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姓德川家的忍者躬身施礼,阴魂一样飘了出去,在甲板上转了转,消失在忙着抢劫的强盗群中。
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没有起身,汗水一滴一滴从鬓角流下来。
“你自己了断吧”,今川贞世看了看他,平静地说道。仿佛是在下一盘棋,随便拿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
“将军”,赤松满贞以头抢地,声音中带着哀求。
“怎么,难道还需要我找人帮你么,这么点小事你都没做好,怎么回日本”?今川贞世冷笑着问,根本不给跪在甲板上的人改过的机会。
两个武士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这个大名必须死,从带着他出海那一天,今川贞世就没打算让他回国。足利义满出家当了和尚,但在诸侯中的余威尚在,今川贞世绝对不会给足利家族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赤松满贞年青时是足利义满的男宠,与义满交情最深,当然没有理由再活在世上。
“满贞明白,赤松家的后人,拜托将军照顾”,见今川将军不肯饶恕自己的性命,赤松满贞在甲板上再次叩首,起身,倒退着走出了船舱。
“我会让他们平平安安做富豪的”,今川贞世淡淡的回答。走到门口的赤松满贞身体一硬,想说些什么,终久什么也没说。
一把肋差刺下,“呛”,长刀举起,带着风,划破空气。安国寺外,梵唱悠扬,红色的花瓣伴着钟声在风中零落。
东海,一艘快舰扯满了帆,迅速驶向东番岛(台湾岛)。白色的船帆已经被硝烟染得黑一块,黄一块,刚刚浇上了水的桅杆冒着缕缕黑烟,伴着风,在船的斜上方形成一团云迹。
甲板上,几个衣衫华丽的人忐忑不安地向后张望。就在快舰后边不远处,两艘黑帆战舰紧追不舍,高高飘扬起的海盗旗,向对方表明他们的身份。
“赵,赵先生,咱,咱们能逃脱么”,一个通事模样凑到船长身旁,焦急地询问。
“怎么,你听说过詹家保险行在还上失过镖么”,船老大笑了笑,镇静地反问。
“没,没有”,通事点点头,讪讪地走到了一边,退了几步,又凑了过来,不放心的提醒,“可,可他们不是普通海盗”。
“知道了,他们不是普通海盗,你家主人也不是普通人,罗嗦”,姓赵的船长白了通事一眼,把望远镜放架到了鼻梁上。追兵来得很快,看样子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通事叹了口气,沮丧地退回了主人的身边。几个衣衫华丽的人操着陌生的语言嘀咕了几句,彼此对望,眼神中充满无奈。他们中间一个身材稍微高些的人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个金印,大步走到船长身旁。
“我是大明硫球国国王武宁,请您帮助我,不要让我落到他们手里”,开口,高个子说出了流利的汉语,不好听,却是地道的京城口音,比刚才那个通事说得还清楚。
他就是硫球国王武宁,硫球被攻破,他一路逃亡,先是扮成商人逃到了古米岛,指望着这次日本人来袭,和几十年前的倭寇抢劫一样,抢够了自然会退出去。风头过后他就可以重新组织民间力量恢复统治。结果,不到半个月,硫球,古米,太平山相继失陷。入侵者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孩子,冒充是北山国国王的后人,登上了硫球的王座。眼看着八重山也落到了入侵者之手,不得以,武宁找了家信誉好的中国客船,委托他们带自己到中国去避难。谁知走在半路,中国客船也遭到了海盗打劫,打着海盗旗号的日本武士一路追杀,从八重山一直追到东番岛水域。
“这裏是大明水域,追我,他们要考虑后果”,船老大放下望远镜,笑眯眯地拍拍武宁的肩膀,“大小你也是个王爷,别让后面那些倭寇瞧扁了。跟我一块站在船尾,看他们能猖狂到哪里去”!
“砰”,后边的海盗船开了一炮,炮弹带着硝烟,重重地落到了大明客船的身后,溅起一个高高的水柱。
武宁吓得一缩头,赶紧向后躲。看看纹丝不动的船老大,自觉惭愧,硬着头皮又站回了原处。
“他们的炮打得不行,别怕,从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们没戏”,船老大笑了笑,放下望远镜,根本不理睬海盗们挥舞的旗语。
“嗯”,武宁答应一声,船老大眼中的自信多少让他有了些胆气,并肩站到船老大身旁,学着对方的样子,示威般向后看。
“这就对了么,像个王爷样。和你的部下商量好了么,到哪里去,我送你”,船老大在乎对方和自己身份悬殊,拍着武宁的肩膀问道。
原来你听得懂硫球方言,武宁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上了船,就根本没瞒得了这个船长。也许,满船的水手和聘请这艘船保护的其他客人,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只是大家出于礼貌或者同情,没有说破而已。
去哪里呢,中华上国现在也四分五裂?武宁想不出答案,苦笑一声,仿佛压下了全部赌注,看着船老大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您说我该去哪里”?
“还用说么,泉州呗。谁不知道靖海公曹大人和武大人是兄弟。”船老大昂首挺胸,一脸自豪,“这天下将来肯定是我们北方六省的,曹大人和我们北方六省的郭大人、武大人是好兄弟。而武大人最恨小日本,等大明内部平静下来,他肯定会帮你报仇。”
“嗯”,武宁又答应一声,心裏多少燃起点希望。王者失其位,借别人之手复国,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自豪的事情。但逃亡路上,他和诸位臣僚们讨论得很清楚。硫球归降了中国,虽然是臣属,好歹跟在强者身后,还能学些文明。归降了日本,除了茹毛饮血的禽兽作为外,什么也学不到。
后面的海盗船追了一会儿,看看距离东番岛已经很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东番岛上驻扎着一支大明水师,海盗们没有胆量为老虎捋须。客船载着武宁,靠近东番岛。很快,几艘战舰出港,保护着武宁等人,迅速穿过海峡,驶入泉州。
硫球被日本吞并,国王流落到大明的消息迅速被报界传了出去,与以往闭门不问窗外事的大明不同,很快,民间响起了沸腾的回应。经历了贴木儿近在咫尺的一次威胁,很多人终于清醒的认识到,大明的周围的环境变了,不再是那个可以关起门来,兄弟之间在窝里随便打架的大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个规律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个时代。一个分裂的中国,只会让虎视眈眈的敌国占便宜,而对于他自身,不见任何好处。
“鸣谦,难道你真的愿意和昔日的弟兄兵戎相见,让倭寇们在海上看笑话”?吴淞港,一个青衣老人对着水师大都督方鸣谦喝问,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雷鸣般,在方鸣谦头上炸响。
为难,迟疑,彷徨,种种神色在方鸣谦脸上交替。叹息着,方鸣谦做如是答:“无忧,先主对鸣谦有知遇之恩,鸣谦实在难忘”。
被忧愁染白的墙壁上,挂着幅巨大的地图,横沙,南沙,长沙,平洋沙,崇明沙,长江口上一连串的沙洲,和沙洲上的堡垒和巨炮,是京城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海上防线。在曹振违反皇命,扬帆出海的那一日,方明谦已经知道,这道防线,将成为他和知交故友们的最后相见之所。(注,明代长江口极其宽阔,现在的海门、启东还是长江中心部位)。
周无忧叹了口气,他没料到方鸣谦会这样固执,二人谈了一个时辰,却没达成任何协议。
当年方家父子归降明朝,方鸣谦被朱元璋搁置在京城,一放就是十多年。如果不是太子朱标破格提拔,方鸣谦这辈子就会在变相软禁中渡过。这对于自幼就纵横海上的方鸣谦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之事。所以,方鸣谦感谢朱标的恩德,忠心耿耿。太子朱标也知道这一点,在玄武湖兵变时,试图除去曹振,却把方鸣谦带在身边,所有机密,绝不隐瞒。
爱屋及乌,对现在的皇帝朱允文,方鸣谦比曹振等人要忠诚得多。所以朱允文才会在曹振带兵出走后,首先把担任禁军统帅的方鸣谦,调到长江口来,替他的皇朝把守水上第一关。
比起方鸣谦对朝廷的忠心,周无忧更清楚的是方鸣谦的困境。黄子澄这伙人各个自以为精英,谈起治国方略来头头是道。对于武安国和郭璞等人不屑一顾,但除了权谋,基本上别无所长,弄得朝廷直辖地区一日穷胜一日。建文朝国库空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否则也不会冒险去削番。眼下各省纷纷独立,朝廷控制地区提供那点税收,根本不够皇室和高官们开销,更甭说养活与北方对峙的数十万大军了。要不是前一段日子建文皇帝下狠心抄了几家贪官,估计讨逆军连军饷都没钱开。
方鸣谦与黄子澄等人素来不和,出镇长江口,钱粮上难免受治于人。没有钱,战舰就只能趴在港口里。方鸣谦手中掌握的水师力量本来就弱,这种情况下对上曹振,只有凭借炮台死守一途。
而死守的最终代价,必然是两败俱伤。曹振的水师可以荡平沿江炮台,但这一仗下来,多少水师将士要死于自己人之手。
可惜我没有姑苏朱二的口才,周无忧想起故人,内心万分感慨。如果姑苏朱二还活着,他一定能向方鸣谦说明眼前利害。“可水师战舰上,都是你昔日的兄弟,鸣谦,难道,你真能下令向小邵他们开炮”?
“当年在列表山,余佐也是因为我而死。杀自家兄弟的事,对鸣谦来说,不是第一遭”!方鸣谦的眼神有些暗淡,答话的语气却异常坚定。
“明谦,当年余佐是海盗,你是官军”?周无忧低声提醒,有些悲剧,他知道不可避免。
“现在我是朝廷的督师,而你们是叛匪”!方鸣谦大声回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送客。
“真拼起来,咱们水师能剩下几个人,你难道心裏真不清楚”,周无忧有些急了,跳起来大声嚷嚷道,“为了先皇的私恩,让几万人为你殉葬,鸣谦,你真的傻了么”?
“我只记得我是水军老兵,守土是我的职责”!方鸣谦也有些激动,手一伸,将周无忧向门外让去,“周兄,如果没其他事情,咱们就此别过。下次再相遇,当是在战舰上,而不是这裏”!
战舰上,周无忧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被曹振从家中请出来说服方鸣谦,没想到费劲了唇舌,竟是这样一个后果。停住脚步,他盯住了故友的眼睛,问话的说话的声音带着很多追忆。“我再问你一句,如果你方鸣谦肯回答我,我马上就走”。
方鸣谦做了个请的守势,却不肯停住送客的脚步。
周无忧仰天长啸,掉头而去,边走,边问道:“鸣谦,日本人战舰又出海了,你还记得当年的誓愿么”?
方鸣谦楞了楞,心底仿佛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紧接着,整张脸都变成了青黑色。当年,大军远征日本,靖海侯曹振的将主攻将令交在他手上,问的正是这句话。
“鸣谦,你还记得当年的誓愿么”?
“鸣谦不敢忘”!
多少被尘封住的往事,刹那间,一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