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拍拍我的手,“言之有理,赵慕此人比赵王厉害数倍,不可小觑。”
我微微一笑。
他沉目看我,“寐兮,若寡人知道你与皓儿尚在人世,寡人必定派人寻找你们。”
我并不惊讶,蒙天羽果然声称我与皓儿在北上途中出了意外。
我故作惊讶道:“此话怎讲?”
秦王清寒的目光落在地砖上,凝成一线,“蒙将军班师回朝后,说你与皓儿不幸跌下山崖,尸骨无存。蒙将军懊悔不已,自断一臂以谢罪,若非司徒将军及时阻止,只怕他的左臂便没了。”
原来,蒙天羽是这样取得秦王信任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与皓儿才会“在外逍遥”。
“从今往后,寡人不会再让你受苦。”他满目怜惜,“你先歇着,寡人先去奏疏房,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送走秦王,命下人请来皓儿,将适才说的故事再讲一遍给他听,要他牢牢记住,若是父王问起,教他如何他回答。皓儿聪慧,很快便记住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欺瞒父王。
我搂着他,谆谆教诲,“秦赵两国原本就是宿敌,不久前长平一战,两国伤亡惨重。虽然秦国打了胜仗,不过你父王仍然痛恨赵慕,如果你父王知道我们与赵慕相处愉快,你父王就不会疼爱你了。皓儿,你要记住,我们现在秦国,和你赵叔叔发生的一切都不能说,知道吗?”
“若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会怎样?”皓儿无辜地问。
“那便有杀身之祸,我们会死在这裏。”
皓儿咋舌,目露惊色。
日照殿与王后所居的阳硕殿相距不远,却比不上阳硕殿的华贵庄雅,不过相较露初夫人的月出殿、云伊夫人的云锦殿,又奢丽几许,遭忌是必然的。
第一晚,沐浴更衣后,秦王踏进日照殿,携着我走向床榻。却突然传来紧急的敲门声,侍人在外禀报,绿透公主不慎落水,云伊夫人急得昏厥过去。于是,秦王匆匆离去。
第二晚,秦王沐浴出来,执起我的手,正要开口,又传来敲门声和侍人焦急的声音。露初夫人突发急症,腹痛不止,大夫束手无策。于是,秦王面色凝重地离去。
第三晚,直至亥时,秦王才来日照殿。其实我已睡着,惊闻脚步声,悚然睁眼,却是秦王。他宽衣解带,上床拥着我,那阴魂不散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阳硕殿不慎走水,火势渐大。于是,秦王起身穿衣,拂袖而去。
此后两日,秦王未曾踏足日照殿,我不知哪里不对了,心中有点忐忑,但是我知道,那三晚的巧合并非巧合,而是王后与两位夫人联手整冶我,给我一下马威,警告我:要想得到王上宠幸,没那么容易。
这日午后,我正要去星晞殿看望皓儿,采繁、采薇、采苹和采菁四位侍女却挡在殿门前。我一惊,扳起脸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夫人,您不能出殿。”采薇面无表情。
“为什么我不能出殿?谁的命令?”不详之感愈发强烈,一定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事呢?
“王后之命。”采繁直剌剌地看着我,“还望夫人不要为难我等。”
我行至她们跟前,蓦然喝道:“当真不让?”
采苹和采菁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了一下,采蘩与采薇却面不改色,无惧我的怒气。
采蘩冷声道:“王后有命,我等不敢违抗。”
拿着鸡毛当令箭,倒欺负我头上来了,只是不知王后为什么下令将我禁足?这到底怎么回事?
“今儿我一定要出殿,不然你们就去请王后前来。”我缓缓勾眸,阴冷一笑。
“采孩,去禀报王后。”不得已,采薇道。
采苹小跑着奔向阳硕殿,我折身回殿,等候王后的到来。我倒想看看,王后究竟想如何。
不久,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约有十余人。蒙王后站在门扉处,长身玉立,似笑非笑,枣红深衣繁复地缠在身上,有点儿臃肿,却也典雅高贵,尽显其尊荣身份。
蒙王后的身后,站着两位侍女,其余的都是男侍。
她徐徐进殿,绵长的裙裾拖曳在地,仿似殷红的血横流于地。她绕着我走了一圈,旋即站定在我面前,唇际拉出淡淡的笑,“鸣凤夫人,见到吾,还不下跪参拜?”
我敛衽行礼,“参见王后。”
“你想往哪里去?”蒙王后懒声问道。
“王后为何下令不让我出殿?”我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低声下气地问。
“这是王命,吾只是遵命行事罢了。”她的微笑与得意的尺度恰到好处。
“王后可知王上为何下了这道命令?”我竭力心平气和。
蒙王后长而尖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丝丝刺痛撩拨着我的怒火,“即便吾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怒火燎原,我却只能狠狠地压下,轻笑,“王后以为可以将我永远禁足吗?”
她讥讽地笑,目光鄙夷,“你错了,不是禁足,而是打入冷宫。”
她右臂轻挥,便有两名侍人进殿,凶悍地架住我,只等蒙王后一声令下。
眸光森冷,蒙王后下令道:“带她到荣华殿好好歇着,没有吾的命令,她不得出殿半步。”
我任凭两名男侍带我离开日照殿,任凭蒙王后嚣张,没有喊叫与挣扎,因为我知道,即便我喊得人尽皆知也无济于事。蒙王后在宫中的威望与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而我只是无根的飘萍,只有秦王可以依靠,倘若秦王遗弃我,我便只能任人践踏,生死由命。
蒙王后胆敢将我禁足别殿,只怕是秦王默许的,我叫得再大声,也只是浪费气力。
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荣华殿位于王宫北部,颓败破旧,三五殿堂,满目灰尘,应该是犯了事或被打入冷宫的夫人、姬妾的安身之所。
到了这裏,还能是荣华吗?一身的荣宠朝夕消逝,望着那高高的“荣华殿”三个大字,实在是绝妙的讽刺。
仅仅三日,我便由风光无限的鸣凤夫人沦落至冷宫弃妇,真真可笑。
系于一国之君的荣辱富贵,脆弱至极。
夜里无眠,我一直在想,蒙王后耍了什么诡计令秦王不再踏足日照殿,甚至弃我如敝履?
忽然想起皓儿,蒙王后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吗?我不知,不敢再深想下去……
皓儿,你要乖乖的,好好的。
第二日,我终于知道,皓儿没有逃过蒙王后的毒手。
午间,侍人送来剩饭剩菜,我没有胃口,但又思及不能饿死在这裏,便勉强地咽下去。就在此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抬眸看去,一抹身影从殿门飞奔过来,扑入我的怀里。
“母亲……母亲……”皓儿悲伤地叫着,紧紧地抱着我。
我亦紧抱着他,高悬的心终于回落。
皓儿俊俏的双眸泛着泪光,“父王不要母亲了吗?”
我摇头,“不是的,父王忙于国政,过些日子就来接母亲。”
皓儿愤愤道:“才不是,宫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说母亲是艳姬,淫|荡无耻,在吴国被人肆意玩弄……”他越说越愤怒,胸脯起伏得厉害,“我去找父王辩解,父王本已相信我所说的,可是蒙王后说我是母亲的孩子,自然为母亲说好话,还说我年幼,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我苦苦地哀求父王放了母亲,父王不但不放,还听从蒙王后之意,让我来陪伴母亲。”
我听明白了,果真是蒙王后的手段,果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打压得毫无反击之力。
我托着皓儿的脸,安慰道:“皓儿,只要你没事,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皓儿埋脸在我的颈窝,“父王待母亲一点都不好,还是赵叔叔好,还有师父,如果师父在就好了,师父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我苦笑,心中剧痛。
这是我的选择,不怨旁人。
我封为鸣凤夫人之事,不知赵慕是否听闻?以他遍布天下的密探,应该知晓了吧。而无情呢?自从去年在长平城外告别之后,便再没见过他,这大半一年来,他应该早已独自远去吧。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赵慕或无情看见我落魄的样子。
荣华殿极为偏僻,无人经过这裏,更无人会来到这裏,就连飞鸟与蝴喋也不想飞到此处。清静地过了五六日,日光渐盛,午间郁热,一丝风儿也无。北侧的廊道上,林木掩映,浓荫遍地,颇为清凉,我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席地而坐。皓儿困乏,昏昏地睡着了。
蒙胧间,我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猛然惊醒。
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位宫人两位侍臣,中间者是露初夫人。
亮眸红唇,容光美艳,身段窈窕,笑意隐隐。
我警觉地拍醒皓儿,拉着他站起身,暗自揣测着她此行的目的。
露初夫人最得宠,且长宠十余年,诞有绿透公主,多年来与蒙王后明争暗斗、分庭抗礼,无奈肚子不争气,想再生一位公子,却多年未得。再者,蒙王后有父族蒙氏武将与兵力撑腰,她才不敢动蒙王后一根汗毛。否则,以露初夫人的心机与野心,不会屈居“夫人”之位这么多年。
“呦,初夏燥热,这荣华殿却这般清冷,”露初夫人阴阳怪气道,声腔缓而娇,“妹妹,你躲在这儿凉快,可真悠闲。”
“姐姐来此,有事吩咐吗?”我低声道。
“妹妹也是夫人,我怎敢吩咐你?”她艳丽的容光忧若日光逼人,“只不过闲得慌,就来转转。”
我心中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此不是炫耀自己便是羞辱我。
露初夫人拂袖,广袖幽幽一荡,“妹妹可知,为何沦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