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很干净,蒋成达的妻子李桂芝曾见过沈兆言,时隔二十年再见,她不禁在心裏惊叹,时光之手,真是一件天底下最为鬼斧神工的利器,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她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拿出舍不得铺的床单,女儿出嫁时的被子,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招待沈兆言。
李桂芝的热诚让沈兆言感觉到不安,带着三分醉意,也为了不负她的心意,沈兆言在蒋家睡了一个午觉。冬日天短,他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没了阳光。远处的山脉暗沉的仿若一坨抹不开的墨,百无聊赖地挂在天际。
李桂芝坐在堂屋的门槛前,舍不得开灯,就着不太明亮的光线,缝补着一件小孩的衣服。
沈兆言随手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她身边,和她聊了起来。“这是给外孙缝的吧。”
李桂芝有点受宠若惊,忙把手头的活计收了起来,给沈兆言倒茶。
五点多的时候,蒋成达从学校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位老师。
沈兆言听见说话声从马扎上站起来,目光越过庭院一直延展到院门,却没有看到云秋。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留下的这一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翌日清晨,村子里的狗吠声和鸡鸣声,远远近近的此起彼伏,让沈兆言早早醒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鸡鸣了,竟然觉出了一份新奇。
李桂芝准备了早饭,是稀粥和咸菜,因为沈兆言是贵客,又格外给他炖了几个鸡蛋。沈兆言吃过早饭,便告辞离去。
蒋成达和李桂芝将他一直送到大门口,这时,从蒋家门前的小路上突然跑过来一个身影。
沈兆言抬头一看,是云雾。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跑得有点急,站在他跟前的时候,还在大口大口的喘气。
“蒋老师,这是昨天下午我们挖的荠菜,妈妈让我拿来送给叔叔,谢谢叔叔给我们建新学校。”
蒋成达问道:“昨天晚上你妈妈怎么没来我家吃饭呢?”
“妈妈挖荠菜的时候,伤了手。”
沈兆言不及询问,就听蒋成达道:“不要紧吧?”
小姑娘羞涩的笑笑:“不要紧。”
话是对着蒋成达说的,但那一双纯净如水晶玛瑙般的眸子,却带着温婉的腼腆望着沈兆言。
“谢谢你妈妈。”沈兆言看着满满一篮子荠菜,心裏十分震动,他以为她昨晚不来是故意避之不见,没想到这么冷的天,她居然去野地里为他挖荠菜,还伤了手。
他知道这个时节,山野间的风有多冷硬刺骨。一念及此,手里的荠菜篮子变得十分沉重,拖着他的心沉甸甸的往下坠。低头看着眼前这张和云秋相似的脸,他心裏很乱,有种冲动想要看一看云秋,但还是理智地坐上了汽车。
“蒋老师,我走了,你们请回。”
沈兆言对蒋成达和李桂芝挥了挥手,又对云雾笑了笑。
司机陈庆慢慢发动了汽车。这一次回到青山村,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车子几乎一直都处在颠簸状态,不到二十码的速度。
从后视镜里,沈兆言看到蒋成达夫妇回到了院子里,云雾走在车后的路上,辫子生机勃勃的晃在肩上,云雀一般。
沈兆言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挪回来,落在身边的小篮子上。竹编的篮子,干干净净的,他随手拿起一颗荠菜,放在鼻子下,嗅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他那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荠菜饺子,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他的喜好,还为了他去做这件事。
一些几乎都快要忘记的回忆纷纷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涌了出来,哽在心口上。他终于忍不住道:“小陈,停一下车。”
陈庆停稳了车,沈兆言打开车门,对着车后的云雾招了招手。
云雾迟疑了一下才跑了过来,腼腆的微笑:“叔叔你叫我?”
沈兆言弯下腰微笑:“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她告诉过你吗?”
云雾眼睛一亮,却摇了摇头:“她没说过。”
“我想去谢谢你妈妈,你可以带我去吗?”
“好。”
沈兆言直起身揉了一下她的辫子,“上车吧。”
云雾忐忑又兴奋的上了车,拘谨的把手放在膝盖上,不敢乱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轿车。
车子慢慢开向村北的石桥。桥面狭窄的无法过车,沈兆言下了车,云雾领着他走到一处旧宅前。
这还是云秋父母的住处,显然是离婚后又搬回了娘家。
走了几步,就听见院门里传来叫骂声。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都离婚八百年了还让女儿大清早上门讨债,我告诉你,老娘一分钱都不会给的!”
狗叫声中,一个高胖的女人怒气冲冲的从裏面出来,嘴裏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院子里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女人还有一条狗。
一件褪色的蓝色棉衣穿在她身上有些宽大,空空荡荡的使她看上去比少女时节更加的弱不禁风。她脸上不复有红润的光泽,不复有浅笑的梨涡,但沈兆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纵然中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
大黄狗看见进来一个陌生人,立刻衝着沈兆言气势汹汹地吠叫起来,云雾连忙过去把狗喝住了。
云秋看见沈兆言,面色瞬间一变,眼神仿佛在刹那之间变幻了万千情绪,最终是一抹强压下去的平静。毕竟隔了二十年的光阴,纵然当年情深如海,此时此刻重逢,也已经是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云雾不知两人之间的过往,兴冲冲的告诉云秋,“妈,叔叔让我领他来的,说要谢谢你的荠菜。”
云秋仿佛如梦初醒,勉力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是我该谢你,替孩子们谢你。”
沈兆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目光移到了她的左手。她手上缠了一条手帕,上面还有一些褐色的血迹。
云秋略有些尴尬,悄无声息地把手放在了身后,“不知道你现在还吃不吃荠菜了,要是不喜欢就送人吧。”
“喜欢,很多年没吃过了,谢谢你还记得。”沈兆言的语速有点快,匆匆说完,唇边又是一片空白,话题断了线。
她和梦里的样子差不多,依旧是清秀的眉眼,但眼睛里却失去了旧日的光华,压抑而平静。
云雾笑着说:“我妈妈也喜欢吃荠菜饺子。”
“请屋子里坐吧。”
她知道沈兆言要捐资建校,但她没想到沈兆言会到自己家来,慌乱失措毫无任何准备。庭院里一切都是平素生活的家常样子,晾衣绳上还搭着她的内衣,有些都穿的破了。她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这场重逢让她尴尬而窘迫,想起当年的两人,本是一样的开始,经历了二十年再见,有着如此的天壤之别,遥不可及,实在难堪。
沈兆言走进了屋内。屋里一贫如洗,堂屋正中是一张供桌,沈兆言记得十几年前就有,不过那时上面供了一个瓷观音,还有香炉。现在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灰色的墙壁两侧贴满了奖状,沈兆言看过去,是两个人的奖状,一列是云雾,另一列是纪棉。整整齐齐的从小学一年级起,每一个学期都有。
沈兆言估计,这个纪棉要么是她的另外一个女儿,要么就是云雾改名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