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儿又吓唬人了,川州城这么大,又怎会那么轻易就遇上呢?”许暮衣出声安慰,随即回头瞥了逐风一眼,道,“看来这闻府也不甚安全哪!”
逐风也不反驳,问道:“长歌,你意下如何?”
长歌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后,抬眼,冷冷吐出一句话:“杀。”
逐风与许暮衣交换了一个眼神,再看向琳琅,见她犹在游离之态,只好出声,恭敬地问道:“殿下觉得如何?”
此时的琳琅仍旧无法平息心中的忧虑,还有心头那说不上的感觉。仪柳与她并非一母所出,且早年便远嫁和亲,毕竟是姐妹,若真是见了面,认出她是肯定的;另一个人,更是让她笑过,亦让她痛过。
而现在,这两个随时可以拆穿她身份的人,就身在川州。
离她那么的……近。
待琳琅回过神来,逐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她,毫无疑问是在等她的一句话。长歌的话她自然是听见了,却不急着回答。只见她缓步挪到桌旁,打开桌上那锦盒,伸手取出了盒中的绣品,展开,上头绣的赫然是百鸟朝凤图。
长歌的绣工自不在话下,每一个细节都绣得栩栩如生。
琳琅敛眉,也不知过了多久,很轻柔地出声,说出的话语却极为残忍。她道:“斩草除根之前不妨先逼供一番。”
不管是什么人一直在盯着闻府,抑或是盯着她,到如今也只能走上这条路了。长歌他们的身份迟早会被人发现,加之铁军衞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些秘密绝对不能在这个当口曝光。
何况,忍了这么久,她到低也很好奇那都是些什么人。
“逮到这些人之后,交予我,如何?”许暮衣闻言,心下跃跃欲试。其他人一致看向她,她则耸肩笑笑,道:“只是近来有些无趣罢了。”
“进了这川州城,还怕无趣?”长歌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不单是长歌,在场的人心裏都跟明镜似的,各怀心思。无论长歌他们有多想让琳琅找回从前的野心,抑或是雄心,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捅破他们之间那层纸。
然而,长此以往,势必会后患无穷。
外头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逐风的手立刻握上了剑柄,道:“我出去看看。”
话末,人已经飞了出去。
有他在,她们自然无须担心什么。
许暮衣的眼儿在厢房内溜了好几圈,最后落在长歌身上,长歌明白她的意思,收起了方才的冷酷模样,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问道:“奴婢过去一直以为殿下的山水画是一绝,不曾想到这鱼儿嬉戏图也是如此的巧妙绝伦。再配上旁边的题字——想来附马还写得一手好字。”
琳琅愣了一下,顺势望向那幅画,却蹙眉道:“长歌,注意言辞。这儿没有驸马、奴婢。”
长歌此举不过是为了探琳琅的底线,见她如此,遂笑道:“可是姐夫题的字?”
一旁的许暮衣适时开口,话语中略带迟疑,问:“闻老爷他……我的意思是他对殿下可好?”
“若是好,又怎么会让那女子妾身不明地待在闻府,而不顾殿下的感受将殿下推到风口浪尖?”再次踏人屋中的逐风将许暮衣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冷声接了话,话中却尽是愤怒。
屋内蓦地静了下来。
琳琅的手细细地摩挲着绣品上的彩线,半响后,方道:“那确是他的字。你们舟车劳顿辛苦了,先去歇息吧!管家应该给你们安排好了住所。”
过了一小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到门板轻碰到一起的声响,琳琅知道他们都已经离开,她仔仔细细地将绣品重新纳入盒中,却跌坐在椅子上。
逐风的话似是刺中了她身上某一块软肋,竟让她生生发疼。
她无法否认,自许春弄进了闻府之后,就好比一根刺,一直在若有似无的、不急不缓的刺人她心底。
墙上那幅画,是她嫁给他的第三年画的,鱼儿嬉戏于水中,却悠游自乐。还有一旁的字——那首词是她念,而他写上的。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琳琅的视线在画上胶凝了许久,忽然不顾自己的身子,起身上前一把将那画扯了下来。
末了,那幅极美的画在炭盆零星跳跃的火花下化为灰烬。然而,琳琅的心头却始终有什么东西哽着,一点点,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不悔进屋时,琳琅正在榻上看书。他环顾四周,不见丫鬟在侧,便问道:“阿若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我吩咐她上街买东西去了。”琳琅淡淡说道。阿若是素衣走后琳琅自府中众多丫鬟之中挑出来的,性格与素衣倒是有几分相像。
闻不悔走到琳琅身旁坐下,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小毯子,见她专注地看书,张嘴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午后的阳光自窗外铺进屋内,暖洋洋的。
过了片刻,琳琅放下书,看了他一眼,指着放在旁边的锦盒,道:“这盒中的东西是长歌带来的礼物,你不妨看看。”
闻不悔甚至不曾看那盒子一眼。
他望着琳琅低敛的眉目许久,深深叹了口气。自收留了春弄之后,他与她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了,如若再这么下去,他们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琳琅听见他的叹息声,顿了一下,转而拿起那盒子放到了他手上。闻不悔别无选择地接住了那盒子,随即就听琳琅温声开了口,“你打开看看吧。”
“琳琅,我们该好好谈谈。”闻不悔抓住琳琅的手,琳琅欲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琳琅这才抬眼看他。
望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琳琅有些怔然。明知这样下去不可行,却又情愿相信他。他的过去她不曾参与,若他的心中仍有另一个她,那她又该如何是好?
闻不悔眼中的坚持让琳琅别无选择,她别开眼去,轻声问道:“谈什么?”
“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有你,有即将出世的孩子,于我而言,就足够了……我知道府中内外流言纷纷,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闻不侮低头,伸手覆上琳琅隆起的小腹,低低叹了口气,“近来委屈你了。”
“我知道。”琳琅微微一笑,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笑中的勉强。见他一直不去看那盒中的东西,琳琅索性坐起身来打开盒子,道:“长歌的《百鸟朝凤图》,天下无人能及。”
闻不悔的视线在她脸上来回徘徊了许久,才安下心来,最后视线落在了盒中的绣品上。他眼前一亮,伸手展开了那幅绣品。《百鸟朝凤图》在午后微微有些晕眩的阳光下更显得栩栩如生,那凤凰就像随时会飞出来一般。
“这是长歌绣的?”虽然早已见识过长歌的绣工,他仍旧不敢相信眼前这幅绣品出自长歌之手。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全大毓只有锦州秦家的人能绣出这样的东西。
蓦地,闻不悔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长歌是秦家人?”
琳琅一愣,随即笑道:“爷说笑了,若长歌是秦家人,那我呢?”
闻不悔也不再问,明白琳琅将这东西给自己的用意,遂将那绣品收进了锦盒中。近日来府尹万不全一直催人上门来问他是否解决了贡品一事,他派去锦州秦家的人一直都没能传回好消息。上贡的日子一日日|逼近,他正为这事儿心烦,长歌送的这份礼真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琳琅身上,知道这绣品定然是琳琅让长歌绣的,又想起近来府中内外的那些闲言碎语,心下更是愧疚。他张嘴欲言,老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往日他与琳琅虽然也是这般相处,却总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许多话不必说出琳琅也能明白他的心思。可现在……
“我知近日府中很多杂事,你先去忙吧,我有些倦了,正好小憩一会儿。”琳琅打破了沉默,也打断了闻不悔的思绪。
明明是极为体贴的一句话,却让闻不悔心头堵得慌。看着琳琅脸上不掩饰的倦意,他淡淡说道:“你若累了,就先小睡一会儿。近日太忙都没能好好地看看你和我们的孩子,我想留在这儿多陪陪你。”
他坚持如此,琳琅也不再多说什么,索性闭上了眼睛。她才闭上眼,门外便有丫鬟通报,说商号的管事上门求见。
自年后到现在,闻府的生意一直都处于对手的打压之下,不论是官场,抑或是货物供给方面,无一不遇到困难。这些闻不悔都曾对琳琅提起过,也嘱咐过那些管事切莫让她看出半点端倪来。
若非出了什么急事,管事的定也不会找到闻府来。
琳琅睁眼,道:“你去忙吧。”
闻不悔微微抬手,温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琳琅的脸儿,在门外那名管事的催促之下,只好起身离开。
他方走了两步,琳琅又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闻不悔闻言,心头泛起淡淡的喜悦,忙回道:“嗯,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若丫鬟服侍不周,就换一个。”
他的话让琳琅想起了素衣,心下又牵挂了起来,忽然听到他问道:“琳琅,墙上的画怎么不见了?”
琳琅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早先挂着画的墙上早已没了画的踪影,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话让她想起了早些时候的冲动,深呼吸后,平淡地说道:“早些时候长歌和暮衣玩闹,不小心扯掉了墙上的画,我便收起来了。”
闻不悔回头看了琳琅一眼,神色复杂。门外的管事再次出声催促,他也无心再去追究画的去处。
开了门,吩咐外头的丫鬟照顾好琳琅后,便与管事一道快步离开。
过了约莫一刻钟,琳琅新挑的丫鬟阿若自外头回来,手中还提着刚买回来的酸梅,她一放下东西,便道:“夫人,方才我在路上碰到老爷,被派去伺候那位客人的丫鬟急匆匆地拦住了老爷,听说是那位客人又闹……”
“阿若,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琳琅道。
阿若话虽没说完,却也聪明地不再说下去,忙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午后的风柔和中夹带着几许暖意,阳光透过窗外斑驳的树影慵懒地散了一地,琳琅望着那扇阖上的门许久后闭上了眼儿,许多事让她不得不去想。
能撑起闻家这般大家业的,精明不在话下。长歌的事,即使她不透口风,总有一天闻不悔也会知道的。她也知道自己的从前也瞒不了他多久,这样也好,该来的,总归会来。
至于那些日夜监视着闻府的几拨人马,要抓出来势必要花些时日。
还有府中那位娇客,她似乎也有必要去会会她了。
闻不悔刚毅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闻府的管家给长歌她们安排的厢房布置得极为雅致,且景色怡人。许暮衣对着盆栽里的花儿啧啧凉叹之后不忘摘下一朵别于发上,回头笑向长歌:“美吗?”
长歌心情似乎不错,极为赏脸地点头。
许暮衣走到她身旁的栏杆上坐下,也不提先前在琳琅房中发生的不愉快,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小丫头呢?”
听她提起闻秋,长歌也是一愣,却只能摇头表示不知。见许暮衣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没好气道:“先动了这个念头的人就输了,暮衣。”
闻秋是极为聪明的,若她们先去找她,那么可以谈判的筹码就少了一个,即便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莫说她和许暮衣都不了解这个年纪尚幼的小丫头,就连殿下,恐怕也不是那么的了解她。
简而言之,她之于她们,既是可以互相利用的朋友,又是摸不着底细的敌人。
“我派去京里的人也该回来了。”长歌忽想起什么,漫不经心道。
许暮衣一惊,狐疑道:“你该不会是打算……”
长歌吃吃一笑,道:“既然这局面已经够乱了,又何妨再乱一点?”
闻言,许暮衣反倒安静了下来。她素来佩服长歌,也正如她所说,乱中,她们更易取胜。微微低头把玩手中那朵原本别于发际的花儿,她蓦地脱口而出道:“长歌,你的生辰要到了吧?”
话音方落,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偏头看长歌。
阳光散落在长歌的身上,虽明媚,却留下一道阴影。那一瞬间,许暮衣似乎看到身边少了妩歌之后的长歌,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任由孤独啃噬着她的心。坐在长歌的身侧,却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在长歌身边。
长歌的生辰亦是妩歌的生辰。
她与妩歌接触的时候并不多,记忆里最美好的印象是彼时她刚被带到殿下身边时,温柔的妩歌对她那短短几天的细心照料。她认识长歌已久,明白妩歌对于长歌的重要性。
沉默了良久后,长歌忽然抬头望向烈日,任由热切的阳光刺痛自己的双眼,她道:“暮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许暮衣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坚定的话语,心疼不已。
是啊,她们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无论她们如何努力,在心底的最深处都无法漠视殿下的意愿。
长歌做了许多的事试图去改变殿下的想法,却只有她,曾在夜里听到长歌梦中呓语。
从前,只要是殿下想的,长歌都可以义无反顾地去努力做到。而如今,殿下想的,却与她要做的背道相驰。
敏锐的直觉让许暮衣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看到逐风不知何时站到了那儿,远远地远远地看着长歌。
她朝他轻轻点头,逐风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转身离开。
慢慢,慢慢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夫人,今日我们还上街吗?”乌雅兴冲冲地问道。这是她第一次来大毓,也是第一次在一个城里逗留这么久,川州城对她来说处处充满了新奇。
“自然。”仪柳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领着乌雅便要出门。
两人才走到门口,便被从隔壁厢房走出的任子衡给逮了个正着。任子衡见仪柳又是一副外出的装扮,心下有些不悦,却碍于她的身份而不好发作。
如此大意上街,若落人有心人之手,国祸便起。
偏偏,眼前却是一位不听劝的主。
“你若是不放心,可与我们同行。”仪柳面带笑容,却极为贵气威严。
而身为臣子,任子衡别无选择。
他的顺从让仪柳心情甚佳,遂率先踏步。因他的同行,仪柳将那些随从都留在了客栈当中。
到了街上,乌雅对所有的事物都抱着高度的热忱,而仪柳则像宠溺孩子般纵容着她。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除了不能让她们走出自己的视线之外,任子衡还必须辨别四周来往的人群,不能让任何危险靠近她们。一路跟在她们身后,望着仪柳的背影,任子衡的眼神变得有些阴沉。
这是他们到达川州城的第二日,在他看来,川州的大街与别的地方并无二样,即便是身份尊贵极不易出门的仪柳,也未必不曾见过这样繁华热闹的大街。她这两日对这川州的街道怀抱极大的热情,逛街之时却并未采购多少稀奇物事,单是在大街上来回逛,似是在寻什么东西,却又丝毫不透风声,任凭任子衡在一旁猜了又猜,偏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脱离大队人马已有几日,任子衡心知这样下去大不可为,敛了敛神,当下就有了主意。明日一早他便会带着仪柳一行离开川州赶往京城,无论用何手段。
任子衡环顾四周,锐利的眼神甚至不曾错过街上那些小偷的小伎俩,却也不会强出头去抓贼。
他的视线绕了一圈,落在不远处缓步而过的女子身上,在那女子无意一回头的轻瞥中看清了她的脸。那熟悉的面容让他蓦地愣住,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常年的军营生活让他练就了一副好眼力,那匆忙消失在他视线里的人分明不该出现在这儿,可他却真真切切地见到了秦长歌。
永乐三十八年后,已经极少有人再提起怡和,连带着她身边的一切也渐渐淡出了世人的视线,包括她身侧的随侍女官、侍衞,还有她一手训练出的铁军衞。不是没有人质疑过这些人的去向,然而,这些质疑却都在新帝的冷眼下渐渐销声匿迹。
当年的秦氏两姐妹在年纪尚幼时便被霍皇后接人宫中,教养成为皇城内最为出色的女官,而他,时常出人皇宫内苑的人都见过这对双生姐妹。
而他,自小开始不仅时常出入皇宫内苑,更与怡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阿姐还活着。
恒凌的话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像烧红的烙铁,就那样烫进了他心底,一时之间,让他忘了呼吸。
“妹夫,怎么了?”仪柳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望着任子衡。
“无事。”任子衡看起来面色如常,垂放在身侧紧握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松开,让人丝毫看不出任何痕迹。虽是如此,视线却再次望向方才看到长歌的方向,而那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地,那儿来往人群匆忙而过,也有停顿者,皆非他要寻之人。
方才那无意间的瞥,他分明是看到了她。
“无事便好。”仪柳笑笑,不顾四周,忽然惊呼道,“咦,那边那姑娘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好像……好像是曾经伴在大姐身边的人?”
“在哪?”任子衡闻言大惊,迅速顺着仪柳指的方向望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然不见他们所说的人。
“朝那巷子走去了。”仪柳收回视线,睨了他一眼,在心底微微冷笑,又道:“怕是我看错了吧,大姐身边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川州呢。”
“夫人,夫人,这扇子看起来很精致——”
不远处的乌雅一手执扇,兴致勃勃地招呼仪柳去看那摊子上精致画扇。仪柳顺着话茬儿朝她走去,身后的几个随从也忙跟了上去,独留任子衡一人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
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凝神对着棋盘的许暮衣与长歌被打断了思绪,却不见丝毫不悦。
“进来吧。”长歌抬手,落下黑子,吞下了许暮衣半片的江山。
许暮衣蹙眉苦思时,门被人推开。
踏进门的是近来闭门不见外人的闻秋。
正如长歌所预料的那般,纵然闻秋再聪明,她终究是个孩子,若真是要比耐心,赢的人定然是长歌。
长歌并不理会闻秋,而许暮衣苦思冥想下步棋的落脚之地,也无心理会她。闻秋并不介意这些,她缓步上前,走到了她们身侧。
低头纵观棋局之后,见许暮衣久久不动,又见长歌眉梢微带得意之色,轻哼一声,伸手执一枚白棋落子。
许暮衣一愣,随即拍手笑道:“这棋下得极妙,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单单落下一子,便逆转了局势,长歌也不由得露出赞赏之色。许暮衣的棋艺无疑是不如长歌的,她爽快地让出了位子,闻秋取而代之。
不同于先前的平静无波,长歌与闻秋的对弈可谓是刀光剑影,血色连天。最终,长歌因一时大意被闻秋逼进了死角,以一子之差败下阵来。
“没想到长歌也会败呀。” 许暮衣比自己赢了棋还要高兴上三分。
“风云变幻,世事莫测,又怎有不败的道理?”长歌洒脱地接受她的调侃,转而故作不解地问道,“秋儿上这儿来,不会是心裏念着我们了吧?”
见长歌装模作样,闻秋也不愿再绕圈子,开门一见山,道:“你也知道我来这儿找你所为何事,我们就坦诚一点吧。”
“嗯?”长歌嘴角微勾,等着她接下话茬。
闻秋不负她望,顺着话儿道:“既然你我有相同的目的,何不联手呢?”
“我又为何要与你联手?”长歌为自己添了茶水,道,“多了你或许可以事半功倍,少了你,于我而言,并无多大的影响。”
“是吗?”闻秋自椅子上站起,转身便走。
虽不曾回头,却在心底暗暗倒数。
倒数到“一”时,长歌果然开了口,“既然来了,又何妨多坐一会儿。”
闻秋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睨了长歌一眼,道:“我既然来了,就是想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若你执意拿乔,也无妨。”
许暮衣一直未开口,熟知长歌性子,却也注意到长歌执杯的手悄悄多用了些力道,不由得暗叹闻秋年纪虽小,却不容小视。
片刻后,长歌深呼吸,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向前,“合作愉快。”
闻秋虽未表态,脸色却好了几分。她踱步回到一旁的椅子上人坐下,就听长歌问道:“目前这局面,你有何看法?”
“闻府必毁。”闻秋眸子一敛,说出这话时,心头却泛起了一丝不舍。
许暮衣与长歌相视一眼,轻声问道:“且不说别的,你在闻家待的时日也不短了,真就没有半分情面?”
闻秋不语,长歌却道:“是,闻府必毁。嘴上说来当然是容易许多,你有何高见?”
闻秋的想法确实与她不谋而合,可怎么毁掉闻府让殿下心甘情愿地随他们重新开始,却让她苦思许久,毫无良策。
“你们别忘了闻府那名外来的娇客,还有那娇客口中念念不忘的孩子。”闻秋的脸上爬上诡异的笑容,“怀疑的种子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怀疑。
长歌眸中现出一抹亮色,却掩饰得极好。
是啊,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经受得起怀疑?
疑而不信,再坚定的信念也会被摧毁。
她也曾想过这一点,但她却忽略了那个孩子——许春弄的孩子。
“我需要知道,目前我们的手中有多少筹码?”闻秋不掩好奇。她知道他们布置了许久,却不清楚到底哪步棋是他们安排的。
长歌与许暮衣交换了一个眼神,许暮衣大方地告知了他们的筹码。
第一,任何地方都布满铁军衞的眼线。
第二,正在赶往川州途中的恒凌公主。
第三,身在闻府的许春弄和她行踪不明的孩子。
第四,携手合作的秋氏后人。
第五,京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
第六,将许春弄送到川州来且动机不明的幕后黑手。
第七,显然己经知道殿下活着的皇帝陛下。
或许不多,低这些,足够毁掉闻府,也足够让他们重新在朝堂上立足。这些筹码有的或许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下,也不清楚这些筹码中到底有几个能用到最后,就目前而言,足矣。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有之。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许春弄的院子有个极为秀雅的名字,叫兰庭苑。
琳琅站在门口,听院中传出女子低柔的声音在反覆吟唱着这首《猗兰操》 ,呆呆地站了许久。
这两日恰逢天气转凉,六个多月的身子,加上春日较为厚实的衣裳,让琳琅看起来有些臃肿。
一旁的阿若虽扶着她,站久了也不免腰酸背痛。
阿若跟在琳琅身边并不久,也不若素衣那般和琳琅亲近,摸不准琳琅的脾性,却又生怕她出了点什么差错而成为闻府的罪人,遂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可要奴婢去通报一声?”
琳琅不答反问:“阿若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回夫人,阿若虽识得几个字,却从未听过这歌。”阿若道。
“这歌叫《猗兰操》,甚为好听。从前我家中有一歌女尤为善歌,很小时我便听过这歌。此歌原是一位圣人所作,我母……母亲也极爱这歌。”琳琅淡声道。
阿若接不上话,只好沉默,想想不妥,又道:“夫人怕是累了吧?不如……”
里头那位娇客进府这么久了,闻府上下从未见琳琅去找过她,也未见琳琅为她动过怒,阿若也不知道琳琅今日怎么忽然就想到这儿来了。其实,不是进去就是回去,她一个当下人的不好明说,觉得有些左右为难。
琳琅看了身侧的阿若一眼,心下暗暗叹气。阿若毕竟不是素衣,如今的闻府,再无一人能像素衣那样贴心了。
院中依旧在重复那首歌,紧闭着的木门纹丝不动,偶有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却也片刻就淡去。
琳琅动了动,阿若以为她是定了心准备进去,不想她却淡淡说道:“我们回吧。”
本是想看看里头那位是什么角色,到了临门一脚她终究是放弃了。她不愿自己像个妒妇,更不愿去怀疑闻不悔。
妇人之仁?
或许吧。
阿若虚应一声,扶着琳琅转身欲走。
甫一转身,就遇到了人。
闻不悔不知何时回的府,正迎面走来。
琳琅并未想到会遇上闻不悔,显然他也同样不曾想到会在这院子门口遇到琳琅。一旁的阿若见了他有些怕,往琳琅身后缩了缩。
见阿若害怕的模样,闻不悔下意识皱眉,问道:“琳琅,你怎么不在屋中休息?”
琳琅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瞧了半晌,微微一笑道:“本想来看看这儿缺了什么,但想到爷时常会来,应该不会缺什么,又有些乏了,正欲回去。”
“辛苦你了。”近来发生了太多预想不到的事,闻不悔累得无暇再去多想什么,他上前走了几步,伸手摸了摸琳琅的肚子,问道,“我正要进去,你乏了就先回去歇着吧。”
琳琅低眉顺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容颜心忽然有些凉。若是从前,他再忙,也会以她为先。
她并非要闹什么别扭,也确是无须和里头那位争什么,但眼前这熟悉的人却在这一刻让她有些失望。
甚至连一旁的阿若都替琳琅不值。
即便是琳琅掩饰得再好,同床共枕多年的闻不悔亦从她的僵硬中看出了她的情绪。他叹了口气,解释道:“春弄有些神志不清,我只是不大放心她。”
“老爷,为什么不将这许家小姐送回许家去?这么一直让她住在我们府上,您让夫人如何是好?外头那此闲言碎语说得可难……”阿若忍不住插嘴,却在闻不悔骤冷的眼神下讪讪闭上了嘴。
琳琅轻轻拿开闻不悔放在她身上的手,退了一步,有些不稳,多亏阿若扶得快。闻不悔极为不悦地皱紧了眉头,上前欲扶她,却被琳琅拒绝。
闻不悔有些无奈,低声道:“琳琅,你别信外头那些浑话。”
“若我要你今日便将她送回许家,从此再不相干,你当如何?”琳琅状似平静,缩在宽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结发夫妻八年,她与他从未红过脸。她也知他重情义,并不想逼他,可是她真的很怕,怕再这样下去,她会变得疑神疑鬼,变得不再相信他。
“许家早已搬离川州多年,找到他们谈何容易。” 闻不悔试图劝说琳琅,“我们夫妻多年,我可曾骗过你?”
琳琅的目光落在闻不悔的脸上,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今日,你不就骗我了。五天前,你便寻到了许家人,不是吗?”
闻不悔在瞬间沉默。他望着眼前的人儿,忽然觉得那么的陌生。
从不过问并不代表无知。
琳琅看着他,静静地等他的答案。藏在袖中的那只手,细长的指甲掐进了肉里,虽未见血,却是生生地疼。
院子内的歌声忽然停了下来,下一刻,门霍然被拉开。
许春弄从院子中提着裙摆奔向闻不悔时衣着整齐,丝毫不见当日初到闻府那狼狈之色。或许是闻府的水养人,她看起来比原先红润了许多,脸上带着娇憨的笑,若琳琅不认识她,定会觉得她极为可人。
“夫君,你回来啦?”
琳琅望着她像只鸟儿般扑人了他的怀中,眼中除了他,再无他人。
闻不悔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她。
琳琅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迎上琳琅的眸子,闻不悔的手自许春弄的背上滑落,试图推开她,却被她抱得更紧,直到许春弄松开他。
她退了两步,拉着闻不悔的手问道:“夫君,你不是说回来的时候给我买糖葫芦吗?”
闻不悔一愣,随即安抚道:“回来时太匆忙,忘了,下次再给你带,可好?”
极为温柔的话语,像是情人间的温柔低哄。
琳琅从未见过他们之间相处的模样,这一瞬间却觉得气血翻腾,却生生忍了下来。她闭了闭眼,朝阿若冷冷说道:“我们回吧。”
随即任由阿若搀扶着自己不再去看他们,以极为平缓的步子离去。
路过闻不悔身侧时,闻不悔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琳琅不看他,也不试图挣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极为冷漠,“放手。”
许春弄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在侧,见他拉着别的女子不放,遂上前去扯他的手。闻不悔怕扯伤琳琅,便松了手。琳琅得了自由,也不愿再去看他们,任由阿若扶着她离开。
“夫君,你怎么可以去碰别的姑娘呢?”许春弄有些委屈,“你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和铭儿好的,你忘了吗?”
闻不悔望着她娇媚如昔的面容,忽然觉得很累。他无奈道:“春弄,别闹了。”许春弄闻言,忽然哽咽起来,“娘曾对我说世上的男子皆薄幸,我原还不信,原来夫君也这样。”
说完便转身跑回了院子中,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闻不悔望着那扇被用力合上的门,心下虽恼怒,却又极为无奈。
并非他不想送春弄回许家,而是许家根本不愿认春弄这个女儿。他能如何?将她赶出闻府,让她自生自灭吗?
他做不到。
可是琳琅她——
想到琳琅,他的心不由得揪成一团。
闻家在京里的铺子,但凡是闻家有参股的铺子,都在对手有意的打压之下到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如若再撑下去,势必会拖垮闻府其他的生意,他努力了良久,终究还是得放弃。
生意上麻烦事不断,现在倒好,连家中也闹腾了起来。
琳琅性子别扭,许多话情愿憋在心底也不愿明说,难得今日有了这么一着,他知道她这是在捻酸吃醋,若是前阵子,他定会为此而欣喜雀跃。可如今闻府却是一团杂乱,他根本无暇顾及。
他从未这么懊恼过,甚至连父母相继去世时他也不曾如此的沮丧。
多日累积的情绪在这一刻通通爆发了出来,他一拳砸向那扇紧闭的门板,发出剧烈的声响,不仅吓着了路过的下人们,也吓到了里头的许春弄。
许春弄确是被吓到了。
她望着院子那扇似乎还在轻晃的门,莫名地打了个冷战。站在原地半晌后,她才慢慢转身进了屋,一推开门,便被那屋中端坐在椅子上优雅喝茶的妩媚女子吓了一跳,她正想装疯尖叫喊人,却听那女子冷冷低喝一声,这一声让许春弄的尖叫卡在了喉咙口,退了一步。
手悄悄扶上门框,许春弄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是何人?”
“这闻府上下,几乎是人人都信你得了失心疯,但总有例外。”那女子嘴角微勾,笑得很是动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许春弄浑身戒备,绞尽脑汁却想不出眼前这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到底是谁,目的为何。
“夫人且当我是客人,此行只为和夫人谈笔交易,若夫人答应,那自是好,若夫人不愿意,那我这便走了。”女子笑了笑。
上下打量那女子,确定她无害,许春弄这才靠近她,在一旁坐下,道:“既是客,就该堂堂正正地走前门,姑娘何必拿自己当宵小一般对待?”
“也是,若是客,都该跟夫人一样,堂堂正正地走闻府大门。”女子嘲讽她进闻府的意图,成功地让许春弄变了脸色。她正要开口送客,又听那女子开口道:“数日前我的人在凉州途中救下了一个小公子,据说是林大人的独子……林夫人,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你欲如何?”
天色渐明,闻府极为寻常的一天在晨曦中拉开序幕。
闻不悔起身时琳琅还未醒来,他望着琳琅的睡颜心口像被巨石压着,呼吸都有些困难。
睡梦中的琳琅紧蹙着眉头,睡得极为不安稳。这样的清形他并非初次见到,琳琅初进闻府头两年,夜夜都是如此,后来他就再也不曾见到琳琅睡得如此不安稳了。可如今,他却让她不得安心了。
昨夜琳琅虽还是与平日一般,可夫妻八年,他又怎会不知她那点小情绪?
她总是什么话都说,任何情绪都藏在心底。
他伸手轻轻抚上琳琅紧蹙的眉头,微凉的触感让琳琅下意识将眉皱得更紧,瑟缩着艰难地翻了个身。
下床穿好衣衫,洗漱之后再次回到床边为琳琅拉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琳琅的睡颜,直到几位管事求见,这才出了屋。
琳琅自床上小心翼翼地坐起时,依稀还听到他在屋外叮嘱丫鬟细心照顾她的殷切话,不知为何,往日倍感甜蜜的话在昨日之后的今天听起来却觉得那么遥远。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能继续如此若无其事的面对他到何时。
望着紧闭的房门,她有些怔然。
己经在拼命地说服自己了,似乎毫无用处。
许春弄好比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底,每每想起,便扎得她的心生疼,而这刺却无论如何都拔不掉。
她也知道,在他年少时陪在他身边分享他的欢乐与悲伤的人是许春弄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