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上午,龙谦终于肯见朱尔典了。陪同朱尔典前来海晏堂的是一脸憔悴的唐绍仪外长。“亲爱的大使先生,究竟什么事如此急迫?”站在台阶上,龙谦微笑着注视着疾步走来的朱尔典,注意到英国大使浅白色西服的扣子都扣错了一个。“听说大总统有一点不舒服,鄙人深表关切。看样子大总统已经完全康复了。”朱尔典疾走几步,握住了龙谦伸出的手。“谢谢大使先生的关心。中国有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请进屋吧,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院子里银杏树上传来悦耳的蝉鸣。“和局势比起来,天气算是很凉爽了。”朱尔典不是第一次来海晏堂,但跟德国大使辛慈和美国大使芮恩施比起来就差得多了,“总统先生,敝国政府非常希望知道贵国政府的最后态度……”朱尔典一进入客厅,顿感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他一屁股坐在了棕色的西式皮沙发上,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龙谦摊开手,“说实话,我对欧洲各大国感到遗憾,太遗憾了。当我们失去和平的时候,方晓得和平是多么的珍贵。”“大英帝国并不愿意战争。但绝不屈服于德国的淫威!请您相信,在这场决定人类命运的决斗中,大英帝国以及盟友们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代表大英帝国,真诚地希望大总统领导的中国可以加入到正义一边。”“中国人民热爱和平……如果,我说是如果,我用什么来说服议会呢?您知道,决定国家最终立场的不是我,而是国会。”果然如此。朱尔典在心里骂了一句。国会不过是你手里的棋子,议会的两大政党把持了参众两院,而两大政党却惟尔命是从。“大总统对国会的影响力我十分清楚。不仅是我,凡是了解中国的人都知道,您的决定是一定会得到议会批准的。”“这恐怕是误解。国会才是最高权力机关啊。大使先生来的正好,最近我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不知大使先生是否听说了,日本要攻击青岛!”龙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变得阴沉犀利。“这个我没有听说。”朱尔典双手一摊,“假如是真的,日本一定是针对邪恶的德国人而不是针对贵国。青岛被德国霸占很久了,难道总统先生不想就此收回吗?”朱尔典吃了一惊,林权助并未向自己通报日本帝国的军事计划,但日本人很可能这样做。问题是中国人怎么获得如此机密的情报的?“当然想。满清政府留给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摊子您最清楚,威海卫也被贵国占着呢。”龙谦顺便刺了朱尔典一下,“德国政府已经正式照会我方,他们愿意将青岛以及胶济、津浦铁路的管理权交还我国。”龙谦换了种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我很担心日本人干蠢事。大使先生,日本和贵国有盟约,您真的不知道日本人的计划吗?”“我真的不知道。”“德国就要交还青岛了。这将是我国和平收回的第一个殖民地。假如日本进攻青岛,”龙谦加重了语气,“这是决不能容忍的!我将视为对我国的侵略。请大使先生注意这一点。”“德国交还青岛的条件是加入同盟国一方与我们为敌,对吧?”朱尔典的话语也冷淡下来,“以大总统的英明,难道没有想过由此带来的后果?”“什么后果?”龙谦当然不会受朱尔典的威胁,心想英国人纵横四海的局面马上就结束了,英国习惯了强横无礼凌辱四方的外交官们必须低下他们的头颅了,“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关税被你们长期把持,长年维持5%的低水平,我们几乎所有的大城市都有你们的租界,外国人享有治外法权,甚至在租界门口设立‘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侮辱中国人民。你说的后果还能坏到什么地步?派兵占领中国?把中国变成印度?让伟大的英王陛下皇冠上再增加一颗明珠?大使先生,如果中国加入德奥一方,您代表的政府将采取什么惩罚性手段?将大舰队派过来?再派200万以上的陆军登陆?不对,好像贵国没有多少陆军,别说200万,怕是100万也未必派得出来。”“大总统……”唐绍仪急了,这是演的哪出啊?怎么跟英国叫上板了?“大使先生。”龙谦没有理会他的外交部长,用阴冷的语调继续讲道,“我说过了,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但绝不惧怕战争!我们决不是满清政府,自从蒙山军建军,就树立了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那就是忠于祖国,为国家独立,民族自由而奋战到底。无论是谁将战争强加于中国,国防军将战至一兵一卒,绝不屈服!”朱尔典拼命忍耐着。作为大英帝国的高级外交官,忍受这样的要挟是很罕见的事。但他承认龙谦所说的一部分事实,中国国防军确实不是一支可以小觑的军事力量了。而且,这支效命于眼前这位独裁者的军队根本上亲善德国而仇视英法俄日……“大总统,历史形成的东西我们无权改变。如果您领导的中国政府在这场关系人类命运的决斗中对大英帝国为首的协约国集团表示足够的善意,大英帝国绝不会没有表示,大英帝国将视中国为远东最可信赖的盟友……”“表示?怎么表示?”龙谦换了一副讥笑的脸孔,“难道中国会取代日本吗?”“大总统,我们不要绕圈子了。您加入协约国的话,需要什么条件?”“是啊,我喜欢直来直去。我们就不要用令人厌恶的外交辞令了。大使先生,在现阶段,我无法说服我的军队与德国为敌!毕竟在国防军的成长史中,中德两军缔结了深厚的友谊。但采取中立还是可以的。”朱尔典松了口气。其实他猜到了中国的态度最可能的就是中立了,面前这位极具军人风范的独裁者深谙全球局势,跟满清那些颟顸无知的领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换做是自己,在目前情况下采取中立也是第一选择。中立也是可以接受的……但龙谦并没有结束,“大使先生,辛慈大使(德国驻华大使)已经向我转交了贝特曼首相的电文,德国一如既往地向中国表示了善意。我承认,德国政府的善意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所以,我很难说服议会以及军队与德国为敌。即使采取中立也需要做艰苦的工作。大使先生,大英帝国以及她的盟友们会做出什么实际的表示而使中国置身局外内?”朱尔典忍受着愤怒,“总统阁下,您需要什么表示?”“第一,”龙谦竖起一根手指,“关税自主权必须收回。具体的标准可以商量。”他不等朱尔典说话,“第二,英国政府应保证日本不进攻青岛,青岛德军将由中国按照自己的方式自行解决。第三,”他不顾忌朱尔典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辛丑条约的某些条款,比如国防军不得在租界二十里内驻军,必须废除。各国租界内的驻军全部撤走,中国政府绝不是满清,外交使团的安全将由中国警察予以保护,中国愿意为此承担一切责任。第四,治外法权应予取消,所有在中国生活工作的外国人必须遵守中国的法律,假如违反……必须按照中国法律处理。第五,协约国集团给予中国不少于三千万英镑的无息贷款。哦,这一条很关键,它是抵消德国诱惑的关键条款,否则我怎么说服议员们呢?他们已经被德国人的条件搞晕了。”“还有吗?”朱尔典冷冷地问。“暂时就是这些。假如英国政府答应上述条件,我将努力说服议会采取中立。”“您这是讹诈。赤裸裸的讹诈。”朱尔典站起身来,“大英帝国从来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讹诈,这事关大英帝国的荣誉。”“这不是讹诈,亲爱的大使先生,”龙谦也站起身来,“允许我说一句实在话吧,您为您的国家效劳,我为我的国家和人民效力。我必须为任何一次历史变故中为中国捞取实惠,否则我就是失职,我就对不起人民给我的俸禄。”龙谦看看表,“实在对不起,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见。不能奉陪了。”朱尔典走了,甚至没有跟龙谦握手。他大步走出海晏堂不大的院子,陡然发现门口停了一辆插着德国国旗的车子,然后他看到了正跟欧阳中说笑着的辛慈。这让他更为愤怒。朱尔典驱车回到东交民巷,打电话召来了康德和廓索维茨,本来想找日本大使林权助的,想了想还是没有叫。康德和廓索维茨并没有出现朱尔典认为的怒不可遏,康德沉思着,廓索维茨说道,“他的贪婪狡诈我们是知道的,他不乘机捞取好处反而值得怀疑了。这至少说明他并没有决定跟德国站在一起。我想,这起码是个好消息。”朱尔典当然不知道,就在朱尔典跟龙谦舌剑唇枪的时候,廓索维茨再次接到海参崴转来的电报,俄国外交大臣命令他无论如何要探听到中国人的底牌,并竭尽全力阻止中国人投入德国人的怀抱。“中国人做生意的方法就是讨价还价嘛。我觉得没什么,我同意俄国盟友的意见,我们可以继续跟他谈。就他所提的几条,我认为一些要求是可以满足的。”康德很冷静。“什么条款?”“比如租界的安全距离。其实本来就是笑话。二十里不准中国人驻军,难道二十一里就安全了?还有租界的驻兵问题,也无所谓。中国的确不是十年前了,北京的治安甚至超过了巴黎。就是治外法权,我看也无所谓。中国的法治建设搞得很不错,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他们进步如此巨大。”康德所代表的法兰西共和国是最感急迫的,虽然在中国的利益没有英国大,但欧洲的战争将决定法国是生存还是毁灭!如果没有俄国和英国,法国是万万挡不住德国的!他很清楚自己的祖国正在承受的压力,在这场突乎其来的大战中,英国有回旋余地,甚至俄国也可以割地赔款,但法国不行!或者胜利,或者灭亡。决不能让中国站在德奥一方,决不能让中国人无耻地牵制俄军的大批兵力,哪怕是十个师或者五个师!“不,这事关我们的荣誉……”朱尔典大摇其头。“亲爱的老朋友。即使没有这场战争,以中国的发展速度,他们也一定会提出类似的要求的。如果后悔,那就后悔我们没有及早掐死那棵幼苗,如今它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康德看了眼廓索维茨,心想,俄国人有无数机会掐死中国人,但他们总是做错事,“哪怕是五年前,局面也容易控制的多。现在中国人有多少兵?100万!他们只要愿意,可以轻易地扩充出300万乃至500万人!威廉那个混蛋总是一派胡言,但他还是说对了一句话,黄祸!真正的黄祸不是矮小的日本人,而是中国人。这个民族已经觉醒了,龙谦没有太大的内部问题,这使得他可以集中精力对外。这是个善于赌博的人,我们要做的是千万不能让他将赌注压在我们不想看到的那边。”朱尔典沉思着,驻兵权的限制确实没什么,使馆保护也一样,之所以派兵保护使馆,是因为愚蠢的义和团。但如今的中国不会再有义和团了,那个家伙冷酷无情,在所谓法治的大旗下取缔了一切的民间帮会,连根深蒂固令租界工部局都不得不仰仗的青洪帮都烟消云散了。再出现义和团一类的组织去攻打使馆简直就是笑话。治外法权?几年来不止一次由此引发与中国政府的冲突,导致了中国民众对英国的越来越强的仇视情绪,从长远看,其实对帝国是有害的。中国人将更多的机会给了美国和德国,就贸易方面,大英帝国已经受到了损失……“那么,关税和无息贷款呢?这个也答应吗?”朱尔典冷冷地问。“损失最大的不是我们,而是美德两国。想一想这些年中国人的进口清单吧,难道美国人愿意归还关税?贷款当然不能给,我说过了,讨价还价!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将这么多的权益都收回的!”“那您的意见呢?”朱尔典转向廓索维茨。“我同意康德先生的意见。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卑鄙的中国人扯我们的后腿。”廓索维茨耸耸肩,“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干掉德国,一切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伟大的沙皇陛下可以单独解决中国问题,我们失去的东西完全可以讨回来。也许一年后?看上帝的旨意吧。”“好吧,到时候我们一同跟唐先生谈吧。”朱尔典突然想起关键的一个问题,“中国人探悉日本有对青岛动武的消息,天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竟然不知道!那个无耻的家伙竟要我给他们背书,这个怎么办?”“据我所知,日本人确实忍耐很久了。中国飞速提升的国力让我们的日本朋友早已深感不安了。日本不是我们的盟友,至少他们现在尚未加入协约一方,我们怎么背书?其实,让日本人试探一下中国的底线也不错。”康德阴险地笑了。“好吧,那我们就各自报告国内吧。”朱尔典阴沉地说,“必须说这样的话,今天对于我是一个屈辱的日子。我会记得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