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砌下梨花一堆雪(2 / 2)

梦回梨花落 唐家小主 4861 字 1个月前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在足够的利益面前,似乎所有事都会失去 平衡。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传旨。”

夜里的风吹拂着只剩枝干的梨树,梨树下是孑然一身的梨秋雪。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这一夜似乎很漫长,漫长得让人无法入眠,仿佛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圣旨到,梨贵妃接旨!”内监清亮的声音打破夜的寂静,跟随在他身后的几名侍衞端着端盘,梨秋雪看到上面放着的是白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梨秋雪因与宫内侍衞私通,不守妇道,今赐白绫三尺,即刻执行。”跪下听旨的梨秋雪一下子跌坐在地,身后的宫女急忙扶住她。传旨的是皇上身边的内监,但少秦怎么会写这样的 圣旨?

“这不可能,少秦不会这样做的,我要见皇上,让我去见皇上!”梨秋雪起身冲向大门,而侍衞们将她拦截住,不让她离开西阳宫半步。

楚莲珠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侍衞正用白绫将梨秋雪吊上梨树。宫女们想救贵妃却惨遭侍衞砍杀,内监诡谲地笑着,看着梨秋雪的双腿凌空晃动,等着她死去。

楚莲珠抬脚准备迈出大院救娘亲,可她看到地上死去的宫女,便又转身回了屋内。

“放我下来,救命,救……”梨秋雪双手拽着颈间的白绫,双腿在半空中蹬着,窒息的感觉侵入灵魂。少秦为什么要她死?为什么?

马车闯入大院的声音引起慌乱,一枚飞镖划破了白绫。坐在马车上的楚莲珠收起弹弓,急忙跳下马车去扶自己的娘亲,而安青通过分辨声音的方向来阻挡追击而来的侍衞。

“安青,快上马车!”骑上马的梨秋雪控制着马车,冲向包围安青的侍衞,她拽住缰绳向侧边伸出手。听到声音的安青在马车冲来时伸出了手,梨秋雪一把将他拽上了马车。被两匹马牵引的马车一个掉头,朝着宫门的方向驰骋而去。

她本就不属于这深宫,她不过是这深宫中可怜的女人。她原本以为放下所有仇恨和尊严可以换来平静,可她错了。这段没有自我的感情,早就在她第一次宣布死亡的时候消失殆尽。

她是梨白泽的女儿,从今往后,她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再属于 深宫。

“驾!”

马车全力冲向敞开的宫门。

就在他们距离宫门不到一尺时,守在宫殿阁楼内的弓箭手纷纷拉开了弓。听到拉弓声音的安青快速将马车内的楚莲珠抱上梨秋雪的马鞍。

“秋雪,好好活下去,我不能陪你走了。”跃到另一匹马上的安青冲梨秋雪一笑,风扬起他的发丝。刚抱稳楚莲珠的梨秋雪伸出手,却再也拽不住安青。

“关城门,放箭!”伫立在城墙上的花晟鹤一声令下,数百支羽箭朝着他们飞去。

挥刀断开马身后所有绳索的安青跳上了倒下的马车,横在宫门处的马车挡住了部分羽箭。没有重负的马儿全力奔出了即将关闭的宫门,将杀戮和血腥甩在身后。

“安青——”梨秋雪往回望去,歇斯底里地喊着,身后的宫门却在她面前一点点合上。透过宫门的缝隙,她看到了最残忍的一幕。拼死护她出宫的安青跪在了马车顶部,他垂着头,再也没有动静。无数支羽箭穿过他的身体,他就这样跪在血泊中,无法倒下。

“安青,我对不起你,安青……”梨秋雪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抱着瑟缩在自己怀里哭着的楚莲珠,紧紧地拽着缰绳,奋力驰骋。

她一定要离开皇宫,拼尽全力地活下去,绝不辜负那些因她而死 的人。

马儿在落满雨水的路上不断奔跑,大雨滂沱,洗涤这世间的一切 悲戚。

梨秋雪用身躯遮住落下的雨,保护着怀里的小生命。她不顾一切地逃离雁都,忘记悲伤,忘记疼痛,只有活下去的信念,支撑她在马鞍上骑了三天三夜。马儿在到达另一座城的时候倒下,猝死在地。

随着马儿倒下的梨秋雪紧紧抱住怀里的楚莲珠,两人滚落下来,狼狈地跌入泥水中。看着娘亲摔倒的楚莲珠大哭起来,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杀娘亲,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逃命。恐惧在她的心裏生根发芽,化成哭声。

“莲珠乖,不哭,不哭,娘在这裏。”梨秋雪半蹲在地上,她扶起楚莲珠,用袖子拭擦她脸上的泪水和泥土。她努力地让自己露出笑容,用那样的笑容去安慰楚莲珠,一切都会过去的。

“娘,莲珠想回家……”楚莲珠哇哇大哭起来,而梨秋雪将她搂进了怀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泪如雨下。

“莲珠,以后娘就是你的家。”梨秋雪难过完之后,起身牵着楚莲珠走进陌生的城里。

城内的人们撑着油纸伞,行走在大街小巷。大雨过后仍有一些细雨,而浑身湿透的梨秋雪已经不在意这迎面拂来的细雨。

她牵着楚莲珠,找着门外写着“当铺”字样的旗帜。找到目标之后,她和楚莲珠走进去,当掉了身上所有值钱的饰品,除了她娘留给她的铃铛手镯。

她拿着当饰品得来的五两银子来到了一间客栈,带着楚莲珠住进了客栈。沐浴后,她哄着楚莲珠入睡。

几天没休息的楚莲珠很快进入了梦乡。梨秋雪偏着头,望向窗外的夜色。半掩的窗外,暗云低垂。她原以为她和楚少秦可以一直相依到耄耋之年。她原本以为,她可以在他的宠爱下当一个不需要城府的女人。可她错了,他始终是君,而她不过是万千女人中的一个,不足以撼动深宫中钩心斗角的牢笼。

皇宫内。

数日不管朝政的楚少秦将自己关在寝宫内,朝中之事已经被花家父女接管。梨秋雪走了,他谁也不见。辗转不能眠的他披着薄裘,坐在殿外,木阶上摆满了酒坛子。

安青和梨秋雪私奔的消息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没能成功走出皇宫的安青被花晟鹤的人马就地正法。而梨秋雪和公主楚莲珠离开了皇宫,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雪儿,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楚少秦扶着额,苦笑一声,继续斟酒独饮。

这时,寝宫的门被推开,轻盈的脚步声传来。花羽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裙,走向楚少秦。她长发如流水倾泻,一张素净的容颜在月华下清新脱俗。卸下一脸浓重妆容的她坐在楚少秦身边,轻然一笑。

从现在开始,楚少秦只属于她花羽一个人。不管梨秋雪现在是死是活,已经再也干扰不到她了。

“皇上,酒喝多了会伤身,今晚就让臣妾来伺候皇上吧。”花羽轻轻夺过楚少秦手中的酒杯,微微拉下衣领,露出香肩和锁骨,等着楚少秦回应她。

已经喝醉的楚少秦往上望去,梨秋雪模糊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他一把将花羽揽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她,嘴裏却呢喃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雪儿,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雪儿,不管你做错什么事情,我都原谅你,你不要离开好吗?”

凝固在唇边的温柔笑意渐渐变成冷笑,花羽推开将她唤为雪儿的男人。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就算梨秋雪死了,她的魂也永远被囚禁在楚少秦的心裏。在这宫里,永远会有梨秋雪的存在。因为他爱的人只有梨秋雪,从来都没有她花羽!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接受自己的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他反对父亲谋权夺位,而他心裏从来没有她。既然她不过是他登基的一枚棋子,那她又何苦再为他执迷不悟?

“楚少秦,直到今日,你还是看不清局势。”花羽哼笑,看着醉倒在地的楚少秦,起身道,“楚少秦,你这样对我,会后悔的。”

花羽拉起衣领,离开了寝宫。

大雨过后,天朗气清。梨秋雪带着楚莲珠四处找活做,希望能赚点儿银两,维持生计。而大多数的活是不招女人的,尤其是带着三岁小孩的女人。从没试过低声下气求人的梨秋雪在这几日看遍了人情冷暖,她带着楚莲珠,就像一个没男人要的女人,四处漂泊,受人冷眼。

在她的盘缠即将用完的时候,客栈内一个好心的婆婆领着她去了染坊当女工。染坊内弥漫着各种染料的味道,十分刺鼻。梨秋雪跟着其他的女工去干活,她不懂染布,所以她只能在染坊内做着最低贱的活。

“哪来的小孩,给我滚开!”柳菲的声音响亮刺耳,引来了所有女工。柳菲是染坊的掌事,是一个专挑软柿子捏的凶狠女人。在柳菲的声音结束之后,传来一阵女孩的哭啼声。

“哭哭哭,给我闭嘴,吵死了!”最讨厌小孩哭的柳菲揪着她的耳朵,破口大骂。

正在擦地板的梨秋雪听到楚莲珠的哭声,急忙从柴房跑出来。只见楚莲珠坐在地上嗷嗷大哭,她抱着自己的小腿,在看到梨秋雪之后哭得更 凶了。

“莲珠?”梨秋雪急忙上前推开柳菲,将楚莲珠抱起来。

“娘,莲珠腿疼。”莲珠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被人踩了一脚的小腿。

“我就说谁家小孩有人生没人教,在染坊到处乱跑。”柳菲哼了一声,啧啧感叹。

梨秋雪一只手抱着楚莲珠,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渐渐收紧。没人在意她的愤怒,因为在这些人的眼里,她不过是一条需要吸血才能存活的可 怜虫。

“看什么看?不用干活啊?”狗眼看人低的柳菲用手指狠狠地戳梨秋雪的太阳穴,无视她眼中燃起的火苗。

突然,一声惨叫惊动了染坊所有的人。前一刻气焰嚣张的柳菲惨叫着躺在了身后的红色染池内,她看着自己被折断的手指大声叫喊。

这个世道恃强凌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换来的却是百般欺辱,这一刻梨秋雪终于明白,人善就会被人欺。

从今往后,她不要再被人欺辱!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梨秋雪将手伸进染池内,将染了一身血红的柳菲拽了起来。她手指的关节咯咯作响,发出骇人的声音。

“我错了,饶命,饶命啊……”

“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梨秋雪一松手,柳菲再次跌入染池。其他女工想上前扶她起来,却因为惧怕梨秋雪带着杀意的目光而不敢往前。梨秋雪没有讨要工钱,她抱着楚莲珠走出了染坊。

伏在梨秋雪身上的楚莲珠一言不发,她第一次看到娘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冷漠、残忍、愤怒。

“娘亲,是不是莲珠给娘惹麻烦了?”许久,楚莲珠终于开口。

梨秋雪摇摇头,亲吻了一下她的脸蛋,继续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一路士兵行色匆匆地闯进了她们居住的客栈,梨秋雪停在了距离客栈不远的位置,急忙转身躲在阁楼后。她探出头望了那些士兵一眼,他们像是花晟鹤的人,估计是来抓她们的。

“娘,是父皇派人来接我们回宫吗?”

“莲珠,如果娘告诉你,我们不回宫了,你愿意跟着娘吗?”

“娘去哪里,莲珠就去哪里。”

梨秋雪感动地抱了抱楚莲珠,绕了另一条路,用剩下的银两买了一匹普通的马。她带着楚莲珠连夜离开那座城,马儿将她们带到了山林里。她决定和楚莲珠隐居在这林子里,让外面的人再也找不到她们。

时间流转在四季的变化中,暑来寒往,不觉又是一年寒冬。

梨秋雪失去楚莲珠时,城内下起了雪,那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入冬后,受不了气温忽降的楚莲珠染了风寒。起初只是不停地咳嗽,后来咳伤了肺,咳出了血丝。再后来,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梨秋雪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没法让楚莲珠好起来。

楚莲珠出生的时候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出世后一直体质虚弱,全依靠宫里的太医为她调养才健康地活着。如今她们深居山林,没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楚莲珠不敌风寒的体质也日渐暴露。

大风吹得林中大树婆娑作响,梨秋雪抱起再次咳血的楚莲珠直奔市集。她骑着马,紧紧地护住怀里的人儿。寒风夹着冰霜迎面刺来,仿佛要穿入骨髓。颠簸的马鞍上,不断传来楚莲珠咳嗽的声音。狂风吹拂着梨秋雪脸上的泪痕,她感受到怀里的生命正变得虚弱,犹如风一吹就会泯灭的烛火。

到达市集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一场雪被风吹落,风绕过挂在屋檐上的纸灯笼,吹起地上的尘埃。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岑寂的夜里响起,咳嗽声渐渐停了下来,只有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风雪回荡在大街上。

梨秋雪挨个敲着医馆的门,医馆内的大夫要么就是咒骂几声让她明日再来,要么就是披着薄衾走出来看了一眼,然后让她先给银两。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我明天一定拿钱来,求求你,我女儿快不行了。”梨秋雪跪在大夫脚下,紧紧抓着大夫的衣摆。大夫不耐烦地扯回衣摆,将她们隔绝在医馆门外。

“没钱给我滚!”

“开门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梨秋雪敲打着医馆的门,而屋内的烛火被吹灭,再也没人搭理她。绝望在她心裏升起,她跪坐在医馆门口,泪水都哭干了。

“娘,好冷。”微弱的声音从怀中传出,梨秋雪看着怀里脸色煞白的人儿心疼不已。她急忙脱下外衣,紧紧地裹着怀里的楚莲珠。楚莲珠努力睁开眼,望着哭成泪人的娘亲。

“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莲珠好困,莲珠想听娘唱歌……”楚莲珠还没说完便咳嗽起来。她伸出手,接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她窝在梨秋雪温暖的怀里,望着屋檐下垂挂着的被雪花沾染的纸灯笼。

梨秋雪抱着她坐在医馆的屋檐下,歌声飘在风雪里。楚莲珠靠在娘亲的怀里安然地闭上了眼,她说,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和娘亲一起堆雪人。她说,等她醒来的时候……

那只触碰雪花的小手就像被风吹倒的芦苇颓然落下。

她没有醒过来,她就这样沉睡在梨秋雪的怀里,直至最后一丝体温消失殆尽。

四下寂静无声,烛火摇曳,最终在岑寂的雪夜中泯灭。街上没有月光,没有烛火,有的是看不见的黑暗和苍茫。歌声回荡在风中,仿佛能飘向遥远的天空,飘向忘川河的彼岸。

“莲珠,娘带你回家。”梨秋雪浑身颤抖着,她仰起头,用力再用力,细察之下,可看到她的唇已被咬出血。她将那股腥甜咽入喉中,抱起失去温度的女儿,在雪中渐行渐远,仿佛将尘世中所有的悲伤都耗尽。

大雪覆盖了万物,不管是天空还是脚下的土地,都铺着一层白。梨秋雪用手扒开地上的雪花,黄色的泥土露了出来。她在榕树下挖了一个几尺深的坑,小心翼翼地将楚莲珠抱到裏面,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蛋。

她浅浅一笑,继续用渗出鲜血的手捧起泥土,将深坑填埋。

梨秋雪靠着榕树坐着,她用石子在一块木头上刻碑。当她刻好之后,黄色的土地已经被白雪覆没。她小心翼翼地将刻好的墓碑立在女儿的坟上,俯身在上面留下深深一吻。

“莲珠,娘很快就来陪你了,娘不会让你孤单的。”梨秋雪脱下外衣,轻轻地盖在墓碑上,然后起身,走向林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