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子时光景,正是月朗而星稀的晴好天气,一团薄薄的水汽弥漫在秦淮河上,更添了几分朦胧之美。这个时辰,众多的士农工商早已沉沉如睡,但十里秦淮却正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美妙时候。一艘又一艘大大小小的花船泛于河面之上,载着风姿绰约的妓家和寻欢作乐的豪客,在一片丝竹笙箫之中歌舞升平,仿佛不夜的极乐之境。“黄泥埠”上停着一艘六七丈长的三层花船,船身上书了一个大大“韵”字。这是“秦淮四绝”之首顾韵儿顾姑娘的独门标记。秦淮河上艳名远播的头牌姑娘,比如说享誉天下的“秦淮四绝”“秦淮八艳”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烟花女子,都有着自己的规矩。比如说顾韵儿顾姑娘,她的规矩就是过了子时之后就绝不待客,任凭再怎么豪阔的恩客,哪怕是搬来一座金山,也是不见的。刚才载着几个浙东的阔佬,弹奏了几支曲子,又吃了几盏子茶水,顾韵儿姑娘就赚到了普通百姓人家半辈子都赚不到的金银。如今曲终人散,顾韵儿顾姑娘已有些乏了,卸下精致的妆装,把高耸的发髻披散下来,已准备安歇了。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已经上了踏板。顾韵儿黛眉一皱。过了子时绝不见客,这是顾韵儿的规矩,必然是又有什么吃的半醉的浪荡子趁着醺醺酒意要强行登船了。如顾韵儿这样的名妓,自然少不了护卫的保镖,也不惧那些个不懂规矩强行登船的家伙,真要是闹将起来,自有船夫出手将他们痛打一顿然后扔进河里让他们清醒清醒。贴身服侍的使女宝儿和很厌烦这些人,小跑着出去了……片刻之后,宝儿又折返回来。因为没有听到打斗之声,顾韵儿有些不快:“怎么?你又放什么人上船了?我的规矩……”“是楚相公,楚华文相公来了!”听了这话,顾韵儿顿时显得慌乱,猛然站起身来说道:“我妆容不整,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如何能与楚相公相见?”“楚相公神色匆忙,想是有什么急事……”唯恐楚华文再象上次那样急急匆匆的离去,顾韵儿赶紧说道:“千万要留他在首舱之中,我稍微补个妆容,马上就去与他相见,千万把他给我留住了,千万千万……”自从上次相见之后,顾韵儿原本以为再也无缘见到楚华文了,满腹柔情全部付于流水,想不到楚华文竟然在这个时候上了韵字花船。顾韵儿喜出望外,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补齐了妆容,重新梳起发髻,又仔仔细细的对着那面西洋来的玻璃镜照了又照,这才快步来到首舱与楚华文相见。和上一次见面之时没有什么不同,楚华文依旧穿着那间青色的文士长袍,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憔悴疲惫之色,人也略显消瘦,但却精神焕发,完全就是一副过度亢奋的样子。“楚相公漏夜前来……”顾韵儿微微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的瞪了使女宝儿一眼。这首舱之中还残留着那些个寻欢作乐之人留下的痕迹!顾韵儿最不愿意让楚文华想到一个“妓”字,但所有的那些略显暧昧的布置,还有弥漫着的淡淡酒气,似乎是在提醒这是一艘妓家专用的花船。好在,楚华文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或者是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点都不在意。“想必顾姑娘已歇息下了,深夜打搅实在……”“楚相公深夜上船,必有紧要之事,这般客套之言就不必说了。”顾韵儿提起一个完全没有用过的茶壶,亲手给楚华文斟了一盏子茶水,慢声细气的说道:“韵儿素知楚相公不是那寻花问柳的登徒子,有什么事情只管明言就好……”“我想求顾姑娘帮个忙……”“但凡我顾韵儿能做到的,必然竭尽全力,就算是我做不到,也一定会广为周旋……”如顾韵儿这样的绝代名妓,当然会认识很多巨商大贾士绅名流,就算是朝中的官员也认识不少,一般的事情还真的难不住她。“我想……”楚华文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顾韵儿当即就笑了,用满含鼓励的目光看着他:“楚相公是胸怀坦荡的磊落君子,所托之事不然正大光明,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扬州的战事,顾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廷花,本就是出自小杜先生的《泊秦淮》,说的就是妓家不问国家兴亡的事情。如今的扬州大战已打的如火如荼,这秦淮河上依旧是歌舞升平,恍如两个世界。就算是顾韵儿说出“我不知道扬州战事”这样的话语,楚华文也不会感到惊奇。“扬州一战,旷日持久,韵儿虽身在风尘之中,也是知道的。”“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楚华文低着头,沉吟了好半晌子,才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顾韵儿的如水双眸:“大旗军沿河列阵,背水而战绝死拼死的事情,顾姑娘知道么?”“如今在这宁城之中江南之地,大旗军的名号便如那闹市惊雷一般,上至耄耋老者下至懵懂孩童,谁还不晓得为扬州死战的大旗军了?这大旗军三字,早已如雷贯耳,韵儿已听说过千百遍了……”南京与扬州,不过是一水之隔,大旗军在江北打生打死,拼了个你死我活,激战这么久的时日,别说是小小的金陵之地,就算是整个江南也早就听的满耳朵都是了。“大旗军战兵不过万余,却力敌二十万虎狼清军,挫多铎于扬州城下,壮我族声威于江北之地。所为者就是要将扬州八十万军民平安顺畅撤离绝死之城,然陆路受阻,只能走水路!”“八十万人呐,八十万呐,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撤走的。就算是无风无火顺水而行,全部撤出这八十万同胞,至少也需要一两个月之久。每多耽搁一天,便有无数忠诚猛士战死江北,我心实在不忍,已竭尽所能招揽渡船,就是为了协助大旗军撤出扬州军民。”“奈何舟船甚少,恐不能撤离许多百姓,所以欲借顾姑娘这花船一用,往来于长江之上,接济我江北同胞。同时,恳求顾姑娘能振臂一呼,尽可能说服这秦淮河上的其他姊妹,尽可能的号召姊妹们去往江上……”楚华文是来借船的。而且他还希望顾韵儿能够利用“四绝之首”的影响力,广泛号召秦淮河上的花船参与到救援扬州军民的行动之中。顾韵儿是何等精明之人,马上就知道了楚华文的真实身份:“原来楚相公是大旗军的人。”“江北同胞深陷战乱,困于水火之中,眼看着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无论是什么人,但凡胸中还有一点儿热血,断不会袖手坐视,华文不才,不过是略尽绵薄而已。”楚华文的这番话说的很滑头,既没有撒谎否认,也没有直接承认,而是很巧妙的避开了和自己身份有关的话题。“华文代扬州八十万父老及江北万千将士,肯定顾姑娘仗义援手……”“能让楚相公这般软语相求,我就知道一定不是寻常是小事儿。”顾韵儿嫣然一笑:“江北如何,扬州又如何,与我们这些个苦命的风尘女子有什么相干?就算是清军攻破了这金粉宁城,我们依旧是娱人的苦命之人罢了。若是官府的人来说这个事情,韵儿也懒得理会。但是你楚相公前来,我却是不能推却的。”“接应扬州军民,这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雄壮之举?韵儿愿助楚相公成就此功。”顾韵儿笑道:“只是我这花船,也不是白白就可以借出去的,需出楚相公应允我一个条件……”楚华文甚至没有问这个条件是什么,就直接应承下来:“只要能援扬州,哪怕是顾姑娘要了我这颗项上人头,亦绝无怨言。”“我要你的人头做甚?”顾韵儿笑道:“楚相公亦无须多心,韵儿知道相公是做大事业的伟丈夫,断不会趁机要挟。韵儿真心想不出来,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女子才能匹配楚相公这样的昂昂男儿。韵儿只是想见嫂夫人一面,领略嫂夫人的绝代风华,也就心满意足了!如顾韵儿这样的一代名妓,素来就以自己的容貌风流为骄傲,从来还没有哪个男人象楚华文这样对她毫无染指之意,这就让她愈发的感到好奇了。更加的想见一见楚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奇女子,竟然能让楚华文如此死心塌地。说起自己的妻子,楚文华的神色明显黯淡了一下,旋即就又亢奋起来:“我那夫人,无论是心胸气度还是坚毅勇气,都胜过我百倍千倍,我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若真有机会,一定让顾姑娘与她相见。如此这般,顾姑娘应该愿意帮忙了吧?”“与嫂夫人相见,不过是句玩笑话,楚相公还当真了呢。”顾韵儿巧笑嫣然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就算是楚相公不允这个条件,韵儿也一定会借船于你,至于能召集到多少花船……旁的大话我也不敢说,二三十条总是有的!”“多谢顾姑娘!”端起精细的茶盏一饮而尽,楚华文又郑重的朝着顾韵儿躬身为礼,然后就大踏步的下了韵字号花船,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