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进退两难(1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10474 字 27天前

姚广孝的不请自来,朱明月不认为是“保媒”那么简单。堂堂的当朝第一宰辅、第一军师,若果真那么清闲,岂不是要愧对世人的趋之若鹜?但是姚广孝不挑明,她就不会问。正如她对一些与他相关的事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宫廷盛宴之后,紧接着就是大年。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年节,朝廷上下都极为重视,包括皇宫在内,整个京城都在忙忙碌碌地筹备和庆祝;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喧嚣热闹,宵禁更是被一再地推迟。

大年初一的早上,各官员进宫去面圣。

也是在这一天,盖着皇帝玺印的诏书传至各部,正式启用“永乐”作为年号,并将这一年定为“永乐元年”。

在喜气且忙碌的气氛中,跟建文帝有关的一切,都成为往事。

年气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随后早朝恢复正常。每日上朝,每有奏闻,皇上躬亲询问,亲自批阅,连寻常奏报都不假人手,除少有的几日能够短暂安寝,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处理政务,夙兴夜寐,通宵达旦。以至于连大字也不识多少的原北军武官们,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

朱能是御笔亲封的成国公,因朝廷急需用人,被安排到了刑部暂代尚书职务。

“国公爷,您这是弄啥子吗?”

“批文错了,错了,上面的字不是那么写的!”

“又错了,印绶咋能盖在那地方!”

朱明月跨进门槛,就瞧见爹爹垂头丧气地坐在桌案后面,拿着官印不知所措。在他身侧围着七八个身着文官官袍的书吏,摇头的、叹气的,还有几个抱着肩膀说风凉话的,脸上的轻慢之色显露无遗。

有几个官吏一着急,脱口而出就是家乡话。

朱明月这样看着,难免有些心疼。

比不得北平的大营,这裏是京师,天不亮便要上早朝。还朝后,百官又要到皇城中的各自衙署裏面办公,一坐便是一整天,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她爹是统兵之将,就算不去校场练兵,也不该做这些文臣之职,平白挨这份清苦。

叩门声。——又轻轻敲了几下。

裏面的人没反应,还在七嘴八舌地吵吵着。

领她们进衙署的那个官员有些尴尬,正想出声呵斥。红豆索性也不敲门了,清嗓子咳嗽了一下,“各位主事,我说各位主事!”

刑部在皇城的东南角,是六部衙署聚集之地。北面正对宗人府,正南是户部,斜角是翰林院,来往都是官员,甚少有闲杂人等。众人一听居然是道女声,不由得抬头往门口看——却见是两个年纪尚轻的姑娘,丫鬟打扮的那个,臂弯里还挎着一个三层的红锦木食盒。

朱能一眼瞧见是自家闺女,就想站起来去接,被红豆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各位主事见谅,我家小姐因担心老爷伤后未愈、错过进补的时辰,特地送些药来。有所叨扰,还请勿怪。”

红豆语毕,几个书吏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国公爷有病在身?”

朱能马上一捂心口,趴在桌上呻|吟道:“都是靖难时候落下的伤,老毛病了。要不几位先将这些批文|做完,我再喝药也来得及。”

衙署裏面的几个人都是刑部的老官员,深知朱能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哪敢耽搁?都悻悻地道了句“不敢”。这时候,红豆挎着红锦木的食盒,俏生生地走了过去。

食盒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糕点,做了十几人的份。官吏们不好拒绝,客客气气地将红豆请到旁边的耳房去了。眼见着众人呼啦啦地离开,朱能狠狠松了口气,伏在桌案上长吁短叹。

桌案上横七竖八地摆着文册和檄文,有好些还是边关奏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大多盖有玺印,已经由皇上朱批过了,发到衙署来由刑部的官员具体执行。

朱明月在文华殿前伺候过多年,对这些最是熟悉,走到近前时,随手拿起其中的一张,看到边缘被压得有些褶皱,上面的字迹却很工整,明显是练过几遍才誊写上去的。

印绶的确盖错了地方,不能盖在皇上的朱批下面。难怪刚刚那书吏急得直叫。

朱明月用手在上面一点,奇怪地问道:“这些奏本都是兵部的文书,却发到了刑部来,都要爹爹去处理的?”

朱能道:“还不是那些蒙古鞑子,前段时间把辽东给抢了,不仅杀人,还屠了城。辽东防御甚弱,不抵抗,也没通报,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遭屠戮。皇上大怒,当时就下令把都指挥使给砍了脑袋;当地还有很多官员,都要以渎职之罪惩处。我正寻思着从何处下手呢。”

朱能说到这儿,不由得一叹,道:“想当初镇守北平,一杆大纛摇过去,就把那些蒙人吓得跟什么似的。别说是来犯,就算近些放牧,也得掂量掂量够不够咱们北军大营塞牙缝的。现在可好。唉,亏你爹一个统兵之将,干巴巴地窝在衙署里处理刑罚之事。”

“现在可不是北平打仗的时候,爹爹身在刑部,非兵部,算是半个文官呢!您想要怎样处理?”

“蒙古鞑子给脸不要脸,打!”

“可那帖木儿大汗已于行军途中病逝了,蒙古军也已收兵。”朱明月指着最中间那一行,上面很清楚地写着。

朱能一拍脑门,“对了,太生气,给忘了。”

“前一位刑部尚书如何说?”

“前任?前任早被打发回家种地去了。”

“那皇上呢,皇上怎么说的?”

朱能歪着脑袋想了想,“皇上让我……让我主要查办那些地方官,抓出几个来负责。然后就是如何防御北平,做到长治久安。”

皇上的一字一句犹言在耳,尤其是改元“永乐”后,没多久就被蒙古军给抢掠了,不查,实在不足以安天下。

“起初这事儿并没交到刑部,只是在上朝时,皇上一声声地问,底下大臣就是不吱声,气得皇上当时就摔了奏册……”

朱能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连声啧啧。这时候,朱明月放下手中的文书,转身走到殿门口,把两扇门扉都给掩上了。

“爹爹觉得是朝臣们明哲保身?”

朱能冷哼道:“不然呢?”

朱明月道:“朝臣们明哲保身,同殿称臣的原北军也是?”

朱能瘪着嘴道:“他们不是,但他们也没有表示。这倒是挺稀罕的……”

“爹爹,事凡追查,必要追根溯源。朝堂上群臣缄默,若非情由难堪,怎会无一人开口?”朱明月忽然觉得今日来对了。

朱能一愣:“什么情由难堪?”

朱明月道:“爹爹难道没想过,辽东防御为何如此之弱?朝臣们之所以不说话,莫不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造成辽东让蒙古军队犹入无人之境的原因,并非地方指挥使办事不力。正是……”

“是皇上自己的原因呢!”

“皇上?”

朱能浑身一震,更加惊愣的同时,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了一眼,发现女儿早就把门关上了。

“爹爹可还记得,太祖爷当年为何要将几位王爷分封到各地?”

“屏藩。”朱能道。

“没错,正是戍边屏藩,就在北方这一带。”朱明月指了指桌案上的疆域布防图,“当年由宁王和燕王受命驻扎重兵防守,乃是为了抵御蒙古。可随后的一场靖难,燕军大营一路往南开拔到了应天府;另一位镇守大将宁王的部众则皆被燕军收编。再后来,北军扎根都城,宁王被徙居至江西南昌府。自此,这北方之防,有,便等于无。”

朱能听着女儿的言辞,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片刻,又听她低声道:“哪里是朝臣们闭口拆台,是根本没法说、不敢说。”

北平布防空虚,正是因为皇上自己离开了镇守藩邸,跑到应天府里推翻建文|做了皇帝。这种做法不仅违背了当年太祖爷之命,说得严重些,更是“忤逆祖宗”,一旦深究起来,又会延伸到“谋朝篡位、帝统不正”上。朝臣们各个心明眼亮,谁敢站出来多这个嘴?

“乖乖,若不是把闺女你找来,明天上朝,我还指不定要怎么胡言呢!”朱能瞠目结舌,一时半刻都没缓过来。

朱明月叹道:“爹爹,庙堂不比中军大帐,一言一行都需谨慎才是。”

朱能垂头丧气地抓着那几道文书,皱眉犯起愁,“不说不行,可说又说不得。皇上只给刑部三天时间,逾期必罚。这可如何是好?”

此刻换作其他人,首先想的,定然是将几个辽东的地方官捉拿起来严惩,将自己撇出去。

“诏命下到刑部之后,就没有官员给爹爹出主意?”朱明月问。

朱能忿忿地说道:“那些人,就恨不能赶紧抓几个来顶包!”

朱明月在意料之中,心里面仍是涌出一丝喟然。忽地就想到,是否正是深知爹爹这般秉性,皇上才会放心将此事交给刑部。

“此事说难办也真是难办,”朱明月道,“但并非没有应对的法子。”

朱能眼睛一亮,“月儿,你有办法?”

朱明月道:“爹爹可还记得一个人、一件事?”

朱能茫然地看着她,朱明月给他倒了杯茶,提醒道:“年节正月十三的时候,李尚书不是提出过一个建议吗?”

朱能摸着脑袋,跟着去回想,正月十三,皇上按祖制祭祀完天地回到皇宫,当时君臣们相聚一堂,的确是有一个叫李至刚的礼部尚书,提及北平是皇上承运龙兴之地,并建议皇上遵循太祖高皇帝另设一个都城的制度,把北平立为京都。

“李尚书倒是有这么一说,皇上龙颜大悦,当即就下令将北平作为王朝第二个京都,并下圣旨昭告天下。可这与北平的防务有何关联?”朱能问道。

“若猜得不错,皇上应该是早有……早有‘迁都’之意。”

“迁——都!”朱能眼睛瞪圆了,愕然道,“你是说,皇上有意把整个都城都迁过去?”

这可是大事!满朝文武想都未曾想过!

朱明月道:“早前宫中的德兴太监来府上时,无意中提到皇上这段时间噩梦连连,哪怕是夙夜处理政务,也不愿意在寝宫里安歇。这么巧,李尚书就提出了‘定都’的建议,而皇上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爹爹不觉得这很奇怪?”

那李尚书也不知是摸准了皇上的喜好,还是根本就被暗中授意,特意挑了个恰当的时候将此事提出来。皇上当即将那道“定都”的旨意发出去,算是对群臣的试探,也是一种铺垫;而今北方布防空虚,又逢蒙古骑兵来犯,正好到了付诸实行的大好时机。

“从皇上的种种态度来看,他喜欢北平更甚于应天府,但是就算有心将都城搬过去,涉及祖制,又将耗费数年之功,不是那么轻易能去做的。现在却不同了,北平的防务牵扯到朝廷安危,且是皇上自己结的死疙瘩,不能指责,不能深究,又想要彻底根治,不如用一个三全齐美的办法。”

“什么三全齐美的办法?”

朱能问完,自己就先恍然一怔,“你是说迁都?”

朱明月点点头,“一旦将都城迁至北平,重新回到燕军驻守之地,既能根治北方的隐患,又给了皇上一个台阶,并在一定意义上使得‘永乐’年号真正成为正统,解决了皇上心有所想、口却难开的事,难道不是三全齐美?”

此时此刻,皇上也许正等着一个人,将这个提议说出来。

“这倒的确是……是个好办法……”

朱能被说动了,有些激动,又有些踟蹰,很多之前从未想过的、没留意过的事情,他开始在心裏仔细地琢磨。但他又觉得满腹忐忑、心事重重,“这可是大事。大事,需要慎之又慎……”朱能摩挲着那道奏本,喃喃说道。

是大事。

但皇上早就想好了,何时做、怎么做,只是时间问题。

“月儿,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朱能看着她,有宠爱也有赞叹,说罢,又兀自道:“你瞧爹,差点忘了,我闺女原就是御前掌席,论资历,比起那些书吏来不知强出多少!”

朱明月道:“女儿哪有什么资历。这事也并非只有女儿能想到,御门前的朝臣们一向最懂得揣摩圣意,怕是早也想到了。只不过这差事最终落在爹爹头上,爹爹怕是要当那先出头的椽子了。”

还有一个原因,朱明月没说。

天底下最出类拔萃的一群人,其实都集中在庙堂。帝都易主之后,那些治国之才不是被株连,就是心灰意冷地出仕,现今围绕在皇上身边的旧部,再有能耐,一人也无法当百人用。百废待兴,能臣缺乏,否则刑部掌印也不会推到爹爹的手上。

像这种弯弯绕的事,原北军并不在行,姚广孝能想到,但他身份特殊,没有立场去提。归顺的建文旧臣们想到了,却也不会说,他们所有人的家大多在应天府,在富庶温暖的江南,谁愿意有朝一日突然迁至北平那种苦寒之地!

朱明月能预料到,一旦爹爹将这个想法在朝堂上提出来,会引起怎样的波澜。

朱能不知朱明月的千回百转,砸了咂嘴,无比豪情地道:“国公府有今日,皆赖天恩庇佑,舍身图报,舍我其谁!”

说到此,又笑着道:“前段时间你还说想回北平,现在不想回也得回了,正好藉着了这个机会。”

朱明月不由得苦笑,她哪里是那意思。

离开衙署,已是黄昏时分。

从通政司穿出来,出了内皇城,走到长安街西大街上,很多酒肆和作坊都开始打烊了。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扁担回家,剩下那些摆着的小摊,要赶在夜市来临、宵禁之前去城西。街道两旁的房屋里,渐渐升起了袅袅炊烟。

红豆拎着食盒,一路撅着嘴,却是老大不乐意。

“小姐,奴婢以为那些点心是做给老爷吃的。有几道的手艺还是跟北平府里过来的老厨娘学的,岂知被那些刑部官员给分食了个干净。”

“吴妈妈可是出了名的好手艺,居然肯教你。”

原北平府邸裏面的老人儿已经都过来了,长途跋涉,路上病的病,累倒的累倒,耽搁了很多时日,总算是一个不差地来了京城。旧府邸里只留下一个老园丁看门。

若让他们知道,皇上有意迁都,几年以后很可能又要回北平,想必是要气歪了鼻子。

红豆笑着道:“吴妈妈说,小姐先是被接回老家,又一个人在苏州府里养病,那么多年,奴婢一直陪在小姐身边,她们是感激都来不及的。”

朱明月望向远处夕阳温暖的余晖,含笑未语。

隔日上朝,朱能就在廷议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迁都”以守国门的提议报给了皇上。皇上听罢,拿着那折子看了很久,从龙椅上站起来之后背着手踱步,来回来去地走了好久,半晌都没表态。

殿上百官,却是炸开了锅——

“迁都?当是乔迁还是建府!岂不知北平荒凉之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重新规制。这么浩大繁杂的工程,得动用多少人力,消耗多少物力?又得花上多少年!”

“江南雨润物丰、水土富渥;北方却寒冷干燥,当地不产粮食,且不通陆运。迁都之后,京城百姓以何为存、朝廷又以何为存?”

“皇上刚刚登基,新朝未稳,百业待兴,天下之民也亟须安抚。眼下却要大兴土木,且不说劳民伤财;应天府乃开国时定立的都城,离根断脉,岂不是会动摇国之根本!皇上切不可因一己之好而做出有损国祚之事啊!”

朝中诸臣一人一句,质疑和反对的声浪非常之高。又尤其是最后几位,几乎是谏言耿直到了不惜触怒龙颜的地步。朱能跟身边的几个同僚面面相觑,没想到仅是一个提议,就遭到这些文臣如此激烈而坚决的反对。

皇上在踱步,始终未语。

“迁都一说对社稷百害而无一利,成国公提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却是何居心!”

“成国公的私心甚重啊。北平是原燕军藩邸,一旦迁都,成国公便能衣锦荣归,好不风光!”

矛头,又直接指向了朱能。

“你说什么,老子什么时候有私心了!老子的祖宅在徽州府!”朱能反驳道。

那朝臣一甩袍袖,冷哼道:“只个人喜好,就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这做法比奸臣、佞臣如何?说是私心已经留情面了!”

有些六科言官年轻气盛,为表明自己不畏权贵,当堂直谏,讲得一句比一句难听。这下,原北军那些老将领再也忍不下去,纷纷气愤地反唇相讥,尤其是刑部的人,朱能名为暂代,却不能任由其他官员如此污蔑斥骂。

偌大的殿堂之上,文武官员就这样开始互掐,比比划划,唾沫星子乱飞。有几个武将反驳不出来,不能动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臣等忠心,日月可鉴。还望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此起彼伏的请求声,无数的文臣俯首叩拜,呼啦啦跪了一地。

皇上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来来回回地踱步。

跪倒的群臣又是一阵山呼万岁,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武官们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忿闷又有些无奈地瞪着那些倔强执拗的文臣。过了良久,只听见传下来一句“再议”,皇上气急离开,将满朝文武都打发了回去。

朝臣们摇头的摇头,叹息的叹息,纷纷退出殿堂。有的武将经过朱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跟谁争,也别跟那些犟驴争,弄急了,人家可是要抹脖子的。朱能本人也很受震动,同时不禁在想,难道会意错了?皇上根本没那打算要迁都。定都北平,不过是年节喜庆,应个景儿?

没等他走出朝堂,迎面就过来一个太监,是御前伺候的总管,请他过去奉天殿侧殿议事。朱能有些摸不着头脑,去后才发现很多北营老将领都在;还有些年轻的文官,都是新提拔上来的……

衙署中,红豆在熬汤。

刚到下早朝的时候,官员们都从城门徒步走出来,等陆续回到刑部衙署,那汤刚好熬到了最香浓处。汤汁的材料发挥到极致,一股浓香飘散,勾人津液。

这些官员多是一大早天不亮就离开府邸去上朝,骑马坐轿,一路颠簸,谁也不会吃很多。否则上朝时坏了殿裏面的气味,冲撞圣颜,有碍观瞻。而后在朝堂雄赳赳气昂昂地辩论了两个时辰,早上那口粥,早就不剩了,饿得前胸贴后背。

“乖乖,是啥味道,那么香呢!”

“这个时辰,各家各户都开始起灶了。还能是啥味儿,饭味呗。”

“扯淡。衙署在皇城,市井在城外,谁家弄饭还弄到刑部门口来了!”

刑部的大小官吏一边说着,一边跨进了门槛。刚进门,那股味道更浓了。红豆从袅袅炊烟中抬起头来,抡着勺子道:“回来的正好,这蘑菇汤刚做得,烦请各位趁热来尝尝!”

此时此刻,朱能被朝堂上的反驳之声砸得焦头烂额,又被皇上的侧殿“另议”弄得有些糊涂,一路往宫外走,半路上被两个官员一前一后地拉住磨叽了半天,心裏既郁闷又烦躁。回到衙署,就瞧见他手底下的一帮官员正围在桌子旁边端着碗喝汤。

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没等发火,自己的肚子也“咕噜”了一声。

红豆见老爷回来了,忙从后面桌子上拿出备好的一碗汤,朝着他招手。

“可真有你的,居然跑到刑部衙署裏面来熬汤,”朱能嗅着香味,咽了口唾沫,“小姐呢?”

“刚刚府上来了几个宫裏面的赏赐马车,小姐就让奴婢先过来了。”红豆说完,将那汤碗端到他面前,“趁着还热,老爷赶快喝一口,去去身上的凉气儿!”

……

江南的冬日不比北方的漫长,据说是寒天冻地、大雪封门,鹅毛般的雪花能将整座城池都覆盖住,一眼望去,一片纯净的银白。就如秦淮河上画舫中偶有唱到的,“年年雪里,冰冻莲足僵”,光是听一听,却是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寒冷。

应天府的冬日却很短,入冬以来阴冷阴冷的。秦淮河面未尝封冻,变得一片黑色,被船灯照着,幽幽的有些许瘆人。街市也因此冷淡了下来,一入夜,店铺都早早打烊,家家户户关起门来,挂上厚厚的棉布帘子。

朱明月坐在温暖的马车里,车内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寒气儿,只留下左侧的窗扉。隔着一掀一掀的窗幔,还能听见街市上的人在议论着“迁都”的事情。

廷议之后,该是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了吧,也不知爹爹抗不抗得住那些言官们的唾沫。既是皇上早已决定的,那议程何时提上去,不过是迟早之事。她也想过了,既然北方的布防整治是皇上亲自交到刑部的,应该就是希望由爹爹来冒这个头。

“小姐,药材铺到了,小的这就去抓些补药。”

这时候,帘外传来驾车小厮的声音。朱明月“嗯”了一声,“冬日天寒,跟老板说,照着药方多抓些滋补培元的。”

“对了,还有去火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唇枪舌战后,爹爹应该最需要清热败火的药材。朱明月能够想象在大殿上,爹爹跟那些文官们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情景。

小厮应了一声,又道了句“小姐稍等,小的快去快回”,就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抓个药能用多久的功夫。朱明月闭目在车内养神,鼻息间,还能闻到药铺里飘出来的草药味道。

这时,马车有了轻微摇晃。

本以为是小厮买药得返,却不料那道车帘“唰”地一下从外面被掀开了,阳光随之投射进来。

朱明月睁开眼,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手腕却蓦然被来人一把抓住。她有些受惊,刚想呵斥一声,就被那人先出声给喝住了,“闭嘴!”

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轩昂桀骜,却因容颜俊美而甚为出众,薄唇轻抿,眉宇间的凛寒生生的逼人。

“你?”

朱明月大惊失色。

正是那夜宫筵结束之后,在长安街上策马的男子——云南府的黔宁王、沐晟!

“下车,出来!”

男子的语气强硬霸道,见她没反应,伸手就直接将她拽出了马车。朱明月穿着繁复的裙装,裙摆很长,被拖来时还绊了一下。她整个人往前一扑,又被他整个抱在怀里,才没有摔在地上。

朱明月急忙推开他,未等站稳,就听头顶上那人道了一声“麻烦”,语气甚是不耐烦。

在药材铺的旁边正好有一家茶楼,沐晟拽着她走进去,径自上了二楼。朱明月不可能大呼小叫地喊“救命”,一路挣扎,哪里比得过男子的力气。见到楼梯边站着一个伙计,她急急朝着他求援,不想那伙计看了一眼抓着她的男子,瑟缩了一下,直接就无视了。

朱明月咬唇,恨声道:“放开我!”

沐晟攥紧了她的手腕,充耳不闻提着她就往上走。等到了二楼的雅间,那门帘还没掀开,就将她一把推了进去。

“哗啦”的一声。

朱明月撞着门帘直直地跌进了雅间,踩着裙角,险些将门前的屏风推倒。等她堪堪站稳当了,用手抿了下散落的发丝,愠怒地抬眸,“好大的胆子!京城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强抢良家民女?”

更何况她还不是民女!

“是明抢,”沐晟看着她,笑意冷淡,“但是没有人认出是本王。”

“你……不知所谓!”

朱明月意识到是秀才遇见兵、有理难说清,却止不住满腔的恼火。难怪那晚会嚣张地策马骑行,还大言不惭地要劫持她,看来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

“在事情还没闹大之前,小女劝阁下一句,立刻放人。”她冷冷地说道。

男子笑了:“不放能怎样?”

是啊,她是个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朱明月看出他眼中的不屑一顾,不由得暗自后悔出门前没带着侍衞,然而谁能想到在闹市之中,对方居然这么大胆。

“要不是那辆马车,还真是不好找你。但是今天可没有第二个信安伯出面替你解围!”男子抱着手臂,冷冷地说道。

“那夜是替阁下解围吧?阁下与那沈姓公子冲撞在先,小女没计较,阁下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要来找小女的茬,作甚?挟私报复!”

沐晟斜睨向她,哼笑道,“报复?省省吧。本王抓你来见你兄长。”

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男子走了过来,朝着朱明月揖了个礼,“自从上次见了小姐一面,沈某夙夜难眠、寝食不安。苍天保佑,今日可算是又寻到小姐了!”

是那个沈姓男子。

如果不是有寻妹的说法在先,此刻他这些言辞,还不得被旁人当作是苟且幽会。

朱明月心中思忖,规矩礼法当真都没了。

“长兄为父,与她行什么礼!”沐晟坐到一侧。

朱明月按下满心的不耐,看出来对方是不说清楚便不罢休的架势,便走到东窗前的罗汉床边,坐下道:“原以为当日讲得很清楚,岂料二位仍是不依不饶。说吧,到底有何贵干?”

“珠儿,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沈明琪一阵心酸,脸上浮出悲戚之色,“多年来我不停地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怎么就是不肯认我?”

朱明月闭了闭眼,像是在平顺胸臆中的烦躁和愠意。

“小女说过了,小女不是沈明珠。”她抬起头,用正视的目光看过去,“沈公子可瞧见那马车了?对,就是停在楼下那一辆。沈公子不认得那上面的徽印,这位……黔宁王总认得吧。那是专属于原北营燕王的标志。小女的姓氏,乃是当朝国姓;身份则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千金。”

她说得字字铿锵,其意再清楚不过。

桌案前的男子睨视过来,神情倨傲冷漠,“你认得本王?”

“有胆子在京城策马夜驰的,可没多少。黔宁王的声名远播呢。”

沐晟没理会她好似嘲讽又似嫌恶的话,淡淡地说道:“你一直被姚广孝养在身边,现在自然算是北军家眷。那姚广孝是个僧人,总不能把你放到庙里,至于为何是国公府,该不是因为成国公恰好也有个年纪相同的女儿吧?”

朱明月用一种荒谬至极的表情看他,“黔宁王这是强词夺理!”

“那好,如果你真不是沈明珠,当日信安伯为何口口声声要唤你‘珠儿’?”

“因为小女幼年的闺名恰好也叫明珠!”

沐晟的双眉微挑,冷笑道:“可真巧。”

朱明月道:“事有凑巧而已,黔宁王若不信,小女也没办法。但小女可以明确地告诉两位,在成国公府邸里只有一位千金,不相信的话,大可去街上随便拉个人来问!”

“珠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沈明琪道。

朱明月抚了抚额,摇头道:“小女言尽于此,与其在小女的身上浪费时间,有功夫不如去别处找找。”

“你以为这几日本王没查?成国公确实有个女儿,但就在五年前,因为染病,从徽州府怀远老家去了苏州的嘉定城休养。那一年,恰恰是沈家明珠走失的年头;细查月份,又正好是在沈明珠失踪之后,朱家女儿才抵达了嘉定城。”

沐晟敛着长眸,声线淡漠,“不得不说,姚广孝实在是精于盘算,抓了沈明珠之后,又将她顶替了朱家女儿的身份,以‘养病’为由,安置在嘉定城的别庄里。不过是换了个名讳、换了个身份,就能很好地掩人耳目。”

“是啊,五年了。难怪当时沈家庄的人遍寻各处也寻觅不到,却居然就是在眼皮子底下!哥哥真傻,当时若能找到你,何至于会有现在的局面。”

朱明月听着两人一唱一和,低着头没出声,眉头却是越蹙越紧。

她忽地有些明白过来了,难怪那夜冲撞马车之后,这沈姓男子会口口声声地问她,是否刚刚抵达京师,在五年前又到没到过苏州府的嘉定城。他根本就知道那辆马车是何处府邸的,等宫筵结束,专程来一探究竟。

“可沈公子为何一口咬定,令妹的失踪,就是姚公所为?”朱明月问。

“姚公?”沐晟冷哼,“叫得可真顺口。”

朱明月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直直看向沈明琪。沈明琪咬着牙,恨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那不要脸的秃驴一直觊觎我沈氏家产,之前撺掇着太祖皇帝还不够,沈家没落后,还不肯放过我们。五年前,正是姚广孝突然出现在苏州府,而后,珠儿就不见了。”

五年,苏州府嘉定,姚广孝……

朱明月在心裏梳理着这些关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其实她很想说,五年前姚广孝会出现在苏州府的嘉定,是为了掩护她进宫的行踪,特地护送“她”去别庄休养,而她并未去过苏州。可她无法解释在这五年中,自己为何既没有在嘉定城里养病,也没跟随其父待在北平,却是在皇宫中的奉天殿御前伴读。

倘若真如这沈姓男子所言,沈明珠是幼时在苏州府里走失的,同年,她因“病”去了嘉定。时间、地点如此之巧,非是深知其中情由,恐怕连她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