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家明珠(1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13201 字 1个月前

金忠作为六部重臣之一,跟朱能一样,也是原燕王藩邸的功勋。可在立储的议程中,就在众武将都极力推选二皇子朱高煦为储君的时候,唯有金忠站了出来,执不同态度——立储,当立长。他毅然决然地站在了文臣那边,成了大皇子朱高炽的拥护者。

是以,那日金忠上门来“劝亲”,必定就是代表大皇子。

朱明月相信,金忠对成国公府是一片好心——在宫中还没有明确颁佈婚旨之前,自己挑一位“可心”的,不管是谁,起码不会太被动。于是着眼于当下情势,朱能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

但未等朱能领着女儿进宫去复旨,中宫的旨意就传到了城西府邸。老太监奉着花名册似的一张锦帛,喜滋滋地来请朱明月进宫。

古来婚事,一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番进宫,是让徐皇后对她有个了解。

却不止是她一个。包括内阁宰辅黄淮之女黄锦亭、胡俨的次女胡釉棠、莒国公李远长女李摇情、淇国公丘福的幺女丘嫣、思恩侯房宽之女房楚琴、彭城伯张麟幺女张昭萏、荣昌伯陈贤之女陈弄玉、安远伯柳升之女柳绣娥……足足有十几位名门闺秀被一同召进宫,另外还有几个封疆大吏的千金。

眺望而去,满庭芳。

等朱明月由宫婢引领着,走进邀月亭时,众女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因为她倾国倾城、艳压群芳,实在是在场的都是功臣之女,唯有她一人同时受到炽、煦两位皇子的青睐。此番奉旨进宫,供她们休憩的地方又偏偏唤作“邀月亭”,正映衬了她一人的名讳,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朱明月走进亭阁后,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这时候走上前来与她打招呼的,都是幼年相交的闺中姐妹。多年未见,有的模样已出落得辨不出,目光扫视过去,却赫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花细如丝,香息绵长,那簪花的少女静静地坐着,一对柳叶似的眉黛,杏眼微眯,笑亦非笑,又似脉脉含情。而细看去,在她的右眼角还有一颗泪痣,是嫣然的绯色,宛若血珠儿,凄凄潋滟,鲜然欲滴。

是……她?

初见时还是一副丫鬟打扮,难掩丽质天成。现今一袭水色云锦花绣宫装,丽雪容颜,隐约媚态,堪堪坐在那儿,娇娇娆娆的,很难让人错过视线。

居然是那日城南胭脂铺外,被姚广孝身边官僧追捕的那个姑娘!

“瞧见了没。那小模样,可没逊色你多少。”安远伯柳升之女柳绣娥用目光示意了那边位置,笑着与朱明月私语。

难怪多日来她翻遍京城角落都寻不到,竟然是放在了宫中。

朱明月暗暗心惊。

“柳姐姐,知晓那是谁家千金吗?”朱明月压低声问道。

柳绣娥看了一下,抿唇摇头,“都说‘女大十八变’,就连你我尚且都认了半天。那一位却甚是面生,又不像是原北平将领的家眷。想是哪个京官的闺女也说不定。刚刚我听那些奴婢唤她,倒是跟你幼时闺名一样,也叫‘明珠’呢……”

明珠。

沈明珠……

这时候,李摇情笑嘻嘻地说道:“哪家的姑娘,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丘嫣凑过来,伸手点了一下李摇情的额头,“没礼貌!若是旧识还好,不认识的话,岂不唐突人家姑娘。”说完,朝着一侧的宫婢招了招手。

那宫婢即刻卑顺地走上前,询问有何吩咐,丘嫣低声问她:“那边坐着的小姐,姓什么?”

宫婢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禀小姐,沈姓。”

沈姓,沈姓……

朱明月端着茶盏的手停滞在半空,好半晌,才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绕来绕去,这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儿果真是在京城里。是否真像那沈姓男子所言、被姚广孝带走后一直养在了身边,还是其他情形,已经不重要了——能被安置在宫里,无论是那姓沐的莽夫还是沈家后人,抑或是她,都不可能再有接触这位沈姑娘的机会。

这时,丘嫣跟李摇情又说了句什么,而后就坐到朱明月身边,巧笑倩兮地与她道,“瞧你们,真是有缘,连闺名都跟你之前的一样。是不是叫了‘明珠’,就一定会生个好相貌呢!”

朱明月几分苦笑。

可不是有缘吗!

李摇情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抿着唇瓣,既有些别扭、又有些艳羡道:“我可听我爹说,之前两位皇子什么‘一见倾心’的,求亲都求到成国公府上去了!这回珠儿你可算是名动京城了呢!”

朱明月将目光收回来,面对着身边几位知己姐妹,露出无奈,“快要轻声些。这些话让胡釉棠和张昭萏听到,非吵上门不可。”

说罢,示意她们去看坐得很远的那两位千金。

内阁宰辅胡俨的次女胡釉棠是二皇子朱高煦早就定下的侧妃,却不知何原因,迟迟都未过门。那张昭萏更不得了,彭城伯张麟的幺女,她姐姐张昭菡正是皇长子朱高炽的正妃,亦是当年北平藩邸的燕世子嫔。很多人都说,倘若炽皇子继承大统,那张家昭菡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对姐妹花,迟早有一日会齐齐绽放在大明的皇宫里。

众女都知那两位不好惹,知趣地不再多言。

柳绣娥攥了攥朱明月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朱明月则投以感激的一笑。

像这样将众女齐集,无疑是要细心挑剔,择优而选;然被求亲上门的却是她。只有她,多数人认为她巴望着被封皇子妃,也在情理之中。朱明月忽然回想起那日巧遇李景隆。其实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当初爹爹将招婿的消息放出去,有意求娶的人很多。而今婚旨未下,若有情投意合之人,早早定下来的话,就算是徐皇后也未必会棒打鸳鸯。

思绪飞转间,有两行穿戴华美的宫婢走进来,紧跟其后的是由老太监扶着的姿容端庄雅致的徐皇后。众女纷纷起身,面朝着那明黄锦缎、花绣繁复的宫装女子敛身行礼。

朱明月揖礼时,余光中瞥见那一侧的沈明珠,有些拘谨、紧张地低着头,也跟着行礼,然挽手交叠的姿势却错了。

“都起身吧。”

徐皇后说话间落座,诸位闺秀也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品茶,谈天。

宫中女子聚到一起时永远都会做的两件事。有时还会聊到女红、诗书、茶艺……总之,闺房中女儿家的琴棋书画之趣,同样适用于宫闱。

朱明月耳畔听闻一一对答的语调,不禁想到现在正是永乐初年,后宫还很清寂,除了少年正妻徐皇后,仅有几位原藩邸的妃嫔,又都以徐皇后马首是瞻,彼此相处甚笃。否则像现在这种场面,少不得还要有诸多妃嫔出席,笑里刀、绵中针,好些个将门虎女要吃不消了。

等过了些许时辰,有佩戴着腰佩的女官进来请示。这便是查姿探容的部分结束了。稍后或许会留诸女在宫中用膳,以观举止、风度;往后几日再宣召进宫的,就是合心意的几位,要继续观察德行品格。朱明月看到亭子裏面打扮得颇是花枝招展的那几个,觉得她们可能要失望——皇室选媳,门第为先,然后是才德;一个个地筛选、剔除……最是谨慎周全,并非靠描眉画目就能脱颖而出。

出乎意料的是,徐皇后与诸女又交谈了几句,便让掌事太监将众人送出宫,并未让她们多留。

闺秀们怅然若失地离开邀月亭,望着徐皇后施施然离去的背影——明灿灿的华盖牵引,后面则跟着华服丽容的众女官;旁边还有专侍打扇的侍婢。在最后面的,是呼啦啦的一帮宫女。众星拱月,端的是惹人艳羡。

朱明月跟着诸女一起,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出侧殿,一双眼睛却始终不离走在前面不远、由侍女引领的沈明珠。

在邀月亭坐了大半个晌午,她都没把自己认出来,也不知是那日未曾对她留心,还是根本紧张拘束得不敢抬眼皮。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叫住她,刚跟着拐了个弯,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个侍婢礼貌地拦下,说是她有随身之物落在了亭子里。

朱明月了然地看着那面生的宫婢。也对,半路回请这样的事,在宫里也是习用的。

她跟着过去,也没询问为何不是将自己领回到邀月亭,而是径直穿过柔仪殿的侧殿,再往西侧殿的暖阁裏面走。等跨进了那道红漆门槛,也没有见到在她料想中会被一同请回来的另几个千金。偌大的锦殿内,除却随侍宫婢,只有徐皇后一个。

“臣女拜见皇后殿下。”

她压下狐疑,叩拜行礼。

徐皇后正握着一个雕凤紫砂壶煮茶,闻声没抬头,只朝着她招了招手。

茶案上摆着各色瓷碗,纷繁釉色,衬托出裏面盛着的琳琅茶品。徐皇后半跪坐在蒲团上,俯身夹了几根针状的茶梗,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挑进半月形的琉璃盏中。

都道是雨前茶被京城中的某个富户搜购一空,岂料各色名贵茶品已然悉数进了皇宫内苑。原本从地方进贡的香茗已是极品,朱明月却在那茶案上瞧出了几样异常罕见的;这才明白,原来李景隆是摸准了徐皇后喜茶的嗜好,借花献佛。

这时,壶中水沸。

徐皇后铺了些水,将火熄灭,又取来煮好的茶,在几个琉璃盏上浇过一遍,拿起其中一盏,递给了朱明月,“来,闻闻看。”

朱明月依言嗅了一下,“云雾。”

其中,也调和了君山银针和信阳毛尖。

“南有嘉木,其树如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阿九送本宫这么多茶品,眼瞧着要到盛夏,若来不及喝却都要受潮了。”

徐皇后自顾自地说到此,闻香杯的气息有些散了;等到第三道茶,有宫婢将紫砂壶接过来,给两人倒了少许。香茗先过鼻息,而后入喉,熨帖出一抹最芳醇甘美的芳香。

“诚如殿下所言。江南盛夏多雨,茶叶如保管不善,吸水受潮,轻者失香,重者则会霉变。”

“若是已经受潮了呢?”

朱明月将茶盏握在手心裏,盏中茶水清浅,壶中的却呈浓醇的青碧,凝绿茶叶在壶底打着卷儿——

“民间有土法,把受潮茶叶放在阳光下曝晒,却不知会影响茶叶的外形和色、香、味。正确的方法是,把受潮的茶叶放在干净的铁锅里用微火烤,边烤边翻动茶叶,直至干燥发出香味,便已妙手回春。”

宫裏面的能人不知凡几,又有掌局妥善保存各类贡品,怎么会没有人懂得如何储藏茶叶。徐皇后有所一问,也不过是在考她。

徐皇后微微一笑,“刚刚本宫瞧着亭子里的那几个将门虎女,甚是可爱,举止言谈,比宫中金枝洒脱。倒是你,乃父英武,其女却端淑贞静,又博闻强识、才德兼修,委实难得。”

朱明月闻言,忙起身谢恩。

这时候,徐皇后放下手中的琉璃盏,“你的事,本宫多少知道一些。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当徐皇后唤李景隆为“阿九”时,朱明月便知这位皇后殿下对当年建文宫中的人、事,该是知之甚详;同时倒是忘了,眼前的这位中宫之主亦是将门之后——太祖爷时期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嫡长女。靖难之役,她在功臣之列。

“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本宫也听说,之前皇上想要赐你郡主封号,亦想让你重回御前、掌席女官,却都被你拒绝了。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你父亲又为皇上尽忠了大半辈子,理应对你有所眷顾。”

“臣女不敢居功。”

徐皇后抬起头,这才将目光投射在她的脸上,不禁赞叹道:“真是个美丽的姑娘。”

那笼罩在明媚春光下淡妆纯然的清丽容颜,皓齿红唇,明眸善睐,宛若一枝初绽未绽的白蔷薇,纵是洗尽铅华,也难掩一抹浑然天成的贵气风流,让已到中年的徐皇后情不自禁地看了又看。

“之前的事,想必你已经有所考虑。本宫的那三个皇儿,秉性迥异,唯有煦儿最肖乃父,天赋异禀,能征善战,在马背上闯出了些功绩。然而都说做娘亲的,最心疼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炽儿性格醇厚仁善,温文尔雅,与煦儿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却是颇得本宫欢心。”

徐皇后说到此,又笑言道,“当然还有燧儿,年纪最小,也最是胡闹,性子难免骄横浮躁了些,还需要历练。”

徐皇后拉起朱明月的手,“本宫之前命人捎了话,让你父亲好好想想,再进宫来与本宫复旨不迟。而今你来了。如何?可是想明白了吗?”

不比深闺女子的柔弱娇嫩,徐皇后的这双手指腹上满是老茧,肌肤粗糙,更像是做惯活计的感觉。朱明月忽而想起来,这其实是一双拿过多年缨枪的手。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宣布兴兵靖难前往大宁借兵之际,建文大军兵临城下。正是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燕王妃亲自登城督战,激励众将士之妻,代其夫君披铠甲作战,才成功守衞了北平城。

到了建文四年六月,历时整整三年的靖难之役结束,燕王妃再次踏进皇城的时候,已经是这裏的女主人。

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柔荑,一个手心温暖,一个却微微泛凉。

这么快,就要跟她要一个最终的答覆?

不能抗拒,不能答应,加不能做出任何选择。

此刻的朱明月非常明白,自己的态度,代表着整个刑部以及王朝半数将士的态度,同时直接决定着国公府未来的命运。她尚且不能替爹爹来拿这个主意,更加无法承担作出选择之后,即将掀起的一道道惊涛骇浪。可她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否则藐视皇室,国公府一样担待不起。

“皇后殿下容禀,臣女的爹爹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此刻她已将茶盏放下,双挽着的手,与额平齐扣在地上,朝着面前这身着明黄宫装女子深深俯首——

“臣女亦然。”

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朱明月由御前掌席女官亲自送出宫。

她身后还跟着怀抱着丰厚赏赐的两名宫婢。到底是开国功臣的将门之后,当了多年燕王妃,温和的秉性下,仍留有几分豪迈直爽——心里面着实看重了,便不吝夸赞,甚至是破格的封赏,倒像是生怕怠慢了她。

等那女官带着人走远,帷幔后面的人才堪堪走了出来。一成不变的纯黑色僧袍,宽大的袍裾随步履轻摆,勾勒出有些消瘦的身躯。

“贫僧还以为殿下这便要下旨了,岂料待她这般慈厚。”

徐皇后往紫砂壶中添了些水,笑道:“本宫瞧着那丫头,可是个人物。”

“看来殿下是真心喜欢她。”

“姚公的眼光,也果真是极好的。”

显然这成国公府的女孩儿已经明白,此刻进退两难的局面。若换成是寻常的姑娘,会使性子、撒泼,妄想着逃跑;可笑的,或许还有装病。也有可能在她的面前藏慧显拙。却想不到,这么做其实更容易触怒皇家。

再聪明些,应该会装糊涂。不愿意,就婉言推拒,天真地认为仅凭红口白牙就能救自己于危难;愿意的,权衡利弊,挑选一个自认为有前途的,巴望着妻凭夫贵,一步登天。

依照她那样的年纪,假使是上述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她都不会意外。然而偏偏都不是。

“她不押宝,也不推诿,却说服从。”徐皇后摇了摇那半月形的闻香杯,叹笑道,“将皇室出的一道难题重新推给皇室,虽说是狡猾了些,但本宫喜欢。”

姚广孝摸了摸下巴,轻声道:“恐怕她还不能嫁。”

徐皇后怔了怔,“不能嫁?”

那之前还向她大力推荐。

姚广孝道:“殿下对那小姑娘也有所了解,当年建文宫中,安插的十几个女孩子悉数被铲除,多年下来,全是她一人潜伏策应。而今江山初立,诸多因素都不稳定,少不得还要用着她。”

徐皇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浮出一抹明显的失望,喃喃道:“你啊你啊,谁若是被姚公看重了,不知是幸还是祸……”

十四五岁,正是女孩儿花一样美好的年纪,合该在疼爱她的男子掌心中绽放得恣意奔放。徐皇后感到惋惜,惋惜那朵清丽的白蔷薇不能盛开到宫里来;同时,也松了口气——“那么个沉稳慧智的丫头,难得还如此知本分。若配对了人,该是很好的。”

“是啊,一旦配错了,保不齐整个皇权的走势就会发生变化……”

……

等朱明月从柔仪殿的西侧殿出来,一同被请进宫来的十几位名门千金早已经出了宫门。此刻到了午膳的时辰,交错蜿蜒的廊庑中,时时能看到抬着食盒的太监,间或有宫婢挎着提篮穿行而过,是给各宫殿主送补品炖盅的。

宫裏面的侍婢和太监仍旧冗繁,显然早已换了一茬。昔日殿前的老人儿不见了,就连在殿外行走的,也都是些陌生的新面孔。有一两个从她的身边路过,不知她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正午的太阳已升至天空的最高处,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透过廊脊的缝隙,在亭榭中洒下一地安静的疏影。她沿着宽阔的游廊往北走,一步一步,绣鞋踏着那青砖石上面雕刻着的寓意吉祥如意的精致莲纹,恍如踏开了满地莲花,映着廊下一弯波光烁烁的月湖,璀然生辉。

走出柔仪殿殿前,在龙尾道下面顺着雕栏走,便是通向宫门的殿前广场。然后是西华门。从西华门一直走到西安门,出了宫城门,是离城西府邸最近的西安门外大街。

这时,前方传来说话声。

朱明月顺着游廊拐了个弯,就瞧见对面正朝着这边走来的一行官员。再想避开,已经避无可避。但见为首的那个,一袭月白缎常服,未着官袍,眉目娟秀如玉,正侧头听着身畔之人说些什么,专注的神情,听得很认真。

该是刚参加过廷议从文华殿配殿出来的。罢了早朝,还能一直商讨到现在,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可。朱明月也没想到会在出宫的路上跟朝臣迎面遇到,不得不在原地停驻了脚步。这时候,那说话的官员也见到了从对面而来的一位闺秀,不禁惊诧了一下——张辅跟着轻然抬眸,正对上了她的一双眼睛。

朱明月行了个礼。

透过廊脊的阳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映照在行人脸上,似铺着轻薄的金纱;那廊下面容精致的少女,挽手伫立,裙裾摇曳,微笑时唇瓣牵起的笑靥,已成为对面人眼中凝望的美丽风景。

张辅也不知身侧的官吏还说了两句什么,片刻才恍然道,“几位稍安。稍后公文处理,便是几日后都未可有定论。”

温软的语调,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几个官员闻言都连声称“是”。等他们陆续离开,张辅缓步走到她跟前,颀长的身躯在眼前挡住了一片明媚的阳光。

“你怎的也进宫来了?”

一抹安静的疏影随之落在他的眉目间,衬得面容俊雅,目光柔和。

朱明月道:“奉了皇后殿下的召命,刚刚就在柔仪殿。”

柔仪殿在文华殿的东侧,只隔着两道宫墙院落,她在徐皇后身边答话时,想不到他恰巧也在皇上的跟前。朱明月望着那几位离开官员的背影,文华殿廷议,除却张辅,并无一位是内阁重臣,看官服却像是地方任上的十三道言官。

张辅抬手摘下她发间的花瓣,“为了几位皇子纳妃的事?前几日皇后殿下遣人去成国公府,为两位皇子求亲,虽未大张旗鼓,此事却早已传满京城。后来宫里的太监带着名册去各个府上传旨,我这才知道连嫣儿都被列在了选妃之列。”

他的手在她的额际一抚即过,而后滑向她的手腕,亦如幼时的亲昵,“我那时就想,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她许配了人家。”

朱明月跟着他走过廊庑,闻言就笑了,“你这话可有藐视皇家之嫌。多少人想飞上枝头,你反倒希望丘嫣被拒之门外,让她知道了,可要怪罪你这个做表哥的。”

张辅苦笑着道:“嫣儿那性子,实在不适合。”

朱明月道:“刚刚皇后殿下并未把她留下。”

张辅看着她:“我知道,若是被留下了,定会跟你一道出来。但是只有你一个。”

儒雅少年的眼睛里,含着很深很深的东西。朱明月轻轻笑道:“所以说,我这‘病’好的可真不是时候。如果至今仍住在嘉定,没有回来的话,或许就不会遇此难题。”

前提是,那五年裡她果真是在苏州府休养。

“对了,当日你府上的仆从来送书信,恰好我正要出门,就让红豆先收着了,”朱明月道,“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生生把你的邀约忘在了脑后。真是糊涂呢。”

红豆拿着那封信笺过来的时候,衙署紧跟着来了紧急公文,爹爹回来接她一并过去。便耽搁了下来。

“应该给你捎信儿的。”

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向你介绍几个称心的书吏。”轻暖的阳光洒在男子的衣襟上,晃出明灿灿的光晕,“之前皇上将成国公放到刑部,大堆的公务压过去,我猜,为人子女的,你必定要跟着去分忧解难。但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经常出入衙署,恐会惹人非议。”

“文弼真是个细心的人,”朱明月大感意料之外地说道,“爹爹身边的确是需要几个得力的文书,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下,爹爹的忧愁可要分去一半了!”

张辅望着面前少女笑靥动人的模样,道:“另一半,是不是就是这次皇室求娶的事?你是成国公的掌上明珠,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要被前去道贺的官员踏破了,却不见他脸上有半分欢喜。看来成国公跟我一样,并不想割爱。”

朱明月被他的话逗乐了,“爹爹他只是在担心,在这样左右两难的局面下,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除了李景隆,她还从不曾跟别人说起这些。

“有没有考虑过我?”

“嗯?”

天边的云荼靡着整片天空,也被太阳染得一片金色,少女的惊讶,带着来不及消散的阳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珠儿你没听错,也、也没有会错意……”

年轻男子的面颊上浮出一丝赧然,“其实早在岁首,我就曾托人试探过。可你没答应……”

“你是说,宫筵隔日的那个早上,姚公来登门拜访的时候?”朱明月惊诧地问。

张辅点头。

朱明月失笑道:“原来真的是你让他来的。我还说呢,堂堂朝廷第一首辅、御前第一谋臣,如何会来做些保媒的事!”

她一直以为是那僧人一时兴起的戏言。

“当晚我将你送回府,去酒肆寻两个胞弟,正巧碰见了姚公。那时几位叔父正与成国公争抢你的婚事。说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甚是唐突。”

“文弼,你是个温和的人,一向宽容敦厚,与人为善。却殊不知人心险恶,”朱明月的目光柔软下来,轻声道,“我们多年未见,那时才刚遇到,你又怎么会呢?岂不是受了姚公的蛊惑。”

张辅摇了摇头,有些紧张又有些嗫嚅地说道:“非是姚公,而是我自己觉得即便叔父们是玩笑话,现在提起这件事,也未尝不是个好时机。毕竟遥遥五年,而今珠儿你总算回来了,我不想……”

“不想再错过。”

纯白的云在天边划过一道浅痕,朱明月抬眸,从那对方清润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一贯温润的男子,因认真和羞赧,面色晕起淡淡的绯色,连按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有些微颤。

“可是文弼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这个时候,与成国公府沾边的任何人,恐怕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

倘若形势转换,换成是她退避三舍都犹恐不及,绝不会仅凭义气就不顾身家性命。

“我知道,”张辅望着她,“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男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执着和痛惜,让朱明月怔怔然,忽然之间很难说出任何拒绝之词。檀唇轻启,她刚想说些什么——

“轰”的一声巨响,蓦然打破了宁谧。

什么声音?

在宫裏面怎么会有类似炮仗的巨响!

鸟雀惊得扑飞,张辅和朱明月两人同时寻着声响瞧去,却在朱红宫墙的另一端,见到了一个朱明月最不想遇见的人。

沐晟。

即便是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朱明月也一眼便瞧出是他,青缘赤罗的绯色官袍,笼巾貂蝉,朱缨束冠,都是王公贵族的穿戴配饰,衬着本就俊美的出众容貌,更加高贵轩昂非常。眉目间却是冷的,仿佛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就算隔着八丈远,也能感受到让人望而生畏的凛寒之气。

又是他……

沐晟的手里还拿着一管形状奇特的铁器,吞口处正在冒着白烟儿。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朱袍紫带的老宦官,毕恭毕敬的模样,离近了才看清楚,居然是文华殿的尚宝监掌领大太监李福善。

“这火铳真是好大的威力啊!奴才早就巴望着瞧瞧,就求……求黔宁王给奴才试了试,不想惊吓到了信安伯和这位小姐,真是该死。”

李福善说完,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朱明月跟张辅,像是很抱歉打搅了这对鸳鸯。

朱明月将目光投到沐晟的脸上,此刻他也正冷冷地看着她,长眸敛着,一脸的倨傲和嘲弄。

刚刚那一枪,摆明是故意的。

“黔宁王,自从冬至的那次朝会,一直未曾上门拜会,是在下失礼了,没想到此番在宫中遇到。”

张辅礼貌地颔首,一揖礼。

朱明月听到张辅这话,不由思忖:这姓沐的莽夫数月逗留京城未回云南藩邸,却从未上过早朝?可他一个封疆大吏,留在京师里做什么……太祖爷时期早有规定,地方官员未有圣旨,不得离开驻地。

沐晟未开口,倒是李福善客气地说道:“黔宁王是进宫面圣的。”

张辅道,“既有事,便不打扰了。”

说罢,侧身让开道路。

客气并未让那锦绣官袍的男子领情,下一刻,只见他大跨步而来,径直走向朱明月。未有停顿的脚步,裹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朱明月不得不连连后退。一侧的张辅想要出手阻拦,跟沐晟来的两个随扈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岿然不动。

“先前还是曹国公李景隆,现在又是信安伯张辅,”沐晟把她逼退到宫墙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姚广孝这几年把你管教得可真好!”

声音很轻,含着的无限讽刺和鄙夷,朱明月脚下一绊,险些踩到裙裾。“黔宁王!”她愠怒地抬眼,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说道:“小女告诉你过多少遍,小女不姓沈,别欺人太甚!”

她更想跟他说,他要找的那个沈明珠现在就在皇宫里,真有能耐的话,大可以闯进去找!可她不能说,她不能惹祸上身。

“是吗?”

“难道不是?”朱明月恨声问。

沐晟笑着看她,倨傲而清隽的目光,划过她气得泛红的脸庞,“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谁让你堂而皇之地在宫中行走?”

朱明月冷声道:“黔宁王贵人多忘事?不久之前,皇后殿下将求娶的意思告知了成国公府,现今自然要召来进宫见驾。王爷说,小女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被召进来的?”沐晟微怔,一双黑眸眯起来。

“不信?”朱明月挑衅地看他,“没关系,黔宁王很快就不得不信了。”

沐晟被她一句话说得发愣,这时候,就被走上前来的张辅一把推开了。

“没事吧。”

张辅来到朱明月身前,关切地问道。

张辅的脸色很不好,转身就朝向沐晟想要发难,却被朱明月一把拉住。她朝他安抚地摇了摇头,看向那一脸若有所思的男子,略抬高下颚道:“在宫裏面都能遇见黔宁王,真是巧得不得了。不过王爷带着火铳来进宫面圣,千万当心别走了火,否则下次,小女就得去爹爹的刑部大牢探望王爷了……”

李福善算是新贵,但心明眼亮,仅看朱明月的一身穿戴便知不寻常;闻言更是眼睛一亮,道:“原来是成国公府里的千金,老奴这厢有礼了!”

朱明月虚扶了一下,道:“公公是尚宝监掌领大总管?新晋不久,就已深得圣眷,往后还少不得要您的照拂呢。”

听话听音。李福善自然听说了选皇子妃的事,顿时眼睛睁得更大更亮。

朱明月也不多留,施施然揖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错身的刹那,她没错过沐晟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张辅也想跟她一起走,刚迈出步子,就被李福善一把拉住了,“既然小伯爷也在,索性也跟着一道过去吧。黔宁王新改良了火铳,威力比原来不知厉害多少……不过那位小姐说得对,黔宁王可得好好看管着,别到了皇上跟前……”

通向西华门的甬道极长,出了内宫城门,接她的马车正在外面等着。

红豆坐在车辕上,远远瞧见了朱明月,连忙招了招手。

从宫城最西侧到刑部衙署,马车需要靠着城墙走,正北正南地行驶过两条直线,便是通向鸿胪寺的长安街;过白虎桥,一直往北就是宗人府,刑部在宗人府的正南端。城门楼下面把守着的侍衞,见到成国公府的马车,会拦下检查,再行礼放行。

马车最终在大门前停住,红豆扶着朱明月走下来,顺着几道内间门走进去,朱漆屏门的衙署内,最中间那间敞开门的屋里,朱能正在桌案前一张一张翻阅着宣纸。

比奏折还多的宣纸摞起来足有盈尺厚,上面描画的却是清一色的少年郎,落款处还写着姓名、年龄以及家世背景。堪比官媒行署裏面的花名册。

“爹爹怎的没去奉天殿?”

朱能放下手中的画像,拍了拍身侧的裹腿杌凳,让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今日的廷议还是集议‘迁都’之事。昨个儿武将们跟六科的言官都快打起来了,皇上就没让武官参加,今日只召了言官,由内阁主持,都在殿前跪着写述词呢!”

朱明月失笑道:“所以爹爹就窝在衙署里,拿这些花名册相面,连午膳也不吃。”

这时,红豆端着热过两次的膳食走进来,热腾腾的,老远能闻到香味。

朱能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叹气道:“这几日,朝堂上的文臣和武将因为立储之事,势如水火;而咱们城西府邸却成了这些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地方。我想趁着生米未成熟饭,咱们先下手为强,赶紧自己谋个佳婿。”

朱明月端起碗的手顿了顿,又往裏面盛了些米饭。

“那爹爹可找到称心的了?”

朱能囫囵吃了两口菜,含糊不清地说道:“挑来挑去,我瞧着张家那小子还不错。”

“我想过了,张玉跟我是刎颈之交,战场上十几年的过命交情,”朱能放下手中碗筷,“如果两家能结秦晋之好,门当户对、亲上加亲,那张老儿泉下有知,也会含笑的。而且张家的小子也的确不错,能文能武,人又长得俊俏。”

张辅。

“女儿倒是觉得,爹爹不必太过忧虑,许久以来都未尝见到宫裏面有任何旨意,想必此事还在斟酌;倘若现在就擅自拒了这份好意,反倒不美。何况也不一定就是女儿呢。”

朱明月起筷给朱能添了些菜,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茬。

朱能面有豫色道:“爹是看皇后殿下越来越喜欢你,见天的往宫里头召,又是留膳又是赏赐的,倒像是真有把你召进宫里的意思。”

“殿下召见的可不止女儿一个。其他府里的千金,其实也都是极好的。”朱明月宽慰道。

朱明月不知道这些话是否能安慰朱能的心,但既然无法解决,多一个人担心也无济于事。此时她也终于想明白了,这门亲事既不能推拒,也不能另觅。那日李景隆的确说过类似的话,她却忽略了另一层意思——皇室有言在先,何人敢再与天家争女?此理,同样适用于成国公府。

别说现在没有人会来上门求娶,即便有,可敢答应?这算抗旨不尊,还是藐视皇家,又如何向一腔热切的徐皇后交代?躲,肯定躲不掉;那么随着立储之争的愈演愈烈,真的要嫁了吗?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一位,成国公府也将从此卷入到皇室倾轧之中。

在皇权面前,无论是位极人臣还是居功至伟,原来都卑微渺小得不值一提。

成国公府的一切是皇家给的,可她也不想看到爹爹倾尽一生换来的东西,就这么损失殆尽。是以,在这段时间中,她巧遇了李景隆,碰到了张辅,也撞见了黔宁王沐晟,甚至多次受到徐皇后的召见,这些却都不是她想见的人。

直到临近月尾,那人终于姗姗而归——

“什么急事,居然让月儿小姐连昔日在建文宫中传递消息时的暗号,都用上了!”

风尘仆仆,满面尘霜,光看这一身僧袍,果真有几分远游而归的味道。

“姚公这是从哪里回来?”

新铺的白绒毡毯上,一串泥脚印甚是显眼。

“夏元吉奉命去松江府疏浚河道,贫僧也去凑了凑热闹。”姚广孝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尘,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松江府。既无行李,亦无车马,身上也没有太多银票吧。应天府距离华亭那么远,随身却只带几个官僧,莫非是一路化缘,专程到河堤上去念经的?

“早前听闻谢学士奉命编纂类书,小女还以为姚公一直在翰林院。”朱明月道。

姚广孝摆手笑道:“贫僧的确是奉旨在翰林院监工,然华亭县能够输纳秋粮七十余万石,关系着京师里百万人的口粮,吴淞江和黄浦却忽然阻塞了淤泥。户部的夏侍郎此番去整治盐运,浩大工程,贫僧岂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朱明月了然地一笑,“原来姚公是去节衣缩食了。”

年年河道修缮,年年工程浩大,经手的是户部、工部,花费巨资的却是朝廷国库。若无利可图,想那河工任上辛苦艰难,也不会每年都有无数官员踊跃前往。

姚广孝说得别有兴味,实则却是专为“冒贪”,一人独挑户部、工部,替皇上分忧解难。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战祸才刚消弭,国库里好容易攒下的家当,自然要省着点用。否则哪儿还有银子修书、造船呢。”姚广孝语笑晏晏。华亭县的各种贪贿舞弊、官场绞杀,也是在这样的言笑中一击而溃、灰飞烟灭。

朱明月深知其中艰难,不由道:“所以小女也该庆幸,幸亏姚公将爹爹塞到了刑部,而非户部。”

姚广孝正端碗喝茶,闻言呛得直咳嗽。

“月儿小姐的火气似乎有些旺啊。”

朱明月就坐在他身边的敞椅上,静默了一瞬,垂下眼睫:“姚公,小女一直都在等你。”

与那波诡云谲、光怪陆离的官场不同,她不关心有多少人在已经上演的或是即将呈现的官场角斗中丧命、落马,又有何等精彩纷呈却血腥残酷的利欲戏目正在发生。眼下真切施加在她身上,强压给国公府的,才是于己相关,迫在眉睫。

姚广孝掀开那茶盅,好半晌都没喝,弯起嘴角时忽然笑得几分叹然,“月儿小姐等贫僧?那可真是稀奇了。贫僧也不问是何缘由,姑且来猜猜,是不是为了两位皇子求亲之事——之前贫僧为小姐说媒,小姐不愿;现在皇后殿下的颜面,小姐总不该不给吧?”

郁结许久,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

朱明月的眼底陡然闪出一丝难堪,又觉得可笑,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明明有求于人,底气不足,何必要摆出理直气壮,又不可一世的态度呢。眼前这个人,是能够将成国公府从这场立储风波中择出来的救命稻草。她曾凭借自己的力量争取过,也曾挖空心思想尽办法解决。但是无果。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朱明月绝不会相信这世间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妙手回春之术。姚广孝不同。姚广孝是她所见过的抑或是当今皇上遇到过的唯一一个手眼通天的人。从当年北平藩邸的预言,到兴兵谋反时的笃定,凡他所言,一语成谶;凡他所想,无有不可能。

而他终究是现身了,百忙之中,也是在纳妃的婚旨即将颁佈的前一刻,在满朝文武因储君人选吵得翻天覆地的时候,姗姗来迟,却也给她和整个成国公府带来了免劫的希望。因此她想,既然是求人,便得有求人的样子。

“在小女将那暗号发出去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是否有再见到姚公的可能;而今姚公现身于此,小女便认为,姚公愿意给小女指一条生路。”

朱明月说罢,敛身屈膝,朝着他深深地拜下去,“昔日种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姚公念在小女年幼不懂事,不予计较。同样的,如有所用,成国公府在一日,一日便义不容辞。”

阳光斜斜地投射在偏厅的地上,因衣袖轻挥而带起的尘埃,在阳光下轻轻飞舞。姚广孝用茶盖轻轻敲了敲杯盏,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须臾,弯起眉梢笑了:“善哉,善哉。识时务的人很多,却不是每个都能完全放下身价。尤其是小姐的后半句话,分量可是不轻哪。”

“还请姚公说出条件。”

礼尚往来,银货两讫,这是她对姚广孝多年来处事作风的深刻理解。即使让她先三拜九叩、磕头作揖,然后再将全部身家拱手相送,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莫说是行个礼、听几句挖苦的话。

“这么说,小姐真不愿?”

“不愿。”

姚广孝脸上的笑意更浓:“世人若都如小姐利落干脆,办起事来岂不爽快!那好吧……诚如月儿小姐所说。生路、死路贫僧不敢妄言,明路,倒还真有一条。先听贫僧讲一个故事如何?”

这个时候,门扉从外面被打开,红豆带着两个侍婢将崭新的茶具端进屋。锦碗里都是上好的茶叶,前日徐皇后特别赏赐的。等茶具在茶盘上一一摆好,侍婢尽数退出,朱明月便抬手朝他做了个请的动作——“愿闻其详。”

冰裂釉的茶盏中,飘起烟丝袅袅。

姚广孝就着那口热气,喝了一口,“贫僧的故事,要从太祖爷打天下时、攻打苏州府开始。那个时候,张士诚还在苏州府中养兵,与太祖爷分庭抗礼。月儿小姐可听闻过?”

朱明月点点头。

“张士诚可以称得上是当世英豪,他之所以能够固守苏州城长达八个月之久,并非什么天命相助,而是因为得到苏州富民在财力上的鼎力支持。以至于后来苏州城破,天下稳定,太祖爷也一直对苏州城的百姓抱有很深的成见——

“苏州的苛捐最多、赋税也比别处多三成;但凡苏州商贾外出营商,必被当地官衙百般刁难。当时苏州城中却有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揣度出太祖爷意欲修缮皇城城墙的心意,将半数家产捐出,请求资助朝廷修筑长城,以换得太祖爷对苏州商贾的恩典。

“一介商人,却包揽朝廷之事,不可谓不胆大包天。后来那商人更是想趁热打铁,居然跟太祖爷提出要以私资犒赏三军。太祖爷大怒,下令诛之,还是当时的马皇后多番苦劝,才改成了发配。那商人却也因此家业凋零,最终客死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