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 class="center">一</h3>
钱照伦被医生护士劝着离开,说是不利于病人的身体恢复。他走后,看热闹的人也自动消散。看护将补品拿去炖,冯倩将门关好,然后默默地坐在了床边。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说话。
夏筝坐在她身旁,轻轻地将手搭在冯倩的脖颈上,冯倩将头发挽到耳后,然后突然抱住夏筝,眼泪就无声地落了下来。
夏筝只能看得到窗外漆黑的夜幕,却看不到冯倩的表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背脊逐渐湿漉成一片。于是她更加抱紧了冯倩,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夜晚,互相取暖。
凌晨五点多时,冯漾在沉沉的睡梦之中发觉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缓缓睁开眼,发现一轮太阳正在她面前冉冉升起。冯漾完全看呆了,身在都市之中,经常为工作从白天忙到黑夜,也经常因为太过疲累,从黑夜睡到白天,竟然一次也没有看过日出。
顾博旭从后备箱拿出包装好的面包和牛奶,递给冯漾说:“先吃点东西吧。”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怕吵醒这轮太阳,怕吵醒周遭的万灵。
冯漾边啃着面包边看日出,也时不时地回头看顾博旭的脸,他和她一样沉默。
这样的场景像是身在梦中,冯漾宁愿永不醒来。可是好景不长,顾博旭的手机铃声终是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他接起电话,只是听了一会儿,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挂了电话之后,他边将车顶关上,边倒车又边对冯漾说:“我送你回医院吧,你们家出了一些事。”
“什么事?”冯漾快速吃完早餐,有些担忧地问。
“钱照伦半夜去医院闹了一场,说要夺回夏筝的抚养权。似乎你妈妈跟夏筝都挺崩溃,尤其夏筝刚做完手术,身体正是恢复的时候,你回去安抚一下她们,毕竟她们都是你的亲人。”顾博旭很认真地说道。
冯漾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
“我将自己家的一个阿姨派过去当看护了,自己人照顾夏筝,放心一些,也妥帖一些,刚才还让司机给她送补品了。”顾博旭答道。
“你对夏筝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并且是无微不至地关心。”冯漾恹恹地说道。
顾博旭听出了冯漾话语里的一丝醋意,突然失笑:“真是一点都没长进。”
“什么?”冯漾不明所以。
“依旧是个醋坛子。”顾博旭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这话让冯漾不高兴了,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头部传来一阵痛,她扶着额头说:“我有什么好跟她吃醋的,如今,我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我吃她的醋干什么。”
顾博旭淡淡笑了笑,沉默很久之后才喃喃说:“我就是想守护她,哪怕隔得远远的,怪让人心疼的一个人。我对她的感情,其实和你不一样。”
到了医院时,冯漾想下车,顾博旭却拉住她:“我送你到住院部楼下,毕竟你是艺人,医院里人来人往的这么多人,没看见前面还有记者在蹲点吗?”
冯漾心底一暖,安静地坐下来。
另一边。
一夜未眠的夏筝看到有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她伸手想要抓住那丝温暖,却什么都抓不到。
“妈,我想下楼走走。”
“不行,你身体还没恢复,何况——”何况冯倩要是一下楼,就会被记者围追堵截。
“要不我推她下去走走吧,医生也说,多晒晒太阳有利于她的身体恢复呢。”看护不知何时推了一辆轮椅来,笑着说。
冯倩犹豫了一下,终究是默许了。
于是,看护扶着夏筝坐上轮椅,再小心翼翼地推着她进电梯,最后到达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内。
阳光熹微,岁月在这一刻是静好的。
突然听到有男女对话的声音,女声很耳熟,而男声,也似曾相识。
夏筝一转头,冯漾虽戴着墨镜和帽子,但自己一眼便可以认出她,她正在背对着自己与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谈话,那个男人——
当男人的脸被彻底看清楚时,夏筝的瞳孔骤然增大,她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亲眼所看到的一切了。
<p/><h3 class="center">二</h3>
正在夏筝背后推轮椅的看护停下了动作,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顾博旭和冯漾注意到了坐在轮椅上,腿上披着薄毯的夏筝,众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逆转。
“已经看到了,你躲不掉了。”冯漾幽幽地说。
“躲不掉的那就面对,虽然这并非我原先所想。”顾博旭面无表情地回她,然后关上车门,大步流星地朝夏筝走去。
谁还都未讲话,看护倒是先战战兢兢地自我检讨:“少董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会这时候来这裏,我是推她下来晒太阳散散心的。”
顾博旭淡漠地做了一个让她暂停说话的手势,然后蹲在夏筝的轮椅前,与她平视,声音比阳光还柔和:“夏筝,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夏筝的眼神有些恍惚,很激动,似乎又有些不敢置信。
冯漾站在二人身后,想说什么,怒了努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在,我在窗口看到你家的司机和她说话,可我总觉得大晚上的,只藉着昏黄的路灯,估计是我看错了,何况你家的司机,很多年前,我也只见过一两次。”夏筝反手指着看护,不停歇地说着。
顾博旭看着她激动莫名的脸,以为自己早已冷静的心,也一下子变得百感交集。
“都没事,大家都没事,真好,这真好。”夏筝重复地说着,眼角顿时有眼泪滑过。
上天果然爱与她玩笑,从她身边剥夺走一个一个她在乎的人。原先以为这辈子就自己孤孤单单地过,没想到,上天又将他们一个个地还了回来。
如果是这样,那也许自己此生还有再见温宇宸的机会吗?夏筝奢侈地想着。只要不是横尸眼前,只要不是亲眼所见,但凡是下落不明,总归可以出现奇迹的对吧?
“来,你们先上去,我推着她走走。”顾博旭对看护和冯漾说。
看护应了一声“是”,冯漾却心裏不是滋味,很不甘,站在原地没动弹。顾博旭扫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竟然有一丝温情,冯漾惊讶地看着他对自己挤眉弄眼,突然想到他说的“我就是想守护她,哪怕隔得远远的,怪让人心疼的一个人。我对她的感情,其实和你不一样”这句话,想到这裏,她便乖乖地上了楼。
顾博旭推着夏筝走在阳光下的长廊里,步伐很慢很慢。
“你当年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回来的?”夏筝问。
“运气好,被一艘游轮给捞了。我早就回来了,只是最近才听到你的消息,打算默默给你一些帮助。”顾博旭语气装得很轻松的样子。
“还好你好好的,不然我真的会带着愧疚活一辈子。”身旁有别人路过,夏筝声音渐渐小下去。
顾博旭将轮椅停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自己也随意找了一块空处坐下,笑笑道:“你也不用对我感到愧疚,都是我自己自愿。何况现在,我正视了自己对你的感情,那不过是自己身处虚与委蛇中,被你真挚的善良所打动,也是对自己不曾见过世界的好奇,其实那不是爱情。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寻找我失落已久的爱情。”
<p/><h3 class="center">三</h3>
“冯漾吗?她是真的喜欢了你好久。”夏筝一语点破。
“我知道。”顾博旭脸上满是欠揍的超自信。
“以前你对她那么冷漠,她就把火都撒在我身上了。”夏筝想起过去的事,心情反而轻松愉悦了一些,脸上竟挂起了一丝笑容。
“我知道。”顾博旭回答得坦然。
夏筝转过头,却看到顾博旭再一次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将被风吹开的薄毯盖严实,并且细心地围着她的腰系了一个结。缕缕阳光透着稀疏的光影,洒到他的脸上。那道浅而长的伤疤若隐若现,并不难看,倒让顾博旭整张脸看上去更有男人味了。若干年后再次遇见,他真的长成了一个不再逃避一切,肩膀能撑起整片天空的男人。
在顾博旭、看护阿姨、冯倩、冯漾及夏朗一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夏筝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出院的那一日,顾博旭特地从公司赶来,一进病房,看到冯倩和冯漾以及夏筝的弟弟都在,却不见夏筝,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夏筝呢?”他问。
“不知道,去办理出院手续的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冯倩摊了摊手。
“姐姐会不会被你前夫绑走了?”夏朗一着急起来就顾不上礼仪和规矩,面对冯倩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倩蹙起了眉头,但经过夏朗这么一说,她倒真有些担心了。可问过护士台,明明没有人进过她的房间。
冯漾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保持沉默,突然,她悠悠出声:“我知道她可能在哪儿。”
“在哪儿?”众人齐齐发问。
“海边。”冯漾纳纳地道出这两个字。
海滨城市的人们见惯了海的各种姿态,再加上天气已冷,海边根本就没什么人。顾博旭载着他们来到海边,果真远远地望到一个背影纤瘦的女人站在浪与沙滩的边缘,弯腰寻找着什么,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在捡贝壳。
一行人走过去,那女人果然是夏筝。
夏筝低头找什么的样子特别认真,可是沙滩上除了一些破碎的贝壳外,什么都没有。
顾博旭轻咳了一声,夏筝这才惊醒过来,一回头看到关心自己的人都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提着裙子,走到他们跟前来。
“你身体刚恢复,这海水这么凉,你怎么就跑到这裏来了?”冯倩责怪的话语中饱含着担心。
“我想找找他进去海里时,在沙滩上有没有留下什么。”夏筝说。
所有人都一下子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是指谁。
“你怎么就猜到她在这裏的?”顾博旭低头伏在冯漾耳边问。
“身体好了,自然是去见最想要见的人。”冯漾缓缓回道。
“可温宇宸不是已经——”
“说不定没事呢?就跟你一样,谁会想到八年后,你居然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冯漾猛地转身,与顾博旭四目相对。
“傻孩子,别找了,就算真留下什么,海水冲沙滩那么多遍,也早就没了。”这么多天以来,夏筝每天都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与人说话有时面上也挂着微笑,冯倩以为她已经从噩讯中走过来了,没想到,最痛的永远是埋在内心最深的地方。
一只小小的寄居蟹快速地从一个松软的沙洞中钻出来,然后逃远。
夏筝的目光盯着那个小小的洞穴,似乎看到了什么。
<p/><h3 class="center">四</h3>
夏筝奔过去,用手挖开洞穴,居然看到了一条手链,不是她曾经戴过的那两条,而是一条用贝壳和红绳串成的链子。贝壳里很干净,绳子上的淤泥潮潮的,一切迹象都证明这根链子刚被埋不久。
她怔了怔,然后情不自禁地将手链戴在左手腕上,居然格外合适。
顾博旭他们几个也跟过来,看到那条手链时也有些疑惑。如果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
原本大家都觉得夏筝是相思成疾了,才会身体初愈就跑到温宇宸出事的地方。可现在,大家都隐隐约约地觉得,或许真的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事,他们自己本身,不是已经印证过了吗?
“他一定还在的。可是在哪里呢?”夏筝的心底又出现了一种坚定的直觉。
“姐姐,风大,我们回去吧。”夏朗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夏筝的肩上。
他从小就不喜欢温宇宸,总觉得这个男生会带给姐姐无穷的伤害。可是他再怎么执拗,再怎么拼尽一切地保护姐姐,姐姐还是逃不开宿命。
“你先回吧,我还想再找找,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在附近。”夏筝拒绝道。
“姐姐,我们回去。”夏朗按住夏筝的肩膀,并不松手,又重复了一遍。
夏筝看着他,发现自己的挣扎一点作用都没有。顾博旭走上前,语气沉着地对夏朗说:“放开她,让她去找。”
夏朗瞪着他,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
“当她找不到时,自然就心死了。就像我现在抓住你,你觉得痛,自然就松手了。”说着,顾博旭真的立马握住夏朗的手腕,逐渐用力,夏朗觉得手腕被攥得生疼,一下就松开了夏筝的肩膀。
他的整张脸都皱成一团,顾博旭却不动声色。谁也料不到,看起来瘦而儒雅的他,力气居然那么大。
不远处一间早已收摊的卖简易首饰的小铺里,站立在窗边的老板对一旁默然静守的男人说:“她似乎认出你来了。”
男人不语。
老板继续说:“你让我把手链埋在土里,她似乎猜到是你了,正在到处找什么。”
男人依旧沉默,只是静静地观望着不远处的一切,一群人跟着夏筝漫无目的地寻寻觅觅。他却脚下生了根似的,走不出去。
老板叹了一口气:“温先生,你是位珠宝设计师吧,每天窝在这小店里替我打工真是委屈你了。”
“老板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感谢你呢。我这一生都在替别人打工,比起以前的生活,现在的生活更让我有尊严一些。”温宇宸终于开口说话,他离开窗户,重新坐回椅子上,低头从一只水桶里掏出一把形状各异的贝壳,继续工作。
拿珠子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一瓶子的小珠子纷纷滚落到地上。温宇宸赶紧弯腰去拾。其实当年的他一时心灰意冷,冲进海里,鼻腔漫过咸涩海水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他砸开车窗,游了出去,看到任何的漂浮物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去抓住。若不是老板和他的渔友们救了他,他大概就看不到人生的另一番风景了。
他是这世上的透明人,在观望着别人的人生。
手指摩挲着圆润的珠子,温宇宸内心默默道:说要给你设计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手链说了这么多年,这次总算实现了。就把红绳当做白银,把贝壳当做钻石吧。可原谅我迈不过自己心裏的那道坎,我无法见你。八年前,八年后,我还是没什么长进,总是那么别扭。
<p/><h3 class="center">五</h3>
夏筝那一日是没有找到温宇宸的,她被众人带回了家,反反覆复地病了一星期,随后才渐渐好起来。
一天早晨,夏筝起床,感觉口渴,打算绕过客厅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
冯倩盘腿坐在沙发上敷面膜,手边是好几本剧本,厚厚的一沓。
“妈,你开始复工了?也对,风波淡了,都过去了。”夏筝说。
“当然要复工,要赚钱,只是,一堆剧本,却没什么好的可挑,大导演也不选我了。”虽然脸上贴着面膜,但夏筝还是能听出她声音里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