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吴兄表字如何称呼?你看,咱俩也算有缘,一文一武,担负了两宫的安全后勤事务,不如我们彼此随便一些。”街道上黑漆漆的,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县衙走,龙谦对吴永县令说道。“下官哪里敢高攀大人?下官表字永川,浙江吴兴人。以下官一点小见识,这场劫难之后,大人必将飞黄腾达。就说那半院子的洋人,就足以让大人扬名天下了。自打国朝建立,对西夷开战,尚未有如此大胜。”“大胜吗?只有这一场而已。若是朝廷军马每支来上一场大胜,洋人早从大沽口爬上军舰逃之夭夭了。朝廷又何必到你这小县来打秋风?败了就是败了,十几万人马,挡不住人家两三万人,真是令人扼腕。”“非如此,不得彰显将军的大功呀。”“嘿嘿,你就别叫我什么将军了。如果你看得起我,喊我一声退思老弟好了。我这个副将,也是昨日刚刚上任的。能得到太后的认可,为我手下千余号兄弟谋得一个出身,我就心满意足啦。”“这,这从何说起?”吴永惊问。“不瞒永川兄,我不久前还是响马头子呢。今年三月,我带兵与袁世凯袁抚台的小站新军狠干了几仗,还俘虏了他手下大将王士珍王聘卿。穿上这身衣服,实际也没几天。所以啊,兄弟就是个粗人,不像老兄你呀,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吧?”“喔,”吴永吃了一惊,袁世凯的小站精兵名满天下,连他最钦服的李鸿章李中堂都赞誉有加,这个龙谦竟然打败了袁世凯?“你是说你击败了袁抚台的小站兵?”“怎么,永川兄不信?”“那你是被招安了?”“是啊。一来呢,我不愿意跟朝廷作对。我是被裹挟入响马的,有机会还是想有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这话说的大了,更主要的是为自己谋个出身,也为手下的兄弟谋一条正路。二来呢,兄弟在美国长大,深知那些强国的发展,真是一日千里,令人生畏。咱们中国若不奋起直追,真的有亡国灭种之祸啊。跟朝廷作对,损失的都是国防实力,何苦来哉?好在袁抚台心胸开阔,而兄弟的命也好,甫上战场,就打了个大胜仗。哈哈,朝廷恩重如山,太后便授了我这个副将。”“啊,龙将军曾留学美国吗?不知将军贵庚?”吴永吃了一惊,眼前这个副将竟然在美国呆过?这可太稀奇了。半天来,吴永仔细观察了龙谦,觉得他年纪不大,超不过三十岁,一脸的络腮胡子掩饰不住他真实的年纪。“我是1875年生人,哦,就是光绪元年。看上去很老了,对不对?”龙谦摸了摸自己好多天没有刮的胡子,“嘿嘿,我是在美国长大的,却不是留学美国。”“啊,”这更让吴永惊奇了,“那你是如何回来的,又如何做了响马呢?”“一言难尽。”龙谦看见了县衙门前的那对灯笼,以及灯影里肃立的哨兵,“等有机会,咱哥俩慢慢聊吧。”走进院子,劈面遇见正往外走的李莲英,“李总管,您这是要到哪儿啊?这黑灯瞎火的。”“嘿,你可算回来啦。太后要见你,快跟咱来吧。”李莲英尖着嗓子道。“太后她老人家用过饭了吧?还缺什么?卑职是个粗人,唯恐准备不周,怠慢了太后和总管您。”龙谦故意不提光绪。“啊,不错。太后很高兴,夸你会办事,想的周到。”说着来到后院上房前,“老佛爷,龙谦到了。”“叫他进来。”“微臣叩见太后。”龙谦一丝不苟地大礼参见。“赐坐。”“谢太后。”龙谦站起来,没有坐在李莲英搬过来的椅子上,而是规规矩矩地站在慈禧面前。这时他才发现,屋子的暗影里还坐着三个人,都坐在小凳子上,正是扈从的三位军机大臣:王文韶、荣禄和赵舒翘。“龙谦那,晚膳没有见你,刚才去哪儿了?”“回太后的话。微臣担心俘虏的安全,又布置了周围的警戒,回来迟了,望太后恕罪。”“恕什么罪呀。都像你这么尽忠王事就好了。那些个洋人,还都安分吧?”“他们倒还安分。只是……”慈禧紧张起来,“只是什么?”“微臣属下官兵闻听京城惨祸,群情激奋,要杀掉那些洋人。”“万万不可!”赵舒翘惊叫起来。“微臣已妥善安排,既不让他们逃了,也不让手下兵勇伤害于他。一切听朝廷的旨意。”“唔,这就好。龙谦那,你说你祖籍是太原?”“是。”“家里还有什么人那?”“回太后的话。微臣不知。微臣祖父即下南洋经商,家父则去了美国,并未在我大清生活过。家父见背早,并没有留下关于家族方面的遗言。不过家父确有回国之志,家母去世前,反复叮嘱微臣,叫我别忘了父亲的遗志,回国报效朝廷。”“忠孝传家那。”慈禧语调轻柔,“我跟三位军机商议了,咱们就到太原。荣禄,你跟退思说吧。”“嗻。”荣禄站起身来,心道这小子鬼机灵的,一天工夫便将太后给哄得高兴,竟然称呼起表字来,“是这样。为了确保两宫的安全,龙谦你要派出兵丁打前站,并做好饮食住宿的一切事宜。为了你行事方便,会以太后的名义给你下一道旨。”这便是钦差了。大概慈禧受了昌平州的刺激,担心地方上不配合吧,“微臣领旨。请太后及诸位大人放心,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办好差事。微臣有个小见识,不知道当不当讲。”“你说。”慈禧和颜悦色。“微臣亲自带小部兵力前出一日的路程,清扫沿路,确保安全,并提前安排好相关事宜。因车驾人多,非如此不可。但主力要留在太后身边保护,以策万全。微臣有一助手鲁山,人很可靠,微臣请太后同意,两宫安全,交由鲁山负责,有关事宜,由荣禄大人直接下令此人便是。”慈禧点点头,去看荣禄,荣禄开口道,“那鲁山与你互换不行吗?”“大人,鲁山骁勇果敢,尽职尽责,但让他安排太后的食宿就有些勉为其难了。”“可以。”慈禧表了态。“另外,微臣身世坎坷,不习朝廷礼仪,想请怀来吴县令与臣一同打前站,不知可否?”“可以。就让吴永与你一同去。”“微臣谢太后的信任。”“那个鲁山,居何官职啊?”慈禧问道。“并无朝廷所授官职。微臣率部离开山东前,抚台袁大人授我标统之职,下面的都没有管。”“那就授个游击吧。”得,一句话,鲁山跻身“将军”行列了。“微臣代鲁山叩谢太后圣恩。”龙谦再次叩头。见慈禧不足一天,心里早将这万恶的封建制度骂了无数遍。安排了这件事,慈禧等人也就各自安歇了。李莲英住在厢房,隔壁是荣禄,从位置上看还是蛮够档次的,比亲王郡王的条件还好,因为是龙谦提前安排的,于是心里又增加了对龙谦的好感。李莲英是个谨慎小心的人,这个性格已养成数十年,他的生活就是围绕着慈禧转。所以,尽管疲倦不堪,但是半夜里还是披衣起来两趟,一来看慈禧有没有召唤,二来检查下警卫是否尽责。两次起来,都见龙谦肃立于慈禧卧房门前,令李莲英深为感动。“太后应当睡的稳当。”龙谦压低声音道,“县衙周围铁桶一样,李总管但请宽心。”“好,好,龙将军如此尽忠职守,咱家一定禀明太后。太快亮了,你快去歇息片刻吧。”目光转动,李莲英看到了院子角落的哨兵。这些钉子一样肃立的卫兵都是龙谦所部,按说是不能承担近身护卫的。但安排山东兵近身护卫“寝宫”是慈禧的决定,“都到这一步了,不信他们,我还信谁呢?京营?京营靠得住又怎么会在这儿?”“谢总管关心。卑职年轻,熬一两夜不碍事。”龙谦轻声道。“这路上的安全,太后可是都靠了你。身体可要紧呐。”李莲英低声说。“正要禀报总管,天亮之后我便带吴县令提前出发了。咱们人马众多,诸事繁杂,我实在是心中无数。”“也好,只是这边交给谁呢?咱家是担心你走后无人指挥得动你的人马呀。”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老太监看出老子的人马完全是私人武装不成?龙谦微笑道,“总管大人此言让卑职深感惶恐呀。卑职既然决心报效朝廷,卑职一手训练的这支军队就是太后手里的一把剑,太后让卑职杀向哪里,卑职就杀向哪里!卑职手下弟兄虽然出身草莽,但都是心怀忠义之人,请总管大人放心便是。卑职的副手鲁山已经过来了,我正好将其交付于总管大人,他一切照您的命令行事便是。”“这样咱家就放心了。”龙谦没等慈禧与光绪起床,只与荣禄打过招呼,没吃饭只带了干粮便率领骑兵连及三连、十一连先期出发了。他们的下一站,便是宣化。荣禄提前为龙谦准备了盖了玉玺的文书,命令沿途各城各镇,一律听从龙谦的安排。之所以不等慈禧便走,主要的原因还不是要表现自己的忠心与尽职,而是要躲开慈禧及把帮王公大臣。该做的都做了,龙谦怕自己在慈禧跟前时间越长,破绽越大。他绝不敢轻视这帮登上权力顶峰的人物,他们或许不懂世界大势,但搞内斗琢磨人心方面,自己绝对不是对手。进京勤王的主要任务到现在就基本完成了。下一步就是金蝉脱壳了。当然不是悄无声息地离开,而是要光明正大地衣锦还乡。昨晚龙谦一宿未睡,脑子里一直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走。他只知道山西巡抚是毓贤,袁世凯的前任,一位狂热的排外主义者,也是支持义和团的主要官员之一。按照眼下的情势,毓贤的结局不会好,估计联军不会轻饶了他,何况此人到了山西,折腾的也很凶,杀洋人,烧教堂,闹出的动静不次于直隶与山东。龙谦最苦恼的,就是他对满清朝廷太不了解了。这让他失去了对下一步判断的基本依据。现在有了个吴永,龙谦当然不会放过他。于是一路上跟吴永打听他关心的朝局,吴永倒是知无不言。当龙谦得知吴永竟然是曾纪泽的女婿,还跟着李鸿章混了多年,深得李鸿章的信任,龙谦简直喜出望外,嘿嘿,捞到宝贝了!“失敬失敬!我竟不知令岳是曾侯。家父在世时,最钦佩尊敬的就是曾侯父子了,道德文章天下敬仰,功业也足以为后世仰望。”“想不到他们的名声竟传至海外……”吴永娶了曾国藩的孙女,也算是值得夸耀的事情。攀龙附凤历来是国人的一般心态。就说在官场比较另类的左宗棠左季高,若不是取了名臣陶澎的女儿,也不会飞黄腾达。吴永想到了刚过世不久的岳父。曾纪泽袭承其父的侯爵,功业当然不能比中兴名臣之首的曾国藩。不过凭着谈判从扩张成性贪婪无比的俄国人手里收回伊犁,也足以名垂青史了。“四年前,李中堂出访欧美,其时小弟正在美国念书,关于中堂出使美国的报道铺天盖地啊。我不过是个穷学生,自然无缘结识李中堂,但当时还是很注意有关他的报道。小弟虽生在海外,却没敢忘本,中国的历史,还是知道一些的。我发现,每代都有一个人才群出现,那些足以让后人无限敬仰的人物,竟然都是父子、同学、亲戚、朋友或同僚。自曾国藩曾侯始,国朝就出现一个人才群啊。”龙谦继续忽悠。“这个说法很新鲜。也就是退思你能想出来。”吴永放慢了速度,“其实李大人从未拜相,中堂之称是当不起的。”“哈哈,百姓们认为他就是宰相啊。你不知道,美国的报纸还将他称作总统呢。哈哈。更有人说他是当今四大伟人之首。你听说过德国宰相俾斯麦吧?此君只列末席。”“啊,这些倒是有趣。我在这里耳目闭塞,哪里能听到?还是大人见多识广。”听龙谦夸赞李鸿章,吴永很是高兴,“我在李大人手下做了几年事,如今也有书信来往。据说他老人家已接朝廷谕旨,要他北上主持与洋人的和谈。如果有机会,我介绍你过去。老大人是最喜欢像你这样既有履历眼光,又有本事的青年才俊了。”“若能一睹名臣风范,小弟不枉此生了。永川兄,依你所见,李中堂北上和谈,会有什么结果?”“能有什么结果?老大人办洋务多年,凭良心讲,当今天下,懂洋务的还有谁能超过他老人家?谈判是要有本钱的,他手里有什么本钱?若不是怕毁掉东南膏腴之地几十年积攒的一点资本,他老人家又何必提什么东南互保?都是那帮拳匪给祸害的。”想起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义和团,吴永恨得咬牙。“是呀是呀。诚如此言,谈判是要有本钱的。这话说的好。”“对了,你对和谈如何看?”吴永反问龙谦。“打不下去,只能和谈,也没有别的出路。吴兄不妨修书一封,想办法寄给中堂大人,就说尽量利用列强间的矛盾做文章,除此还有什么好办法?不外是割地赔款而已。甲午之战后的马关条约,国内外都有骂中堂卖国的,那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了他们去,还不如中堂呢。李中堂为了大清殚精竭虑,却要背负骂名。这次更是糟糕,好在咱们手里有英国中将一名,以及数百联军俘虏,或许可以成为中堂谈判的一点本钱。”“着啊!正是这句话。若是老大人听了,定会引为知己!好,愚兄到了宣化,便修书一封,想办法尽快交到李中堂手里。”吴永连连用手拍打自己的大腿,心里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