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好好的天气,入夜却下起了雨。我和秦时月在胡桃巷子口的小吃摊上坐了很久,当第四碗汤圆端上来的时候,小摊老板终于忍不住凑上前来问:“两位还要在这呆多久,夜已经深了,天寒人少的,我也该回家了,我老娘还在家里等着呢!”
确实夜已经深了,雨一直也不肯停,大概也没人来这个摊子上吃汤圆,天狗也不会贸然前来。
秦时月付了钱,我们走在空旷的街上,连辆黄包车都找不到。
“你说天狗为什么不来?会不会被暗杀了,因为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也没有消息透漏出来?”
“笨蛋,如果没人知道他就是天狗,他怎么会遭到暗杀?”秦时月突然拉住我的手:“叶冰清,这个时候我不想谈论别人,难道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都没有想到我吗?”
“你?”我装傻得大笑:“你有什么好想的?我回家太晚我爸会担心的,你也要回去好好的照顾蜘蛛。”
“别转移话题。”秦时月将我重新拉进油伞下:“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因为路星旧吗?还是因为蜘蛛?”
“不关蜘蛛的事。”我急忙否认。他离得我太近,有种莫名的压抑感。我害怕看他的眼睛,怕他洞窥我内心的慌张。
“那是因为路星旧了?”秦时月继续逼问。
“随便你怎么想。”
“叶冰清,我真不懂你。现在我们靠得那么近,可是,你的心仿佛离我好远。”
“……”
“有的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一个梦,因为太怕失去你,所以觉得很不真实。我越想要逃离这个梦,这个梦就抓得我越紧。当我坦然的接受这个梦境给我的快乐时,我却发现,守住这个梦比爱上它要难得多。如果你要让我的世界因为这个梦而破碎,很简单,那就离开我。”
秦时月的脸隐藏在黑夜中,我努力的要睁大眼睛,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我的泪水在脸上肆意的蜿蜒,心凉得厉害。这夜黑得这样悲伤,让秦时月和我像两个在迷宫里迷路的人,这样一直走下去,会有未来吗?
我终究是在繁华的地段拦了辆黄包车回家。
管家在门口守门,见了我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说:“二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找不到你,急得要命呢!”
“爸爸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二小姐别急,老爷没事,是路家老爷来了,在老爷书房呢。”管家压低声音说:“路少爷也跟着来了。小姐可能不知道吧,报纸上说,我们叶家的破产都是路家老爷搞的鬼。”
“路星旧也来了?”
“路少爷在发烧,我让婆子熬了姜糖水,喝了以后就在客房里休息去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小姐别再感染风寒,我这就让婆子再去熬碗姜糖水。”
我嘴上说着不用了,可是拗不过管家的坚持就由他去。现在叶家已经不比往前,可是管家却始终把我当作宝贝,这让我没有由来的感动。我悄悄地走到爸爸的书房窗口想要偷听他们在讲什么。路大胖是来者不善,是来示威的,还是来羞辱父亲的。或者他看了黄花晨报的报道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我倚在冰冷的墙上,只觉得后背也跟着冰冷起来。
“二小姐,您的姜糖水。”婆子的声音突兀的在身后响起来,我把食指放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匆匆下了楼,生怕惊扰了父亲。
“二小姐,路少爷在客房里,他来的时候就在发烧,已经让丫头抓了药回来煎,这就送去了。”
“不忙了,我自己送去就可以了。”
我去厨房里端了药碗,客房里的灯亮着,路星旧躺在床上安心地睡着。那是一张苍白而又毫无防备的脸。他听到动静机警地张开眼睛,看到我忍不住露出欣喜的表情。
“你回来了。”路星旧揉了揉太阳穴抱怨着说:“你们家的婆子和管家嘴巴太碎了,烦得要命,你怎么受得了?”
“他们是关心你。”我将药吹凉了放到他唇边,他抗拒的皱皱眉毛,还是乖乖地咽下去。我说:“虽然他们都看了报纸,知道是你父亲要搞垮我们的家,但是他们还是把你当成叶家的姑爷,丝毫没有亏待你。哪像你们家的那些下人个个见了你都像见了黑白无常似的,好像你随时都会要他们的命。”
“我像那种嗜血的人吗?”
“你长的好看,也很优雅,只是,撒旦杀人的时候也很优雅,他们怕你是应该的。”我没好气的说:“你跟路大胖过来做什么?来羞辱我爸爸的吗?”
“我是来看你的。至于老爷子应该是来算帐的吧?”
“算帐?”
“你没听说过秋后算帐这个词吗?叶伯父马上就要回老家去,可能这辈子都和老爷子没什么交集。只是关于锦添夫人的事,你父亲还差老爷子一个交代。我可以很坦诚的告诉你,叶家的确是老爷子搞垮的,是叶伯父以前的作为连累了你,所以我只能对你说抱歉。对于叶伯父,我只能说是因果报应,如果他不招惹锦添夫人,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路星旧推开药碗,金黄色的灯光给他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金边。只要一提到锦添夫人,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冷淡和陌生。而这次,我却不懂了,关于锦添夫人,明明是路大胖差我父亲一个交代,为什么反倒归他秋后算帐了?
我摇摇头说:“我不明白,锦添夫人是你的娘,为什么你从来都用这么疏远的称呼。还有,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是路大胖子对不起我爸爸,他这不叫秋后算帐,这叫落井下石!”
路星旧微微一笑说:“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似乎有感应他要讲什么,我试探着问:“是关于锦添夫人的吗?”
“是的。”路星旧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受到惊吓手一陡,药碗落到地上。他毫不在意地将我更加放肆地拉到怀里:“外面太冷了,你可以到床上来,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在外面就行了。”我尴尬地要挣扎出他的手臂。
路星旧利落地将被子盖到我身上,温柔地说:“听话,我就讲故事给你。”
被子里是温热的潮湿,他喝了姜糖水发了不少汗,此时额头已经没那么烫,整个人的神智也清醒过来。
我们是两个很奇怪的人。
我们的父亲在不远的书房里“秋后算帐”,那毕竟是将新仇旧恨全摊到台面上互相攻击互相羞辱。而他们的子女却躺在同一张床上,互相取暖听故事。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我再讨厌路大胖子,也没办法把他和眼前这个有点忧郁的男子混为一谈。
锦添夫人水性杨花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只记得我整日被奶娘带着。我的奶娘是个温柔的女人,她经常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而我的亲生母亲却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唯一的几次,我试图着要扑到她怀里,得到的却只有她的眼泪。我后来听奶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凶狠地打自己的肚子,嘴裏喊着说,我不要生,我不要生他出来。于是下人们只要把她的手绑在床上。她疼了一天一夜才把我生下来,从那以后,我就被丢给了奶娘。
锦添夫人一直很怕我,从我记事开始就记得她惊恐的眼神。她的陪嫁丫头告诉我,她是吓坏了,生一个孩子疼了太久,又没有经验,于是看到我就会想起那段并不愉快的往事。锦添夫人长得的确很美,老爷子把她比做茉莉花,并且在她的房间里摆满了茉莉花。可是我知道锦添夫人并不喜欢茉莉花,她无聊的时候就会摔花盆,有一次还砸伤了花匠。她每天晚上都哭,下人们都说夫人疯了,否则怎么会好端端的就哭,乱扔东西呢?
于是老爷子也拿她没办法,就在后院修了个独立的院子让她搬了进去。从那以后除了她的陪嫁丫鬟,那个院子谁也不能进,连老爷子也被关在了外面。她不见老爷子,也不见他的亲生儿子,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她依然每天晚上都哭,幽幽的声音传到前院,吓得人不敢靠近。
其实锦添夫人并没有疯。
她只是不想呆在路家,她想念一个叫叶光荣的男人。
叶光荣和老爷子是穷兄弟,在两个人没权没势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们好到一个馒头对半分。后来他们同时喜欢上了码头雇主老爷的女儿,别人都称她锦添小姐,意为锦上添花。锦添小姐的确长得很美,他们一见便惊为天人,并且决定如果谁追求到她,便会笑着祝福对方。
可惜锦添小姐那时候并不喜欢叶光荣,反而对老爷子有意。那时候老爷子已经是警察局的小队长,于是雇主老爷也没怎么反对,两个人办了简单的婚礼。
那段日子叶光荣因为牵扯到人命官司进了监狱,等他出来的时候,发现锦添小姐已经和老爷子成了婚。他表面上笑着祝福了他们可是却没有甘心这样输掉了她。他认为老爷子是趁虚而入,便暗暗的记恨在心裏。
终于成婚后的锦添夫人发现老爷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
老爷子那时候并不富有,他整天忙于工作,不懂得浪漫,也没办法让她和那些有钱的太太一样过上太奢侈的生活。
叶光荣本来就是有家底的,他做生意又赚了钱,没事就去府上小坐,大献殷勤。他的风流倜傥让锦添夫人悔不当初,于是两个人便背着老爷子做出了苟且之事。
终于是家里的丫头嘴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爷子。那时候锦添夫人已经怀了老爷子的孩子,他非常爱她,所以找人看住她,不准她接触外面的人。
这就是锦添夫人恨我的原因,因为,我不是她所爱的人的孩子。她这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抱过我,也没有对我笑过,她带我的回忆,全部都是痛苦的!
路星旧抱住头,他似乎很痛苦回忆起这些往事,他的痛苦让我感觉到比这个故事更心寒的东西。
“这些全都是路大胖子告诉你的?”
“是的。”路星旧吸口气:“锦添夫人和你的父亲对不起老爷子,她不配做我的母亲。”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说?他这样侮辱锦添夫人和爸爸,对他有什么好处?无非是让路星旧更讨厌自己的母亲。难道这样欺骗自己的儿子,他用手段占有锦添夫人的事就会没有发生过吗?
不对。这样的谎言会让路星旧站在路大胖这边,仇恨锦添夫人,仇恨我的父亲。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失去他的儿子。
眼前的路星旧已经完全卸下了防备和伪装,他的痛苦我全看在眼里,让我的内心也充满了煎熬。
我该怎么告诉他,你恨错了人,只是这一切未免太残忍。
丫头突然推门进来,撞见我们拥抱着躺在床上,尴尬地转过身说:“二小姐,老爷……老爷叫你去书房……”
“知道了。”我回头看路星旧说:“我有事情告诉你,但是,在这之前,我要先去书房。”
“我陪你去。”路星旧挣扎着起来:“我已经休息够了,谢谢你肯听我讲故事。”
“是谢谢你肯讲故事给我听。”
我终于明白了,你讨厌锦添夫人的原因,你讨厌路大胖和我父亲的原因。
我很感谢你对我说,你只是不想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锦添夫人而已。在你的心裏,应该有一个阳光普照的小花园,在那个花园里只有你和锦添夫人。虽然你嘴上不肯承认,可是你的心裏已经原谅她对你的冷漠,因为她是个不幸福的女人。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过得不幸福,已经是上帝对她最好的惩罚。
她是等爱等得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路大胖坐在沙发上,地上已经满是烟蒂,屋子里都是薄薄的雾气。我和路星旧推门进去,爸爸揉了揉发红的眼圈说:“冰清,你和星旧坐在一边,我们现在谈谈你们的婚事。”
我和路星旧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
“我已经和你路伯父商量过了,你们的婚事是锦添夫人在世时订下的,即使我们叶家败落了,但是承蒙你路伯父不弃,还认可你为路家未过门的媳妇。我们决定在年底把婚事给你们办了,在你们未完婚的这段日子里,你就住在路家和星旧好好的培养感情。我明日就回老家去了,爸爸相信星旧会好好照顾你的。”爸爸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加重力道,眼神里都是隐忍:“冰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定会答应的对吧?”
我斜眼看旁边的路大胖,他悠然得抽着烟,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爸,为什么?你一定比我清楚这个路大胖子是怎样的人。你真的打算就把你的女儿留在这样的人家里吗?”
“冰清,不得对路伯父无礼!”
“爸!”我指着坐在一边的路大胖子愤恨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将我嫁给路星旧?你为锦添夫人已经做的够多了,难道你还要牺牲我的幸福吗?你知道吗?即使你做得再多,锦添夫人也不会明白的!她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啪!
脸颊麻得厉害,父亲的手颤抖着,像是不相信就这样打了我。他的眼中有晶莹的液体滚动着,却努力地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路星旧将我拉到一边,眉眼里立刻有了愤怒:“够了!这门婚事就这么算了吧!叶光荣你以为将冰清嫁给我,就可以消除我对你和锦添夫人的厌恶吗?你错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做的那些事。”
“星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为什么厌恶你的母亲?”爸爸有些吃惊地看着路星旧:“锦添夫人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女人……”
“够了!”路星旧愤怒地吼出来:“不要让我从你的口中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只会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