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身形不动,眼睛望向月光之下的湖面,轻轻一叹:“其实本相自小学筝,迄今算来,也有数十年了,只是一生周旋于江湖与天下之间,难有闲暇顾及此好,是以并不为世人所知。音兄,平心而论,你说本相的古筝可列音律几品?”
他费尽心机,出动大批高手,请来五音先生与纪空手,自然不会是来讨论音律的,但五音先生丝毫不以为意,低头想了一想,方道:“赵相是个极聪明的人,似弹筝这般雕虫小技,自是一学就会,一会即精。但乐音一道,不仅讲究音质,最重要的还是意境,以赵相此刻的心情,只怕难有这份雅趣与闲心吧?”
赵高心中一震,微微一叹:“音兄果真是个高人,能听音律而知心意。既然如此,音兄当然也听出了本相筝音中的杀伐之心了?”
五音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筝音虽有杀气,可是心中似有太多的无奈,只怕事情难如所愿。”
“的确如此。”赵高缓缓回头,眼芒一寒,直射到纪空手的脸上,道,“我之所以心有杀意,是因这位纪公子。对本相来说,登高厅一役,是本相这一生中最大的败绩,不仅是我个人之败,亦是我入世阁百年之大败,要想再复当年风光,只怕是本相心头的一个奢望了。”
纪空手面对赵高咄咄逼人的目光,怡然不惧,反而微笑道:“原来你是问罪而来。”
赵高摇了摇头,道:“本相无心问罪,也许在此之前,本相确曾动过杀心,可是等到本相静坐于这古亭之中,轻抚古筝,抬头望月,忆起无数往事,不由得蓦然醒悟,其实这一切罪不在人,而在于己,若非本相不能克制贪念,又怎会落到今日下场?”
纪空手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与五音先生相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本相三岁习武,九岁有成,十八岁入主入世阁,在当时形势并不明朗的情况下,力排众议,全力襄助始皇登基,灭吕不韦之乱,从而手握权柄,成为江湖上最有权势之人。每每忆起这段往事,想起昔日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英姿,总是让我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暗恨做人何以会老,又何以不能永葆年轻!”赵高并不理会二人的表情,似沉湎于往事的追忆之中,有感而发,“直到今日,本相自省,才发现本相今生最大的错,不在登高厅,而在于废扶苏,立胡亥。若非有胡亥登位,又哪来的登高厅之祸?”
纪空手蓦然想起了月色下的子婴,心中顿生一丝恨意,道:“你能这般想,也算是对了一回,始皇驾崩之后,如果你能拥立扶苏为帝,以扶苏的仁义,又怎会出现今日这般不可收拾的残局?天下百姓也不会因你这一念之差而饱经战火煎熬,遭尽了罪。”
赵高长叹一声,道:“你错了,以当时的情景,本相又何尝不想立扶苏为帝,但本相那时一心忠于始皇,岂能不遵遗训?”
纪空手与五音先生大吃一惊,无不色变,根本不信这废扶苏、立胡亥之举竟是始皇的遗嘱。
赵高道:“二位试想,扶苏仁义,胡亥暴烈,二人的性情相差何其之远,但这二人之中,是谁的性情更合始皇的心意?”
纪空手犹豫片刻,道:“始皇自小登位,忍九年之苦,终掌权位。随后征战天下,平定六国,一生残暴冷酷,若以性情而论,当然是胡亥更合他的心意。”
“但这并不是始皇要废扶苏、立胡亥的真正原因。”赵高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脸色十分凝重,“始皇之所以自称始皇,是因为他想要将大秦这份基业传至万世,所以他临终之前,当然要选择一位他认为可以继承大统的人来做皇帝。以当时的天下大势,六国初定,民心未稳,假若立扶苏为帝,他担心‘仁义’二字不足以治理天下,因此才会密诏本相和李斯,要我二人来担负这废太子的骂名。”
赵高的话简直有些惊世骇俗,但五音先生与纪空手都是心智聪慧之人,一听之下,却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以始皇的性情,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无疑是他最有可能作出的抉择。
“你们也许会问,何以本相会将这个天大的秘密告之你们?”赵高的话正是五音先生心中想问的,所以他点了点头,赵高继续道,“如果大秦不亡,这个秘密确实不能为外人道也,因为这有可能影响到始皇的英明,可是如今大秦变成这个样子,说与不说已无太大的关系。”
纪空手道:“既然这是始皇密诏,那你既立胡亥,就该尽心辅佐才是,何以会将天下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到了最后,还要阴谋造反,取而代之呢?”
他并不同情暴秦的灭亡,也不同情赵高的两难之境,他只知道,假如那一天不是赵高与胡亥君臣相斗,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取走登龙图。
赵高神情一凝,良久才道:“当本相拥立胡亥之后,方知始皇当日的决定有错。胡亥为人狠辣阴险,却又志大才疏,本相屡献治国良策,都因不合他的心意而废置案头,并且还对本相起了疑心,企图杀之而后快。本相心想,‘这大秦既然要亡,又何必非要亡在项羽、刘邦之手?以本相的能力,难道就治不好这个天下吗?’所以本相便费尽心思,安排了登高厅的宴会,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却让你这个无名小子搅了好事,否则的话,只怕今日的天下已是我的了。”
他狠狠地瞪了纪空手一眼,见其嗤之以鼻,一脸不屑之状,神色顿时一黯,道:“可是到了今日,本相又不得不感谢你当时的搅局。因为从今天的大势来看,大秦覆灭只是迟早的问题,本相又何必为做这数十天的亡国之君而担负千古骂名呢?”
纪空手冷笑一声:“纵算你没有做上这亡国之君,这千古骂名依然会落到你的头上。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然敢以一己之私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怎会在乎这身后的骂名?”
赵高的脸色已是铁青一片,缓缓地背过头去,双手抚筝,似要弹奏,却听“铮……”的一声,古筝上的一根弦突然崩断,弹上空中,然后便像一条长了眼睛的毒蛇般弹起,如闪电般射向纪空手。
他这一手用力之巧,恰到好处,拿捏的角度又十分到位,更是突然,是以弦丝弹出,五音先生脸色大惊,想施以援手,已是不及。
但纪空手却没有动,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这惊人的一幕,嘴角上反而生出一丝惬意的微笑。
“噗……”弦丝到了纪空手面门处,突然向下折射而去,弦丝虽细,但弦上所带的劲力却强大无匹,竟然在距纪空手脚下三尺处的地面上轰开一个大洞。
尘土散尽,纪空手的脸色竟然丝毫未变。
五音先生与赵高虽然不动声色,但在心裏都有几分诧异,似乎根本没有料到纪空手竟会有这般超人的定力,但五音先生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赵高既对纪空手恨之入骨,何以还会手下留情?而纪空手能够临危不乱,莫非他已知晓赵高并无杀他之心?
“啪……啪……”赵高终于站起身来,拍掌道,“年轻人中有这等胆识的,实在不多,纪空手,你果然有种!”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敌意,反而多了一丝欣赏之意。
动与静之间,的确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静到极处,寓动于中,动到极处,亦是由静而生。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绝对的动,也没有绝对的静。
但郭岳知道,如果自己的剑打破不了韩信这一剑演绎出来的静态,那么他必将死在这一剑之下。
所以他的这一剑已经将他的潜能提升至极限,无论是速度、角度,还是力道,都达到了他所能企及的程度。
可就在他剑出的同时,他惊奇地看到韩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他何以要摇头?他又在为谁惋惜?”任何人看到韩信的这种表情,都必然会在心裏问着自己,郭岳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