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退了随侍的丫鬓,琳琅的屋内只剩下她与恒凌。桌上的新茶还散着淡淡的雾气,却无人去动它。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愿意回家?”
恒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琳琅,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似的,此时的她早已收起了早些似乎的那汹涌的泪水,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几分愤怒,又有几分委屈。
若非她找上门来,她是否决定这辈子都不回家,甚至不愿告知他们她还活着?
琳琅剪裁布料的手顿了一下,轻巧地带开了话题。她将竹篮中的小衣服拿起,笑问道:“好看吗?”
小巧的衣裳极为可爱,恒凌赞赏地点头。
琳琅的手抚上那些柔软的布料,道:“这些小衣裳,一针一线都是我亲手缝上去的。”
“阿姐你何时学会这些针线活了?”恒凌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平日里闲着无事便学了。”琳琅云淡风轻一笑,“都不记得初学时这双手不知被针刺破了几回。”
“阿姐,这几年你在外头受委屈了。”恒凌听了极为心疼。
自小到大,她们的衣物都由尚衣局打点,何曾自己动过手?在宫中时莫说这些针线活,连针,她们都不曾碰过。
以前阿姐总说,她的手不是拿来穿针走线的。
“说什么傻话,你姐夫待我是极好的。”,琳琅放下手中的衣物,想到闻不悔时顿了顿,转而又笑道,“子衡他待你可好?”
恒凌端茶的手抖一了一下,索性缩了回来。她的动作没逃过琳琅的双眼,琳琅敛了笑,问道:“他待你不好?”
“他怎会待我不好?”恒凌别开眼。平心而论,他待她确实是很好,不管她对他的态度如何恶劣。
“那就好。”琳琅稍稍安下心。若说这些年不想恒凌那是违心话,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一直以来都是捧在手心裏宠的。
恒凌忽然沉默,琳琅也跟着沉默。二人都一样,有许多话要说,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到琳琅身侧,伸手摸了摸琳琅的肚子,里头的孩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碰触她,兴奋地踢了琳琅一脚,让毫无经验的恒凌吓了一跳。
“她这是在和你打招呼。”琳琅笑着安抚她,随即瞄了她的肚子一眼,道,“离离,你也到了当娘的年纪了。”
恒凌霍地站起身,温怒道:“传宗接代?他靠近我都让我觉得厌恶。”
“离离,你坐下。”琳琅看着她坐下,正色道,“你为何讨厌子衡?我记得小时候你极喜欢他,还说长大了要当他的新娘。”
“阿姐,那只是小时候的玩笑话。”恒凌面色涨红,极为不甘,“都是他,要不是他执意要娶我,那时候阿姐也不用难过了。”
要不是他执意要娶她,阿姐也不会有意无意地开始避着她。
这一句恒凌藏在心底未曾说出口。
琳琅盯着面前的小衣裳,久久后叹息道:“离离他若不娶你,父皇、母后还有我和阿殉也会逼着他娶的, 女儿家总要出嫁,子衡是个很好的男人。”
“哪是你们那么认为。”恒凌一股子倒出了怨气,“ 因为他,阿姐你那几个月对我总是强颜欢笑,你在我面前极力掩饰,可是我却知道你在难过。要是在他和阿姐之间只能选一个的话,我情愿要阿姐。”
琳琅心中百味杂陈。彼时她确是只能暗自难过了因为恒凌是她最爱的妹妹,为她,她情愿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舔伤口。
“阿姐,”恒凌忽然放软了语气,“我们回燕京,我把他还给你,好不好?”
琳琅呆住,随即无奈地笑着摇头,“离离,我已经嫁给你姐夫了。”
即使她还未嫁,也不允许自己去和妹妹抢夫婿。
“姐夫?我不承认,珣哥也不会承认的。”恒凌的声音拉高了几分,“他配不上你。”
“你并不了解他,又怎知他配不上我?”琳琅不温不火。
“阿姐,我们回家吧。”
恒凌放软了语调,声音中带着几分哭意,“我和珣哥都好想你,我夜里时常梦到我们小时候,我想要那个可以一直陪着我宠着我的阿姐。”
掏出绣帕轻轻拭去恒凌面上的泪痕,琳琅心下百感交集,鼻尖微微有些发酸,却忍着不曾掉泪,叹息道:“离离,你若是想我了,可以到这儿来看我。”
燕京城里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记忆。
恒凌拿过她的绣帕,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泪,兀自生着闷气。
“好了,这要是让外人看到了,定会笑话你的。”琳琅微微一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阿珣他,可还好?”
见琳琅提起景珣,恒凌便来了劲,“最初那两年,珣哥瘦了好多,后来他天天忙于朝政…… 我知道他只是想你了——对了,我忘了派人送消息给珣哥了,要是他知道阿姐还活着,不知会多开心。”
这时,砰砰的敲门声打断了她们姐妹叙旧。恒凌有些不悦,问道:“谁?” 门外安静半晌,有人开口,道:“是我。”
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声,让琳琅一震,却忍住了心中的激动。恒凌亦有些呆住,随即望着琳琅,反应过来后,惊呼:“珣哥!”
“珣哥,真的是你。”
恒凌飞奔上前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熟悉面容让她不顾形象地大叫。
站在景珣身后的逐风不发一语地退出了院子。
景珣站在门口,任由恒凌抱着他又哭又笑,嘴角噙着一朵微笑。与平日对朝中大臣的笑容极为不同,他继位至今,这是笑得最为开心的一次。午后的阳光散落了一地,将他的影子斜拉得很长。
琳琅艰难地站起身,由于身体上的不便,最终只好放弃。
比起恒凌的又惊又喜,琳琅对于景珣的出现心下早就有了准备。恒凌都能寻到她,何况他。
景珣轻推开恒凌,越过她,不请自入地进了屋,走到琳琅面前,停下。琳琅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温文尔雅的俊美男人许久,千言万语化成一了极为寻常的一句话:“坐吧。”
待景珣坐下,琳琅这才伸手摸了摸他熟悉的面容,眼中竟也含了泪,半晌之后方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
景家的江山,交到他手上的这些年他守护得极好。
从前跟恒凌一样爱跟在她身后的阿珣年纪尚幼,面容尚且稚嫩,连身高也不及现在。而如今他与恒凌一样,都长大了。
景珣不发一言,嘴角的笑容却愈发扩大,他轻轻将琳琅拥人怀中,抱得紧紧的。
“阿珣,你先放开我,我快喘不过气了。”琳琅有些难受。
景珣闻言忙松开了她,出声道:“是我太激动了。”
“珣哥,你怎么知道阿姐在这儿?”此时的恒凌已经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全然想不明白为何他能在第一时间找到琳琅。
景珣似笑非笑地睨了恒凌一眼,道:“自你出京后,我怕你出事便一路派人跟着你。”
随即将视线转向琳琅,晶亮的眸中带着几许受伤的颜色,“阿姐,你不声不响任由我和离离难过了八年,好狠的心。”
“阿珣,若是让别人看到你这模样有损国君的威名。”琳琅有些无奈,像从前景珣与恒凌逃课出去捣蛋那般教训起他来。
景珣丝毫不介意,反而叹道:“刚重逢,阿姐就教训起人来了。”
“阿姐,你可别让我侄儿生下来就喜欢教训人。”景珣亦注意到琳琅身体上的变化,他微微低头,眼低的阴霾一闪而过,再抬头时却笑得极为开怀,道:“阿姐若是生个女娃娃,就让她当我们大毓最尊贵的公主,如何?”
琳琅不置可否,问道:“你离了京,若是让那些大臣发现,怕是要闹个不安宁了。”
“阿姐不必担忧,这朝中一日无君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何况还有望苏在。”景珣笑道。
公子望苏么?
琳琅的脑海中掠过望苏妖艳的面容,也不再多提朝政。她拿起竹篮中的布匹继续原先的裁剪工作,想了想,又问道:“ 饿了吗?我让下人给你准备些吃的。”
“阿姐不必忙活” 景珣婉拒了琳琅的好意。他的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见姐夫?”
琳琅手中的活停了一下,道:“他有事出门了,晚些时候会回来。”
“是吗?” ,景珣笑得淡然,又问了原先恒凌问过的问题,“他待你可好?”
“自然好。”琳琅随口回答,内心深处却有几分郁气。
景珣比恒凌懂得适可而止,他看了看门外灿烂的阳光,轻快地换了话题,“一直闷在屋中对身体不好,外头天气极好,阿姐和我们一道出去走走,顺便带我们逛逛闻府可好?”
他开口,琳琅也不好拒绝,便应了下来。
恒凌与景殉一人一边搀扶着琳琅出了屋,还没出院子,就看到闻不悔远远地朝他们走来。景珣看着迎面而来的男人,眼神闪了闪,淡笑,问道:“那位便是姐夫?”
见闻不悔朝他们靠近,琳琅蓦然又想起发生在兰庭苑的事,顿时心如针扎。这几日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忘记当日的事,偏偏越想忘,就越忘不了。
景珣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闻不悔。
若比外表,燕京城内貌似潘安的世家子弟多如牛毛,若论家世,闻家不过是一介商贾,无甚出奇,偏偏,所有人都败在这个男人手下。
比起景珣的藏拙,恒凌来得率直许多。她冷哼一声,表示自己的不喜。闻不悔走近后自然没错过恒凌的表情和景珣的打量,却对他们的无理不太在意。他在琳琅面前停下步伐,极为自然地捋了捋琳琅的发梢,道:“今日外头较凉,莫着凉了。”
景珣眸光一敛,随即朝闻不悔露出温和的笑,偏头问琳琅:“阿姐,这便是姐夫?”
琳琅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微微一笑,道:“是啊,离离,阿珣,叫姐夫。”
同时却并未向闻不悔介绍景珣与恒凌的身份。
恒凌极为不愿地唤了声姐夫。景珣显得热忱许多,他道:“姐夫,初次见面,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望多见谅。”
从他们二人的脸上,不难看出与琳琅相似的地方,说他们是亲人一点也不为过。闻不悔迎上景珣温和的笑脸,亦回以淡笑,笑容中却透出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不知为何,景珣温和的笑容总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 阿姐,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四处看看吗,我们走吧。”恒凌将琳琅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
琳琅无奈一笑还未回话,闻不悔便接了话茬,道:“正巧我现下没什么事,就一道去吧。琳琅有孕在身,我跟着去也有个照应。”
恒凌闻言,不悦更加明显,道:“就在这闻府里能出什么事,难不成我们还会欺负阿姐不成?”
“离离,别忘了身份。”景珣抢在琳琅前教训恒凌,虽是训话,却不见丝毫不悦之色。
恒凌一时郁结于心,索性别过脸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