微弱的大地的味道,寒意一分分渗透肌肤,他无意识地蜷缩起肩膀,冰银色的眼眸有些微的失神。
但是听到脚步声,他的眼神立刻恢复力度,无声地瞪着又一次不经允许闯进他房间的养子。
接到他明显的拒绝讯息,哈玛盖斯却没有退缩,将手里的托盘搁在桌上,诚恳地道:“主人,您会着凉的。”
“我不会着凉。”略带沙哑的声音,隐含不耐烦。
这小家伙怎么回事?说了多少遍神体不会感冒,他就是听不进去!
“那坐在这裏也会冷啊,我把窗户关上。”哈玛盖斯拿起托盘上的热牛奶递给他,劝道,“多少喝点好吗,主人?暖暖身子,不然明天早上会发烧。”席恩暗暗磨牙,放弃了更正养子错误观念的艰巨任务,接过杯子喝起来。
蜂蜜、柠檬汁、百里香、少量薄荷和牛奶精心调配的热饮,有着融化身心的舒适口感,席恩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心神不宁下,他没感觉出饮料中含有极微量的异样成分。
随着丝绸窗帘的滑落,本就光线不足的卧室内更加昏暗,弯起膝盖缩在椅子里的黑袍少女捧着散发出暖意的杯子一口口轻抿,不知不觉舒展眉宇,刹那间宛若在暗处翻开大片姣白的花瓣,于洁净之中漂浮着抑郁空灵的美。
见养父毫不怀疑地喝下自己泡的牛奶,哈玛盖斯嘴角泛开几不可察的笑意。
“主人,据我所知,肖恩先生是想等您的,只是希莉丝小姐、费尔南迪先生他们都想转生,他无奈下——”
“呵!”席恩发出尖锐的讥笑声,随即发觉自己的失态,竭力压抑有些浮动的心绪,呼出一口饱含醇香的热气,“好了,哈玛盖斯,我想一个人静会儿,你出去。”龙神不为所动,一针见血地道:“您不想这时候看到我,是怕把我当成填补肖恩先生位置的替代品,认为这污辱了我,是吧?”说着,不意外地看见养父震了震。
这个黑暗的灵魂啊,唯独在感情上,比龙族更洁癖顽固。
“滚。”从紧咬的齿列,迸出冷硬的单音。
“我和肖恩先生,是不一样的,不是么?”逼近一步,语气多了一份压迫感,“就像您决不会视亚尼陛下为弟弟,无论他多么崇拜您,把您当真正的兄长敬爱。”席恩连连吸气,放在扶手上的右拳握得死紧,拼命克制将眼前的人大卸八块的冲动。
“你不懂。”
“是您想太多了,您希望我永远爱您,不离开您,您对我有曾经和他相同的期盼,可是肖恩先生轻易背叛了,您认为把我们相提并论是不公平的,我不会像他那样……”
“对!你和他不同!”热火充斥了本就混乱的大脑,烧得理智化为灰烬,席恩难以自抑地喊出声,脸上泛起红晕,冲口而出的话也因激动断断续续,“所以不可以!你应该……应该等我想清楚了以后……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
按住脸,发白的唇挤出似哭似笑的低语,夹杂着一丝暗哑的哽咽,宛如泣血的诅咒:“我被困住了!那个该死的……出尔反尔的混蛋……我比他更蠢!更白痴!把一个童年的口头约定当真,因为他有了新的家人气得发狂,做了那些事,赔上我的一生,哈哈哈……到现在我还是不甘心,不愿意输,正因为他忘了我,他走了,还是选了他新的家人朋友徒弟,我才要记得他,我不要和他一样!哪怕他是多么不值得!可是……咳咳咳,我……我受够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傻下去?哈玛盖斯,你说好不好笑?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傻瓜?”
“不是,你不是……”抱着第一次卸下所有防备,在自己怀里宣泄的养父,哈玛盖斯叹息不已,既欣慰又心酸。
温柔地收紧臂膀,拥抱住像是一个孩子般不断颤抖的黑衣法师,被夜雨沾湿的袍角轻轻舞动,仿佛打湿了翅膀的蝴蝶。
宛如承载着灾难的盒子被关上了一样,围绕在魔皇身边的狂乱力量平息下来,只有魔法的余韵在空气里震荡着。
“主人,您真的多心了。”轻柔如细雨的安抚缓缓沁入心田,使席恩刚刚经历了剧烈斗争一片废墟的精神无可抵挡地接纳,随之萌芽,“您只有一个弟弟,也只有我一个养子,一个契约者。”
当头棒喝,席恩涣散的眼浮现出微光,开始静心思索,但也因此察觉今晚他的情绪失控有点异常。哈玛盖斯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转移注意力,没有放过这个独占他心灵的大好机会:“我不会和他冲突,我也不是他——主人,我对您是独一无二的,我在您心裏的分量,早就远远超过他了。”
席恩惊讶地看着对方恬然自信的微笑,难以置信这样一番话,竟然是出自他温静乖巧的孩子口中。
“果然着凉了。”抬起手,轻抚他发烫的脸颊,哈玛盖斯温言道:“我再帮你倒杯牛奶,喝完就睡好么,明天还要见很多人。”
“啊……”全宇宙最强大的法师,冷静自主的魔皇,就这么脑筋转不过弯来地又喝下一杯加料的牛奶,更迷糊地嘟囔了好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当他酒意上涌沉入梦乡,还当自己真的发烧了。
※※※
魔界——
这裏曾经是威震一个世界,生杀予夺的魔境,也是一片被故土遗忘的领地。如今,它依然搁浅在时光之河外,沉溺于早已退色的历史和血腥的荣光之中。
看到屏幕出现“销毁程序准备完毕”的字眼,一直凝神记忆的杨阳才舒了口长气,关闭电脑,靠向椅背揉捏酸疼的眼,从旁边的书架抽出一本喜爱的历史书,想放松一会儿。
一只全身沾满肥皂泡的黄色小魔鼠窜出浴室,一路洒下水迹,画出一个大大的“S”形。现任魔界宰相青筋直冒,一发【风缚】罩住它,扬声道:“史列兰,快把皮卡丘抓回去!”
“哦。”姿容绝代的神祗光溜溜地跑出来,追上宠物,一头乌亮顺滑的长发紧贴着完美无瑕的身躯,更衬得冰肌玉骨,灵秀不可方物。杨阳只是叹了口气,心跳略微失速,好歹习惯了儿子惊世绝艳的美貌,和片尘不染的单纯,目送他自在地回去洗澡。
“杨阳,我要吃莴苣沙拉。”史列兰探出头,晶灿闪亮的凤眸直直瞅着她。
“等诺因回来就吃。”杨阳回以温柔的浅笑,起身帮他追加夜宵。
坐下没看几分钟,门铃按响,大步走进的紫眸青年一脸别人欠了他一百万的神气,随手扯下斗篷丢一边:“饿死了饿死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先去洗澡。”杨阳做出驱赶的动作,将斗篷抛还到丈夫头上,“还有洗你的衣服。”
“啧。”虽然不爽,诺因还是没违抗妻子,乖乖脱掉靴子放好,一脚踢开浴室的门,大吼,“怎么这么湿!?史列兰,你又玩水!把你那些鸭子统统赶出来,我要炖汤喝!”
“不!”混乱神坚决护犊,父子俩展开一场激战。做母亲的吃吃笑着,切开苹果派。
“明天我要去艾斯嘉,和缅长老、零长老说好了。”
餐桌上,女主人平静地宣布日程。男主人咬着烤土司愣住:“去干嘛?别告诉我你要去参加那个会议——你能进去?”
“嗯,我拜托哈玛盖斯给了我请帖,毕竟摩苏也是一个种族嘛。”
“你活腻了!就算老僵尸不对你怎么样,他的徒子徒孙也会拿你开刀讨好他!”诺因握着调羹用力敲打玻璃杯,秀气的眉紧蹙,若有所思,半晌,他紧紧盯着妻子,语气变得平缓而带有说服意味,“我知道你担心这儿的人,为他们谋出路,可是有必要求助天空之城吗?凭魔界现在的设备和你那个怪物爷爷,还怕继续窝在这裏?以前是维烈呆,不动脑筋设法出去。”
史列兰无忧无虑地吃着松饼配红茶,来回扫视父母,聆听他们说话。
杨阳淡淡地道:“我联络不到爷爷,就算联系上了,爷爷也会叫我和维烈自己处理。而维烈,你知道他现在不在状况内。”
“是啊。”诺因撇撇嘴,虽觉爱情受挫的岳父很可怜,但还没原谅他和菲莉西亚狼狈为奸窃夺莉莉安娜身体的行径。
“再说,维烈背负得够久了,而且他已经形成了思维惯性,不然当年他们找到艾斯嘉的时候,为什么不占领?我不是鼓吹侵略,只是比起摩耶这么小的地方,艾斯嘉怎么说也大得多吧。又蕴涵了丰富的可能性,即使动力不足没法开过来,用先进武器威胁那里的百姓开挖建设也好啊,他们却没有,把自己和摩耶绑死了。”
“不是他们瞧不起我们那儿吗?”
“这也是个原因。另外,魔族有把陌生场景当虚拟游戏的严重倾向。”杨阳为父亲造成的后遗症深深恼恨,沉住气继续分析,“但是高科技的星球也不见他们探索发现啊。”诺因无语。史列兰以好学生的态度提问:“那为什么?”杨阳习惯性地摸摸他的头,沉吟道:“我毕竟是地球人,不能理解摩苏的心情,也许他们太想念家乡了,下意识地想保有这唯一的纪念。可是这么长的时间,文明早已停止,被遗忘、扭曲变形,再死守着这裏有什么意义?摩苏再固步自封,迟早会走向毁灭。不过要到一个原始行星重新发展,也倒退得太厉害了,我舍不得。”
“你想得太美了。”诺因毫不留情地批评,“索性你侵略一个有人的世界还好,别打我们的主意!就算是我当政,也不会让那帮家伙一窝蜂地冲进来,白吃白住。”杨阳微微一笑,不做声。
诺因震动了,调羹从手中滑落,睁大眼瞪视妻子:“喂!不会吧……你想——”
“嗯,打乱他们,分别安置。”简短的回答,斩钉截铁。
“……底下会翻天的。”魔族的向心力强得可怕,这也是他们最大的优势,现任宰相的举动无疑自挖墙角,诺因难得端起统治者的架子,指出其中的问题。杨阳丝毫没有动摇,黑眸厉芒一闪:“我既然决定了,就不允许他们说不!”
“他们可以赶,那老僵尸怎么办?他会答应才有鬼!阳,我看还是……”
“不,我决不让魔界再侵略任何世界。”杨阳毅然驳回,眼里浮现出复杂的光辉,有愧疚,有坚定,“席恩不答应,我会求到他答应,只有他点头其他国家才会收容。诺因,我这么做,除了给魔族一个我认为最好的环境,还有一个目的是让他们赎罪。维烈曾对我说,我们是人类,他们却忘记了,自以为是超越人类的新生命,强得可以藐视神魔,寿与天齐——魔核还不是爷爷给他们的!我要他们体会平凡人的生活,明白失去了异能和科技武器,他们没什么了不起!不然他们会永远是这样,不知反省,妄自尊大,愚蠢野蛮,看不见其他世界的进步——摩耶名存实亡又怎么样?在艾斯罗威亚毁灭的一刻,文明就不存在了,苟延残喘的不过是一群本来就妄图推翻社会的少数偏激份子。我不下重药,迟早席恩也会动刑,他和爷爷的约定只确保了维烈的安全而已。卡塔瑞亚已经来过几次,来意非常不善,吉西安还不得已上缴税款。因为席恩支撑机械境,她不想剥夺他的复雠权利,才暂且放过我们。”
史列兰点头表示他见过那位债主。诺因却愕然,显然不晓得摩耶已面临生存危机,只怕那些还以为自己所向无敌的魔族也被蒙在鼓里。
算了,关我屁事,阳甩掉包袱反而好,诺因顿时翘首以盼魔族全体滚蛋的一天:“你让他们做苦役?”杨阳摇头:“我会尽量争取他们的权益。”
“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和老僵尸私下协商,或者把他们集中看管,但老僵尸怎么会脑子发昏自找麻烦。当然我是不介意他们成天被扁,但维烈会发疯吧。”
“唉,就是他宠坏他们,被欺负又怎么样,也该让他们尝尝被他们口中的蝼蚁看不起、任意欺辱的滋味。反正有我和爷爷、维烈在,他们死不了的。而且我不认为如今的艾斯嘉是一个以欺凌弱者为乐的世界,平等,宽容,互助,这是我的感受。虽然我不喜欢席恩,但我承认他任命的长老会和两代女皇的才能,天空之城有如今的规模气象,令人佩服。”
“哼!”诺因却死不承认。杨阳好笑地扯扯他的面皮,暗暗感叹那结婚几十年也不变的柔嫩肤质。
“被说成是摩耶的罪人也无所谓,是该划下休止符了。”放下手,杨阳看向占了一整面墙的观景窗,流泻的人造星光为她清俊秀雅的侧面镀上一层黯淡的光辉。席间一时无声,良久,被诺因的声音打破:“那魔界怎么办?就当空城废弃?”
黑发宰相笑了,这次是真正欢欣的笑容,带着点恶作剧的意思:“不,仿效不沉之星,保留我们除了武器以外最尖端的科技。哼哼,让爷爷吓一跳,谁叫他只顾着和优叔叔私奔,啥事也不管。”
听出其中的怨气和一种让人寒毛直竖的隐意,父子俩面面相觑,默契地不作追问。
收拾完桌子,杨阳坐回桌前,打开《奥古诺希塔帝国简史》,翻到之前看的页数。
淡淡的檀香味染上指间,她突然发现自己翻过的不仅仅是书页,而是一个时代。
——END
※※※
小短篇:种族复兴会议
星历52年水舞之月46日,魔皇归来的消息正式公布,天空之城奥克维尔为之沸腾,尽管当年的怀春少女都已经是皱皮老太婆,还是免不了向孙女吹嘘“我当初在奥法之眼……”如何如何。
之后,就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众所瞩目的种族复兴会议。财大气粗的师生们有心把这场会议办得隆重无比,让应邀前来的宾客好好见识何谓万国風采。
这话并不夸张,看看那直刺云霄的导向塔,瑰丽华美如一幢水晶宫殿,变幻莫测的元素之光为它披拂上一件彩色的纱衣,姿态高贵优雅的火烈鸟,温顺可爱的水鳐鱼,轻盈曼妙的风鹿……各种元素生物乘着七彩的光之绸带翩然落下。一些蓝斯塔小魔精骑在上面,他们来自一个魔力高度晶化的位面。为了不让这些亮晶晶的漂亮小东西被路人随手揣进腰包,塔的看守可是费了大量的功夫一一登记备案,你不别牌子成了黑户被抓只有怪自己。然而当龙神殿下来视察,瞧见那些乖乖排队的发亮物体,忍不住拿起一个、再拿起一个、又拿起一个……大家也只好当作没看到。
救世主魔皇陛下走过,径自上楼,财迷心窍的古代龙连忙抛下足足十只小魔精,尾随而去。在场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感谢两袖清风以身作则的前校长大人。
透过通体晶莹的塔身,繁华热闹的市容一览无遗。
远处飘着朵朵浮云,天蓝得通透明朗,一条条缤纷的彩虹穿梭交错,是骑着扫帚的飞球队学生在抹魔法喷漆,不时抛洒鲜花,爆两朵礼花,玩几个精彩眩目的特技引来阵阵欢呼。骑乘各式各样骑兽的异界来客饶富兴味地观赏,更多的次元门和移动方阵连连闪动着蓝辉。
街上到处是载歌载舞的市民,将早就准备好的彩带和花瓣洒向空中,一桶桶美酒从街道两旁的商店和民居推出来分享,无论认识不认识的行人都在热情的吆喝下端起酒杯畅饮,互相致以真挚的问候和祝福。用眼花缭乱的技巧表演戏法、尽情弹唱、驱使魔宠杂耍的初级学徒比比皆是,负责维持治安的高年级同学见了非但没有鄙视,还起劲地欢呼,使初来乍到的下界法师受惊不小,晕乎乎地被带来带去,很快也融入了欢腾和睦的气氛。
美丽的水族歌手举办的演唱会现场和英姿勃发的精灵武技长组织的比武场已是挤得水泄不通,狼吼哀号不绝于耳。半身人的辩论会也是高潮迭起,不少选手口吐白沫地被抬走,因为这个种族的逻辑实在太令人疯狂了,这从他们一句非常有名的“希望的种子洒在绝望的大地上长出绝望种子是希望洒在了……”就可见一斑,光是他们的喋喋不休就能把你绕晕,向敢于和他们唇枪舌战的伟大勇士致敬!
侏儒的奇物展是另一种形式的喧哗紊乱,为了不撞到匆匆奔忙的小侏儒路人常常寸步难行,一不小心碰到哪根杠杆说不准一座蒸汽炉就爆了。不过侏儒们很友善,也不吝于向乐于寻求知识的人们详细解说各种机器的用途。一辆辆别出心裁的彩车招摇过市,上面不用说是风情万种的魅魔和神蓝族女郎,让她们白天出行是有着深层的用意的,夜晚让人不可避免联想到那个方向,不是吗?
人马族和它们的近亲——独角兽有所不同,比起美貌的处女更喜欢小孩,所以他们待在儿童乐园里,负责照顾和爸爸妈妈走失的孩子。而很遗憾的,因为块头太大造成安全隐患的巨人摔角比赛只能取消,倒是几只友好的云巨人扮演了最佳向导之职。
与世隔绝的高塔内却是一片冷清,身穿曳地蓝袍的魔皇心无旁骛地走着,腰间的银色细链系着一颗用于形貌转换的黑玛瑙,长长的发丝荡漾间,幽蓝的光影从墙面掠过。他偶尔伸出手,轻抚光滑的石壁,调节不够均匀稳定的元素流,外头的景象没有分去他半点关注。哈玛盖斯也不打扰他,直到快抵达塔顶,才道:“主人,等会议开好,我们就溜出去玩吧。”
“可以不去吗?”席恩更过分。
“……给莎娜一点面子吧。”哈玛盖斯苦笑,搬出一个绝妙的理由,“我想……嗯,买点棉花和布,再做个布偶给你。”席恩没吭声,但哈玛盖斯知道他答应了。
穿过旋转楼梯尽头的传送之门,他们来到一座宽阔的高台上,四周凉风习习,轻柔如雾的云絮飘过身侧,空气十分清新,令人精神一振。
席恩合起眼,全身心地感受每一缕元素的漾动,他的神识无拘无束地放开,与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肉眼可见的风以法师为中心环绕,又席卷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却不让人呼吸困难,反而感到难以言喻的轻盈,仿佛闻到露水的香气,看到辽阔无边的大地;体验到阳光照拂的温暖,黑夜拥抱的宁静;想唱出雷的激越,火的炽烈。
比起处在喧闹的人群中,法师更喜欢这种被纯能量包围的感觉。越接近地面,玛那元素就沾染了越多的杂绪情感,变得很难勾通驯服。如森林、湖泊、熔洞之类的单纯环境相对好得多,却也比不上这裏的清澈纯净,好像能穿透云层,到达初始能量所在的神域,又多了一份勃勃生机,少了狂暴蒙昧。
“建得不错。”
睁开双眼,掀起波涛的湛蓝眸子仍半眯着醉心的痴迷,宛如正凝望着一位挚爱的恋人,唇角的笑意愉悦而真实,卸下了长久惯戴的面具。刚回过神的哈玛盖斯见状,暗叹他恐怕永远要排第二位,超越不了那位魔法女神。
“父亲——”
下一瞬间,浓雾遮蔽了晴空,一座无比恢弘的湖泊与现世重叠,氤氲的水气仿佛为这座位于始源之海上层的能源湖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金发的女神就从湖中央的巨大漩涡飞掠而出,朝伫立的魔法神张开双臂。龙神抢先一步迎接她速度惊人的扑势,两人在黑曜石地面滑行了一段距离,掉进一大片花海,镶着艳丽金边的黑色郁金香是元素主神的象征,而被素雅翠绿的叶片托着,一丛丛盛开在湖岸边的淡蓝色花朵就是龙神的象征植物雨久花。
“哎,卡雅你变重了。”抱着久别重逢的妹妹,哈玛盖斯说了句玩笑话。卡雅气得直捶他:“可恶!我最近在减肥耶!”
“又毛毛躁躁。”训归训,席恩并无不悦,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女儿的神力比过去精粹许多,从张扬转为内敛,显然她这段时间很刻苦,转而向恭谨行礼的萨菲点点头。
各国的使臣已到场,伶俐的学徒将他们引入奥法之眼。前宰相萨菲艾尔和已故辅佐官伊莎贝拉曾建立了完备的官僚体系,但现任皇帝莎娜削减后,就只剩下一些兼差人员。毕竟天空之城是法师的国度,松散自由是它的风气,不适用严谨的制度。二代女皇卡雅对地上界的高压政策也渐渐转为居中调解,因此大量的财会和法律编纂员才是帝国需要的。军队方面,八座陪都护衞有余,那么多法师也不是好惹的。如果有人暗地里嘲笑,那只能说明他看不清时事。
宏伟的议事厅内,数百张白桦木制的椅子围着一张半圆形的石桌,古朴的雕琢给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桌后是二十七把精致的红杉木椅,中间的三把都带有银锦罩盖,只是花纹不同,分别是血色的荆棘花、紫阳花和黑郁金香,以三叶草装饰,符文细刻的扶手与椅角流动着多变的光彩,忽隐忽现。目前只有荆棘花座位有人,捧茶端坐的恶魔之王低垂着眼帘,清隽尔雅的俊容流露出极淡的温和,静静听着身旁的养子简明扼要地讲述今天来访的宾客,时不时轻轻点下头,冰雪般清冷纯粹的蓝发从弧线优美的颈背滑落,出奇的潋滟。解除了隐形术的白发女仆站在他身后,和一个浅黄衣裙的淑女交换简短的问候,一身红袍的英伟男子搂着她的腰,向主君致敬。
“拉菲格。”席恩不无意外,环视了一圈,“你把格蕾茵丝打死了?”这两个部下是水火不容,既然嗜血之王复活,又出现在这裏,餍魔之王自然凶多吉少。
“不,我们互有损伤。”拉菲格显然不愿多谈,再度鞠了一躬,“请放心,如果她来了,今天我不会动手。”席恩浅浅颔首,看向他身边的邱玲,因为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我听说了,你让冥王通融。”外貌依旧如少女的领主夫人目露哀伤,朝龙神郑重道谢,“谢谢你。”
“您言重了。”哈玛盖斯慌忙站起来,歉然道,“是我们没保护好冰宿小姐,她的大恩我们没齿难忘。”
当时,诺因灵机一动放血治疗,他的血含有分子机械的天敌物质,可惜他想到得晚了点,被席恩抢救过的迪罗捡回一条命,冰宿却回天乏术。事后哈玛盖斯感念她的帮忙,委托妹妹威胁冥王普路托,使她免于转生,成为他的秘书官。时旅者罗兰也可以一年探望她三次。而他们的儿子时雨由冰宿的表哥凌心宇抚养。本来长老会希望收养他,可是这孩子比较适应地球的环境。
席恩想了想,冰宿的死他有责任,罗兰也曾经陪同他闯过形层界和夜之都,都是一大笔人情债,改明儿要问问那对小夫妻。
沿着纹路精美的黑石长廊走到底,是一扇同样沉黑底色的拱门,黄金打造的奥古诺希塔枫叶族徽放射出不逊于日光的绚丽辉光。当族徽顶端的宝石在拱门一侧的计时墙投下一个金色菱形光纹时,在休息室闲聊等候的宾客就走进议政大厅。无疑,这样的安排杜绝了无聊的主客寒暄对魔皇耳朵的骚扰,可见女皇的体贴用心。
走在最后的赫然是一对最美艳夺目的姐妹花,无人相信她们是母女,也难怪每个客人一进门就朝魔皇陛下投以强烈的质疑目光:你怎么生的?你老婆在哪儿?
卡雅依然是盛装打扮,如同薄雾一样飘逸的水银裙装衬着无数光润浑圆的珍珠,鲜红的衬里和凤羽耳饰凸显了骄傲的内在,腰身以下以金线勾勒出最迷人的身段部位,像是大朵的金黄牡丹散发出雍容华贵的气息,披肩和腰带宛如彩霞织成,无法形容的清淡又糅合了无与伦比的色彩,轻柔地飘荡在空中。一头令阳光也失色的金发只是随意挽了个结,裸|露出纤细修长的颈项,整个人犹如一只高贵优雅的天鹅。白玉般无瑕的双肩在细细缕缕垂落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更是诱人,圣洁的凛然中带出成熟妩媚的风情。
莎娜的装束朴素得多,外罩白纱的天青色长袖套裙衬托出她婀娜有致的身材,银、蓝两色的线条点缀着与法师长袍类似的风格。艳丽如夕霞的紫红秀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两根细长的发辫伴着几丝散发垂在胸前,显得端庄典雅。没有耀眼醒目的美,却透着一股含蓄、婉约的气质,吸引人一再细看回味。明明是清丽脱俗女神般的容姿,却在举手投足间,带着天然的魅惑,娇柔的身子也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草香,酥甜入骨。这种同时具备了神魔特质的魅力,更令人心醉神迷。
“父亲,大哥。”
“外公,舅舅。”
听到两女如珠玉落盘的美妙嗓音,众人眼中的疑问更盛:在哪里?你老婆在哪里?这股思波是如此一致,有读心术的魔皇差点回答:我没老婆。
其实流落地球和在西琉斯执政时期,席恩好几次结婚,只是他忘记了。
唯一的例外款款走向他,艳红的裙摆如盛放的曼珠沙华,眼波流转,金边鹅毛小扇后的丽颜如同华魅的冷月。当她袅娜的身姿停下,合起扇子,伸出粉雕玉琢的皓臂,那惊心动魄的美硬是将两位女皇的風采割去一半,回应她拥抱的人更是引起空前轰动:裹着蓝色天鹅绒袍的纤长肢体,融化的雪水般清莹透亮的发,精灵族特有的尖耳因情绪波动微微颤抖,淡薄水润的唇与芬芳的红唇密合。尽管是一点即分的轻沾,效果却媲美禁咒。
“法娜夫人。”哈玛盖斯的招呼把众人的震撼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啊啊啊~~~吸血族的女王是魔皇的老婆!?这从来没听过啊!不止一个外交大臣懊恼得想去撞墙,莎娜和安杰也大吃一惊。卡雅眼里迸出火花,用挟带诅咒的视线恶狠狠地瞪视几乎贴着父亲的妖女。
“别生气嘛。”如绵绵情话的亲昵低语,却传递出无关风月的歉意,法娜没有放下环绕住恋人的双手,撒娇地蹭了蹭他,“这么久没见,你也不肯亲亲人家,我只好采取主动啦。”席恩冷哼一声,别转头不理她,但是当颈后的手臂略一施力,他还是低下头。
无论他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伤害,他深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深爱他。
这次是真正情人间的吻,亲完两人也不害臊,一个笑吟吟地找了个位子坐下,另一个神色如常地一甩手:“坐。”不用说摆满了泥塑木雕的大厅好一会儿才有人动弹,进入正常的会议流程。期间魔皇早已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在养子和侍女的服侍下自管自看书。
主位坐的是三代皇帝,他们最亲密的近臣:龙神哈玛盖斯、宰相萨菲艾尔和科技大臣安杰·梅隆,十三位长老,七名深渊领主和嗜血之王的妻子邱玲。餍魔之王格蕾茵丝临时请假,倒不是她伤重不能来,有卡雅和莎娜这两个顶级美女在,她的风头不免大大减弱,高傲的魅魔女王不愿当陪衬。
各位异族族长也纷纷就座,其中包括银龙王麦先,龙族的强大无须庇荫,所以他来的目的颇引人深究。当主持会议的莎娜女皇简单致辞完,一个穿着栗色袍子的高年级生从旁边绕到台前,低声汇报又有客人。席恩还未表态,哈玛盖斯起身道:“啊,请让她进来,是我邀请她的。”
褐黄色的皮靴深深陷入柔软的海蓝地毯,质地轻软的披风就像春天萌发的嫩芽,清新淡雅的绿仿佛散发出青草香,纯白的里装精心刺绣着精灵文字,组成藤蔓与鲜花的式样,一把星辰银的长弓斜背在肩上,黑亮的长发高束,直垂至腰,清俊苍白的脸庞笼罩着沉稳之色,一双夜空般漆黑的眼眸深邃而睿智。来人一身冒险家的装扮,却毫无格格不入的唐突感,如一道怡人的春风,吹入室内。
一个浅蓝直发的精灵男子走在她后面,空山秀色,清逸宛然。看见他,精灵一族的代表丽芙眉头一挑。而席恩抬起头,直直望着那黑发少女,眼底闪过锋利至极的寒光。
“请原谅,我们来迟了。”黑眸毫无惧色地迎向他,又一视同仁地与台上每一位对视了一下,“摩耶的宰相杨阳,谨代表我族前来拜会,这位是银枝森林的埃洛尔长老。”
一时鸦雀无声。两位女皇将请示的目光投向在座地位最高的人。丽芙动了动唇,她对那张和仇人一模一样的脸憎恶透顶,但她不想同族被赶出去。席恩沉默片刻,缓缓举起手,优雅如艺术品的手指指向两个空位。
“多谢。”杨阳暗暗松了口长气,心知能留下是多亏祖父的面子。对抗眼前之人的威势也令她遍体冷汗,当下向邱玲和麦先行了个注目礼,和埃洛尔一起入座。
横生一段小插曲,会议的整体进程却未受到影响。除了和魔皇有渊源的矮人族、水族、精灵族和侏儒族,天空之城无意庇护其他种族。说得极端点,这世界除了精灵,没有种族是不可以毁灭的,人类也是。反而是动植物还关乎自然的法则。而血族本来也是没份的,不过他们有位聪明的女王,一来就拉着狠不下心的旧情人上演了一出亲热的戏码,让主客双方不另眼相看都不行。所以,除了这些内定成员,会议的焦点就集中在人类国家对异族的接纳程度上,大家有个数。由于异族独特的地域性,和人类没什么冲突,只是弱势种群面对强势一族的必然排挤和一些特殊敌意,得亮出爪子给人看看。
巨人和龙族无人敢犯,精灵族的实际领袖早就成立了一支保衞家园的精兵,倔强的矮人族更是全员皆兵,侏儒也有自保手段,剩下的就比较棘手了:水族虽有一个城市按旧例保护,但在三大陆正式通航后,族里的美貌女子还是时有被抓;半身人么,尽管不讨喜也没人会特意去对付,毕竟没有女性半身人艳名远播的;妖精族的幻术对法师作用不大,因此也常常闹失踪,好在精灵族对这个近亲很照顾,主动表示收留;而人马族和神蓝族自知优势不大,自愿留在天空之城,交涉后女皇正式签定了文书。
“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奥克维尔的诸位在此做个见证。”水族大长老多明尼加国靛蓝的瞳孔深深凝视海精灵外表的恶魔之首,悦耳动听的嗓音如山涧清泉,话语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若不归还我族被掳的族人,今后经过所有海域的船只都将被击沉,即使归还了,水族境内也不允许任何人航行。”
“通过。”魔皇清亮的声音破冰般响起。多明尼加国的眼神亮了下,但她没有法娜那么大胆,默默一礼,就坐回原位。
“嗯~我只要亲爱的给我一块牌子就行了。”虽然血族也不弱,娇媚的夜之女王还是不介意沾点光,明哲保身是生存之道嘛。而在她开口索要以后,魔族的代表也发言了,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向她。这位长相中性化的宰相可是相当出名,而且是更盛魔皇的恶名。席恩至少在自家的圈子里极受欢迎,仇视他的人也畏惧他的强悍。然而杨阳在艾斯嘉大陆本土也声名不佳,史学家们普遍认为昙花一现的福斯王朝之所以败亡,被恶魔乘虚而入,主因就是两任魔界宰相在中西联盟中起的推动作用,造成时代的倒退。冷血王诺因·史列兰·德修普的风评也很差,尽管政绩还不错。种种客观原因导致杨阳在这座议事厅势孤力单,何况魔族还和对面的恶魔头头有着不可解的深仇大恨,光是他一个人的寒洌眼神就足以让心脏不够强壮的人当场暴毙了。
“首先,我声明,埃洛尔长老与我族无关,他只是受我朋友肖恩·普多尔卡雷的大恩,有段时间和我们共同行动而已。”杨阳眼望丽芙,意有所指地道。后者点点头,表示不会将同族拒之门外。
翠绿的斗篷一扬,黑发的宰相走到中央,环顾了众宾客一圈后,转向主席台,温润的女声平稳地扩散开来:
“如各位所知,我族曾经犯下无法原谅的罪行,我不会厚着脸皮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但不可否认,我族与在座的大多数人并无直接的仇恨,所以有打抱不平的人想插嘴,请保持沉默,谢谢。”
有意叫嚣讨好的人们面面相觑,这个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的少女说话直白得吓人,和寡言的魔皇一样,在外交上是属于最难对付的敌人。
“我代表大家给予您应得的尊重,阁下。”莎娜淡淡地道,“但是我不保证我们的对话能心平气和地进行。”杨阳笑了笑,玩味地看着她,因为她们上次见面时,对方还是个小女孩:“当然,我是说,我能理解,不过我会努力让和平保持到最后。”
“赛普路斯死了?”席恩认为只有这个条件能勉强达成“和平”的筹码。
“不,我的父亲还健在。”杨阳竭力克制惧意平视他,“就算他不幸过世,我也不会拿他来让你息怒。”席恩不带笑意地一笑,没有讥刺回去。哈玛盖斯出声缓和险恶的气氛:“我相信,杨阳小姐的确是抱着诚意而来,对于我们持续了太久的过节,想必也有个说法。”席恩很不高兴养子胳膊往外弯。杨阳感激地瞥了他一眼,道:“那么久远以前的是是非非,老实说已难分,不过我族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创伤,是不容否定的,所以我也竭诚希望弥补……”
“弥补得了吗?”丽芙冷笑,她对魔族的恨意,比起席恩只深不浅。杨阳坦然直视她:“当然弥补不了,但是一点点也好,形式上也罢,我们总要对被害人有个交代。”席恩看透人心的眸子将她看个了对穿:“这是你个人的想法,还是魔族全体的意见?”
尴尬的问题,回答得不好,就会引来群起攻击,因为其他魔族是没有半点实质反省的意思,包括她超级护短的老爸。
“我是我族的全权代理人。”略一思忖,杨阳避重就轻地道。让她如释重负的,席恩并未咄咄逼人,不然她立刻就会穿邦大吉。
“那么基连先生和优先生那边,杨阳小姐也是可以负全责的了?”哈玛盖斯温声道。杨阳心脏漏跳一拍,警惕地打量他,这才察觉这条小龙并不单纯,恐怕帮助她也不是基于善意。
“我想,爷爷和优叔叔会支持我的决定。”她再次选择了委婉的说法。哈玛盖斯绽开一个鼓励的笑容,看似真诚,杨阳却再不敢以貌取人,偷眼瞧瞧席恩:他知道他家儿子的真面目吗?
“对不起——这是自黑暗历起,我族迟了3768年的道歉。”杨阳赌了,席恩自己唾弃口头的认罪,无用的自责,就不会揭穿魔族其实没有忏悔,这很卑鄙,但她无可奈何,“我明白,一句对不起不能一笔勾销,我们会用实际行动证实。第一步是解除武装,这个过程可以由卡塔瑞亚陛下亲自监督。”
“谁希罕。”卡雅嘀咕,她可不买基连的薄面。杨阳装作没听见,续道:“第二步,这裏大部分人可能不清楚,我们有一种叫‘异能’的能力,也算在武器范围内,由席恩陛下想办法弃械。”这回,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惊诧这位宰相竟如此牺牲,等于是公然投降了,要知道一个没有实力的种族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说有诈,谁能在两位皇帝的法眼下弄鬼?
席恩目光深沉,一言不发地注视仇人的女儿。杨阳挺直背脊让他观察,明白自己的任何心思都瞒不过那双明镜似的眼。
这是魔族唯一的生存机会,放弃一切优势,换取一线生机。因为那优势早已威吓不了敌人。一旦魔族主动挑衅,连基连的余荫也会失效。席恩完全可以更狠更绝地,将她那些还在做白日梦的同胞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最重要的,这么做,也是给这个几乎无药可救的可怜种族,一个自我挽救的希望。
“宰相之女。”
杨阳微笑了,从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略略放松心怀,凝视对方宛如冰泪石,不变的止水深瞳,一瞬间想起许多往事:“我已经是摩耶的宰相了,席恩。”
“呵。”逸出短暂的笑声,席恩轻抿唇,似乎也隐隐有了一丝笑意,“好吧,杨阳,我不养吃白饭的人。”众人愕然,听出魔族的真正用意是想移民!
“这方面任凭陛下安排……”
“我反对!”丽芙拍案而起,眼中喷出凄厉的怒火,“这是养虎为患,迪安!只有彻底赶尽杀绝,才能避免又一个降魔战争!别忘了,当年他们也是在签订和平契约后,转首就撕个粉碎,在这个世界掀起血的浩劫!”底下顿时炸开锅,尽管那场浮尸累累的血腥屠杀早已在逝去的岁月淡化为一片红色烟云,但基本的历史大家还是学过的,因此对于一个有前科的种族的保证,不免怀疑。
“先背信的是精灵。”杨阳皱眉,有人出来跳脚在她的意料之中,可想到父亲蒙受的冤屈,她还是有点沉不住气,“埃洛尔长老可以作证,是当时的精灵刺杀了玛格蕾特公主,才有了后来不幸的悲剧。”丽芙一窒。席恩却放下茶杯,眼里有嘲噱的冷光一闪而过:“不,我有一份东方学舍签署的盟约原本,先违背条约的是魔族。第二条明示:非战争期间,双方人员停止一切潜入、破坏、杀伤、刺探、间谍活动,违者格杀勿论——精灵是有理由处决玛格蕾特的。可能你老爹不好意思说他未婚妻跟人跑了,其他魔族以为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事后又无法接受吧。”
窒息的死寂弥漫在大厅内,杨阳沉静的眸子掀起惊涛骇浪,脸色刷白,脑中嗡嗡作响,心裏纷乱如麻:这是真的?
是真的……她苦涩一笑:这种不平等条约,先违背的永远不会是弱势的一方。
至于维烈为什么不说,也不用猜了,肯定是“不记得”这件事——是啊,叫他如何咽下这枚苦果?要是承认,连唯一的发泄途径都没有。所以他看也不看,就把条约撕了。
鲜血淋漓的真相摊在青天白日下,丽芙却没有快意,也没有据理力争,只有无尽的悲凉。让她一族近乎灭绝的铁拳道理,是如此残酷。
闭上眼,两行清澈的泪水沿着她惨白的脸颊滚落,滴打在紧握的手背上,无限苦楚。
“如今的情形和当日不同,我可以让那些拔了牙的奶娃进来,不过我要施加精神枷锁和感应切断。”对杨阳亮明接受条款,席恩安慰友人,“放心,失去了优渥的生活环境和异能,他们不过是废物而已。经过几十几百年的同化,活下来的也不足为虑。”
“嗯,你看着办吧……”第一次,只身為同胞报仇,死亡也不能夺去她执念的武技长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流下释然的泪,朝友人疲惫而感激地笑笑。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杨阳愧疚地看了看她,转向故人。
“具体的实施,我会和你共同执行。”
※※※
中场休息时间,银龙王麦先和孤零零没人理的杨阳聊了会儿,瞥见正陪着养父一起开溜的哈玛盖斯,告了声歉走过去。
“抱歉,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
古代龙的化身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魔皇冷冷地道:“什么事?”
“是有关我们族里内部的事务。”麦先不卑不亢地面对他,银灰色的橄榄形瞳仁映出一张冷然的脸,和蓝眸深处不自知的担忧与动摇,毫不退让。
邱玲摆脱丈夫的阻止,跑向同学。关注着这一幕的杨阳被引开注意力,当她分神再看时,两龙一神已经不见了。
一间清静的客房里,龙神与龙王两两相望,都默不作声。窗外春光明媚,采花的蝴蝶和觅食的小鸟欢快地飞舞,它们在这片土地永远不用为食物发愁。
“你的父母是谁?”看似平淡却尖锐的问题,为这灿烂的景象蒙上一层阴霾。
“不知道。”哈玛盖斯悠闲地摇头,端详面前的同族。和华丽张扬的血龙王比起来,这位以路痴爱书着称的银龙王一袭滚蓝银袍简约朴实,衬着素净的面容,显得庄重而文雅。
麦先微一蹙眉,直截了当地吐露内心的疑惑:“你应该还没成年,但是你的身体……已经相当成熟了。我听说了一些席恩·奥古诺希塔的为人事迹,他很可能对你施了某种魔法,我希望检查一下,若情况属实,我们决不会放过他。”
由于生育力低下,龙对后代极其爱护,无论是否自家的小孩。如果有人偷了龙蛋,蒙蔽幼龙,进而还拔苗助长,那就是与全体龙族为敌。更不用说,席恩还有杀死哈玛盖斯父母的重大嫌疑(事实也是如此)。
“您误会了。”哈玛盖斯露出明亮的笑靥,身后阳光普照,微风都渗着香,就像一个没有阴影心无城府真诚坦荡对谁都摇尾巴的乖乖牌宝宝龙,“在主人成神的一刻,我也随着他升华了,神的体质由精神决定。主人也给过我机会选择,是我自己要跟着他的——您可以感觉得出,我身上没有任何除了龙之誓约以外的咒术痕迹。”
“这样啊。”真正的老实龙被这番话打动,松了口气,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感应了两遍,这才释怀,绽开一抹轻浅却纯粹的笑意,“那就好,他对你好吗?”
“很好。”这句不是谎话。
点点头,麦先为同族有一个好归宿由衷欣慰,迟疑片刻,说起另一件事:“我有一事相托……”
打开房门,哈玛盖斯不意外地看见他的养父正把一只毛茸茸的耳朵从头上拿下来——猫耳朵,奥法之眼学生的发明,用来窃听的小道具,优点是不会发出魔力波动。
“主人,偷听不是好习惯哦。”又好气又好笑。
席恩哼了哼,捏着猫耳朵,不发一语。
瓷器的轻响回荡在两人之间,格兰妮摆好了午餐,等着他们享用。席恩毫无胃口。哈玛盖斯劝道:“先吃饭吧。”
“不吃。”
唉。把养父宠成这样,龙神高兴之余也不禁叹息,当下泡了一壶开胃的凉茶给他。
“下午不用去,睡个午觉好了。”在薄荷冰糕上放了一颗酸梅,哈玛盖斯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道,“您听到了吧,银龙王拜托我们找出当年红龙族不知藏在哪儿的龙蛋,设法孵化他们,红龙族已经快灭亡了。”
谁管那些龙蛋怎么样!席恩险些大吼,养子若无其事的态度使他焦躁不安,可要他触碰那道禁忌,他又鼓不起勇气。
多么好笑,他,一个胆大包天的【渎神者】,居然害怕自己养大的孩子!
泄愤性质地舀了一大勺糕点塞进嘴裏,冰凉舒畅的口感令他心绪渐宁,盯着银匙久久不动,然后,缓声道:“哈玛盖斯,我杀了你的父母。”
静,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一切都被抛进了一大团错乱的颜色,在魔法神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歪曲、冰冷、只有随着他的心绞紧扭碎的元素,只剩下魔法。
“您希望我说什么呢,主人?”唯一保留了原样的人转过头,脸上是一贯温柔舒心的笑容。席恩感到胸口的麻木僵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快听不见对方的声音,魔法在他手中失控,吞噬这仅剩的领域,他觉得他的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这种丧失自我的感觉前所未有,他艰难地维持住残破的身心,不愿示弱,尽管他不知道敌人在哪儿。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么我想告诉您——”哈玛盖斯笑得更愉快,上身倾前,在他耳边低喃,“我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
魔咒解开了,席恩突然发觉自己可以呼吸了,世界恢复了清晰,虽然还是有些暗,他能够活动手指,念诵咒语,真正使用他的魔法,和刚才比起来,他现在才是一个活人。他突然发现他不想问了,无论哈玛盖斯不在意的理由是什么,那种比死亡和任何折磨更痛苦的感受他不想再经历,他情愿当一次懦夫,在往后的日子永远嘲笑这一刻的软弱。
“我不会忏悔,那种事……我会去找那些龙蛋,把里头的龙全孵出来,但这不是赎罪,我……”魔皇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合起眼,一字一字道,“我不乞求你的原谅。”
仿佛有一声轻叹,听不真切,养子坚定有力的手臂将他抱紧,那温暖一分分渗入五脏六腑,滋润了荒凉的灵魂,是他赖以为生的清泉。他依然不知悔改死不认罪拒绝救赎,可是他要这个被他剥夺了父母的孩子,永不放手。
※※※
高崖绝壁,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刻不停地朝脚下扑来,在尖峭的岩石上撞得粉碎,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强劲的海风吹动薄纱长裙,勾勒出一双白净无瑕的纤足,宛如宝石扇贝的双耳在殷蓝的秀发间颤抖。
她捧着一枚蚀刻符文的银戒,眼神是那么专注不舍,仿佛在回忆一个依恋的梦境。
一道弧光飞逝,落入层层叠叠的海浪,漂起几个泡沫,沉没不见。
“你好。”
惊雷在耳边打响,水族长老愣愣转过头,一刹那千年的时光从她身边流逝,她还是那个刚刚成年,满怀憧憬萌动的天真少女;而他是她生命的过客,一心复雠的年轻法师。
就在他们重逢的前一刻,她丢掉了他送给她的戒指。
慌乱了一阵,多明尼加国随即坦然,他们都变了,她已经从一场错误的邂逅中清醒,他的心裏也不再只有仇恨。
席恩飘浮在空中,黑色的发丝像是垂在阳光之中的深夜,与一身黑袍不分彼此,钻石般冷冽的银瞳直直注视她,肩上停着一只小龙,一如他们相见的那天。多明尼加国低下头掩饰表情,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长发,用对待一个老朋友的口吻道:“你又要去哪儿?”
“黄昏之岛。”席恩没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望向远方。
他要去看看孕育了那位大法师的时代的遗迹。
“那要过海了。”感到心微微酸涩地拧疼起来,水族含蓄的天性使多明尼加国千年前无法挽留,千年后的今天依然只能笑着送别,“小心啊,这次你去的地方,不是水族的管辖范围。”听出她语气有异,席恩回首,他看不懂欲言又止的情意,但是水族三长老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在脑中响起。
“洛黎塔说你喜欢我。”
多明尼加国的脸悄悄红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想哭又想笑的冲动撞击着心房。席恩歪着头打量她,这很困难,因为害羞的人鱼把脸转过去了,他只得用读心术,可是对方的心竟然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搞错了:“对不起。”
一团蓝色晃啊晃,是多明尼加国在摇头。席恩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月夜,诱惑的笛音与惊鸿一瞥,鱼尾荡起水花,闪动的银鳞在漆黑的海里翻腾着靠近,不染世俗的人鱼抬起清冶姣美的容颜,婉约一笑,皎洁而温柔,清澈而纯洁。
那时留下会如何?也许他错过了很多本可以拥有的美好东西。
可惜,历史不存在“假设”。
将不知为何在风帽里钻来钻去的养子抱进怀里,法师的双眼恢复了冷彻,在广袤的天空下转身,再度面向悠远的海面。
没有必要后悔,再来一次,他得到的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唱首歌吧,多明尼加国。”
迟了千年的惜别的泪水终于落下,润湿的红唇微启,流泻出一缕不成调的清音。
人鱼的歌声,久久回荡在海与天的交汇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