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往潭州一带走去,想去瞧瞧湘水风光。
可是,还未行至潭州,却被路上的村民告知不要再往前走了。
“靠近潭州地段,正在发生旱灾,我还听说,有人为了生存下去还饮刚死去的人的血呢!你们去了只会送死,还是掉头回去吧。”年迈的樵夫好心地提醒着辩真儿一干人。
“谢过老伯提醒。”柳追忆道谢后,扭头问辩真儿,“我们还要往前走吗?”
“当然不走了!”云耀甩手,说,“去了不是送死吗?旱灾啊!”
辩真儿向来慈悲心肠,他叹了口气,说:“只怕是又有许多黎民百姓会因此而受苦了,天不作美,天不作美。”
“那我们去吧。”柳追忆猜得出辩真儿的心思,他是出家人,悯天下众生,但他又担心会牵累自己和云耀。若他孤身一人,一定会往潭州走去。
云耀吃惊地问:“真要去啊?”
“你不去可以下车。”柳追忆生烦道。
“我去!”云耀连忙抱住车棂子,说,“我当然得去了,不然放你们二人我能宽心吗?”
柳追忆道:“那废话就不要那么多,赶紧下去多备些干粮和水,免得到时候自己身死异乡了!”
辩真儿先云耀一步下车,寻水源而去。云耀觉得委屈,问柳追忆:“你就不能待我同辩真儿一样好吗,柳姑娘?”
“小和尚现在去找水了,你呢?嗯?”柳追忆剜了他一眼,说。
云耀知趣,赶忙下车随着辩真儿一起去了。他双手环胸,不满嘀咕道:“就你这副样子,辩真儿能喜欢你吗?凶女人!”
柳追忆在车上等他们回来,时间过去一刻钟,方才离去的老樵夫又回 了来。
“姑娘,姑娘。”老樵夫用粗葛布包着一些圆滚滚的东西,远远地喊着柳追忆。
柳追忆跳下马车,走过去,问:“怎么了老伯?”
“这是我孙子今天在山头摘的果子,你们拿去吧。”老樵夫将东西放在地上,把粗葛布摊开,柳追忆一看,裏面躺着一堆野生果子。
老樵夫说:“方才老夫也听见你们的谈话了,你们年轻人心善,见不得生死。这些果子你拿着,渴了饿了就吃一点儿,水的存放时间更长,放在那儿以备不时之需吧。”
柳追忆心底一怔,微笑嵌入眉梢。她蹲下身,将粗葛布包好抱起来,对着老樵夫微微欠身,道:“老伯您的好意,晚辈就不拘礼了,多谢。”
老樵夫摆摆手,说:“不用客气,当我这个老头子积德,死后能有一个好的去处吧。”他说着,就转身慢悠悠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柳追忆目送老樵夫走后,将果子搬到车上打开细瞧,果子外壳坚硬,她用手指剥开,尝了尝裏面的果肉,果汁较浓,止渴正好。
柳追忆想了想,将果子全部藏在了车底的一只箱子裏面。
两刻钟后,辩真儿和云耀回来了,他们怀里抱着一些干粮,三只水囊里也灌满了水。
云耀爬上车,说:“我先声明,去了潭州一带,帮人可以,但是不能委屈自己。”
“知道云二少爷怕死,不会委屈你。”柳追忆抽了马身一鞭子,马儿立即抬蹄就跑。
云耀坐在柳追忆旁边,解释道:“小爷倒不是怕死,咱们又不是官吏大史,只是普通老百姓,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如果因为帮人自己搭上了性命,那是蠢。”
“姑奶奶我漂泊江湖多年,懂的不比你少。”柳追忆朝云耀翻了个白眼,继续驾马。
云耀从来不真的理会柳追忆的态度,他可是个越挫越勇的主。
辩真儿坐在车内,隔着帘子听着云耀与柳追忆的谈话,许久后,他静静合眼,念经参禅。
小时候,辩真儿曾拉着明阳大师的衣角,指着街头要饭的乞丐,问:“师父,他那么可怜,为什么我们不帮帮他?”
明阳大师说:“真儿,这世上不缺可怜之人,缺的是值得敬佩的可怜之人。”
他说完这句话时,转过身摸着辩真儿光秃秃的小脑袋,说:“真儿,如有一日为师不在你身边了,你要记住,别人口中的大恩大德永远比不上你心中的一世安稳,对所有人,你只凭自己的能力去帮忙,千万不可勉强自己。悲悯苍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你虽是我徒儿,却从未入过佛门,你从尘世来,最终会回尘世去,所以,不要刻意背负着大慈大悲,闲适地去过余生吧。”
“师父。”辩真儿喃喃一语,眼角氲湿。
两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潭州的一座小村落。
此处房屋半塌、人烟稀少,土地上蜿蜒着巨大裂痕。有妇人在田间守着一洼可怜的泥水,见有富人家的马车进村,她踩着裤脚跑到村子里,抱起了睡在榻上的孩子,只怕会有坏人过来抢走了小孩子。
“不要,不要再抢!”一间屋子里忽然传来妇女的哭声,紧接着,一个男人从一间屋里跑出来,将一只碗抛下,逃了过来。
柳追忆瞧得那男人的嘴角还有乳白色的液体。
紧跟其后跑出来一个上衣不整的妇女,她哭着跌在地上,喊道:“怎可这般作孽,怎可这般作孽!那是我好不容易给孩子挤出的奶水啊!”
闻言,云耀立即从马车上跃下,飞身一脚将男人踹倒在地。
“孩子的奶水你也抢,爷爷今天替天行道收了你!”云耀说着又要上前教训男人。
男人立即“扑通”跪下,道:“大侠!大侠饶了我吧!为了活下去我没有其他办法!求求你了大侠。”
“呸!”
云耀上去当头一脚,将男子踢翻在地,男子的额头溢出了鲜血。
“堂堂七尺男儿,就算为了活下去也不该做这等下贱之事!”
村里的打闹引来了村民的围观,柳追忆瞧见这村里的寥寥村民,几乎都是妇孺与老人。
“云耀,别打他了。”柳追忆跳下马车,先安抚好了哭泣的妇女,转而看向村民,问,“村子里就只有你们在了吗?”
有个老人倚门而望,说:“年轻的人都走了,往县城那边走了,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走不动,不走了。”说着,老妇微微扭头,偷偷抹了抹泪。
“他们是你们的儿子跟丈夫,去县城不顾你们的吗?”云耀问。
“带上我们只是个累赘,说不定就死在路上了。”方才哭泣的妇人止泪说道,斯时,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妇人赶紧进去将孩子抱在怀里不停地哄着他。
辩真儿折身想去马车上拿些吃的,柳追忆立马叫住他:“柳郎!”
云耀咋舌,辩真儿听到这个称呼也舌挢不下地扭头盯着柳追忆。
柳追忆笑盈盈地对他说道:“把车底下的野果子拿出来,那些适合雏 儿吃。”
辩真儿抿唇,未答话,蹲身下去将柳追忆藏在车底下的野果子抱了出来。云耀走到柳追忆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柳追忆,问:“他啥时候是你……”
“哥哥啊,你也去帮柳郎的忙吧?”柳追忆堵住云耀的话,夹笑的眼神里裹着一股凶狠劲儿,云耀识得她眼底的颜色。
好好好,依她不就得了。
柳追忆转身招呼着村民道:“大家过来,我这裏有些果子分给大家。”她又转向抱着婴儿的妇人说,“把果肉咬成一小块喂给孩子,果肉能饱腹解渴,还可清热。”
辩真儿和云耀将果子分给大家,幸好老樵夫送了些果子,解上了燃眉之急,东西虽然少,但每人能分得两三只,熬过一天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晚间,云耀不知在何地打了三只野鸡回来,说这些野鸡好在干旱之地生存。柳追忆看着云耀将野鸡拔毛抽皮,然后用跟树枝串起来烧烤。
辩真儿看都不忍看,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边。
“云二少爷,你行事可真够果断,我好久都没吃过肉了。”柳追忆眼巴巴地凑到云耀身边,咽着口水道。
云耀笑道:“叫我一声好听的,这个大鸡腿就给你了。”
柳追忆并不吃这一套,她抓着云耀的手腕,将烤好的野鸡夺过来,撕了一块肉给辩真儿送去,辩真儿不要。
“你不吃会饿的。”柳追忆将鸡肉递到辩真儿面前。
辩真儿忽然想到柳追忆曾骗他吃过的肉包子,连忙躲到一边,说:“出家人戒肉。”
“可你现在不是出家人。”柳追忆走到辩真儿身边,道,“你现在是我的柳郎,嗯……叫柳什么好呢?云耀说你弹的那首曲儿叫《锦瑟》,那么就用李先生《锦瑟》里的‘锦瑟无端五十弦’来取个名字好了,小和尚,你的俗名就叫……柳、无、端!”
“柳姑娘,‘辩真儿’这个法号是师父取的,万不可更改。”辩真儿连忙道。
他招架不住柳追忆的弹簧舌,也招架不住她的热情与主动。
更加,更加招架不住她的一颦一笑。
柳追忆歪着脑袋笑道:“你看看你的小寸头,哪里像个出家人啦?再说了,我没有要更改你的法号,我只是给你取了个俗名。”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柳追忆侧头看去,云耀站在身后掩了掩嘴,说:“你们俩能不能别躲在一边说悄悄话?这裏这么多人需要照顾。”
柳追忆望着围坐在火堆旁的村民,扭头对辩真儿道:“那你自己吃点儿带来的干粮吧,我把这些肉分给村民。”
“是。”辩真儿应道。
柳追忆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嘀咕:“这个小和尚也真是的,都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还这么客客套套的。”
“谁让你是女儿家呢。”云耀插话道。
“女儿家怎么了?小和尚就不能跟女儿家说话了吗?”柳追忆才不信这个邪,她就是喜欢辩真儿,总有一天,她会让辩真儿勇敢地直视她的双眼。
云耀摇了摇头,觉得柳追忆固执。
当晚,云耀与柳追忆去厨房拿了些砧板小刀,将鸡肉片好,分了一半给村民们,将另一半包好用作村民们路上的食物。
“这些食物你们明天上路吃,我们也会给你们一只水囊。你们一路往南,朝县城走,那儿虽也有灾情,可好过你们孤寡在这裏,县城有朝廷派下来的救济粮,那儿的县令会管你们的。”柳追忆一边替村民们包着肉一 边说。
“谢谢女侠,谢谢!”有村民潸然泪下,又跪地叩谢。
柳追忆连忙示意云耀将他们扶起来。
打着下手的云耀伸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将跪地的村民们扶起来,说道:“你们……不用感谢,嘿嘿,我同……”他扭头望了望柳追忆,说,“同吾妹与妹夫途经此地,能帮上你们,也算是为自己积德,对了,这些食物要省着些吃,才能保你们一路安稳到县城。”
“是是是,我们知道了。”村民们连连点头。
云耀朝柳追忆一眨眼,想等她夸赞自己的智慧,柳追忆心知却不表现,焦地云耀噘嘴赌气。
当晚,村民们特地收拾了两间最好的屋子,让柳追忆等人居住。
云耀呼呼大睡着,辩真儿却一夜无眠。
他满脑子都想着柳追忆说过的一些话,那些话像是蚊蝇一般,一直在他脑中盘旋,怎么忘都忘不掉。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那样的话,师父就会告诉他,他到底怎么了。
次日,柳追忆三人送走村民们,想着靠接下来的干粮如何度过旱灾区。
“要不就不南下了,我们北上而去吧。”辩真儿望着车上干巴巴的饼子,不忍心因为自己连累柳追忆与云耀。
柳追忆挠了挠脑袋,道:“我无所谓,小和尚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那柳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云耀赶紧道,可他话还未落音,腹部就中了柳追忆一招。柳追忆微微努嘴,眼中有未褪去稚气的任性:“都说了别叫我柳儿!”
云耀被揍得疼得五官扭曲,可心裏却似蜜甜。
“你们上车吧,我来驾车。”辩真儿不习惯亲密的打闹,爬上驾车的位置,说。
柳追忆和云耀挤进车子裏面,辩真儿驾车而去。
马车里,云耀和柳追忆面对面坐着,云耀脸上总是挂着油腻的笑容,柳追忆瞧得不自在,就别过头看向窗外。云耀得寸进尺,走过去挨着柳追忆坐,柳追忆躲到一边,云耀就追到一边,实在忍无可忍,柳追忆跑到外面跟辩真儿坐在一起,黑着脸说:“云耀是个臭流氓。”
云耀掀开帘子,从小的万千宠爱使得他觉得失了面子,赌气地坐在辩真儿另一边,背对着柳追忆。
辩真儿驾着车,左瞧瞧云耀,右瞅瞅柳追忆,他嘴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这二人明明都比自己年长,为何会像个孩童般闹嘴呢?
不过好在这俩人忘性都大,一会儿就会和好。他们三人北上走了好些天,柳追忆好热闹,什么事儿都会掺和,但她热心肠,做的事儿都是好事儿,辩真儿和云耀也都甘愿帮她。只是辩真儿不习惯的是,柳追忆对谁都说他是她的柳郎,这让辩真儿解释都不好意思开口。
云耀每每都会私下问辩真儿:“辩真儿,你喜欢不喜欢柳儿?你是个和尚,不能动情,把柳儿让给我吧?”
辩真儿总会解释:“小僧跟柳姑娘只是朋友。”
“可是柳儿喜欢你。”云耀无奈道,“她怎么会喜欢一个小和尚呢?”
是啊,柳追忆怎么会喜欢和尚呢?
其实柳追忆自己也没有认真思考这件事情,她对辩真儿有好感,这种好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为喜欢。她没有喜欢过别人,但是见过其他人喜欢别人。
如意楼的姐姐们虽然会接很多客人,嘴上热情,可心裏也着实讨厌那些去勾栏之处的男人,姐姐们私底下跟柳追忆说话时,总是要柳追忆未来挑男人要看对了眼,这些来勾栏的男人多是有妻之夫,专门寻欢作乐。
也有许多男人被姐姐们喜欢,姐姐们痴心等在如意楼,结果她们的如意郎君最后都没有来找她们。她们说,他的家人们都嫌弃她们的出身,觉得在如意楼的女人不干净。
只有柳追忆知道,如意楼的姐姐们有多好,柳追忆见了太多去如意楼的男人,难得遇见像辩真儿这般纯粹的人。
她对他心生好感,也许就是因为他与其他人不同吧。
十日后,柳追忆一行人来到了蕲州。
好在他们身上加起来的银子还够他们三人过上几月,为了节省钱,云耀找了一家便宜的私人院子留宿。
院子的主人是个老人,没收他们多少钱。
“走了这么多天路,终于能睡上床榻了。”云耀揉了揉肩膀,扭头问辩真儿,“辩真儿,要一起去洗个澡吗?就蕲州城外的那片河,进城时我瞧了下,挺干净的。”然后,他对柳追忆道,“等会儿我让奶奶烧些热水给你沐浴,女儿家不适合洗凉水。”
“嗯,你们小心些,洗澡归洗澡,别玩儿猛了。”柳追忆叮嘱道。
云耀轻黠道:“洗个澡而已,两个男人,能玩什么玩得生猛呀?”
柳追忆被云耀轻佻的话羞得脸颊泛红,她催促道:“你们赶紧的,拿好换洗的衣裳,早去早回。”
云耀笑着回头催辩真儿,说:“快走吧,等会儿母老虎可发威了。”
柳追忆被云耀嘴上占便宜,想动手揍人又不敢,生怕辩真儿会真的觉得自己是只母老虎,只好恼道:“快去快去!回来晚了可没吃的了!”
辩真儿解下背上的琴裹,将焦尾琴放上榻,跟着云耀往外面走去。
柳追忆看着二人走后,也去院落主人奶奶那儿,烧了些热水,泡了个 好澡。
他们离开长安城时,是三月初春,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