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深,赤月侗渐渐安静下来,寨子内的人都安睡了,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休息,远处那座山谷就亮如白昼,那边的人一向都是日夜三班轮流赶工。
那座山谷上方笼罩着一层薄雾,这层薄雾自从出现后就没有散去,它不但阻挡住外面投来的视线,也将雨水和其他任何试图飞进来的东西挡下来。
在离山谷十几裡外的一座山头上,一群人正站在山顶上眺望。
为首的正是张云柯,他旁边还有三位道君。
其中一位是白须飘摆的老者,脑袋却是秃的,只有脑后有一圈头发,袒胸露腹,身穿麻衣。
另外两位都是中年人,一个人很瘦,脸颊削窄、颧骨高耸,一双小眼睛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擅长算计,他的打扮倒是很正常,头戴道冠、身穿八卦道袍,一看就知道是道门中人,另外一个人无论相貌还是气度都很不错,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材修长,披着鹤氅,手持羽扇。
老道姓邱,名重远,出身有些特别,所以平时沉默寡言;高颧骨、小眼睛的道士姓李,名可成,原本是个散修,擅长阵法,而精于阵法的人大多擅长算计;拿羽扇的修士姓齐,名文若,是个世家子弟。
除了这四位道君之外,后面还有一排眞君。
这些眞君平日威风八面,尽显高人风范,此刻却噤若寒蝉,全都垂手而立。
“那就是目标,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埋伏。”
张云柯并不是鲁莽之辈,跑到别人的地盘突袭,最怕的就是对方早有准备,布好一张罗网等候。
“我已经看过四周了,没发现可疑的地方,只有几层很粗浅的法阵,应该是用来警戒,不过方圆十里内密布着无数蛊虫,这些比较麻烦。”
李可成眨着小眼睛说道。他也修练过瞳术,能看透一切气息,而且擅长阵法,常怀德费尽心思才将他请来,为的就是防备这边有埋伏。
“会不会阵法已经布好,却还没有开启?”
张云柯并不是怀疑李可成的能力,只是小心为上。
“如果是那样的话,不是和没布一样吗?以你我的实力,会允许阵法开启吗?”
李可成轻哼一声,将张云柯的话顶回去。
事实的确是如此,阵法往往要多人一起控制,导致开启速度很慢,而且越是强大的阵法需要的人越多,开启速度也越慢;而在阵法没有开启之前,根木本没什么威力,随手一击就可以破除。
“我担心的是那座山谷。山谷外有六层巫阵,其中三层是警戒阵,另外三层是隔绝阵,这些巫阵一层套着一层,有明有暗,其中有四层是由人控制,底下还有他们养的鬼魂守着,还埋伏擅长钻地的蛊虫,天上更不用说,全都是蛊虫,数都数不清的蛊虫。我能看到的只有这些,那团云雾底下肯定还有东西……”
李可成转头看着其他人。
精通阵法的人大多谨愼,如果没办法看透底下的东西,绝对不愿意轻举妄动。
“有没有办法看清裏面的情况?”
张云柯问道。
剑修战力强悍,其他方面就差一点,像谢小玉这种什么都会的剑修绝对是异类。
其他两位道君全都闭口不语,巫术和法术分属两套体系,他们虽然可以强行打破那些巫阵,却没办法无声无息地破解。
“至少看一下裏面有些什么总可以吧?”
张云柯不得不退让一步,他不求看清,只要能看见。
“我可以试试,不过如果失败,我们可就暴露行踪了。”
齐文若硬着头皮说道。
“道兄尽管出手。”
张云柯并不在意,如果打草惊蛇,他们顶多白跑一趟,如果冒冒失失冲进去,那才有麻烦呢!
众人顿时全都看着齐文若。
齐文若被看得心裏发毛,无奈地说道:“现在不行,要等裏面有人出来。”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
张云柯确实不急,现在时间还早,最适合动手的时间是下半夜。
张云柯等道君运气不错,等的时间并不久,就看到十几个苗女推着车从裏面出来。
在侗寨和山谷之间建造着一排仓库,那些苗女是去仓库取东西。
齐文若精神一振,随手掏出一卷画轴,然后他朝着其中一个苗女虚抓一把,紧接着朝画轴一指。
刹那间画轴上映照出一副图案,之间一座漆黑的小房间裏面堆满了竹子和布匹——那是其中一间仓库。
“摄形夺影,图中照景!道兄居然练成这门大法。”
张云柯倒是识货。
“见笑、见笑。这只是一门小道,算不上什么。”
齐文若嘴裏谦虚,脸上却满是笑容。
“以前你说这话倒是没错,可现在就不同了,大劫一起,这类小道恐怕会派上大用场。”
邱重远捻着胡须,慢悠悠地说道。
邱重远这么说是因为心有所感,他一直在思考要不要练一门绝活。
在场的四个道君中,只有邱重远和张云柯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不过张云柯是剑修,战力无人可及。
如果换成以前,邱重远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在道君也不値钱了,大劫一起,眞君以下根本没资格参与,只是个炮灰,甚至道君也好不到哪里,只比炮灰高那么一些,属于在底层挣扎的一群人。
邱重远正在盘算的时候,那群苗女已经将东两搬上车,然后推着车往回走。
此时,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卷画轴,因为那个苗女看到什么,全都映照在画轴上。
那苗女在通过隔绝巫阵的时候,画轴上的影像变得扭曲起来,这时齐文若朝着画轴一指,然后一口眞气喷上去,画轴上的影像顿时恢复正常。
“进去了!”
张云柯顿时大喜,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那卷画轴。
可惜只到山谷口苗女就停下来,其他人也全都停下来,开始将车上的东西往下搬。
“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张云柯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她们不被允许进去,你没看到地上画的那条线吗?负责搬东西的这些苗女没有一个敢碰到那条线,连她们推的车子都停在线的另一边,所有东西都是顺着斜坡滑下去的。”
精通阵法的人心思细密,所以李可成第一个看出其中的名堂。
“好周密的部署,裏面的人根本没办法传递一点消息出来,怪不得阿克塞对这裏的情况也一无所知。”
张云柯本来对龙王寨有那么一丝轻视,可现在不这么想了,如果换成他,面对如此戒备森严的地方也不可能知道裏面有什么。
“苗人没这么细心,应该是那个小子的部署。”
齐文若手里拎着画轴,嘴裏说道,他下意识忘记罗老的精明,就算是敌人,他也觉得汉人更厉害。
张云柯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那堆用竹竿绑扎起来的架子,恨不得将这一切都记在脑子里。
“听说天剑舟就是一堆骨架外面裹上麻布和丝绸,十天就能建造一艘,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李可成在一旁轻声自语道。
其他人顿时也有了兴趣,可惜他们能够看到的东西相当有限,那座山谷非常狭窄,而且前面的架子挡住视线,稍微后面一些的就看不见了。
突然,李可成一指山头上的一道黑影,问道:“那是什么?”
只见那东西一晃而过,隐约可以看出是道人影。
齐文若连忙掐诀,手指往回一拨,刚才一晃而过的影像顿时倒回来,只见山头上站着一个老苗。
“会不会是干活的人?”
齐文若离得最近,所以看得最仔细,可惜没看出什么名堂,这个老苗就站在山梁上,甚至看不出有没有法力。
“应该不可能!一个做工的人有必要爬那么高吗?再说那个地方不但戒备森严,而且没人能偷懒,如果这家伙是做工的,为什么不去工作?”
张云柯立刻否定这个猜测。
“会不会是阿克塞提到的三个大巫之一?”
李可成眨着小眼睛问道。
话音刚落,苗女又朝着远处的黑影扫了一眼,这次老苗立刻有了反应,目光随即转过来。
齐文若暗叫不妙,连忙收起手中的画轴,隔断对方的感应,他可不想被那个老苗发现。
“现在用不着怀疑了,那人肯定是大巫。”
张云柯说道。
“我们会不会暴露行踪了?”
李可成低声问道。他为人谨愼,凡事都讲究小心。
“应该没有。”
齐文若小心地展开画轴看了一眼。
“不能犹豫了,速战速决!赤月侗总共有三个大巫,山谷这边有一个,侗寨内想必有两个,我们分头行动,我和李道兄前往侗寨;邱道兄和齐道兄辛苦一趟,对付山谷的那个人。”
张云柯下令道。
张云柯这样分配也算合理,他们两个道君对付两个大巫,看起来辛苦一些;那边虽然只是一个大巫,却可能被惊动,两个打一个未必占到便宜。
另外三个人稍微想了想,并未表示反对。
进攻苗寨的这一路自然是以张云柯为首,另外一路则是以邱重远为首,长者为尊,齐文若不好意思指挥他。
四个人随即分头行动。
进攻苗寨的这一路,张云柯在前,李可成在后,几个眞君在后面帮忙,几个人无声无息地飞到苗寨上空。
以这几个人的实力,自然用不着在意潜伏在底下的那些蛊虫。
张云柯指了指底下,朝着李可成传音道:“你先出去震慑住底下的人,我藏在暗处。”
李可成翻了翻那双小眼睛,心裏很不舒服,因为张云柯是将他当靶子用,他震慑住底下的人,那两个大巫肯定会盯上他。
但是李可成又不能说张云柯有错,这招叫打草惊蛇,他们并不知道另外两个大巫在什么地方,那两个大巫就如同躲在草丛中的毒蛇,所以他们中的一个人下去试探,也就是当打草的那根棒子惊出那两个大巫,另外一个人就可以暗中出手。
尽管心裏不情愿,李可成还是降落到寨子上空十几丈的距离,并突然释放出一股令人震慑的气势。
刹那间,一阵无形的波动朝着四面八方荡漾开。
那些熟睡的苗人全都猛然惊醒过来,不过他们都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虽然醒来却仍躺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都很难。
不只是人,苗人所养的牲口也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唯一还能动弹的只有那些蛊虫。
在释放出威压的同时,李可成观望着四周,由于侗寨上空也有巫阵隔绝着,从外面同样搞不清裏面的情况,现在下来了,他终于可以看个明白。
下一瞬间,李可成完全愣住了。
“不可能!为什么只有这么点人?赤月侗不是有两三千人么?为什么我看到只有两、三百人?”
李可成眨了眨眼睛扫了赤月侗一遍,想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两个大巫呢?”
张云柯同样感觉到不妙。
“没有大巫!底下的人全都被我震慑住,连一个能反抗的人都没有。”
李可成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他完全可以确定这裏没有大巫,也没有两、三千人,只有两、三百人和一座几乎空了的寨子。
一边说话,李可成一边在四周布设法阵,眨眼间,一圈又一圈的法阵已经布设完毕,这些法阵大多具有防御性,不过也有几座法阵是逃命用的,一旦发动,就会瞬间将他挪移到几千里之外。
等到所有的法阵都布下,赤月侗仍旧没有一点反应,李可成终于松了口气,传音问道:“现在怎么办?”
张云柯仍然隐身在一旁,他也已经做好开溜的准备,不过底下没有任何反应,多少让他放了一点心,他以为对方可能得到风声所以提前溜走了。
“抓一个人,搜一下他的记忆。”
张云柯命令道。
李可成早就打算这么做,他凌空虚抓,脚下一座竹楼的屋顶瞬间被掀开,一个四十多岁的苗人飘了起来。
李可成之所以选择那个苗人,是因为他年纪比较大,一般来说,年纪大的人性情沉稳,观察周围的事比较仔细。
那苗人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抽取出来,可李可成的神情却越来越难看,因为他没看到一点异常之处,而这正是最异常的地方。
这个苗人早晨起来的时候,赤月侗还很热闹,他和家人一起吃饭,他的阿爸、阿妈、兄弟姊妹和他的三个孩子围在一起吃着杂粮饼?,中午也差不多,不过他不是在家里吃饭,而是在寨子旁边的空地上和其他人一起吃,期间还有两个人发生口角,差一点争斗起来?,到了晚上更热闹,不但他的家人聚在一起,叔伯几家也都在一起,直到月上树梢才各自回竹楼睡觉。
“不对。”
李可成顿时寒毛直立,因为他们在天刚黑的时候就到了,如果那时候寨子裏面有这么多人,绝对不可能从他们眼前溜掉,便道……“这个人的记忆完全是假的。”
李可成和张云柯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这时他们明白自己上当了。
李可成的动作极快,瞬间发动挪移法阵;张云柯则没忘记向其他人发出警报,所以稍微慢了一些,不过也慢得有限,李可成的身影方消失,他就化作一道剑光破空而去。
可张云柯和李可成都没走远,挪移阵只移开十丈,剑光倒是飞出很远,却眨眼间从另外一头兜回来。
“巫门禁法!”
李可成大叫一声。
此刻张云柯也明白了,对方确实张开一张大网等着他们,不过用的不是法阵,而是让一位大巫化身天地,另辟干坤,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不由得心想:这可是会折损寿命的禁法,那三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大巫居然敢用这招?
下一瞬间,四周一切都迅速隐没,再也看不到山头,也没有苗寨和那成排的竹楼,只有一片火光,除了火光,就是一片漆黑。
到处都是火,脚下更是一片连绵无际的火海,到处是翻卷的火舌,不时还会有气泡冒出来,如同岩浆中滚动的气泡,爆开后会撺起数百丈高的火苗。
“火巫,天火之舞……白衣寨的玛夷姆!”
张云柯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张云柯知道自己彻底失算了,对方绝对不只有三位大巫。
话音落下,前方百丈之外,一团烈焰凭空冒出来,火焰渐渐化作人形。
那是一个女人,因为是由火组成,所以轮廓并不清楚,头发是向上卷起的烈焰,腰部以下也看不见腿,只有-道长长的火焰,脸倒是还算清晰,只不过看起来比她平常的模样年轻得多。
大巫一旦化身天地,就会暂时融入这个世界,出来的只是投影,是由他们掌握的力量组成的身躯。玛夷姆掌握的是火的力量,她的投影自然是一个火人。
张云柯不再隐身,他知道在这片空间中,创造出空间的大巫如同缩水的天道,拥有无穷威能,任何隐身法术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白衣寨和赤月侗不是不和吗?大巫怎么会出现在这裏,还不惜折损寿命动用这种禁术?”
到了这个地步,张云柯仍旧不忘挑拨白衣寨和赤月侗的关系,不过他也知道用处不大。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两座寨子几代结盟,互相之间渊源深厚,赤月侗有难,我们自然要帮忙。就连阿克塞那样自私自利的家伙也知道大家都是苗人,应该互相帮助,所以暗中向我们通风报信,否则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你们要偷袭?”
玛夷姆一只手插着腰,另外一只手则㧑着嘴巴笑得很开心。
张云柯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早就在猜问题出在阿克塞身上。
赤月侗想溜的消息原本就是阿克塞给的,而阿克塞肯定派人盯着行辕,他们四个人分别出入过,而且今天早上一起去了行辕,阿克塞凭这些就可以猜到他们打算动手了。
什么顚倒干坤、什么屛蔽天机,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一切都在阿克塞的掌握中。
张云柯的心头再次涌起无限杀机,这一次不是针对谢小玉,而是阿克塞。
看到自己的话奏效,玛夷姆决定再加一把火,她轻笑一声,说道:“阿克塞还让我们务必将你们全都留下,所以罗老求到我这边,他还犠牲两百六十余个族人,就是为了引你们进入这个陷阱。”
说到这裏,玛夷姆哈哈大笑起来。
张云柯何曾受过这样的刺|激?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苗人,总觉得苗人是未曾s开化的野人,除了实力还算可以,其他一无是处,没想到这次先是被一个老苗耍,现在又上了这群苗人的当,中了陷阱。
不过此刻张云柯还有那么一丝期冀。
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意,张云柯喝道:“玛夷姆大巫,你可知道龙王寨已经和朝廷连手,负责中间联络的正是在下。阿克塞狼子野心,居然想脚踩两头船,他让你们务必留下我,肯定是为了杀人灭口,顺便让我们两败俱伤。”
可惜张云柯这番挑拨没能派上用场,玛夷姆不傻,反而精明不已,她轻笑一声,说道:“我根本不觉得奇怪,阿克塞这个人原本就没信义可言?,至于两败俱伤,那你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张云柯闻言,知道不动手不行,他戟指喝道:“你太自信了吧?身化天地之法,异常损耗寿命,你虽然在大巫中算年轻,却又能支撑多久?更何况我们有两个人,连手之下未必不能强行破开这方天地。”
可让张云柯意想不到的是,回答他的居然是一阵长笑。
好半天,玛夷姆才说道:“你既然已经看出这裏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不仔细想想另外几个人到了什么地方了?特别是罗老,这裏是他的地盘,他没理由自己不出手,却让外人帮他拼死拚活。”
张云柯神情一阵呆滞,紧接着大喊一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