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夏筝回去的时候,家里的灯还是亮着的。她在外面踌躇了很久才推门走了进去。伴随着“吱呀”的推门声,夏筝一眼望见夏母鬓角的白发,突然心酸不已。而夏母看见夏筝,先是怔愣了一会儿,随后扯下围裙,跑过去将夏筝抱在怀中,她轻拍着夏筝的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咳咳——”不远处响起一阵尴尬的干咳声。夏筝微抬起头,竟看到夏父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着烟。他平时这个时候从不在家,都是在外面喝酒。夏父抬起眼角望了夏筝一眼后又移开视线,肢体僵硬地起身回房,他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屋子内:“女孩子也不知道早点回家,总有一天要死在外面。”
夏筝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暖意,她鼻子一酸,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也不只有冷漠而已,眼眸一低便真的哭了出来。
母女二人互相哭完后便坐到沙发上,夏筝早在脑海里编造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她对夏母说她是被人贩子用迷|药迷晕了丢到货车上的,她醒来之后就打破了尾灯将手伸出去拼命挥舞,终于有其他车主看到她的手后包抄了货车,她才得救,人贩子却跑了。
其实一个小女孩真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怎么会那么冷静,而世上敢于和恶势力作斗争的英雄又怎么会时时刻刻出现。她的谎言越详尽,就越是可疑。可是夏母此刻完全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并没有仔细去权衡夏筝的话。
夏母冷静下来后看了看钟点突然问:“现在几点了,小朗怎么还不回来?”
夏筝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自打她回来后是没看见夏朗。
“可能在同学家玩呢,你别太担心,小朗又不调皮。”夏筝安慰自己的妈妈道。
谁知夏母听了这话眉头反而蹙得更高了,她道:“就是因为不调皮我才担心,别人家的男孩儿到这年纪都叛逆,小朗却跟个闷葫芦一样整天不说话,安静得让人害怕。”
夏筝脑海里浮现出夏朗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垂在身侧的手指间微微颤了颤,脸上却勾起牵强的笑:“最起码现在不让你操心不是?”
“现在不需要人操心的孩子,以后要操心的都是大事。”夏母叹了一口气。
夏筝彻底沉默了。
两个人又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一直到下半夜,夏筝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冰冷得快麻木时,突然听到推门声,只见夏朗慢吞吞地走进来,藉着灯光,夏筝看到了他鞋子上的泥泞,她心裏突然升起了不好的念头。
“小朗,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小朗,姐姐回来了,你都不跟姐姐说句话吗?”
夏母追在夏朗后面,夏朗终于停下脚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夏母,随后目光又扫到夏筝脸上。他始终不发一言,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屋内的气氛跟着他这张阴沉沉的脸一起压抑,夏筝随便寻了个理由就回自己房间去睡了。
<p/><h3 class="center">二</h3>
夏朗接着也回了自己房间,可他没有睡,他等整个家里灯光全部熄灭,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时,悄然出门。
夏朗大概知道是哪些人干的。每个学校附近总会聚集着一些混混专打学生主意,而他们初中周边有一些混混是专打女学生主意,被调戏被勒索都是常事,女生力气小,脸皮薄,只能忍气吞声。
夏朗刚走到学校的后巷,就听见几个男生醉酒后的喊叫。
路灯下,他们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夏朗却挡在了他们面前。
“你们是不是给我姐姐拍了不雅的照片?”夏朗的个头还不到他们的胸口,稚嫩的脸上却布满寒气。
有一个男生酒醒了一半,挑着眼皮朝他望了望问:“你姐是谁?”
“夏筝。”夏朗将这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没有一点害怕他们的意思。
“夏筝哦——”那男生歪着头和旁边的几个人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拍了又怎么样?”
夏朗小小的手握成拳头,在发抖,他隐忍着,从牙齿间蹦出几个字:“把照片还给我。”
“你说还就还哦,这小鬼头还真有意思。”
“要还可以,拿钱来啊,五千块,有没有?没有的话就滚吧。”
几个男生笑成一团。
“我只要照片。”夏朗的声音透着一股阴寒,这已是他忍耐的极限。
那些男生并没有意识到,其中一个指着他笑:“你要照片,可是你没钱怎么办呢。”
旁边一个男生应道:“那就蹲下来学狗叫吧,要是学得像,我们满意了,就把你姐姐的照片还给你,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夏朗一拳头砸了过去,力道并不小,为首的男生吃痛地喊了一声。
男生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和其他几个人扑上去将夏朗逼进角落,拳打脚踢。
夏朗根本反抗不了,他缩在角落里,用手护着头,脑海里却浮现出夏筝的脸。他要保护姐姐,他不能让她受一丝伤害,对,他要忍住!
那些男生发泄够了后,每人朝夏朗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后扬长而去。
夏朗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被折断一样,幸好他还能走,幸好他的意志还在。他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心裏突然钻出一个魔鬼,那个魔鬼在将他最后的一点理智吞噬。
鼓镇的初冬季节总是来得特别早,刺骨的寒意一点点透过窗户渗进来。这些天所受的惊吓让夏筝回到了安全的场所就睡得特别沉,她做了一个亢长的梦。
梦里,夏朗站在她的床前,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说不出的诡异。他伸手触摸着夏筝的脸庞,喃喃地说:“姐姐,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我看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了,那些坏蛋打你,凌|辱你,还给你拍下了照片。我去让他们把照片交出来,他们要是不交,我就干脆杀了他们。那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威胁姐姐了,姐姐也不用再害怕了。”
说完他就转身要离去,夏筝试图要拖住他却怎么也拖不住。
“小朗,别去,别做傻事!”夏筝急急地喊道。
“咚”,她头撞到床头柜上才醒来,衣襟上全是汗。阳光照进屋内,已是早晨。夏筝恐慌地一把掀开被子就这么走了出去:“妈,妈,你在哪儿?”
“怎么了?起这么早干吗?你今天就在家休息一天吧。”夏母从厨房走出来说。
“小朗呢?”这是夏筝这会儿最关心的问题。
“上学去了啊。”夏母觉得很奇怪。
“赶紧找到他,赶紧!”夏筝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夏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一时也慌了神,连原因都没问,便附和着:“好好,找他,找他。”
两个人赶到夏朗的学校,从夏朗的班主任那里证实了夏朗今天确实没有来上课,班主任说刚准备打电话给他家长的,结果他的两位家人就不请自到了。
夏筝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她仿佛坠入了深海里,咸涩的海水漫过她的眼睛,她的鼻腔,她的嘴巴,她快要窒息了。
“赶紧找到他,不然要出大事了!”夏筝害怕地扯着夏朗班主任的手,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夏朗是个乖学生,从不缺课。班主任也感觉事态有些严重。
几个人从天亮一直找到天黑,鼓镇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硬是没见夏朗的身影。夏筝颓败地瘫坐在地上,暗自祈祷那个梦不要成真。
坏消息到来的时候,除了夏筝,谁都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夏朗成了杀人凶手。
夏朗站在警车前,手上和身上都是血。据说人证和物证都在,他自己也供认不讳,案子几乎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警察同志,你们别冤枉好人,我儿子才十四岁,他怎么可能杀得了那么多比他高比他强壮的社会青年?”夏母几乎要崩溃。这怎么可能呢?这绝对不可能!
“你儿子在这些人的宵夜里下了重分量的安眠药。”警察面无表情地答道,戴着白手套的手上还晃着一个塑料瓶。那个塑料瓶夏筝也熟悉,是夏母用来放安眠药的瓶子,他居然偷了自己妈妈的药。
“可我儿子跟他们无冤无仇的,他不可能认识他们这些人的。”无论如何,夏母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些——”警察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他们押着夏朗,夏朗在上车前请示警察可不可以再和他的姐姐说说话,警察点了点头。
四周黑压压的全部都是来看热闹的人,夏朗手上戴着的手铐明晃晃的,着实刺伤了夏筝的眼眸。
“以后再也没人敢威胁姐姐了,姐姐不用害怕了。”他在夏筝耳边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与梦境中的话语一模一样。
“你这个傻孩子,干吗为了我做这么傻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是谁的,我都不确定。”夏筝眼前腾升起雾气,模糊了一切。
夏朗没有回答,留下了一个悬念。他冲夏筝笑了笑,最后说:“姐姐,你放心好了,我还未成年,他们不会判我死罪的。等我出狱后我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那时候我就真的可以保护姐姐了。”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唯一的信仰还是要保护她。
夏筝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他的身影清晰却渐渐遥远。
耳边全是三姑六婆叽叽喳喳的议论与自己母亲歇斯底里的大哭,夏筝的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走不动一步。她分明感觉失去了一件东西,是生命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p/><h3 class="center">三</h3>
夏朗被判了十年的无期徒刑。这个刑期于蓄意杀人的罪行来说并不算重,但无论如何,这会是夏朗人生里最大的污点,永远无法被抹去。
“小朗的一生就这么被毁了!以后就算出狱了也无法好好抬头做人了呐!”夏母悲痛得无法自持。
为了护自己周全,夏朗居然采取了那么极端的方式。如果能早些意识到弟弟的偏执,早些拦住他,如今也就不会是这样的情形。夏筝默默地流着悔恨的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夏母哭过闹过,幸好时间是抚平一切伤痕的良药,久了后似乎也逐渐释怀,毕竟日子还需过下去。她只有强打起精神,才能等到十年后一家团聚的一刻。
家里冷冷清清的只剩下了夏筝一个孩子,起初,夏父还因夏朗是为夏筝入狱这件事耿耿于怀,曾经拿酒瓶往夏筝头上砸,可是夏筝不反抗,哪怕是晕过去了也保持着跪的姿态,她想要赎罪。
可是后来,时间久了之后,他对夏筝的态度也开始好了起来,虽然还是爱理不理,偶尔说话还是很难听,但是不再一喝酒就打她。只是夏朗杀人的原因,成了一个未解之谜,这是夏朗和夏筝之间的一个秘密,他们都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时间将所有悲伤、愉快的过往全部冲刷得越来越远,远得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风将满树的枯黄叶子吹落,它们银装素裹,预示寒冷的冬季悄然来临。
这一天课间,夏筝正晃着笔冥思苦想一道数学题,有人敲了几下窗户,夏筝惊得猛然抬起头,那笔就在她脸上画出一道黑印。与此同时,一年三班的女生都很兴奋地指着窗外窃窃私语,是温宇宸站在那儿。
他像个魔术师一样变出了一包烤红薯拎在手上,他指指红薯再指指夏筝,才说了一句话,气呵在玻璃上面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身后有几个女生开始尖叫,夏筝呆呆地望着窗户傻笑,直到白雾渐渐消逝不见,温宇宸一把推开窗户将红薯塞到她手中。
“快吃吧,刚从小卖部买回来的,一会儿该冷了。”
“恩。”
“那我去上课啦。”
“好。”
从小到大,夏筝都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上天分给她的幸福不多。所以当有人愿意爱护她对她好时,她感激涕零,却笨拙得不知道怎么回应。
“你刚才就应该给他一个拥抱!人家大老远的跑去给你买红薯。”班里不少女生都瞧见温宇宸专程为夏筝送小吃了,特别羡慕,便纷纷开始起哄。
夏筝的脸,却比她手中握着的红薯还要烫人。
放学的时候夏筝在校门口站着,温宇宸推着单车朝她走来,所有的风景全部倒退,这一幕美得如画。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温宇宸跟她说话的神情很温柔。
“没了,我妈在等我回去吃饭。”夏筝羞赧地应道。
“也是,毕竟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了。”温宇宸随口说道,本是无心之说,却让夏筝脸上盛开的花朵迅速枯萎,她低下头去变得有些沉默。
一个小镇,原本风平浪静的,出了那么大一起杀人案,自然是人尽皆知。
“干吗?你现在才害羞是不是晚了?”温宇宸见夏筝杵在原地不说话,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意。
“啊?”夏筝茫然地看着他。
“还不上车?你的专属座位在等你。”温宇宸拍了拍他单车的后座道。
“哦哦。”夏筝利索地跳上车,她在想她刚才的样子一定特别傻。
温宇宸挺拔的后背像极了冬日的松柏,一动不动地守护着她。可是他好像并不懂她的心,而且这样的好时光已经所剩不多。
“你大学想考去哪里?”夏筝问。
可能她的问题来得太突然,温宇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千城吧。”
千城是一座岛城,也是星城,那边风景独好,又名流云集,温宇宸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那想报考什么专业呢?”夏筝继续问。
“这个真没想过。”温宇宸这次回答得很快。
“哦。”夏筝平静的话语里隐藏着一种莫名的失落,大概就是那种尝到甜头之后害怕失去的情绪起起落落。
温宇宸的声音又从前面传来:“干吗问这个?”
傻瓜,当然是想知道你的理想,将来考去你的大学,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可是夏筝内心再汹涌,她也无法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又到巷子口,温宇宸将她放下车,然后跟她挥挥手说再见。夏筝脑海里突然闪过同学的一句话:你刚才就应该给他一个拥抱!人家大老远的跑去给你买红薯。
“等一下!”夏筝拦在他车头掉转的方向。
“有事?”温宇宸扬了扬眉毛。
夏筝的脸又开始发烫,她扭捏着,声音细如蚊呐:“你过来。”
温宇宸看着夏筝矫情的样子,忍不住微微倾了倾嘴角,他的神情被夏筝捕捉到。
温宇宸将车停好,然后快步走到夏筝身边低下腰,夏筝嗅到属于他的气味,脸更加红得胜似桑葚。
她在他耳边大声吼了一句“你买的红薯是生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
温宇宸揉着自己的耳朵,随后笑得清朗无比。
<p/><h3 class="center">四</h3>
青城中学最近八卦榜上关注度最高的是一名叫冯漾的女生,她是转校生,刚转到一年三班,也就是夏筝他们班上。
转校生的身份没什么特别的,可是如果这个转校生是大明星的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据说冯漾的妈妈是冯倩,就是那个代言大型楼盘,风头正盛的百花奖影后。冯漾天生丽质,瓷白的皮肤,海藻般的长发,精致而干净的五官,似乎也遗传了妈妈的美貌。
全校的大多数男生只要一下课就喜欢围在一年三班门外看冯漾,冯漾也不在乎被他们看,举止落落大方。而女生们却默契地与她保持距离,甚至是在背后编造有关她的谣言。
每个学校总有那么一两个被孤立的女生,要么太丑陋,要么太出挑,冯漾自然是属于后者。
夏筝倒不嫉妒冯漾得到的关注,但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卑。但奇怪的是,冯漾却尤为喜欢粘着夏筝。
“唉,你们这儿是不是有座娄山,听说日出特别美?”一下课,冯漾便往她身边一坐,递过来一盒酸奶,动作十分自然。
夏筝感觉全班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如芒刺,她顿时感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是不是不喜欢喝酸奶?”冯漾问。
“恩,是啊。”夏筝终于从她的话中找到了一个台阶下。
“我看他们都喝可乐雪碧,但其实喝碳酸饮料不好,你跟我一起喝酸奶呗。”冯漾又将话题绕了回来。
夏筝犹如芒刺在背,硬着头皮咬住酸奶的吸管。这种酸奶并不便宜,可是味道很怪,甜到发腻。
冯漾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她握住夏筝的手说:“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你这周末有时间吗?陪我去爬山吧。”
“爬山?好。”夏筝脑袋发胀,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周日冯漾出现在夏筝面前时,夏筝完全一点都看不出她有想要去爬山的意思。一袭碎花裙,外面套着一件皮夹克,下半身穿着一双长靴,还是高跟的。
“走吧。”冯漾亲热地拉着夏筝的胳膊,笑声似一串银铃。
冯漾的手是冰冷的,还带着微微的颤意,夏筝不明白,是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子冬天都这样穿,宁愿受凉也不肯穿厚一些。不过夏筝并没有把心裏话讲出来,因为她对冯漾特立独行的做法很羡慕,要知道如果是她穿成这样,一定会被街坊邻居们当成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