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九月的风拂过鼓镇的上空,温宇宸要去千城大学报道了。
火车站台上,很多即将要相隔两地的恋人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夏筝想起那个晚上温宇宸将自己拥入怀抱的画面,脸不禁腾地红起来,跟熟透了的桑葚一样。
她默默地望着温宇宸,又不敢近前去说什么,因为温宇宸的父母都来了。
温母在人群中看见了她,也留意到了自己儿子的眼神正在与她相碰撞,并擦出不舍的火花,她莞尔笑了笑。
“火车快开了,去跟他道个别吧。”温母走到夏筝身后,善意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
夏筝看她笑得慈眉善目的样子,仿佛望见了自己已逝的妈妈。并不是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有着这样善良的秉性,可温母跟自己的妈妈似乎有这样的共性。
她木讷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火车奔去。一声鸣笛声起,火车开始走起来,夏筝随着火车一路奔跑,温宇宸坐在窗边,望着夏筝的目光十分眷恋不舍,他飞快得在玻璃窗上呼出一口气,随即画下一个心型圈,然后做了一个写字的手势,夏筝看懂了,他是要他们保持书信来往。温宇宸读大学了,他的父母给他买了人生中第一个手机,但是夏筝没有。
望着火车渐渐远去,夏筝心中的不舍渐渐放大,她的心仿佛空了一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失落。
温母走过去,轻拍了拍她,柔声说:“他还会回来的。”
末了,还加上一句:“好好念书。”
夏筝郑重地点点头。千城大学所有专业的录取分数线都极高,当然是要好好念书。
夏筝升入了高二,学业开始逐渐繁忙起来,她选择的是文科,桌面上堆起的参考书大概可以去砌一座城墙。
夏筝就是埋在这座城墙底下给温宇宸写信。
“别处的桂花都落了,可是我们学校的桂花还开得很繁茂,走到桂花树跟前,扑鼻的香气就袭来了。我摘了一些带回家,想做桂花糕吃。如果你也在就好了,我可以做给你吃。你知道吗?看到你们高三的教室又重新坐满了人,我总是会恍惚,好像你还在那里。”
过了大约半个月,夏筝就收到了温宇宸的回信。
“来千城已经一个多月了,可还是不太适应这裏的气候。因为靠海,空气湿润,每次被子都像晒不干一样,睡不着,想你。”
温宇宸有时候不等夏筝回信,就自己写信给她,给她讲述大学中的趣事,以及千城的繁华,还经常有明星来他们学校开签售会,福利多多。
夏筝很羡慕,也在心底坚定信仰,她一定要考上千城大学。
后来,慢慢的,两人之间的信少了,不是夏筝写得少,而是温宇宸回信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回一封,字迹潦草,回的内容也很少。
夏筝还是和往常一样,每天都会去传达室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她抬头望着天空,鼓镇的天空就是那小小方方的一片,而温宇宸此刻看到的天空应该是广阔无垠,并且精彩绝伦吧。他们已经不身处在同一片天空下了。
夏筝攒零钱攒够了之后终于去电话亭打电话给温宇宸了,他的号码她烂熟于心。温宇辰接电话的速度很快,声音里也透着惊喜。
“小筝,不上课吗?”
“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呢。”
“哦对,我都快忘了。我刚和宿友吃完饭回来,打算睡一会儿。”
“真好,我一会儿回去就要上课了,你们还可以午睡。”夏筝很羡慕温宇宸的大学生活。
“下午没课嘛。”温宇宸的语气很轻松愉悦。
顿了顿,夏筝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温宇宸,因为他的声音偏离了听筒。夏筝想要听清楚他宿舍人在聊什么,却听到了疑似打闹的声音,温宇宸的室友跟他开玩笑说:“瞧瞧瞧,隔壁系的那姑娘又来了,真是锲而不舍,宇宸,你要不要考虑接受啊。”
“我在跟我女朋友打电话呢。”温宇宸推托着,可是语气里却藏着窃喜。
夏筝心底泛着浓浓的酸意,她情绪低落地说:“我回去上课了。”
温宇宸立刻回道:“好。”
语句干净利落到这个地步,夏筝有些难过。主动说离开,其实是想要被挽留,这个道理他都不明白吗?
听筒那边传来“嘟嘟”电话挂断的声音,夏筝失魂落魄地走在回校的路上,看着身边时不时路过的一对对情侣,突然像下定了什么狠心一样,脚步加快地往学校冲去。
她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行。
<p/><h3 class="center">二</h3>
一个寻常的晚上,夏筝回到家做好了饭菜,打算一边复习功课一边等夏立国回来吃饭,可是夏立国一直到半夜也没回来,夏筝用篮子遮住饭菜,然后留了张字条,便自己先回房去睡了。
第二天醒来时,她背着包出门,却一眼瞥见桌子上的饭菜根本没人动过,夏立国居然彻夜未归。这是从所未有的现象,以前,就算喝酒喝得再晚,他也会回家。
夏筝左眼皮一直“突突”跳着,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收拾了碗筷,将饭菜封上保鲜袋,放进了冰箱,然后她便出门去学校。
上课时,夏筝的心情异常烦躁,她不停地转着笔,讲台上老师讲的题目她一道也听不进去。
“哐当”一声,笔掉在地上,打断了老师的讲课,所有人将目光朝她望去,夏筝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弯腰去捡笔。
从桌椅的空隙间,夏筝看到有几个人脚步匆匆地路过走廊,朝教室里走来。那几个人都是夏筝熟悉的,有七伯,七婶儿,还有——
她这次不光是眼皮跳了,连心脏也跳得特别快。
七伯走到讲台处,跟老师讲了些什么,老师叹了一口气,用同情的目光扫了夏筝一眼,然后说:“你出去吧。”
夏筝脚下沉重,拖着疲软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了门外,七伯扶住她说:“小筝呐,你要挺住啊。”
他们把她带去警局的法医室,夏立国躺在解剖台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布,他的身体肿胀,脸色青紫。他们说,她的爸爸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他的身体在河里泡了一夜,是早上散步的老人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体的,人们将他打捞上来时,他的手里紧紧握着夏母的遗物——一枚颜色不纯正的玉扳指。
“就是这枚,当完证物,你可以拿回家。”法医面无表情地拎着一个塑料袋子,袋子的封口处贴着“证物”的标签,内里置放着妈妈以前经常戴的一枚戒指。
夏筝哭不出来,她机械地点点头。
“哦对了,这个应该可以还给你,是你爸爸上衣口袋里的。”法医叫住她,又交给她一张照片。
夏筝接住一看,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夏母。
照片上的她还年轻,夏筝从来不知道,原来妈妈年轻的时候那样好看,堪称风华绝代。她也从来不知道,原来看上去喜怒无常的爸爸,竟对妈妈情深至此,要生死相随。
夏筝攥着那张照片,心像跌入了冰窖一般,深不见底。
“好孩子,大家这么多年的邻居,你爸爸的丧事我们都会帮着照应的,你回去上课吧啊,好好学习,这是你爸爸对你的期许。”七婶儿摸着夏筝的头,无比怜爱地说。
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人在的时候,从来不珍惜。人走了之后,想起的便都是他的好。这么些年,他骂她,打她,可是明明知道她不是他亲生的,他还是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供她上学,让她吃得饱穿得暖。
“我爸爸,他还说了些什么?”夏筝问这句话时,还是忍不住酸了鼻子。
七婶儿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他跟我们聊过你的身世,说亏待了你,你应该属于大城市的,他让你去找你的亲生妈妈,你本可以过得很好。”
夏筝抬头凝视着七婶儿,七婶儿的眼神十分认真,她信七婶儿的话,因为爸爸不止说过一次要她去找她的亲生母亲。
现在,也不得不如他愿了。
<p/><h3 class="center">三</h3>
办完了爸爸的丧事,夏筝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给冯倩打了电话。
电话打了三遍,是冯倩的助理接的,听说了她的名字后,才将电话递给冯倩。冯倩的声音格外平静,似乎料到她一定会来这个电话,“怎么,想通了?”
“我爸爸去世了,我需要一个监护人。”夏筝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妈妈”二字是喊不出口的,“冯小姐”又太过客气,所以她干脆省去了寒暄,开门见山。
她的直白态度和她所说的话倒是让冯倩愣了一愣,随后她用很快的语气说:“你发给我一个账号,然后你收拾收拾坐飞机过来千城,我会派人去接你。”
夏筝就依冯倩说的,办了一张银行卡,然后借了邻居的手机发给冯倩卡号,大约只等了一个小时,便有一笔钱汇了过来,夏筝看着那个数字有些发怵。也许对冯倩来说,这只是随口一说,随手一挥的一个小数目,可对于夏筝来说,这却是她迄今为止拥有过的最多钱财。
那个世界真的适合她去吗?
夏筝心底有说不出的抵触,可是无奈,若她不去冯倩那里,她还未满十八周岁,会被送给远房亲戚收养,那些远房亲戚即便愿意收留她,可她连一面都没见过。相较而言,冯倩至少是她的亲生母亲。
夏筝一夜未睡,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理妥当,东西也收拾完了,只有两个箱子。她在屋子里走了几遍,这么破旧的一间屋子,此刻却无比眷念。
次日一早,夏筝便搭了早班车去往县城的机场,机票已经通过别人的帮忙定好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抵达机场换好登机牌时,却突然心生恐惧了。
“小姐,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服务人员提醒的话音将她从这种莫名的恐惧中拉扯回来,原来一队人马都已经登机,候机室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我不坐了。”夏筝将票和登机牌丢下,落荒而逃。
夏筝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也许是父母接连的去世,突然遭受的重大变故让她不敢直面自己从来没有接触的东西。
最后,她是坐了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去千城的。
冯倩的助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看起来十分老练和通晓人情世故。她走上前来替夏筝拿行李箱,也说了一些问候的话,态度十分客气,却也很疏离,似乎充满着戒备。
助理将她的行李放在后备箱,自己坐上了驾驶位,而夏筝自然而然地坐上了副驾驶,车子开上了立交桥,窗外流光溢彩的建筑延伸至她眼前却又迅速后退,夏筝望着这个陌生又光怪陆离的城市,这就是她要来的世界吧。
“我们现在去哪里?”夏筝关了车窗,转头怯生生地问助理。
助理头也不回地答:“电视台。”
冯倩在千城电视台录制一档访谈类节目,助理直接带她去了后台。助理似乎很忙,一路上走路都很快,还不停地接着电话。她把夏筝带进一间化妆室后就匆匆离开了,留夏筝一个人面对这个陌生的环境。
一个工作人员递给夏筝一杯热水,夏筝起身说谢谢,然后便捂着这杯热水一直坐到冯倩到来。
冯倩是典型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推开化妆间的门时,周边跟着三三两两的人,像众星捧月一般。
冯倩看到夏筝,走过去,挽着她的胳膊来到众人面前说:“介绍一下,这个姑娘叫夏筝,是冯漾之前的同学,她和冯漾关系很好,我在鼓镇拍戏的时候见过她。姑娘很可怜,爸爸妈妈都死于意外,我认养她做干女儿了,以后就跟我过,也好给冯漾找个伴儿。”
夏筝略吃惊地看着她,可是她面向众人的笑容恰到好处,看不出一丝不自然。夏筝差一些再次忘记,她这个亲生母亲,可是着名的百花奖影后。
看来她是不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知众人。
夏筝并不想给她找麻烦,于是乖巧地对众人笑笑说:“你们好。”
——“挺聪明的一个姑娘,还知道跟冯漾搞好关系,现在父母一走,反而运气好了,能被大明星收养。”
——“第一次到电视台来吧,看你羞怯的样子,别不好意思,放开一些。”
他们七嘴八舌,夏筝心裏不是滋味,却不能明说。这感觉真是苦,像是涩在喉间,怎么都咽不下去。
<p/><h3 class="center">四</h3>
节目录制结束,冯倩开车载夏筝去吃饭,是一家韩国料理店。冯倩戴着墨镜和帽子,一进餐厅径直往预定好的包厢走,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大厅吃饭的。
“看吧,想吃什么自己点,这家餐厅的老板和厨师都是韩国人,所以这家店的料理很正宗。”冯倩将菜单推给夏筝。
夏筝看着菜单上五颜六色的精致菜品,又看看冯倩低头喝水若有所思的侧脸,最终还是没下得了决定,她迟疑着开口:“冯漾她——”
“她的晚饭她自己会解决的。”冯倩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
夏筝又低下头去看菜单,看了半天,她把单子又推回给冯倩。
冯倩径直对服务员说:“一份海鲜锅,一份石锅拌饭,一份辣白菜炒五花肉,再来一份大酱汤,谢谢。”
夏筝一直盯着冯倩,冯倩回看着她,眼里慢慢流露出些许笑意。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才带你来这裏的,因为现在的小姑娘都很喜欢韩国料理。”
“我随便的。”夏筝客气道。
“不用随便,以后你可以对我提要求,我会尽量满足你。亏欠了你这么多年,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冯倩的眼神很真诚。
其实冯倩大可不必这样,如果她不来刻意寻自己,说不定自己会在鼓镇一辈子安宁地生活下去,也许贫困,也许渺小,可是也许也就没了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恨意。
“在演播厅的时候,我说你是我收养的,你不介意吧?”冯倩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
夏筝摇摇头。
“我要是对外宣布你是亲生的,必定很多往事都要被挖出来,我是公众人物,一石激起千层浪,你要体谅——”
“我明白的。”这次轮到夏筝打断她的话。
冯倩笑笑:“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宝珍把你教育得很好。”
提起夏母,夏筝心底又是一阵阵泛酸。
菜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桌,服务生退下,包厢内又只剩下冯倩和夏筝二人。
“吃吧,吃完了我带你回家,累了,今晚早点休息。”冯倩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然后从裏面拿出一根细长的烟,缓缓点燃。
夏筝是真的饿了,狼吞虎咽,却在闻到一阵薄荷烟味的时候蓦地抬头,怔怔地望着冯倩发呆。
“不介意我抽烟吧?”冯倩吐了一口烟,笑问她。
“不,不介意。”夏筝道,她诧异的原因只是,她没亲眼见过女人抽烟。
<p/><h3 class="center">五</h3>
吃过了晚餐,已经是夜里八点多。
鼓镇这时,已经是万籁俱寂。可是千城却灯火通明,正是夜生活刚开始。
冯倩的住所虽在市中心,却是闹中取静的一地。这一片都是高档住宅,能住在这裏的人,非富即贵,门外的保安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闲杂人等根本进不来。
夏筝怯生生地跟在冯倩身后,拖着两个大箱子,在保安严厉的眼神之下进了小区。
冯倩的住宅就隐在小区的最东边。
上了电梯,打开门,冯漾看见夏筝的一刹那,眼神里并没有流露出惊讶,这说明她早已知道这件事。她拿来两双拖鞋,然后朝夏筝摆出一个友好的笑脸。
“以后有你来陪我,我就不孤单了,真好。”她说。
夏筝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傻傻笑着。
“家里原先有一间客房,我让钟点工过来打扫过了,简单布置了一下,你去看看喜不喜欢。”冯倩说。
夏筝丢下箱子,走向了属于她的房间。
刚推开门的一刹那,夏筝就被这“简单”的布置所惊到。
纯白色羊绒的地毯,能吸纳脚步声,安静的空间内,中间摆放着一张榻榻米样式的床,床边竖立着一根紫檀木的衣架,靠墙的角落摆放了丛丛叠叠的木制衣柜,墙上新挂上去的两幅画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因为比较匆忙,所以暂时只能这样,你要是不满意的话,周末你自己去家居城挑选喜欢的。”冯倩打量着这间卧室说。
“不,不,没有不满意,我——”夏筝慌忙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头一抬看到冯漾奚落的眼神。
可是只是一瞬,冯漾就很快就将自己的这丝不屑粉饰太平。
“我周末有空,我陪小筝一起去好了,正好带她熟悉一下千城。”冯漾走上前,亲热地挽住夏筝的胳膊,好像她和她之间,本来就该是如此亲密无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