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弼是半年内两次干这种差事,去年去吉林点验十八镇,今年又跑江西,督促第五镇南下广东。两件事的难度可大不一样,对付拥兵自重的龙谦,良弼做了最坏的打算。什么叫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掉脑袋!良弼奉钦命去赣西传旨,是抱了被杀的准备的。山东危机骤然爆发,让铁良、溥伟及他都大吃一惊。不需要什么解释了,哪怕是将罪责归于那两个被枭首的乱党,山东的一切都足以证明这个省份出了大问题。总是盯着身边那头老虎,没想到南边还藏着一头狡诈的恶狼!难就难在了这个第五镇!良弼虽然自负出身高贵才高八斗,但他是在日本接受过正规而严格的军事教育的,懂得编组训练一支部队的艰难,那不是简单人数的集合与武器的配备,更不是银子的堆积。在当今条件下,兵种的细分,兵器技术含量的增高,更增加了整编训练部队的难度,光是大批军官士官的培养就是绝大的问题,没有充足的时间根本不行,有钱也不行。但第五镇是值得敬畏的存在!去岁的彰德秋操他是参加了的,亲眼见过第五镇参演部队的雄姿,虽然只是一个步标加一点骑兵和工兵,但那支部队展现出的军事素养让他至为欣赏,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如果第五镇造反……良弼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一种什么局面!驻扎在赣西的第五镇西进长沙或者东击南昌都是易如反掌!如果挥兵北上,甚至连武昌都难保。驻守湖北的第八镇可能不是对手——在彰德秋操后,良弼与铁良曾秘密评估了南北新军各支部队的优劣,在新军已经整编完毕的八个完整镇台中,第五镇不是第一,最少也是第二。良弼曾怀疑第五镇是挑选了最精锐的部队和最好的军官参加的,但铁良说不是,参加秋操的那个标是一个完整的步标,其战力与另外三个步标都差不多,而龙谦似乎更器重第九协而不是第十协,那个叫封国柱统带的第十七标在第五镇内部一直有第一主力标之称,似乎比参加秋操的十九标还要凶猛。良弼知道铁良在第五镇有着自己的情报来源,所以他相信铁良的话。其实铁良早就说过了,没想到北洋六镇花钱最少的一个却是最精锐的,当时他竟然没有在意。如果第五镇叛乱,中部数省糜烂在所难免,山东必定响应,同盟会在南方乘机闹事是肯定的了,北洋军会不会出死力他真的吃不准。那将是什么局面?就是第二个洪扬之乱嘛。五十年前,朝廷赖有曾国藩一帮能干而忠诚的汉人,现在靠谁?靠袁世凯?那是另一个活曹操!虽然通过各种手段,不惜将其升入军机处,总算将老袁对北洋军的直接指挥权转到陆军部了,但发现除第一镇外,其余四镇几乎所有的中高级军官都视老袁为当然的统帅。你总不能全部撤换中级军官吧?那都是袁世凯从小站练兵就精心培养的班底。就算换了不乱,朝廷一下子从哪里找那么多替代者?如果第五镇举起叛旗,削平叛乱仪仗的必定是北洋四镇,那样的结果将是虎狼相争,朝廷在虎狼之争中轰然倒塌!想通了这一节,不需要太后多说,良弼很是懂得自己此番南下所负的千钧重担,必须让第五镇南下广东消灭同盟会,还不能逼反了龙谦。良弼自西历6月12日出京,掩行匿迹乘船沿大运河直下镇江,期间没有在山东登岸。自镇江换乘江轮至九江下船,南行至南昌,拜会了江西巡抚吴重喜,不谈第五镇,劈面先打听了广东局势。这是良弼如何与龙谦谈判的前提。良弼最坏的设想就是广东之乱已平,那样调第五镇南下的理由就很不充分了。将第五镇定位于一支效忠龙谦的私人武装后,良弼知道,单纯地以朝廷大义去压第五镇可能会适得其反。现在的通讯条件就是这样,在水路上得不到任何的消息。良弼问罢,毗邻广东的江西巡抚吴重喜给了他一好一坏两个消息,黄岗及博罗的举事基本平息了,黄岗还有小规模的骚乱,但粤西一带又发生了暴乱,廉州城一度丢失,幸而很快收复了,但暴乱并未平息,暴徒们在钦、廉之间的大山里啸聚,随时有攻击城市的可能。广东以及广西都在抓紧调集军队防范并进剿。这其实是一个好消息。但良弼不会明言。他觉得就声势而言,钦州、廉州的暴乱比黄岗、博罗严重的多,竟然连廉州也丢失了!良弼不去想这次广东有多少顶顶子连带人头落地,他是关心局势,觉着粤西一带民风强悍,潜在的危险也多的多,按照行前与铁良的计议,广东方面应当以守为主,静待第五镇南下。估计陆军部对广东平叛的方略已经到了广东了吧?思绪收回第五镇,良弼换了话题,向吴抚台了解第五镇在赣西的情况。吴重喜如实回答,龙谦所部军纪尚可,一般的百姓倒是没有什么反对的状子,对于地方上的粮秣需求,也不算过分。但也有些很出格的行为,竟然为了敛财灭了几户豪强,引发了一些麻烦,出于大局的考虑,省里都压下了。“吴大人做的很好。本官将回奏朝廷,声言吴大人明了大局,处置得当。”对于第五镇的一些“不法”行为——比如对所在三府数户豪强的镇压,良弼并未在意,也不打算追究,他只要将第五镇赶去广东即可。他请求吴巡抚同他一同去临江府传旨,吴重喜只好答应。不过吴重喜说了一句明白话,“朝廷何不分拆第五镇?其驻扎临江等三府,军事训练抓的极紧,还招募了不少当地的流民,这样下去,恐非朝廷之福。”“吴大人勿虑。朝廷自有计议。龙提督挥军平乱,还是有功的。”当时与铁良一同被老佛爷召见时,良弼很想说出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即使调第五镇南下,不过是让他们断绝了回山东的念头,并没有真正消除隐患,与其如此,还不如釜底抽薪,将第五镇拆散,将龙谦调入京师另行安置,不是更为妥当吗?但太后似乎对广东局势极为担忧,各种谣言纷至沓来,让老佛爷有些精神恍惚了,竟然说出一定要让龙谦生擒孙文,献俘阙下的话。良弼知道,铁良在处理这种问题上比自己更为深谋远虑,或许铁良早就有了成算了。所以良弼最终没有提出自己的疑问和建议,只是领受了任务,匆匆启程南下了。良弼来到第五镇司令部驻扎的临江府时,已经是6月24日了。龙谦对于良弼的到来准备充分,亲在城外迎接,一个步营列队接受检阅,虽然没有军乐助兴(良弼听说过第五镇有一支西洋军乐队),军旗招展,军容肃穆,场面也算庄重了。良弼望见迎接他的场面,心里一定,看来第五镇至少表面上还是给他这个钦差面子的,这就说明龙谦至少不愿意公开与朝廷翻脸。良弼走近了,翻身下马,为首一个高大身材的军官迎上前来,“第五镇统制龙谦恭迎天使。龙谦恭请圣安。”没有下跪,而是敬了个与北洋军有些不同的军礼。在吴重喜惊讶的注视下,良弼竟然也回了一个军礼,“圣躬安。良弼有幸得见威震天下的龙将军,幸何如之。”这个仪式有些不伦不类。良弼虽出身皇族,却喜欢穿军装而不是官服,现在他身上就穿着整齐的军服,大热天,军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久仰良弼大人的威名,终于亲见英姿。龙谦欢喜的紧。哈哈,请大人检阅我第五镇仪仗队。大人请,吴抚台请。”“果然是虎狼之师。龙将军千里南下,以万钧之力平定叛乱,有如此强军,实乃朝廷之幸!”良弼凝视着分列两旁精神饱满的士兵说道。的确,整齐列队的兵士军容鼎盛,士气饱满。仪式很快就结束了,龙谦陪良弼及吴重喜来到他的临时司令部,马上转入正题。良弼传达了朝廷对龙谦的新任命与对第五镇的命令,将龙谦新的关防取出,龙谦接下,随手交给了司徒均。对于免去他山东提督,龙谦并无表情,当然,他那个临时性的四府巡阅使也就顺势免掉了。其实,有关调第五镇南下的命令已经通过江西方面送来了。这几天龙谦一直在做出发前的准备。再次南下,龙谦没有如在山东一样层层开会打通军官们的思想,而是突然袭击,吵了半晌,高级军官们的态度决定了营级以上军官全部表示服从命令,坚决跟随自己走。这几天他反而深入下去跟下级军官们讲了去广东的好处,尽量让营连长们明白南下的意义。龙谦一直认为,控制部队的不是协统和标统,而是营长和连长。“太后欣慰龙将军快刀斩乱麻平定湘赣之乱,十分高兴。多次称赞将军不愧是朝廷柱石,新军楷模。此次平乱的有功官佐,请龙将军悉数开列,以便褒奖。”良弼见龙谦接受了任免,心情松快了许多。“那是托了太后洪福,将士用命,地方鼎力支持,龙谦不敢居功。”“将军平乱有功,驻扎地方秋毫无犯,本抚十分感激。”吴重喜见龙谦知趣,顺势送上一顶高帽。花花轿子人抬人本是官场通例,以吴重喜巡抚之尊,本来不需巴结一位武将,但如今天下板荡,枪杆子比笔杆子更为重要了,关键是第五镇开拔,必定借机向地方索取粮秣财货,现在多说几句好话不吃亏。“龙将军,朝廷调贵部南下广东的旨意,想必已经收到了吧?”“龙谦已经收到了。”“本官此次奉旨南来,便是落实第五镇南下之事。广东局势未平,朝廷翘首以盼第五镇南下再克全功哪。”“大人,龙谦有数事不明,斗胆请大人释疑。”“大人请讲。”果然来了,良弼神色不动,曼声应道。“其一,就龙谦所知,孙文乱党所凭者,会党也。为何广东数万巡防营摆在那里,却平息不了一帮毫无军事训练的会党乱民?还要调朝廷正规军南北奔波?此事龙谦部下多有不解。大家都是山东子弟,离家已久思乡心切,对此颇有怨言,请大人给个解释吧。”“这个,巡防营疏于训练,朝廷已经下旨切责。并免去了岑春煊两广总督之职,削职为民,永不录用。第五镇乃国家武力,当然要为国分忧了。”“据龙谦所知,广东之乱是在岑大人北上京师后才爆发的。而岑大人免职,似乎与广东之乱没有关系吧?”“岑春煊身为总督,所属巡防营不堪使用,自然难逃干系。”“不是有广州将军主持军事吗?也罢。第五镇皆山东子弟,不习南方水土,出师平乱不过两月,但迄今已过数月,朝廷好像知道广东要乱?所以让我部驻守江西以待?近闻陆军部派了王士珍与孟恩远去山东,多有挑衅之举。而孟恩远竟然建议陆军部派兵接管山东。龙谦敢问,山东不是朝廷治下?为何似对敌国?此事不能释疑,龙某不说,第五镇将弁也会请教大人。说个实话吧,若不是龙某治军严厉,第五镇早就乱了!”吴重喜听的心胆俱裂。这那里是对天使的态度?但奇怪的是,良弼竟然面不改色。“孟恩远之举乃其个人所为,并非陆军部授命。为此,朝廷已将其停职,责令其反省。为避免误会,陆军部甚至将驻扎衡水的第六镇所部撤回了正定。这个,龙将军也听说了吧?”“听说了,唯其如此,龙谦才能约束部下不致对朝廷生疑。至于山东军工,有美资注入,有山东士绅入股,也有第五镇官兵的股份。但惟独没有朝廷的投入。大人,实赖军民共同的努力,山东方有此局面,便是第五镇南下平叛所耗枪弹,亦是山东千里转运。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那跟强盗有什么区别?”良弼几乎要忍不住了,但想到太后的殷勤叮嘱,还是将这番咄咄逼人的话语忍了下来,“将军说的好,山东乃朝廷之山东,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即便朝廷要山东军工的枪械弹药,也是理所应当。将军难道不这样认为吗?”“山东当然是国家的山东,军火当然是为了国家而生产。但是具体如何做,却要按照其自身规律办事。朝廷数十年来办洋务,投入的银子不计其数,就说天津一地,自李文忠公始,花了国家多少钱?现在却要山东来帮衬,大人不觉得其中有问题吗?此事既然朝廷无意强取,龙谦便不提了。”“这个,将来可以商议。眼下最急的是平叛,敢问龙将军究竟何时出兵?”良弼不与龙谦讨论洋务之得失,立即转入正题。“条件具备了,即可出兵。”“什么条件?”“无非是军资粮饷罢了。此去广东,关山万里,总不能再仰仗山东了吧?”龙谦脸上带着讥笑。“这个自然。军饷粮秣,由江西及广东供给,朝廷已行文两省。枪弹嘛,龙将军可与广东方面磋商,就地补充可,自山东海运广东亦可。此次良弼前来,太后特意从内帑中拿出十万两犒劳第五镇……太后寄厚望于将军,人非草木,将军难当不体谅太后万一?”“不,大人言重了。龙谦受太后厚恩,日夜所思皆报效太后。若非如此,龙谦何以在山东接旨即行,毫不耽搁?龙谦方才所言,皆是第五镇将士所虑,大人久治军伍,当理解龙谦的难处。”“这个自然。将军所言,良弼一定原原本本上奏太后。还有什么?”“两件事。一是军费要定一个定额,江西是一次性的,广东却要几个月或者更久。龙谦治军,以不扰民为根本,但一镇兵马每天人吃马嚼,不是个小数,为难地方事小,耽误了太后所托就不好了。二是职部到广东,军事行动要事权统一,若是胡乱指挥,龙谦很是担心。”“两广总督换了新人,是你的老上司周馥。平叛之事统归你,你是广东提督嘛,周总督不会干预,广州将军孚琦也不会干预,这个太后已有明示。”“这就无妨了。”龙谦不大理会孚琦,但对周馥出任两广总督还是比较高兴。本来周馥从两江已经致仕,没想到重新启用入主两广了。按说除掉两广总督,龙谦这个广东提督上面还有两位上司,其中一位就是广东巡抚,也就是广东省长。但如今广东巡抚被裁撤了,自张人骏调山西后,巡抚一职便由总督兼任了。另外一个便是广州将军,自康熙削平三藩后便设了广州将军,地位与总督齐,但实际地位更高一些。全省包括八旗、绿营在内的军队全部归广州将军管辖。现在的广州将军是西林觉罗·孚琦,现年五十岁,原任广州副都统,1906年转任广州将军。龙谦记忆里没有这个名字,估计不是什么厉害人物。“那,龙提督究竟何时启程?”“刚才没有说完。除了太后打赏我部的十万两之外,请吴大人准备白银八十万两的开拔费,银子一到,我部即刻出兵南下。”“什么?八十万两?”良弼与吴重喜同时叫道。“八十万两不多啊。光是在江西买药的钱就花了一大笔了,何况还有向山东实业采购军服枪械的费用?雇佣人员车马的费用……侍郎大人若是要明细,我即可报出。”“好,就是这个数了。吴大人,平乱事重,请你顾全大局。”良弼一横心,全部答应,“龙将军,陆军部限贵部十五日进广东,可以吗?”“十五日紧了,下官还要整顿部队,打消官兵的顾虑。二十日,二十日内本部定当抵达广东。”想通了到广东的好处,龙谦不愿意再与朝廷扯皮了。“好,一言为定。本官就在江西,看贵部再立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