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误会可弄大了。
“两位的这些话,不过是片面之言,难以让人确定真假。”朱明月道,“那所谓的五年,小女却的确是在嘉定城中休养;现在调理好了,皇上又将北营迁至京师,自然就跟着回来。这些都是事实。你们还不信的话,可以与家父抑或是姚公,当面对质。”
既然不能和盘托出,朱明月决定一口咬死。
与姚广孝扯上关系,必然没有那么简单,可她笃定若是自己抬出身份,即便他二人存疑,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小女真的是沈明珠。”
朱明月忽而转眸,看向一侧那锦袍轩昂的男子,“当初是被抓走的话,按照常理,必定被严加看管,怎会在应天府中来去自如?既然成国公府邸裏面,有一位跟沈明珠年纪相同的姑娘,你们又是以何为凭,非说小女是沈家那走失的女儿,而不是成国公的千金呢?”
所有巧合的集结点,似乎都归结于一个人——姚广孝。
一个日理万机的当朝宰辅,花那么大功夫抓一个商贾之女作甚?
至于那沈姓男子提到的“家产”,身为出家人,尚且不在乎功名利禄,会去觊觎区区的钱帛?这裏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朱明月感到分外奇怪,却不打算深究。
沐晟定定地看着她,第一次没有出言反驳。
朱明月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即刻施施然起身,“家父现居刑部,刚好也监管着巡城的兵马。即便黔宁王位高权重,这裏毕竟是京城,不是云南。还望王爷下次做事之前,三思而行。”
说罢,她再不作逗留,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被男子一把拽住了胳膊,“你真不是沈明珠?”
朱明月抬眸:“不是。”
沐晟挑了挑眉,“但愿下次见面,你真的不是。”
近在咫尺的距离,连气息都是寒的。朱明月却没有还口,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撩开帘子就走了出去。
茶楼外面,小厮绕着马车已经转了好几圈。里裡外外都找遍了,也没发现自家小姐,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他不过是进了趟药铺,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呢?
这时候,朱明月从茶楼的二楼走了下来。
“小姐,可找到您了!您这是去做什么了?”
朱明月就着他的手,也没用板凳,提着裙子上了马车。帘子落下之前,她抬眼望了一下那茶楼,心想回去之后,是让人将这茶楼查封了,还是充公卖了。否则再有哪些“强抢民女”的勾当,看他们还会不会熟视无睹。
“药都抓齐了?”
“小的都按照小姐的吩咐抓了。那药铺的掌柜说,一瞧药方就知是个行家。”小厮边说边撂下挡帘,扬手甩了下马鞭,驾车前行。
朱明月坐在车内,心裏想的却是,得赶紧给爹爹找一个称心的文书了。往后能不出门,她便要少出门。
然而出了这档子事儿,要不要找姚广孝问问?
这想法刚萌生出来,就被朱明月否决掉。好不容易归于平静,千万不能再跟他来往;也不能告诉爹爹,否则小事化大,大事化更大,偌大的国公府也惹不起他。
一路上心中左思右虑,等马车到了刑部衙署,红豆早在台阶上面翘首等着了。朱明月撩帘子走出来,整理了一下裙摆。红豆眼尖儿,一下就瞧见她的裙裾上蹭了好大一块泥,刚想开口问,就被她的眼神给止住了。
“老爷都等着急了,小姐再不来,奴婢都要过去寻了呢。”红豆吐了吐舌头道。
朱明月将那裙子掖了掖,道:“来时去了趟药材铺,待会儿你跟小厮拿了,回府每日煮些给爹爹喝。”
红豆应了一声,又献宝似的说道:“今日的蘑菇汤老爷喝得很好,那几位侍郎和主事也赞不绝口!”
“你啊,小心被抓来当小厨娘!”
红豆叫道:“那奴婢就让他们去抓吴妈妈!”
等朱明月提着裙子跨进门槛,几个书吏正坐在桌案前急笔匆匆。朱能就在敞苑最中间的书房里,是专属的,布置得也最气派堂皇,坐在裏面的人却拄着脑袋,一脸愁苦。
“一点建议而已,尚未形成定论,反驳之声就那么大,真是始料未及。”朱能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但我也算看出来了,皇上已经铁了心。”
“皇上的心情,做臣子的都能理解。可迁都这种事可大可小。持反对言论的不仅是旧臣,还有六科,资历浅,年纪轻,跟靖难可没什么关系。皇上不愿意采纳六部老臣的意见,言官之言总不得不听吧!”
在朱能的对面坐着的也是位将军,甲胄裹身,有些花白的头发,却中气十足。朱明月瞧见正脸,是与爹爹甚为相熟的原北军将领金忠。
朱明月跨进门槛之后,朝着他行礼。
金忠见到她有些意外,随即喜笑颜开道:“许久不见,大侄女越发标致了。”
朱能将桌案上的文书捋了捋,朝着金忠甩了甩手道:“得了得了,议程反正我是已经提上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闺女来了,你也撤吧,后面的事儿一时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到时候再说。”
说罢,站起来推搡了一下还在笑眯眯、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老将军,压低声音道,“别打鬼主意啊,老子的宝贝闺女,还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呢!”
声音很小,朱明月也没听太真切。
迁都之事由于朝臣们的意见分歧甚大,一连商议了好几日,无果。再后来,以“皇命不可抗拒”为暂时处理办法,所有的反对言论都得到压制。
表面上虽没有形成定论,形势却已很明显——迁都,势在必行。内阁的文臣们连同很多地方言官,都在不断上疏,一一被押后处理;而持赞同意见的臣子们却未非常得意,因为都城一旦迁移,就意味着一场浩大的工程将就此拉开序幕。
元年二月初三日,设置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北京刑部、北京国子监;
初四日,改北平府为顺天府,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行都督府设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无定员。刑部设置尚书两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户礼兵刑工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
初九,遣命户部郭资、刑部雒佥为北京刑部尚书……
几乎是倾尽朝野上下之力,所有与之相关、无关的人都被委以相应的职责。
其实那些文臣、旧臣说得不无道理,迁都一事耗费巨大,劳民伤财,有损社稷……这些话,一句一句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或许要用很多年,无数的人力、物力。但是迁都以守国门,皇上作为后盾,被委以重任的官员们,既有压力又充满了信心。
就在群臣焦头烂额筹备之时,京城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冲淡了那股紧张而忙乱的气氛——皇后要给几位皇子纳妃。
由徐皇后所生的皇子有三,在族谱中占“高”字辈,原藩邸世子大皇子炽、二皇子煦、三皇子燧——三位皇子是眼下皇室中全部的血脉,均属嫡亲。尤其是朱高炽,早在藩邸时就已有世子嫔,其余两位也有了偏室,这次的纳妃与现在庙堂上正在进行着的各种政事比起来,似乎不算大事。然召命到了朝中,却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此时,皇上尚未立储君。
应天府的冬日在几场凉雨中,上空的阴霾就渐渐被阳光驱散了。当早春乍暖还寒的风吹起,桃李芬芳,海棠春睡,街巷中处处纷飞起或白或粉的花瓣。
初八日,成国公要择女婿的消息,被放了出去。
初九日,就有官媒上门来采纳、问名,紧接着在初十日往后,更有很多官员亲自来提亲。一时间,城南府邸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朱能喜滋滋地瞧着摆在桌案上的画像,清一色的青年才俊、高门子弟,信手凭挑。
江南的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会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女儿到了待嫁年龄,香樟树也长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知该家有待嫁姑娘,便来提亲。女儿出嫁,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
城西的这一处府邸原是荒废的,搬进来不到整年,没有樟树可供采伐。朱能上了心,下面就有好事儿的官员不知从何处砍了棵香樟回来,断了根,却是整棵,亲自送到国公府来。朱能便命人将其放倒在南厢的院子裏面,就等着女儿出嫁那日做樟木箱子用。
两箱丝绸,两厢厮守。
于是红豆终日坐在南厢的花架下,望着那香樟树发呆,又欢喜又期待地想象着,有朝一日陪伴小姐出嫁的情景。
可就在随后的一日,未等雕刻匠人来瞧木头,宫裏面就来了人——
“什么?”
提亲?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朱明月按捺下满腔的惊诧和怀疑,直到那老太监揣着朱能打赏的银子走远了,才从屏风后面出来。
朱能也是半晌都没缓过神来,瞧见女儿一脸的莫名和惊疑,急忙安慰道:“别慌,别慌……几位皇子纳妃的事,是早就定下来了。求到咱们府上,怕只是应个景儿。”
刚刚那老太监的话犹言在耳——
“奴才今个儿来也是跟国公爷讨个商量,不算是正式下婚旨。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对小姐一见倾心、二见难忘,故此求到了皇后殿下跟前。殿下说,一家姑娘也没法嫁两家不是。国公爷便是好好想想。殿下还说,等想明白了,过几日再进宫去复旨也不迟。”
一家女,两家求……
哪里是两家,分明都是皇室。一个是皇室的嫡长子,一个则是能征善战、战功彪炳的二皇子,同求一女,似乎是天大的福祉降临到了成国公府。朱能却觉得有些六神无主,连手心都沁出汗来。
那老太监以为他是高兴的,又笑眯眯地嘱咐了几句。等跨出门槛,朱能才想起吩咐下人赶紧包个丰厚的红包给人家。
“爹爹,”朱明月咬了咬唇,“刚刚那太监的话,分明是诳语。”
一见倾心、二见难忘?那两位皇子根本连她的面都没看过!
或许,是见过的。
建文元年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是她与黄子澄阐述了“打草惊蛇”的谏言,堪堪让皇上改变主意,将燕王仅有的三个血脉放回了北平藩邸。
可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御前女官,就是朱家的千金。他们根本不可能对她有任何印象。
朱能不知道她千回百转的心思,连声宽慰道:“即便是天家的男子,咱也不算是高攀。好歹你爹是赫赫有名的功臣,如今也分封了国公。”
拉着女儿的手,年迈的将军眉目间满是疼爱,“再说门第之见,其他人也许要自惭形秽,你却大可不必担心。国公府的身价,足以撑得起你这个小小的皇子妃。”
朱明月望着爹爹鼓励的眼神,却是叹然地摇头,“倘若只是介于出身,便好了呢。”
宫裏面正筹备着给几位皇子选秀,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太监上门来提亲,还是奉旨于母仪天下的皇后殿下。且不说此事古怪,真有意“求”她的话,宫门深深,岂是“嫁娶”二字这么简单,可这些话没法跟爹爹说。
朱能见她面有郁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不愿意?”
朱明月轻轻点头。
“既是不愿意,干脆过几日爹进宫去,当着中宫殿下的面将这事儿推了!”
“那是皇家的意思,哪能那么轻易推却的。”
朱能瞪起眼睛:“爹是个粗人,也知道这亲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你不想嫁,皇子怎么了?爹就算是拿着拐杖,也敢跟他们拼老命!”
朱明月抿起唇瓣,古来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面前黑瘦的男子一脸胡茬,却满脸认真、满脸疼爱。少女破涕为笑,不由得点了点头,道:“刚刚那公公也说了,皇后殿下只是让人传话、打个商量。那咱们就且容几日。事缓则圆。”
事缓则圆。
这四个字用来宽她爹的心尚可,却难以劝说她自己。事实证明,拖得越久,事情往往就越难以收拾。朱明月几乎是在第二日,就登门去拜访姚广孝,可姚广孝不在。不在皇上赏赐的府邸,也不在庙中,询问当值的几个僧官,却道是不知云游出城到何处了。
而朱能对此事仍抱有侥幸心理,一直到后来,金忠的上门。
十五岁是女孩儿家的及笄之年,过完年节,又过了生辰,朱明月恰好十四了,已近待嫁之龄。早前朱能几乎将应天府中所有试婚的佳婿人选都看了个遍,没料到早有人替他物色周全,还是原北营中最为亲厚的一个同僚。
这次朱明月没在屏风后面藏着,因为根本不用听。兵部尚书金忠是专程为大皇子朱高炽来提亲的。若此刻门外有端茶倒水的丫鬟经过,或许还能从这一个掌管着兵部、一个是刑部尚书的两位老将军口中,隐约听到“婚配”“立储”“嫡庶”之类的言辞。
于是朱明月带着红豆出了府,来到城西的一处茶楼躲清闲。
“之前那几位朝中官吏过府,都是为了小姐的亲事。现在留下老爷一个,应付得过来吗?”红豆摆开瓷杯,给她倒了一盏茶。
春日里的柳絮软绵绵的,飞扬如雪。
坐在茶楼的二楼雅室,凭栏远眺,整条街巷都映入眼底。还能望见隔着一道河岸的秦淮烟影,几艘画舫;间或还有用花灯彩锦装饰的官船,摇桨声声,在河面上荡漾开一道道金灿灿的涟漪。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此时正好到了江南最美的时节。
如她这般能随心所欲出门的官家淑女,实乃少数。假使传到宫里去,也不知是不是能以“不安于室”为由,让上面收回成命。
“其实那金尚书与老爷是旧识吧,小姐曾说过,算是共患过生死的,还能害咱们国公府不成?”红豆一边咂着嘴,一边像是自我安慰道。
“不放心的是你,说没事的也是你。”朱明月嗔了她一眼。
红豆撒娇地吐了吐舌头,“奴婢也是担心呢,其实小姐心裏也是担心的吧?”
朱明月很想叹气,岂止是担心。那个地方,她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想不到这么快就再一次向她遥遥招手,而她此刻出府,躲过了那些琐言琐事,躲不开的却是皇命,不过是一日拖过一日罢了。
朱明月端起那茶盏在唇边抿了一口,也喝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在半盏茶入喉后,才微微蹙眉,“这味道陈了些,不像是雨前茶。”
红豆悻悻地说道:“听说今年的春茶刚到京城,就被人给买走了,剩下的也都给了官家,都吵着让茶商们赶紧再运一批过来呢。”
红豆说完,转身去一侧的红木桌案上取茶点。
这时候,雅间外忽然出现一抹紫袍丽影,顺着楼梯正徐徐走上二楼来。因这一处是半封闭,门口挡着屏风,只能从屏扇的折缝中看到外面。而那烫金亮紫的烟色在阳光中一掠而过,须臾,便是一道堪比三月春|水的嗓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折扇甩开的声音,伴随着男子迷离动听的语调,透过双扇翠绣屏风、随风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仿佛是淬在最明媚的春光里,丝丝入耳,让人的心都跟着醉了,实在很难让人忽视掉。
红豆禁不住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朱明月将手中茶盏放下,片刻抬眸,就望见那出现在雅间门口、不请自来的一位紫袍少年郎。
缠枝宝相花纹织锦的深紫色锦袍,彩绣玉带,锦袍的面料还是织“宝相花”纹样的织金锦。这纹饰一度是帝王后妃的专用图案,与蟒龙的图案一样,为民间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烫染的大团紫箩花,更绣有寿字花纹,熠熠生辉。
只这一身穿戴,便可知其身份显赫,贵气逼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卿之故,沉吟至今——”
尾音自两片唇瓣滑落,这少年郎的目光凝思而来,笑容灿烂。
红豆瞧见这忽然闯入的男子,眼睛瞪得溜圆,半张着的嘴还未说出来一个字,下一刻,下颚就被他用扇子尖儿挑起来——陡然凑近的俊颜,眼梢略微上翘,带出些许媚气;不笑亦有三分笑意,仿佛雪下朗月,春日桃花。
“公、公子……”
一贯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难得结巴起来。
李景隆瞧见她涨红的一张俏脸,耳朵都红得仿佛能滴血,眼底的笑意更浓。朱明月轻咳了一声,男子才收回折扇,放过了那娇俏的小婢女,一把拉过来张椅子,慵懒地坐到了雅座里。
“小姐,这……”
红豆又羞又臊地在原地打转。
朱明月朝着她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红豆咬唇点了点头,便退出了雅间。
临走,还瞥了那矜贵的美公子一眼。
“小国公爷这是求贤若渴,还是春日里荡漾了春思?”故此隔着屏风,朗声念出那几句诗,撩拨得她的丫头春心乱动。
朱明月给他倒了一盏茶。眼下朝廷上上下下,都在为迁都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而他贵为皇室贵胄,仍有闲暇特地来茶楼偷闲。
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明媚,扶着她搁在桌案上的手,轻轻一弹,“珠儿,我更喜欢你唤我‘九江’。”
倘若这情景被旁人瞧见,不会认为她是被调戏,定是觉得她跑到这城南茶楼来幽会情郎。至于这个自称“九江”的美男子,正是嗣位曹国公的皇亲、开国功臣李文忠的独子。
朱明月将手抽回来,没好气道:“不得不说,那两首诗被你曲解得倒也雅致。”
李景隆灿然而笑,“多时未见,可有挂念我?”
“你离朝仅仅两个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多情最是桃花眼。不仅是那眼,还有他的人、他的笑,似乎都氤氲着浅浅的桃花气息。何时见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是周围的一切偏又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皎皎玉颜,比江南女子更秀气几分,笑起来又很纯真。
这样的男子,很容易让女儿家心旌摇荡。
“才刚回来,便将京城里的新茶、好茶收购一空?”朱明月道,“肯花巨资扰乱京城茶市的人,就是你吧。殊不知大凡是求喝而不得的茶客,必是要将你念叨一遍。”
“今年的雨前茶是没有了,想要好的,只有等到清明之后。等到你大婚之日,我挑几样送到宫里作为贺礼如何?”
李景隆端起桌上那唯一一个茶盏,就着她刚刚喝过的地方,说话就要压口去喝。
朱明月一把抢过那茶盏,“我现在已是焦头烂额,你还来取笑!”
她为了这件事出府散心,没想到散心不成,反而遇见了这个家伙。若真是嫁进宫中,皇宫内苑,还能缺那几口茶。
李景隆的视线不离她,眼底的笑纹愈加迷离,“都道是一入宫门,锦绣荣华。珠儿你‘初到’京城,便已芳名远播,引得炽、煦两位皇子竞相求娶。放眼整个应天府,哪家的闺女有这等天大的福气!你居然还不知足。”
“真羡慕的话,公主席上永平、安成两位殿下可还尚未出阁。”
李景隆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调侃,也是一笑,摇头故作无奈道:“即便是李某愿意、圣意恩隆,皇后殿下恐怕也不会将爱女下嫁给一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吧。”
朱明月怔了怔,才想起这么多年,他的确已将自己弄得声名狼藉。
寡谋而骄,色厉内荏;纨绔子弟,素不知兵——这些几乎是京城中的人对他还算客气的评价。明明是开国功臣李文忠的嫡子,岂料将门犬子,不仅声色犬马,庸碌无为,就连让他做些闲职,也是一塌糊涂。尤其自他带兵以来,就从未打过胜仗。
可没人知道,被燕王安排在应天府建文帝身边的策应中,他是最成功的一位。
建文元年之前,这位仰仗着乃父权势的贵公子,一直是浑浑噩噩,承袭着李国公留下来的爵位。建文帝即位后,不知何原因一下子甚为重用。那时宫闱殿前,总是能见到他的身影,一袭惹眼的烫金紫色云纹锦袍,清贵倜傥,风流不羁,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宫女。
后燕王起兵反朝,长兴侯耿炳文作战失利,是他临危受命,代为大将军,率兵五十万与燕兵交战。结果因不懂兵法、妄自尊大,将许多功臣老将弃之不用,兵败而归。建文帝又给了他六十万大军,又是大败。建文四年六月时,燕师自瓜洲渡江,也是他连同谷王朱橞开金川门降燕,最终导致建文惨败。等到燕王即位后,再度力排众议,分封这个败军之将的“降臣”为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朝廷有大事,以他为首主议,一时间引得诸臣都愤愤不平。
世人多知他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卖主求荣,助纣为虐,却不知在建文帝还是皇太孙的时候,李景隆就已经藏身在了太祖爷的麾下。
朱明月将视线投向楼外,倘若她也能如他这般,将一切心智、才德都隐藏在暗处,摆在世人眼前的永远是最不堪的模样,恐怕也不会被牵连进这场皇室联姻里。
“好吧。怎么说,你我也曾合作无间,尽管吐苦水吧。小爷我权当是积德行善。”李景隆很贴心地说道。
朱明月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微微启唇,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说。
李景隆翻了个白眼,道:“不就是不想嫁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对我示爱呢!”
朱明月横了他一眼,“皇室的婚嫁一向牵扯甚广,现在江山初立,我也刚刚出宫回府。换做是你,难道还想回到那个地方?”
李景隆伸出手,隔着桌子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这么聪明,也不仅是不想嫁吧。放眼当下这情势,明明是打着求亲的幌子,实则用联姻来选拔东宫之主。形势尚未明晰,朝野文武间的对立就已然泾渭分明,殊不知你是走什么背运,方才脱离苦海,又即将卷入一场已可预见的夺嫡之祸。”
朱明月将他的大手拍掉,道:“我就知道,那廷议是你主持的!”
年节之前,朝臣们曾与皇上进言过“立储”之事。现在年过完了,定立储君自然就提上了议程。立储人选有二,刚好就是上门来求她的那两位:原藩邸世子、大皇子朱高炽,二皇子朱高煦。
李景隆耸耸肩,“立长,是自古的传统。我一直都跟皇上这么说。”
朱明月对他嗤之以鼻,“倘若大皇子是众望所归,朝野上下也不会分出两派来支持不同的人。而你明知道皇上会坐视不理,才会尽说些不轻不重的话!”
炽、煦二位皇子各占其势,私底下必然已经争得难分难解,就是这个当口,皇后要为几位皇子纳妃?
谁也不是傻子。如她爹一根筋,仅有的两位继承人都将绣球抛到了国公府,也会下意识地觉得紧张和惶惑;很多重臣心裏都跟明镜儿似的,成国公朱能是十二阶武勋中的右柱国,暂代刑部之责,同时手握兵权,他的女儿嫁给哪一位,哪一位便拥有了储君争夺的绝对优势。
不嫁,是抗旨不尊。
一旦她嫁了,不是联姻,而是一场战争。
“皇上放任自流,朝臣各自为政,接下来,我爹爹必定成为左右棋局的一枚棋子。”朱明月握着茶盏,抿唇道,“国公府因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而享有不世权贵,眼见着却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充当炮灰……皇上这么做,就不怕北军旧部寒心吗?”
防得住“兔死狗烹”的命运,岂料还有皇室夺嫡之祸。
李景隆摸了摸下巴,咂嘴道:“换成是一般闺秀,想破脑袋也不会将‘立储’和‘纳妃’联系在一起;寻常谋臣都捉摸不透的事,在你又是一眼已明。可心明眼亮又如何?现如今这情势,引火烧身容易,全身而退,难。”
朱明月道:“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瞧你说的。两位皇子可是皇室贵胄,都是嫡出!那棵梧桐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朱明月摇头道:“齐大非偶。宫闱之事,没人比你我更清楚。莫说是无心无力;就算有心,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吧……”
她不是三头六臂,策应宫闱尚且费劲吃力,更遑论是在这场“立储”的风波中助谁获胜!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也没那个野心。
炽、煦两位皇子,她都曾见过。太祖爷还在世时,大皇子因儒雅仁爱、好读书而深得圣眷,性格沉静,喜静厌动,体态有些臃肿。仍记得,每次出席正旦、冬至和万寿三大朝会时,都要由两个太监搀扶着,也总是跌跌撞撞的;二皇子却是建文帝时期才功成名就的武将,亦是靖难之役的功臣,能征善战,勇猛过人,在武将中威信极高。又因酷似燕王,深得当今皇上的重用和喜爱。
抛开皇上的个人喜好不言,一边是文臣,一边是武将。无论得罪哪一方,结果都不会好。
“其实也不用那么为难。你不妨想想,炽皇子是嫡长子,深得文臣们拥戴;最重要的他是太祖爷亲自为北平藩邸选择的燕世子,是合法的继承人。”
李景隆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茶果,馅料是枣泥儿的。
朱明月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却倏尔笑了,“炽皇子深得文臣拥戴,可煦皇子也为武将们所追随,又尤其深受原北军将领的拥护。”
若她嫁给大皇子,她爹爹岂不是伤了很多昔日同僚的心。
“而且没记错的话,靖难之时,炽皇子被命留守北平。煦皇子则统领部众,以万人兵马阻挡了建文帝的五十万大军,保住了北平藩邸——”
朱明月侧眸看着他,似笑非笑,“那是靖难中非常耀眼的一笔。煦皇子也是靠那场战役一战成名。那场战役中建文营中的主将,恰恰是你;正是你故意兵败,才成全了煦皇子的威名。”
李景隆放下那颗想咬还没来得及下口的茶果,拄着下巴看她,“聪明的姑娘,你是不是思虑过甚了?”
“我思虑过甚?”朱明月看他,“当今圣上一生嗜武,戎马几十年,骨子里恐怕喜欢能征善战的次子,更胜于羸弱多病的长子。作为心腹之臣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可方才言里言外,你却都在劝我选择嫡长。阿九,终日与虎谋皮,奈何也要算计到我头上了?”
李景隆的眼波闪了一下,然而很快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浮现出几分委屈,“明珠,我的明珠。你我曾经共患生死,又在最艰难的时刻同舟共济,眼下同富贵之时,我岂会对你下手?”
朱明月勾起唇瓣,“所以呢?”
“所以你果真不想嫁于天家的话,也并非没有办法可解,”他目光中情意缱绻,咬着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是名门嫡女,求亲者必定不止那两位皇子。目前敢与皇家争人的,怕也只有小生这一拼却性命、只为红颜的痴人了……”
“你……”
“弱水三千,吾只为卿。”
风将柳絮轻轻地送进了雅室,同时带来一丝旖旎的气息。李景隆握着朱明月的手,情真意切,信誓旦旦;后者却觉得自己有必要抽出手来,然后朝着对方的脑袋狠狠敲一记。李景隆若真是言中有物,天上不是要下红雨了!
“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一道寒穆的嗓音冷冷地响起。
朱明月在听见那声音的同时,抬起头,蓦然出现在视线中的是那一袭盛雪锦袍的男子——在他身上还有一把马刀,血红色的刀鞘,很特别,上面还雕刻着繁复花纹。
这样的雪裳绯刀,煞是惹眼。
沐晟走上楼来,径直越过屏风,就瞧见裏面坐着的两个人。隔着一张桌案,两人双手交握在一起,别有几许含情脉脉的味道。同时听到的,还有李景隆那一句“明珠”,以及“弱水三千”的深情诺言。
“又见面了,明珠小姐。真巧。”
沐晟咬着字眼道。
朱明月心裏暗道了一声“糟糕”,挣扎了两下,岂料对面的美公子攥得更紧,用无比幽怨的神情看着她。朱明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手狠狠地抽了出来。
“在此地都能遇见黔宁王,可真不巧。”
她理了理裙摆,正襟危坐。
沐晟拿刀的手攥了攥,然后“啪”的一声将那把马刀放在桌案上,声响震天。李景隆的眼皮都随之颤了一下。
“本王路过。”
恰好路过这间茶楼,又恰好上了二楼,来到她的雅室?
“怎么黔宁王也认得我们家明珠?”这时,李景隆凉凉地问道。
此明珠,非彼明珠;是她在宫中行走时,用过的假名。
朱明月暗恨李景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听对面的男子道:“本王听说,成国公府的千金要嫁到宫中了,作为被留下来的另一个,总不会作为陪嫁也跟着进宫吧。对吗,明珠小姐?”
李景隆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感觉他的话有些奇怪。什么叫“作为被留下来的另一个”?可还没等问,就听朱明月淡声道:“据小女所知,宫裏面的确要为几位皇子纳妃,是不是成国公府里的小姐,婚旨都还没下呢,黔宁王何来这一句‘听说’?”
云南无事可做了?
过了年节,还终日待在京城裏面,难道要改做京官不成!
有了上两次的教训,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面说说。然而她觉得有了上次不算愉快的经历,让她得以解释清楚,最起码,这姓沐的莽夫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笃定,口口声声要将她捉回沈家认祖归宗。而她也不用担心,他何时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再将她蛮横地掳走。
这时候,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
有侍衞上来,走进雅间与沐晟说了些什么。
朱明月听出是请他下楼,不由得与李景隆对视了一眼。这姓沐的哪里是路过,其实是约了几个武将在这间茶楼裏面小聚。可李景隆与她在此地却是巧遇,被人瞧见也不好。于是李景隆率先起身,“还有公务,我也该回去了。”
沐晟抬眼看了朱明月一眼,见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拿起桌上的刀,起身下楼。
随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脚步声,朱明月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随即听到楼下几个将军朝着沐晟致礼的问候声。
凡是统兵打仗之人,嗓门似乎都很大。那些对话里,却只有对沐晟的招呼声。
刚刚,分明是李景隆先下去的。朱明月望向楼下,此刻那烫金紫袍的男子正好走出了茶楼,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楼上瞅一眼,瞧见她在看他,顿时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
他的官职并不低于那姓沐的莽夫,还是十二阶武勋中的左柱国,身为京官,更加位高权重。却因为是降臣、是败军之将,被功臣中的很多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与她一样,他亦是靖难之役的策应。作为策应,立下的功劳再大,也永远不会被正名。
朱明月忽然替他感到委屈。
这样一直坐到日暮西斜,估计着时辰,楼下那些将领们早已离开了。朱明月放下那早已凉透的茶,拍了拍趴在外间桌案上睡得正香的红豆,示意她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