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还不容易,你现在浑身是伤,连下床走走都费劲,本王就算是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只不过……”他的大手流连在她雪白细腻的脖颈,像是思量着从何处下手能够将其扭断,“既然本王之前没杀你,就证明本王舍不得你,与其再让朝廷派其他的人来,本王更心悦于你。”
他如守着猎物般一瞬不瞬盯住她,眼底涌着似有似无的危险,薄唇几乎要吻上她的鼻尖。朱明月眯起眼,道:“王爷就那么自诩算无遗漏,笃定小女会被困死在上城,半点无法跟外面联系?”
“怎么,你的人还没死光?”
他的话让朱明月一下子想起了阿姆,所有的悲伤、不甘和恨意在这一刻尽数涌上了心头,“你不要逼人太甚!”
“究竟是谁逼人太甚?”他一把攥住她挥舞起的手腕,并抵住她意图挣扎的动作,“朱家明月,你就没想过整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在朱明月将所有的内情分析出来之后,在她给他判了一个谋反大罪之后,沐晟给她讲了另一个版本。
上奏朝廷请兵剿袭元江府是真,各个衞所军队按兵不动也是实情;将来兵发应天府是密谋,但只是密谋而已——
在那九幽知晓了黔宁王府要对元江发兵的意图后,即刻就将建文帝的身在勐海的秘密透露了给沐晟,同时提出一个谋朝篡位的惊天密谋。诚如朱明月所分析的那样,军队、钱粮、名目——万事俱备,靖难之役后的大明朝廷亟待休养生息,根本无力面对再一次的倾国战祸。
极致辉煌的功业和看似唾手可得的权位,就这么无比诱人的摆在眼前,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并订立盟约,条件是:云南二十四名巨贾做人质,留在勐海,将来给大军提供财力支持;等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一到,将其统统斩杀,随即粮草开路、兵发应天府,共襄盛举。
这些事,有沐晟和那九幽的来往书信为证。
可他不想当篡权的王莽,也不想当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他与那九幽虚与委蛇的目的,一是为了确定建文帝的真实性,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像朱明月的分析。二是那九幽的养马河有上万匹战马,广掌泊有上万头大象,一旦交战,很可能两败俱伤、损失不可估量;若是久攻不下,战线拉得如此之长,粮草接济会成为大问题,届时唯恐要面临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战祸引来地方上的动荡不安,本就荒蛮不可教的诸蛮夷,因此被迁怒或是遂蓄反谋,黔宁王府会在多个战场上受到重创,首尾不得兼顾,整个西南边陲将从此陷入无止无休的祸乱。
“那位……旧主身在勐海,这件事不过是那九幽的一面之词,是否真有其事根本未可知。”沐晟索性也跟着她的叫法,“当年的靖难,滇黔地界没有参与。做臣子的也不应该妄言皇家之事,但是据闻当年宫中着起大火,帝后双双在火中殉难,如今怎么又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旧主?那九幽说,旧主其人就身在曼景兰的佛塔中,但是他不可能让我去确认,我也没有办法确认,可是无论真假,关于旧主的流言一定不能传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护送马帮互市,包括在东川府大肆捉拿走货商人张三、李四,表面上是做给朝廷看,实际也是做给那九幽看。我要让他相信,黔宁王府的的确确是在为了那件‘大事’在努力经营、在造势。这一切也是为了等待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到来,等待勐海最终放下全部戒心,朝着黔宁王府打开大门,或者那九幽能让我去见上那位旧主一面。”
这就是沐晟、萧颜等人的全部筹划。
沐家三代受太祖爷天恩,世守云南,沐晟还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然而一场靖难之役,太祖亲选的接班人被篡位,永乐年号的更替,使得“建文”这两个字永远成为了过去。两年后的今天,被推下帝位的皇上突然再次现身,黔宁王府处在一个极其尴尬又孤危的境地。
欲酬明主惠,当尽使臣能。勿以王阳道,迢递畏崚嶒。
沐晟当机立断,元江府打还是要打,那九幽不臣之心必当除之后快,至于黔宁王府的兴衰、个人的荣辱,将来功勋卓着也好,还是鸟尽弓藏,反成孽子孤臣,那都是以后的事。
但是谁也没想到,多出了一个沈小姐,现在也可以说,多了一个朱家明月。
萧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被沈小姐冒失的行动连累打草惊蛇的担忧。但是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无疑让所有人大感惊叹。她削弱了刀曼罗在土司府的势力,让那荣争取到了跟那九幽一较高下的机会,同时也将那荣推向了黔宁王府这一边——事实上,那荣一直以来并不确定倒向黔宁王府,那荣是在确定了沈小姐之后,才主动找到了萧颜。
这对黔宁王府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随后,借由土司府的力量,朱明月很顺利地来到了曼景兰,在中城、在若迦佛寺,她朝着建文帝的藏身地点一步步靠近。于是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朱明月能确定建文帝下落的真实性,更有甚者,直接找到建文帝,她将替整个西南边陲兵不血刃地挖出那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炸裂的惊雷,黔宁王府至此也可以放开手脚,一鼓作气地对付勐海。
可他还是来了,作为黔宁王府对勐海最大的诚意,只身一人来曼景兰“做客”——这看似顺理成章的筹谋背后,充斥着多少不顾一切却又无法言说的深情?而她不知道,他透过安插的内线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在土司府、在曼景兰的几乎每一件事,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在暗无天日的神祭堂搏杀,看到那些可怕的、险恶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围在她身边,而她一点点冲破阴霾,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一切艰险和苦难。
“这就是我的版本,跟你的刚好相反。”
沐晟将上述说完,转过头来看她,“珠儿,相信我吗?”
珠儿,相信我吗?
这句话何其耳熟,在断崖间的索桥上,生死一线,他也是这么问她。
朱明月想起当时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明知道再往前一步也许就会踏入深渊,却坚定而执拗,给她力量,也给她勇气。
“若真是王爷说的那样,证据呢?”她问他。
“没有证据……”沐晟摇头,“我没有将这件事禀告到御前。”
自然是不能禀告的,否则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计划会举步维艰,还会横生枝节,后患无穷。
朱明月能够想象出这其中的艰难和无奈,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不被理解,不被信任。
她闭了闭眼睛,心底里忽然蓄满了哀凉,可她还是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问他道:“既然如此,要小女凭何相信?”
“你不信我?”
朱明月咬唇道:“如果小女说不信呢?”
“是吗,”他低下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你的密报就会快马加鞭送到应天府去,或者根本不用送到应天府那么远,只消将先前你分析的那些,让你的人送出到滇黔之地的某个守御千户所,我的云南藩邸就会顷刻面临覆巢之祸。”
沐晟说到此,苦笑着看向她,“包括那九幽在内,以及黔宁王府的人都在进出曼景兰的必经之路看守,然而斥候禀告过来说,三大城和两寨中,不仅见不到一个在附近鬼祟游走的外人,反而是不少城内的人、族内村民时不时地在固定的地方走动——这些蛰伏在暗处又蠢蠢欲动的人,恐怕都在等着你的命令,等着彻底倒算反攻的时刻。”
当萧颜告诉他,她是锦衣衞,她代表朝廷而来,他就已经有了有朝一日对立的觉悟。而就像她所说的,他笃定她会被困在上城,却阻止不了她跟外面联系。
“后悔吗?”这时,朱明月看向他,静静地答道,“如果小女没有闯过蕉林荒山,或者掉下索桥没有生还,那么不管黔宁王府是忠是奸,都不用面对这种随时可能被倾覆的威胁。”
“那你后悔吗?后悔在断崖上将唯一生的机会留给我,后悔用双手将我从石堆里挖出来、冒着大雨将我拖进蝙蝠洞。”沐晟的眼底燃烧着一团沉默的火,深沉而炽热,“我知道,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如果当时你没有救我,我根本等不到布施高僧来,就会死在残壁上。”
朱明月浑身一震,他的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心上,让她蓦然想起黑暗中他身受重伤,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雨中的情景。
可他怎么能这么说?
她有所怀疑,是因为立场不同,在那样的时刻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某些激动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朱明月别过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王爷太高看小女了。无论小女是什么身份,不可能随意处置一个封疆大吏。王爷的生死不是小女能决定的。”
“不,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男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步步逼问,“你是不是后悔了,告诉我。”
“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她挣扎。
“有意义,”男子执拗地看着她,“我要知道答案。”
朱明月的心一刹那像是被什么揪紧,难以抑制的钝痛。她怎么会后悔呢?她无法想象他如果真的出事她会怎样,但她很清楚,若是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那么做。
“小女不后悔。”她看向男子清俊逼人的面容,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紧咬下唇道,“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小女都无法相信你,也不能。正如你有不臣之心,小女会亲自手刃你一样!”
在断崖上她将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他,他坚定地拉着她走上随时坍塌的索桥,选择同生共死。可事后他也毫不留情地封锁她的消息,而她在跟他彻底摊牌之前对黔宁王府布下杀招。
假如时间能够停留在断崖的那一刻,或是在那一刻结束,也就不用面对现在这种泾渭分明的立场。她终究不是沈明珠,她背负着皇命而来,除了去怀疑、去审视,别无选择。尤其是姚广孝让她在黔宁王府即将对勐海发兵的一刻来到元江,这本来就是一种不信任,唯恐沐晟在建文帝的事上有二心。
而他作为黔宁王府的主人,在对勐海虚与委蛇、苦心经营的时候,还要时时提防来自朝廷内部的掣肘,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其自身性命尚且不能保,何况成功?他首先要保证黔宁王府不在这场几可预见的浩劫中被无辜牵连。所以,哪怕他问心无愧,也必须用尽手段将她的这些猜忌和质疑,遏止在曼景兰之内。
他们两两相对,却也注定背离。
他们可以为彼此舍弃性命,同样会置于对方死地。
此时此刻,距离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以及东川府的千户所将官等人最终抵达元江府,还有不到七八天的工夫。在那之后,就是图穷匕见的关头,黔宁王府是忠是奸,沐晟究竟有没有忤逆造反之意,都会在那一刻见分晓。
在那之前,朱明月必须找到建文帝。
夜晚的上城的确是不能乱走,有吃人的虫子、蚂蚁、老鼠,还有其他各种诡异而凶恶的东西,朱明月曾经吃过大亏。但是有一个轻车熟路的人领路就不一样了,这个领路人是凤于绯。
“我跟你去。”
“不行。”
沐晟用左手抵在门口,用身体阻挡住她的去路,“珠儿,你独自一人,就不怕再发生后殿蕉林荒山那种事?”
朱明月道:“跟王爷说过,别再叫小女‘珠儿’。”
“你幼时的闺名难道不叫‘明珠’?”沐晟挑眉,眼神冷极,“怎么,李景隆能叫,本王就叫不得?”
朱明月抬眸看他:“好端端的,怎么提起曹国公来了?”
“他是这次的奉旨钦差。”
朱明月的眼睛瞪大了一下,反应了好半晌,还是难掩惊讶地问道:“领着御前的二十六衞羽林军来云南的人,是阿九?”
“阿九?”沐晟的眉头锁得更紧,往前一步,欺身向她,“你跟他似乎关系很亲近?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俩曾在应天府城南的茶楼中‘相谈甚欢’。”
最后四个字含着似有似无的酸意,男子又往前逼近了少许,饶是他拄着拐杖,行动不便,压倒似的姿势,也逼得她不得不步步后退。
直到她的后背靠上门扉旁边的墙壁,他一只手撑在她头侧,俯下脸凑近她,看似在审视,实则禁锢一般让她不能脱身。
自打几日前两人说开,他又恢复到了最初那一副蛮横霸道。屡次遭遇几乎皆是不欢而散。就像此时,朱明月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感到无所适从,不得不用小臂挡在他胸膛前,别过脸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小女跟他是旧识。”
“什么样的旧识?”
“患难与共。”
沐晟的眼眸更寒:“也就是说,李景隆是你最后的杀手锏?”
说话间,男子又挨近她几分,像是细细描摹她的每一个表情。
朱明月气急瞪他:“小女刚刚也是从王爷的口中得知,曹国公是奉旨钦差这件事。怎么可能事先跟他有牵扯?再者说,小女是朝廷的人,曹国公也是朝廷派来的,我们本就是一路,就算联起手来,这也不是王爷能够操心的!”
沐晟眼睛危险地眯起,眼底流泻出丝丝缕缕的冷笑,道:“你跟他是一路?那我是什么?我可以允许你对我存有戒心,甚至你也可以怀疑我,但是如果你想连同他人一起对付我……”
沐晟说到这忽然埋下脸,在少女的脖颈重重地咬了一口,趁着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口,伸出舌缓慢地来回舔吻,“珠儿,记得你是我的,离其他男人远一点。”
“黔宁王!”朱明月怒极低吼出声,“……莫要再欺侮小女!”
“珠儿,本王疼你、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欺你、侮你……”
“住口!”
朱明月一张脸颊酡红,用手肘推搡着他,要从他的桎梏中挣脱。于是男子更加深了在她脖颈上的吮吻,更近乎凶狠地啃噬了一下。颈边传来的刺痛,让朱明月“啊”地叫出声,沐晟却在下一刻就放开了她,然后拉着她的手腕走出寝阁。
“你要带我去哪儿?”
少女往后伸着手,挣扎道。
“带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今晚的夜色很亮,满天都是繁星,可见明日是一个好天气。北方天幕有一颗又大又亮的星辰——帝王星。在它的周围,还有天枢、天璇、天玑、摇光等七星,围绕着它四季旋转。斗柄指南,天下皆夏,而帝王星则是众星主宰,唯我独尊,能够逢凶化吉、消灾度厄。
卜卦之人常说,想要坐拥帝位,没有那逢凶化吉的本领,不如早早战死沙场,否则就算紫微坐命,最终也只落得个生不逢时、成王败寇。
而今,这颗帝王星又是为谁而亮?
朱明月走到花园中就不走了,只怔怔地望着天幕出神。
沐晟问道:“怎么了?”
朱明月道:“小女忽然在想,小女能出来夜探,是因为那九幽已经知道小女对般若修塔里的人有所觊觎,做些什么过分的举动,也会被看在沈当家、王爷的面子上,得过且过。眼下王爷跟着小女一起,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王爷也别有居心?”
沐晟道:“那九幽不会怀疑我。”
朱明月疑问地看着他。
沐晟道:“他跟我索要了一颗人头,作为成大事的筹码,我答应他了。”
朱明月微微一怔,忽然就有不好的预感,“谁的人头?”
“奉旨钦差的。”
朱明月大惊失色,那不就是李景隆的!
但是她一瞬间就又冷静了下来,那九幽会让沐晟这么做,无疑是让他自绝于朝廷,不得不跟着他一起踏上谋朝篡位的不归路。沐晟不会这么做,做了,等同于自掘坟墓。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否则那九幽不会真正向他敞开心扉,等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一到,那九幽稍有不安,还是有可能将建文帝的事传扬出去,或者倾尽养马河和广掌泊的力量反戈一击。
但是沐晟至今未曾将李景隆的人头拱手送上,至少现在没有,那九幽却稳稳当当地坐在修勉殿里,沐晟也安然无恙地在上城,被奉为上宾。
尤其这几日她在寝阁中养伤,不仅梨央没再出现过,玉里也没再出现过,真就像他之前说的,以后没有允许,不得来这座小楼,而她甚至都没再见过那九幽。
这很奇怪。
少女的面容冷静沉默,夜风吹动她额前几缕青丝曳动,白瓷若腻的脸颊,眼角一颗泪痣盈盈若坠,在夜中显得格外妩媚而惊艳。
“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这时候,他磁性浅浅的、略带倨傲的笑音儿,蓦然落在她的耳畔。朱明月抬眸,就瞧见男子笑睨着她,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分外撩人。
“什、什么?”她没听清楚。
“显然你是相信我的,而你的心也偏向我。”沐晟微微笑着道,隐有得意之色。
朱明月忽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他提到李景隆的人头,她并没有焦虑;而她察觉到了周围种种奇怪的表象,也没有往他与那九幽之间的关系上联想。
她很想告诉他,别小瞧李景隆,更不要小瞧他领来的那支二十六衞羽林军;她也想告诉他,她在这上城中并非孤立无援。
“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爷如今这副模样,连战马都爬不上去,遑论领兵打仗?小女只是觉得就算是最坏的情况,也不足为惧。”朱明月轻描淡写地道。
少女说罢,男子的脸就黑了。
就在这时,一声扑哧的笑声在花丛中响起。
两人回望过去,穿着锦缎白衣的男子周身倜傥,挎着一个行囊,从半人多高的美人蕉花蔓中走了过来,是凤于绯。
“沈小姐如今也是一身病弱,跟王爷不相上下,凤某觉得两位倒是都该速速离去才是正经。”凤于绯一不小心将实话说了出来。
朱明月闻言蹙了蹙眉,看着凤于绯这身打扮,而后看向沐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有些愠意、更有些可笑地问道:“速速离开?王爷要怎么安排小女?今晚就送小女撤离曼景兰?”
说什么带她去找她想找的人,不过都是借口。她之前跟他摊牌,是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开,而他跟她交了实底,则是早有了送她离开的打算!
朱明月感到无比的荒唐,几日前她刚刚能下地走动,哪怕想要出小楼晒晒阳光,他次次都以她身体虚弱为由,禁止她的行动。而今他终于破天荒地答应了,原来是要送她走?
凤于绯自知说漏了嘴,噤声站在一旁。
沐晟伸手拦住她想要往回走的动作,“珠儿,听话。”
朱明月直直抬眸:“王爷没有权力替小女来做主。王爷不记得了?”
“你错了,这件事你必须让步。”沐晟见她毫不退让,眸色微敛下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留下来的目的,但是上城不是你能独自一人擅闯的。你想找的人,我会替你找。”
替她找?
“王爷就这么安排小女出去,上城的主人知道吗?”朱明月突然反问。
“你离开,我才会留下。这是条件。”
沐晟说罢,就扬手做了个动作,几道黑影从椰树后面的小径走了过来,“王爷。”
“把小姐安全送到军师那儿。”沐晟吩咐道。
连人都找好了。
朱明月看着男子拄着拐杖,挺直了脊背卓然如松,一张清俊至美的脸上,是不容置喙的断然与清凛,心裏不由气急,更有几分复杂。
“王爷明不明白,一旦小女出去了,所了解到的消息与实情若有一星半点的差距,会有什么后果?”她如今身在上城,在他身边,尚且无法全盘信任,何况还是相隔两地。
男子的大手落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道:“我相信以你的聪慧,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王爷要将黔宁王府的存亡,压在小女的一念之差上?”她恨声威胁他。
沐晟道:“有军师在,他会看着你,不让你胡来。”
这么说是毫无挽回了?
朱明月急得在原地打转,心中暗恨,面上更是咬牙切齿,道:“你欺人太甚,居然这么逼我!你怎么能轻易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珠儿,这次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
沐晟说着,伸手一揽,也不管她是不是愿意,不管周围还有别人在场,一把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记得我说过的话……照顾好自己,等着我去找你。”
他挺拔高大的身材覆盖下来,能将她整个罩住,内敛的气息萦绕在鼻息间,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胸膛,耳畔就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三个随扈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而立,像是泥塑一样八风不动。凤于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暧昧又有些若有所思的视线,不住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就这样朱明月被三个随扈强行带走了,还有一个凤于绯。
她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仓促地离开上城,更没想到会是被沐晟强迫着离开。在她就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让她功亏一篑。
凤于绯是兴高采烈的,期盼了许久的愿望终于要达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要见到他的赌坊酒肆、娇妻美妾,以至于走这一路,一直在心裏美滋滋地计划着离开曼景兰后,是自行启程回武定州,还是通知凤氏商社的人前来接他。
然而他们不光出不了曼景兰,连上城都不可能。原本在殿前小径上巡夜的武士和侍衞,此刻齐集在了内城内的水桥前,火把照得雪白大理石的桥面一片雪亮,身披轻甲的队列,清一色户撒刀,威凛迫人。为首的是两个人:乌图赏、梨央。
“深更半夜,凤公子和沈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乌图赏扬着下颚,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行几人。
凤于绯见到这阵势惊愕失色,这个时候,忽听“铮”的一声利器交错,从旁侧冲出来一道身影,手持板斧的男子,就与三名随扈打到了一处。
沐晟派来护送朱明月和凤于绯的,都是行伍中的高手,然而这个拿斧头的男人招式凶悍,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一挥一砍,举斧径直横劈对方的脖子。
四个人打得触目惊心,吓得凤于绯赶紧往一侧躲。
乌图赏在桥上兴致勃勃地观战,扶栏的梨央嘴角抿着,一副望眼欲穿、跃跃欲试的架势,像是随时等着上前助阵。
但是根本不用她插手,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两个随扈倒下了,剩下一个僵持了不到半刻,就被砍在脑袋上,只听得“啊”一声惨叫,鲜血喷射,半个头颅飞出去,整个身体还保持着直立。
拿斧头的男子抬腿一踹,随扈就委顿地倒在地上,半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了朱明月的跟前,脑浆流了一地。
凤于绯见此惨状,也跟着大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这时,桥上的梨央拍着手笑起来,咯咯的清脆小调子,还带着一丝丝的羞涩,“拓索哥哥太了不得了,好有男儿气概!”
拓索用衣襟抹了抹斧头上的血,抬起头,嫌恶地看了桥上那黝黑高壮的女人一眼,杀意未褪的目光,又往朱明月的方向瞥了瞥,沉默地走回到侧旁。
除了脚前的那半个头颅,还有一截胳膊,满地的鲜血。
朱明月低头看着前一刻还为她引路的人,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三具冰冷的尸体。其中一个还曾在凤于绯不小心绊倒时,腼腆地扶住他,跟他说“当心脚下”。
“沈小姐真不是一般人,凤公子都吓晕了,沈小姐居然面不改色。”
乌图赏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从桥上走下来。
朱明月抬起头,一双眼睛冷如冰封:“黔宁王说过,跟九老爷达成了谅解,才要送我离开。怎么,乌图赏管事这么大阵仗,是要亲自把我送回云南府?”
乌图赏哈哈大笑道:“沈小姐可真会开玩笑,云南府?不,沈小姐还是继续留在上城吧,让吾等以尽地主之谊。”
朱明月忿然:“堂堂的勐海之主,也要出尔反尔?”
梨央娇声道:“不,这叫兵不厌诈。”
兜兜转转,朱明月还是被留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送她回小楼,也不是那个肮脏腥臭的水牢,而是上城最北端的一座地牢。说是地牢,不如说土坑,平地挖出五六丈深的露天地窖,裏面又有沟壑纵横,间隔出一个一个小坑。每个小坑都不同,有的摆着巨大的铁笼,有的充斥着气味呛人的不知名的浆液,还有的,是……蛇。
满天星辰的银色光辉,透过叶脉斑驳下明明灭灭的流光,又投射在土坑附近蔓生遍地的野蔷薇上,花期刚过,萎谢了满地的白色花瓣,风一吹,似有细芬卷过。
朱明月和凤于绯被押着来到土坑前,正是子夜最浓时,一时间万籁俱寂,能很清楚地听到,坑裏面成千上万条蛇翻滚身子的滑腻声音。
凤于绯被掐人中,醒过来后,又见到这一幕,顿时惊骇得面无人色。要不是有侍衞架着他的肩膀,早就跪下了。
梨央站在朱明月旁边,见到她面色发白,浑身战栗,梨央嘴角挑起了一抹笑,娇滴滴地道:“这裏是咱们上城的‘万蛇坑’,说是有一万条蛇,但长久下来,这些小东西互相撕咬吞噬,好像也只剩下不到几千了。不过没关系,应付他们倒是够用。”
梨央刚说完,就见乌图赏笑着一摆手,抬着三具随扈尸体的侍衞走上前几步,将尸体高高地抛起,三人的尸身就落进了盛满蛇的坑中。
蛇的身体像麻花一样交缠着,光滑斑斓,还有雪白冰凉的肚皮,不断翻卷着包裹上来。尸身在坑里浮浮沉沉,不时还露出一颗头颅、半条腿……不一会儿,就渐渐隐没在了裏面。
凤于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弯下腰“哇”的一下就吐了。
朱明月的脏腑内也是一阵翻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喉咙,令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发颤。
“行了,把他俩带过去吧。”
乌图赏朝一侧架着凤于绯的侍衞扬了扬下颚,两个侍衞就擎着他要往中间走,梨央也面朝朱明月摆开手,道:“咱们也走吧。”
凤于绯疯了,哇哇大叫着“不要”,拼了命地挣扎,哭天抢地。
乌图赏走到跟前,睨视抱着侍衞的裤腿不撒手的男子,啧啧两声,不耐烦地道:“凤公子你冷静点儿,不是要将你喂蛇。”
凤于绯满脸涕泪,呜咽道:“不、不要……”
的确不是要将他们喂蛇,而是要将他们囚禁在蛇坑中央。
在这个巨大的露天地窖中,有三个蛇坑,均挖在了靠近坑壁处。坑上面搭上一张木板,人从板上走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木板下面就是交缠在一起的蛇群。走到地窖的最中央,有一个大圆坑,下面放着五个大铁笼,两个是空的,剩下三个,裏面蹲坐着人,挤挤挨挨。
要不是有两个侍衞架着往前走,凤于绯根本迈不开步。垫着的木板也极薄,缝隙还大,看上去就像随时都能翻下去一样。
等被带到地窖中央,凤于绯泪眼迷蒙地看过去,赫然发现大铁笼里囚禁的人,一张张都是熟识的面孔:“赵兄?铁兄?李大哥!”
是被抓的那云南二十几名商贾。
朱明月这时也走了过去,她肩膀紧绷着,强自镇定下来,目视一扫,没有沈明琪。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梨央在她后面笑着道:“沈当家不在这儿。九老爷说了,沈当家与黔宁王的交情匪浅,黔宁王交代过要好生照顾沈当家、不得慢待,这会儿他还在南面的屋舍里睡大觉呢。”
梨央此话一出,蹲坐在坑底大铁笼中的商贾们,齐齐露出悲愤的面色。
朱明月面容苍白,咬着唇用颤音儿道:“我兄长住在屋舍,我却要在这裏。我们兄妹二人都为人质,待遇却如此不公,到底是黔宁王的意思,还是九老爷故意所为?”
闻言梨央笑脸一僵,冷哼着看她道:“到了这时候,沈小姐还不忘辩解。”
乌图赏道:“沈小姐素有一张利嘴,你是说不过她的。”
铁笼子是上翻盖,“哗啦”一声,铁锁打开,朱明月和凤于绯就被推了下去。奴仆再将铁盖扣上,锁上大铁锁,朱明月和凤于绯被分开囚禁在了那两个空笼子里。
“同样是笼中鸟,待遇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梨央将钥匙揣在怀中,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坑里笼内的少女,“沈小姐还满意奴婢的安排吧,是单人间呢。”
“有劳费心。”朱明月冷冷地道。
乌图赏和梨央又嬉笑热讽了两句,就带着侍衞走了,临走之前,抽掉了蛇坑上面的木板。
坑中的五个大铁笼摆成一个梅花形状,两两相挨,朱明月和凤于绯所在的笼子,与蛇坑就隔着一道土壁。另外三个笼子,有的正对着蛇坑,有的紧挨着充斥着蓝绿色浆液的深坑,黏黏稠稠,咕嘟咕嘟冒着泡,气味极为刺鼻。
这应该是……绿矾油?
《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中有炼石胆取精华法:煅烧石胆获白雾,溶水即得浓镪水。据说使白发人变黑发人,冒滚滚呛人白雾,顿时身入仙境,十八年后返老还童。实则,一滴接触上皮肤,即刻腐蚀,皮开肉烂。
不知怎的,朱明月忽然就想起在蕉林荒山,那几个人从密林中拖出来的那具尸体,全身腐烂,散发出恶臭,连虫子都不吃……
“凤某到底是倒的什么霉啊,明明可以走掉,又被捉回来,还被关在这种鬼地方!”
凤于绯的哀嚎声,打断了朱明月的思路。
这时,就听旁边笼子里一个男子道:“凤贤弟你别哭了,到了晚上你才来已经是偏得了,我们几人是早上就被带来的,眼瞅着那坑裏面万蛇翻卷,起初也都以为九老爷要将我们喂了蛇!”
“可不是!好吃好住招待了大半年,如今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我们好歹是滇黔地界有头有脸的巨贾,连黔宁王都要给几分薄面,在勐海居然被如此对待,传出去哪儿还有颜面!将来再莫想让我出力出财!”
“要我说,那帮人简直是丧心病狂,弄的这都是什么?又是蛇,又是大坑,将咱们当成畜生一样囚禁起来,还把人家一个小姑娘也扔在了这裏!”
众人见到朱明月,生得清清丽丽一身娇柔,双手还包扎着,一看就是受了伤,不禁都有些怜惜。又得知了她是锦绣山庄还君明珠的大小姐,遭遇至此,更是唏嘘不已。
其中有几个中年商贾,见状,顿时生出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拍着胸脯,中气十足地道:“沈家妹子莫怕,你兄长不在,咱们就是你兄长,天大的事,哥哥们会护着你!”
其他商贾闻言,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光顾着展现自己多有胆气、多仗义,却忘了白日里被押着从蛇坑上面走过时,一个个吓得腿肚子转筋,有的更险些尿了裤子,并不比凤于绯好多少。唯独眼前这个少女,面色苍白,却是咬着牙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荒郊野外的夜晚很难熬,风凉雾重,寂静无声。虽然这裏是上城的前殿,在土坑中却比荒郊野外还糟,冰凉潮湿的土地,四周无遮挡,且因为太过寂静,时不时还能听到一壁之隔的蛇坑里,蛇身翻动的声音,好像还有吞咽声,咕唧咕唧,要不就是那绿矾油的深坑,泛起一两个黏稠泡泡……
“沈小姐,沈小姐。”
凤于绯敲了敲铁笼。
朱明月坐在地上,抱着双肩,整个人小小的一团,显得格外娇怜。埋首下去的时候,一双眼睛却亮若冷月。
“沈小姐,你说,王爷会派人来救咱们吗?”
凤于绯蜷缩着身子紧挨着铁笼一侧,离土壁那边远远的,他满怀希冀地问了一句,却见朱明月扭过头来,淡淡地答道:“负责护送咱们的那三个随扈若是能活着跟随出城,返回来复命最快也是明日晚上。”
也就是说,沐晟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知道他们被扣押的消息。
沈明琪大失所望,耷拉着脑袋委顿地坐在地上,“这破地方,凤某一时一刻都不想待,还要等那么长时间!”
“能活到那时候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凤于绯大惊,扒着笼子看她,“沈小姐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活?”
朱明月看向他,反问道:“凤公子不如先想想,为什么能活。”
凤于绯道:“当然是因为王爷跟那九幽的密谋,需要咱们二十四位商贾一起提供财力支持啊!否则他们将咱们这些人高床软枕、奉若宾朋似的滞留在勐海这么长时间,意欲何为?但是凤某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大变样来这么一出……”
果然是知情的,只是这番话若被外面的人听到,黔宁王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什么密谋?你们不是被抓来的吗?”
朱明月故作疑问地道。
凤于绯一愣,惊讶地看她:“……怎么你不知道?”他说完就掩住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扭捏两下,不自在地道,“也没什么,凤某的意思,就是……就是……”
见凤于绯“就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明月很好心地问道:“谋朝篡位?”
朱明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凤于绯激灵灵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他干笑两声,道:“沈小姐听谁说的?”
“凤公子且回答,是或否。”
凤于绯咽了咽唾沫:“沈兄是如何跟你说的?”
“兄长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王爷呢?”
“王爷能将我先行送出去,在这之前,凤公子觉得他会跟我说什么?”朱明月问了凤于绯一个他自以为心知肚明的问题。
闻言凤于绯果然松了表情,连声道:“是啊是啊,瞒着谁也不会瞒着沈小姐,沈小姐不但是沈兄的嫡亲妹妹,更被王爷引为……”红颜知己四个字,凤于绯没说,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呵呵笑了笑,又道:“这想来想去,凤某觉得那九幽这次不过是在故弄玄虚,除了沈兄,咱们余下二十三个人都在,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沈小姐,不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凤于绯说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朱明月,还是在安慰自己。
“真是那样的话,怎么会连一声招呼不打,就将大家关在这种地方?这可不像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倒像是……”朱明月说到此,眼波从凤于绯脸上滑过,见他竖起耳朵听,就卖了个关子,再次反问道,“凤公子还记得在金湖屋舍里,跟小女说过些什么?”
凤于绯怔了怔,问:“什么?”
“凤公子让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询问将诸位商贾扣留在勐海的原因,还说,左右是贪图你们的家产,等把你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凤于绯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尴尬了。自己有意欺瞒挑唆在先,如今被旧事重提,当时倒是颇有些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意思。凤于绯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赔笑道:“沈小姐莫不是还在记恨凤某先前的口误?其实那不是凤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让大家伙守口如瓶,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
凤于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凤于绯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仅凤于绯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个商贾应该都知道,否则他们不会优哉游哉、听之任之地长久待在这裏;凤于绯也不会心心念念想着离开——居功至伟,毕竟是人家的功业,自己赔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谋反这种事,不是谁都敢干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为止,他暂时可以算是以身饲虎、假意投敌,可商贾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黔宁王府和勐海要合起来攻打朝廷——倾尽家产犒叛军,这是什么行为?是资敌,等同于谋叛,是要诛灭九族的。
朱明月将自己的疑问说给凤于绯听,对方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儿摇头苦笑道:“沈小姐以为我们想?我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遗臭万年?不信沈小姐问问那三个笼子里的老哥哥们,他们会齐齐告诉你一个答案:不得不。”
不得不。不得不资敌。哪怕是触犯“十恶”的重罪。等将来黔宁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爷当年那样回过头来对商贾清理倒算,他们也不得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一起拼命。
“别说我们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所有人名下产业、经营产业的契据,都在武定州被尽数缴了公。这还不算,如果我们中有谁宁肯舍弃万贯家产也不合作,那么好,黔宁王府不会要我们的命,只会将我们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内,在黄册上除名。”
在黄册除名,他们就不属于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户,也不是儒、医、阴阳等户,而他们又身在大明疆域内,下场就是家长被处死、家属遭流放。
“我们武定凤氏虽然是其后才归顺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黄册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如果黔宁王府的力量已经大到能干涉到黄册之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这简直让人悚然,不老老实实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还有一个问题。”朱明月道。
凤于绯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在黔宁王这么重视她的分上,凤于绯决定还是要讨好她。
“你问吧。”
“既然黔宁王府已经将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宁王安排我今晚离开勐海,为什么会带着凤公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让凤于绯走,就等于放了凤氏商社一马。
凤于绯斜着眼睛看过来:“沈小姐这是什么话,瞧不起凤某?”
“我只是很好奇。”
凤于绯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见三个铁笼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声大作,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武定凤氏对黔宁王府有大恩,王爷是决计不能扔下凤某不管的,一旦有什么安排,自然要先捎上凤某。”
凤氏的确对沐家有过恩情。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云南,人困马乏之际,与贵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齐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胜,备粮千石,特地到云南府金马山接应明朝大军。待沐英得胜后,商胜又以彝族最高的礼仪,在金马山下数百里搭棚拦门敬酒,大摆筵席,三日三夜,灯火通明,歌舞不绝。
沐英将武定州的义举写在奏疏中,曾请示朝廷予以嘉奖,太祖爷特赐商胜“金带一条,授中顺大夫,武定军民府土官知府”,对其赞誉极高。洪武十六年以后,凤氏家族又先后多次进京朝觐。
凤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对黔宁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胜已逝,沐英也过世多年,两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辈人的头上,于情于理,黔宁王府都不能对流落在勐海的凤氏嫡孙置之不管。
凤于绯想到此又撇了撇嘴,若是真念着当年的恩情,为什么这种事要找到他头上?满口假仁假义,到头来还不是觊觎上了凤氏商社的财力。
“好了好了,凤某讲了这么许多,沈小姐也该回答凤某之前的问题了吧?”凤于绯说到此,差点忘记初衷,在夜风中哆嗦了一下,抓了抓衣领道:“沈小姐倒是说说,为什么咱们活不到黔宁王来救咱们的时候?还是,沈小姐的意思是说,勐海将即刻要对咱们不利?”
一口一个“咱们”,凤于绯将厄运分摊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就以为轮到自己头上会轻些?朱明月有些失笑地低了低头,轻声道:“没猜错的话,最近会有大动作。”
“什么动作?”
“不知道,”朱明月道:“但是这动作一定是跟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这个密谋有关,而我们,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筹码。”
“这话什么意思?”
“筹码是怎么回事?”
“那个密谋不是早就讲好的,现在要出尔反尔?”
“还是要突生变故?”
这个时候,三个大铁笼子里装睡的人,纷纷都起来了。
凤于绯呆愣地看着众人,“你、你们没睡着啊……”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商贾捋着胡须,啧啧几声道:“凤老弟你该回炉炼炼了,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心明眼亮。”
另一个道:“是啊,这种时候,我们能睡得着才怪!”
原来都没睡,原来都在偷听。
凤于绯忿忿地扭过头去,一脸吃瘪的模样。那他刚才那些话,他们岂不是都听见了。
“小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时,有商贾问朱明月。
“瞧她那样子,八成是知道些什么!”
“就是,人家可是沈当家的妹妹,听说,还是小沐王爷的红颜知己呢……”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太多避讳她的意思。先前叫她“妹妹”的那些商贾,都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能知道太多内情;年长的过来人却持保守态度,愿意听她怎么说。
就在这时,少女抬起头来,静静地说道:“诸位都是商道之泰斗人物,尽管被困勐海多时,但是外面的局势应该都装在各位的心中。无论这所谓的‘密谋’是不是真如表面所见一般,密谋内情毕竟过大,导致变故瞬息而至,诸位将要面对的遭遇,或许就会在那些变故中发生逆转。就如当下——”
“当下如何?”一个年长商贾扬眉问。
朱明月没有理会他有些刻意的、似乎是“老师考校弟子”的态度,直接说道:“大半年的宾至如归,怎么一转眼就天差地别?小女伤病未愈,正是修养的时候,黔宁王为何非要急着送小女离开?那九幽答应王爷在先,怎么后脚又让乌图赏管事截住了我们?这三件事累加起来,很容易猜测到,变故或许即在不久的将来,而逆转就在当下。”
“不错不错,继续说下去——”商贾们直点头。
“小女听闻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不日即将抵达元江府,诸位都知道密谋的事,那么举事也就是这一时片刻的工夫,但是朝廷派来的这位奉旨钦差,地位有些重,是十二武勋中的右柱国、嗣位的曹国公,御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人到来,往往身边前呼后拥,侍衞心腹眼线无数,绝不可能让人轻而易举就伤害到他。黔宁王也就不能贸然对他下手了。所以,这场御前请旨的仗,恐怕还是要打。”
打谁?怎么打?
黔宁王在御前请旨剿袭元江那氏,如今朝廷的羽林军来了,双方必要摆开阵势,在奉旨钦差的面前演一演。奉旨钦差不知道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猫腻,上来一定是要猛打,但是黔宁王府与勐海只想拖延时间,寻找除掉奉旨钦差的机会,并不想自相残杀损兵折将。
怎么办?
为了防止打起来,那九幽只能用羁留在勐海的这些商贾作为人质,一天杀一个,一天杀两个?奉旨钦差拿着煌煌圣谕而来,一门心思迫切想赢;想赢,就会不择手段、不惜牺牲无辜,断是不会在乎商贾们的死活。但是黔宁王是西南边陲的封疆大吏,是地方父母官,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当双方起了激烈冲突的时候,也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机会也就来了。
但是在那之前,注定要牺牲一些人——“在明面上,诸位都是元江府的俘虏、是人质,一旦兵临城下,作为谈判的筹码就会被推到两军的阵前。届时奉旨钦差愿意退,便罢;不退,元江府势必要先杀掉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作为下马威。”
奉旨钦差会退吗?
自然不会。
杀谁?
没有人愿意被白白牺牲。大家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走在谋反的路上,谁都只有一颗脑袋,凭什么到最后,你活着,而我死了?
朱明月的话就跟油锅里掉进了一滴水一样,引起了众人强烈的反应。这裏的每一个都是商道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朱明月不用说多,裏面的弯弯绕,众人一想也能明白。尤其,眼下像畜生一样被锁在大铁笼里,又是蛇群,又是地窖土坑,不正好说明了勐海要对他们不利的事实?
这可如何是好?跟着谋反,可能会死,不跟着,生不如死,眼下却又遇到了跟不跟,都可能会死的局面。局面已然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原本被捧在手心裏的,一瞬间就成了被牺牲的踏脚石!
众人蹲坐在大铁笼子里,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这时,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咱们跑吧?”
众人骚动了一下,但很快这个提议就被否定了:怎么跑?这裏是守衞森严的上城,就凭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没等跑出去几步,就都交代了。
又有人说:“跟勐海谈条件,要是不放我们,拼死也要推翻誓约!”
众人也纷纷摇头,被关在这种地方,连个能传信儿的守衞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家摆明是要将他们困到奉旨钦差领着二十六衞羽林军到来,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
“还是等沐家军来救吧,说不定能来救咱们。”
会救吗?
跟大局比起来,恐怕不太可能。黔宁王府和勐海都需要这些商贾充当人质,为密谋的大事拖延时间。
就在这个时候,开锁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起。
是朱明月。
她手腕上的镯子,簪发的钗,还有揣在香囊中的一些小物件,都可以用来解锁,何况还是这种年头很久的三簧锁。
不知何时,少女手上包扎的巾布已经被解开了,露出裏面刚长好的皮肉,伤痕累累,沟壑纵横——这么精致清丽的少女,居然有这样一双不完美的手,众人一阵唏嘘,都不禁暗叹惋惜。然而少女低着头,神情专注在手中的铁锁,许是被包裹了很久,十根手指不太灵活,但她不慌不忙,从容沉稳,透着一股让人既羡且叹的惊艳劲儿。
两炷香的时间,锁开了。
“喀吧”一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格外清晰,也仿佛响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又为之一颤。
“我要跟着你,你得带着我一起!”这时,凤于绯扒着铁笼子,急吼吼地说道。
“逃跑可是九死一生,凤公子想清楚了?”
少女歪头睨着他,似是想拒绝。
此时此刻,凤于绯在心裏笃定她肯定是有后招,或者黔宁王之前对她有过什么叮嘱,忙不迭地点头,道:“想清楚了,凤某跟沈小姐一起逃!”
少女想了一会,才颔首,表示勉强可以接受。于是又将头上的发簪拔下来,给凤于绯的铁笼子开锁。
朱明月的这根发簪,不是银不是金,因为质地很硬,但弯曲的角度刚刚好,尖头处包锡,可以折成任意形状。
朱明月的手很疼,每一次根据锁芯去改变撬锁的簪尾,都小心翼翼,有时还会用贝齿咬开。
其他三个笼子里的商贾们见状都开始骚动了,他们望眼欲穿地盯着朱明月开锁的动作,又面面相觑,想从彼此眼中得到一些拒绝或者鼓励的答覆。然而谁都没说话,谁也没表态,这样一直到凤于绯所在的铁笼外锁被朱明月打开,终于有人绷不住了——
“敢问沈家妹子,可有逃离此处的万全之策?”
闻声朱明月抬起头,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夜的星辰,“万全之策不敢保证,但小女有办法尽量保全。”
“什么办法?”
朱明月唇角上翘,轻轻地吐出四个字:“里应外合。”
问话的那人眼睛里一瞬就燃起了亮光,他挺直了上半身,朝着她殷殷地道:“那……那沈家妹子可吝再带上一个累赘?”
只要有一个人跑,就会带动其他人。
留下来的人越多,跑的人就会越安全——每一个商贾对现在的勐海来说,都是宝贵的,就算被守城侍衞截住了,也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留下来的人越少,注定留下来的人要被牺牲——万一跑的人跑掉了呢?那么留下来的人即便心有侥幸,也不能生还了。因为数量太少,一定会被牺牲掉。
不跑,就等着被阵前祭旗。届时全部身家还是一样要贡献给黔宁王府。跑,哪怕再被抓回来,或许能争取到一线转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咬牙,齐齐地道:“沈小姐,我们都跟你一起!”
这么多的人,怎么跑?
且不管最终能不能跑出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没有木板的情况下,从满是蛇的大坑上面过去,脱离这个露天地窖。跳过去?太远了,也没有用以助跑的条件。从土壁上踩过去?太窄,一个不慎,不是掉下万蛇坑喂了蛇,就是掉进绿矾油的浆液中,被活活腐蚀掉。
朱明月告诉众人,将关押他们的铁笼子一个个搬到蛇坑上面,搭起一座镂空的桥——蛇坑很大,但铁笼子也很大,两个铁笼子几乎足够了,余下的空隙,迈过去即可。朱明月还说,必须在蛇坑上面搭桥,不能往绿矾油裏面搭,否则等不到所有人从上面走过,绿矾油就会把铁笼子给腐蚀化了。
说做就做。
土壁很高,商贾们撸起袖管、挽起裤腿,扶着土壁边缘叠罗汉,一个踩着一个。三个人叠成一摞,下面的人用身体顶着铁笼子往上递,上面的人小心再小心,将铁笼子搬上去,再往蛇坑裏面放。
刚开始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要不就是商贾体力太弱,罗汉没叠起来,要不就是上面的人刚接住铁笼子,下面的人就倒了,有一次,险些没将最上面的人摔进蛇坑里。
这样一连摸索了几回,第一个铁笼子总算是放下去了。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问题又来了,谁站在那个蛇坑上面的铁笼子上,去放第二个铁笼子?朱明月说,这是需要胆气的,于是一个中年力壮的商贾自告奋勇——镂空的铁笼子放在蛇群的身体上,随着蛇群的翻动,铁笼子也跟着摇晃。蛇会不会顺着铁笼子往上爬?蛇会不会从铁笼子的空隙中往里钻,使得笼身逐渐下沉?
众人群情紧张而忐忑,加快速度——蛇没有顺着往上爬,而铁笼子的确在下沉。但是时间足够了,当蛇群不堪负重,纷纷往铁笼子的空隙中钻,笼身越来越不稳、逐渐往坑裏面坠时,最后一个中年商贾在铁笼上的人抓扶和帮助下,攀爬上了土壁,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摇摇晃晃的铁笼子,走过了土坑。
大家跌坐在生长着野蔷薇的花丛前,满身是汗,每个人的脸上却含着喜悦和骄傲,就像是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
这个时候,是卯时正,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众人擦了擦汗,稍作修整,就跟着朱明月,或者说是凤于绯,朝着上城西北面唯一一座小偏门走。
上城通往外面的出口只有两座城门,都开在北面。西北面的这个是很久以前建城时,特地留出来搬运砂石和木料的,很少有人知道。但是玉里知道。而在朱明月失踪之后的那天,玉里跟凤于绯耳鬓厮磨的时候,曾经跟他讨论过从这座小偏门出入的可能性。
结论是:可能性很大。
尤其有人帮他们撤掉了沿途看守的侍衞。
梨央站在小偏门前等着,直到远远瞧见了一群人的身影,松了口气的同时,转身使劲将封存已久的门扇推开。
那面皮黝黑、虎背熊腰的女人,生得一把男人力气,有些锈蚀的门扇在“嘎吱”一声后,缓缓开启。
众位商贾踩着小步子一个跟一个往偏门这边走,在见到梨央的时候,怯生生止步,脸上露出惊恐。这不是那九幽跟前的那个守衞勇士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别担心,她是来帮你们撤离的。”朱明月道。
商贾们回过头来,无不是惊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那笑意盈盈的粗壮女子——她,帮他们撤离?其中又有人听出了朱明月话里的歧义,道:“沈家妹子,你不一起走?”
朱明月道:“小女要回去找黔宁王。”
众人顿时唏嘘不已,有年长的商贾劝道:“小姑娘别犯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凤于绯也道:“王爷之前就让人安排你出城,没成功而已,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出去,你怎么还要往回走?”
朱明月没有再解释,只是跟众人告别。
大家见状也知道多说无益,抹了抹头上的汗,望着近在眼前的小城门一时喜悦,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刚刚闯过一道难关,越往后岂不是越困难、越危险?而他们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人,连兵器都不会使,要怎样穿过后面的层层布防,最终逃离曼景兰?逃离勐海?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放心吧,土司夫人会在外面接应你们。”
土司夫人——哪个土司夫人?刀曼罗?
朱明月接连不断抛出的惊喜,让商贾们在震惊之余,都不胜惊喜喟叹。这时候,就见一只手从外面扒住门环,然后一点点地将门扇掰开——但见是个精瘦矮小的男子,面容阴柔,一身粗布短打,力气也大得很,与梨央的长相刚好相反。
“哪位是沈小姐?”
来人探头问道。
朱明月走上前:“我是。”
那精瘦矮小的男子朝着她行了个礼,“奴才穆迩昙,奉了夫人之命在此接应沈小姐,酡筝管事已经准备好了两拨油桶车和水车,一切就绪。”
朱明月与他道了谢,然后就朝着商贾们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多保重。”
此时此刻,众人已经听出来了,这是让他们藏身在往庖厨运菜的车上,跟着土司府的人混出去。梨央、土司夫人、还有那个澜沧土司府里的大管事酡筝……果真是里应外合,早有准备!
商贾们对朱明月千恩万谢,就跟着穆迩昙走了。
这时,梨央再次将小偏门关上,又将遮掩的草堆扒拉过来,盖在门槛下面,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朱明月道:“咱们也走吧。”
“辛苦你了。”
五大三粗的女人捂住唇,娇里娇气地说道:“不妨事,土司夫人交代过,让奴婢要好生担待沈小姐。奴婢襄助沈小姐做事是应该的。”
梨央是那九幽的十二守衞勇士之一,在修勉殿前伺候多年,深得其信任,比乌图赏都更近着一层,也比乌图赏知道得更多。但梨央是刀曼罗的人。
朱明月在神祭堂里,用一枚青铜环和刀依兰两个孩儿的下落,哄骗得刀曼罗领着人离开土司府,这让土司老爷争取到了掌控神祭堂、辅助弥陀莎坐上大巫师之位的机会。可刀曼罗最终又回来了。土司老爷怎么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土司老爷心软了,还是太无能?
不,那荣对刀曼罗下了死手。
但是土司夫人根本没去碧罗雪山,那荣派人在临沧除掉的,只是土司夫人的替身。真正的土司夫人一直在澜沧十三寨中的某一处,等着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土司夫人再携势归来——这是朱明月与刀曼罗之间的约定,随后,刀曼罗为她在曼景兰的行动提供帮助,而朱明月则许诺,事成之后,给出刀依兰的两个孩子的下落,以及给刀曼罗一个额外的,却相当对等的好处。
“他们不会有问题吧。”
朱明月问。
梨央道:“沈小姐安心,这个时辰刚好是两寨的村民往上城送菜的时间,今日又比较特殊,稍后会有一场大筵席,灶房里所需的食材、水、油料更多,混进混出一些人最是容易。”说到此,她又歪着头道:“沈小姐也真是挺厉害的,你究竟怎么说动那些商贾跟着你一起逃跑?”
朱明月苦笑道:“其实我也捏了把汗,如果他们不能跟我一起,我自己是没有办法出那个蛇坑的。”
一则,朱明月营造出的气氛实在太好,每一步都很紧凑、精准,从抛出疑问到释疑,再到危言耸听,而后是开锁——开了锁,人就要跑,商贾们心弦紧绷,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二则,朱明月的身份注定了她是特殊的,那一句“里应外合”,也就不会有人去怀疑。
游说众人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迟了,等大家纷纷想明白过来,就不会这么积极了。
梨央笑道:“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谓的‘交相利’。而那些商贾也应该万分庆幸,要不是刚好跟沈小姐在一处,他们真是要遭大殃的。”
梨央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她没听见朱明月跟商贾们说的会被当成人质、两军阵前祭旗的话,但是如果黔宁王府有心谋反,那些捏造的言辞就会成为现实。而眼前的情况是,黔宁王府没有谋反,商贾们也要遭殃了。
今天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因为黔宁王府要在今日对勐海动手。
朱明月在昨晚才听沐晟提起李景隆,又听他提起那九幽想要李景隆的人头,她忽然就想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在碧罗雪山遇到萧颜。
萧颜说,他在争取红河彝族、纳楼普氏土司府。
纳楼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土府,固守红河,本身就有不可估量的势力;唇亡齿寒的关系,又使得普氏与那氏同气连枝,百年来坚守同盟,荣辱与共。而萧颜提到,在纳楼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后,除了现任嗣位的普琪东,其中落败的嫡系子孙之一普绍堂,藏匿在永德县,一直贼心不死。于是萧颜选择从纳楼的内部下手,意图辅佐一个落败的弃子,夺回土司之位,目的是让普绍堂感恩戴德,统领普氏土府改旗易帜,转而投靠黔宁王府。若是夺权不成,也希望利用普绍堂在纳楼内部搅乱一池春|水,在沐家军与元江交战之时,纳楼茶甸普氏土府陷入内斗,再无暇他顾。
算算时日,离她在临沧跟萧颜道别,至今已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萧颜成功了。
今日,就是普氏土府的新土司普绍堂来元江府拜见那九幽的大日子,而李景隆的“人头”,也会在今日由沐王府的人亲自送来。
别问朱明月是如何确定前者的,她有梨央这个内线,第一手的消息远比沐晟知晓得要早。
而沐晟非要昨晚趁夜送她离开,让她一下子猜出了后者。
像沐晟这样深入敌营,跟他们的秘密渗透大同小异,彼此间消息的传递往往是单线、单程——如果萧颜是在昨日晨曦发出的消息,沐晟大概会在晌午收到,但是萧颜不会在傍晚收到沐晟的回信。因为这是单程的通知,不是商量。他们也没法商量。于是沐晟仓促地决定让朱明月趁夜撤离。
萧颜发出了什么消息?
普绍堂来上城拜见那九幽的时候,李景隆的“人头”被送来,一旦城门大开,即刻动手。
一箭双雕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利的战机更是稍纵即逝,包括沐晟在内,上城的这些关键人物几乎都是在最后一刻,才获知了反攻倒算的到来,勐海一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那九幽是个很有城府的人,他也留了一手,将散落在中城的商贾们秘密集齐到一处,囚禁在荒芜人际的万蛇坑。他还将朱明月抓来了。
可惜,他不知道“沈小姐”不是沈小姐。
眼下这个时辰,来自红河回新村的普氏土府队伍也快到了,而沐晟、萧颜、李景隆他们,也该在准备秘密攻城。
为了迎接普氏的新土司,还有二十六衞羽林军的“尸首”,眼下所有巡守的侍衞都集结到了城门那边,这也给朱明月领着商贾们逃跑、土司夫人在外接应提供了相当大的便利。
此时此刻,朱明月要做的,就是趁着上城最空虚的时候,找到建文帝。
梨央从澜沧来勐海十二年,熟悉这裏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可以说是闭着眼睛都能背出上城的路线。两人此时走到曲水阁的抄手游廊里,雕栏斜角的对面,就是堂皇富丽的修勉殿,红毯铺地,锦绸飘荡,绛红色的走马灯在殿前廊中挂了两排。五丈多高的丹陛上,十几个红裙侍婢手执团扇,亭亭玉立,入眼之处,无不是一派隆重而热闹的场景。
那九幽似乎格外喜欢用红,这与太祖爷的喜好一致,太祖以火德,五色尚火,连将士战袄、战裙、壮帽皆用红色。从瓷器的釉色看,洪武二年规定了祭祀用青、黄、红、白四种色釉,禁止民间使用。其中,釉里红,更是宫中才能见得到。
玉里来小楼看她的那一日,偏偏给她拿来了一个铜红色缠枝牡丹釉里红瓷瓶。
朱明月很确定这不是官窑,是私窑仿的,但那瓷瓶的下面却刻着一个记号: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记号。
阿姆没死!
瓷瓶是梨央让玉里拿到小楼来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朱明月才知道了梨央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当日在般若修塔中,莲台上结跏趺坐的少女,其实还活着。
顺着红漆回廊拐了两个弯,沿着长长的窄巷一直往前走,经过垂花门,就是修勉殿的后大殿。后大殿再往东,是两道照壁和一座偏殿,这就密密实实地堵上了道路。但是在照壁和偏殿的夹角处,又隔着一道双人并行的间隙,从中间穿过去,再往后是一个南传上座部佛教的佛塔。
素日里这座佛塔的周围一律禁止外人靠近,但今日不一样,今日佛塔前有二十几个手执户撒刀的武士把守。
“确定在那里吗?”
梨央道:“奴婢在般若修塔救下阿姆的时候,阿姆说,她在后室里根本没见到要找的人,却碰到了三个假和尚,各个身手不凡。她跟那些人交了手,还险些中招。”
梨央的及时赶到,使得阿姆在般若修塔中逃过一劫,梨央救下阿姆后,帮她处理掉了两个和尚的尸体,又将余下一个吊死在绿釉人顶灯下面,成功瞒过了那九幽,也使得朱明月信以为真。
朱明月不禁蹙眉,这也就是说,建文帝并不在般若修塔。
可是若迦佛寺里的布达高僧不是这么说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打探到的消息,也不是这样。朱明月相信布达高僧不会诓骗她,内部的消息也不会故意去误导她,那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被骗了。
这时,就听梨央道:“如果要找的人不在般若修塔,不在蕉林荒山,那么整个上城也就剩下这一处地方,既是戒备森严,又是参禅礼佛的地方,而且,内里诡秘,就连奴婢都没进去过。”
从厚厚的照壁探出小半个头,朱明月望着对面那个八角密檐佛塔,莫非……那九幽一直将建文帝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
这倒是说得通。
但是她们要怎么进去确认?
硬拼肯定不行,对方有二十几个人……
正当朱明月在心裏思量暗暗发愁的时候,忽然就听得“轰隆”的一声巨响,从远处的殿前传来,震得鸟雀扑簌惊飞。
开始攻城了?
朱明月惊愣了一瞬,又想到不对。还不到时候。而这一声巨大的轰鸣,守在佛塔前的二十几个武士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是城门前的青铜火炮,黔宁王送给九老爷的,说是可以用来迎接普氏的新土司,彰显咱们勐海的实力。”梨央道。
用火炮迎客?朱明月忽然感到一丝异样。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轰隆”,声音更大,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很近,震耳欲聋,却见守衞在佛塔前面的一个武士,应声倒地。
说时迟那时快,斜角处,一支身穿粗麻衣、长裤,包头巾的奴仆队伍,陡然出现在了视线之中,但是他们并不露面,跟朱明月和梨央一样,他们也藏身在照壁的后面,因为中间隔着偏殿高高的殿基,他们没看到这厢的两个女子。
每个奴仆都面容紧绷而冷肃,手中拿着一根长管,管口对准了对面佛塔前面的守衞武士。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们骚乱了起来,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巨响,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同伴就已然一命呜呼,只有胸口处留下的一个血窟窿。
武士们纷纷“刷”地一下拔出腰刀,刀尖朝外,等了片刻,却不见空地上出现半个人影。
原本佛塔这个地方的布置,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管是谁敢来擅闯,无不是从照壁与侧殿的空隙中穿过来,一次最多穿出来两个,这样只要武士们守在裏面,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偏殿与佛塔之间相隔的距离又超出了弓弩的射程,对方除了送死别无他法,可以说是易守难攻。
然而,那九幽不会想到,沐家军有火铳。
这种比任何的刀枪剑戟杀人的速度更快、比弓弩的射程更远的火器,曾是太祖爷打江山南征北战时,随身不离的东西。而当年的洪武手铳,经由三代沐家人的悉心钻研,已经被改良得杀伤力更大、射程也更远。
此时此刻,手执火铳的奴仆们没有动。
他们在等。
等城门口的青铜火炮声。
震耳欲聋的火炮,再一次蓦然炸响。
“轰隆隆——”
“轰隆隆——”
有两个奴仆用小臂搪着火铳长长的管身,在炮声响起的同时,朝着佛塔前的武士一起射击。火炮的巨响掩盖了火铳的声音,两颗弹丸例无虚发,一个武士被打中了胸口,另一个则崩在脑袋上,脑壳破碎而死。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彻底傻眼了,开始慌张起来,之前有人奉了九老爷的命令来告诉他们,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城门口要放火炮助兴,让他们不要为之慌乱。可是没人跟他们说过,一声炮响就会要一条命,现在还是一声炮响、两条命!
情势眨眼间逆转成了压倒性的局面,随着城门口的火炮一声接一声响,频率开始急促了起来,奴仆们手中的火铳也跟着不断开火——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被打中胸臆,有的被打中额头,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不到一刻的工夫,二十几名武艺高强的武士全部倒地而死。
这时候,照壁后面的奴仆立刻排成小队,动作利落地顺着中间的缝隙穿过去,后面还跟着一个卓然拔挺的身影,他没有拄着拐杖,步履还有些蹒跚,但他走得沉稳而凛然,气势迫人。
“是黔宁王!”
梨央掩口惊呼了一声。
朱明月也有些讶然,在那一瞬心裏忽然生出某些喜悦,让她心安,更让她有些激动。
一行队伍很快就进入了佛塔。
这时候,就听梨央拍了一下大腿,急道:“遭了,奴婢听说那佛塔裏面埋着火雷呢!”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提着裙裾冲了过去。
从照壁与偏殿的夹缝中跑到佛塔前,再跑进后室,有多远?那抹纤细的身影没入塔门之时,突然“哄”的一声爆裂传出,佛塔的内部整个炸开了。
梨央瞳孔猛地一缩,就被巨大的冲击掀翻在地,眼睁睁看着飞溅起大量碎石,灰尘罩天,佛塔就这样在眼前塌了……
……
“你七岁离开北平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九岁生病去了苏州的嘉定修养,可本王怎么发现,嘉定城里好像也没有你的踪迹。”
“王爷就没想过,为何朝廷会派小女来元江,而不是其他人?”
“为什么?”
“小女曾是旧主跟前的女官。”
“过去的五年,你在宫里?”
“是不是很了不起?”
……
“有件事小女是不是一直没跟王爷说?”
“什么?”
“小女怀疑……那九幽是个瘫子。”
……
“我们曾经掉下断崖却生还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福就是被布施高僧救了,还吃掉了一大朵肉灵芝。”
“没有布施高僧,哪来的生还?”
……
炸裂后的佛塔后室,顷刻间就成了废墟,却露出一条塌陷下去的地道,地道的出口掩埋在了大量的瓦砾碎石里,一片狼藉。
应该庆幸,如果这次领着朝廷二十六衞羽林军、来元江府的奉旨钦差不是李景隆,而是别人,掉进地道里的人,绝对不会在随后就被挖出来,即便没有被炸死,也会被大石块活活压死。
也应该庆幸,埋在佛塔四壁下面的火雷药量不对,引线又长久潮湿,导致最终只引爆了西南角的一处,后室下面中空的地道一下子塌陷,整个佛塔都随之掉了下去。
还应该庆幸,那九幽低估了朱明月,也低估了奉旨钦差,更加低估了那二十六衞羽林军——这些皇帝的亲军上直,作为殿廷衞士,也是御前的侍衞亲军和仪仗队。其中,校尉掌管卤簿、伞盖,力士举持金鼓、旗帜。
可以说,除了好看,这些人并无可用之处,更遑论是打仗?尤其奉旨钦差还是建文时期的败军之将,太平子弟,素不知兵,是众所周知的降臣。于是,二十六衞羽林军,在暗地里都被称为“李家军”,意思是:跟李景隆一样不中用。
但是李景隆带来的这些唇红齿白、轩昂貌美的羽林军,却是锦衣衞。
那九幽最想不到的是,沐家三代家主的心血,以及沐晟羁留在应天府,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光,改良出来的种种火器,最终成为勐海的一场噩梦。
建文二年,靖难之役的白沟河之战,“藏火器于地中,人马遇之,辄烂”。这次针对勐海,大量的火器就藏在运送羽林衞“尸首”的六驾车辇上。不仅仅是火药车,还有手铳、神机铳、梨花火箭枪、火蒺藜……其中轻便一些的火器,无需炮架和车辆,藏在每一个跟随普氏土司来上城的奴仆身上,这些奴仆就是二十六衞。
当上城门口的青铜火炮轰起第一响后,普氏新任土司普绍堂领着十几个奴仆,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上城的内城石桥。但见上城内的武士、侍衞各个手执户撒刀,分立在两侧列队欢迎,乌图赏管事神情倨傲,在为首的位置翘首等待。
紧接着是第二声炮响,运送“尸首”的车辇,从旁边城门进来了,那九幽的几个守衞勇士正等在那里……
无论接下来上城中是如何的喊杀声震天,剧烈的炮轰中,双方的武士如何遭遇到一处,激烈地战斗。在上城之外的两寨,广掌泊和养马河同时遭到了沐家军的伏击,用来对付战马和战象的,不仅有火器,还有床子弩、抛石机、拒马……身披盔甲的铁浮图死士,分两拨夹击,流矢像大雨般从天而降,另有一拨满载着铳炮弓弩、轮流仰射的沐家军,乘船从打洛江上来了,顺着风向摇橹,远距离地射击,让偌大的养马河畔陷入了一片火海……
无数的眼睛从半空中浮起来:若迦佛寺的布达高僧、小和尚吉珂、土司府的影衞们、埋兰、黔宁王府牺牲的眼线……他们注视着勐海的上空,冥冥之中,他们给予着拼死血战的沐家军以无形的力量。
熊熊大火烧着了骇人毒虫、毒蛇……曾经悲惨死去、无法瞑目的人们,从焦土中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下,发出寥落而悲怆的叹息。原本恢弘的殿堂在叹息声中倾颓,那些充斥着罪恶的亭台、楼阁纷纷坍塌,砖瓦不断地塌落……
修勉殿也塌了,殿基造起三丈多高,殿前五丈高丹陛,却在“轰”的一声巨响中,大半个殿室成为齑粉。废墟中的男子仰面躺在宝石镶嵌的鸾座上,一张宛若女颜的面容苍白,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刻骨铭心的痛与恨。
永乐二年,七月,元江那氏勐海支,欲犯上作乱,钦命黔宁王府抄袭之。胜。
七日后。
阳光溢满的午后,熏风从栈道上拂进了石窟中,但见偌大的洞厅内,并排摆着两张石床,石床中间架着一口大锅,盖着竹篾,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还有一股刺鼻的苦药味。
一个半张脸的老和尚,在石桌旁对着一堆药材忙活着,旁边有一个小侍婢,给他搭下手。
“阿戛牟尼,我家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老和尚头也没抬:“她能捡回条命,就是不错了。再说,老僧这药劲儿很大。”
捡回那俩人的时候,比上回更糟糕,毫无生气地躺在支架上,一堆身着甲胄的将官围着他们,死也不肯散去。这些战场厮杀的七尺男儿,一个个都红了眼睛,有的还在抹眼泪。
等布施老和尚踩着芒鞋,挤进人堆里一看,惨是惨了点,不过还好没有缺胳膊断腿儿,也没有血肉横飞,就是局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了些……
“阿戛牟尼的药不光是劲儿大,还很苦呢。”小侍婢撇了撇嘴。
老和尚拿起药草根敲了一下她的头:“良药苦口利于病!”
阿姆吐了吐舌头,道:“阿戛牟尼,那你要准备怎么用这些药,来医治我家小姐的手……”阿姆说着,歪头看向桌上满满当当的药材,一阵苦恼。
布施老和尚拣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根须,使劲扯断,被炸飞的草木四溅,“汉人有一本医书,好像还是从北宋时期流传下来的,名叫《圣济总录》,里头有用玉磨治疗面部瘢痕的事例。”掰断成四截,再拢起,又扯了一下,扔在木盘子里。
“太好了!”阿姆欣喜道。
布施高僧道:“但是老僧没有那本书。”
“……阿戛牟尼一定是知道那疗法。”
布施老和尚歪了歪头,咧嘴笑道:“不太知道。”
阿姆一脸菜色地看着老和尚,道:“阿戛牟尼你拿奴婢寻开心!”
“老僧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玉磨既然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就说明此路可通。”布施高僧端起堆得高高的木盘子,从石桌前站起来,走到大锅前揭开竹篾盖子,然后将木盘子上的药材“哗啦”一下都倒进锅里,“死马当活马医,老僧姑且来试试手。”
“原来阿戛牟尼也没有成算。”阿姆撇嘴道。
“凡事从无到有,化腐朽为神奇,皆是如此。小施主居然对老僧的医术没信心……”布施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子,“罚你再喝苦药三大碗!”
“不要……”阿姆拍着石桌大叫。
朱明月就是在这样嬉笑吵闹的氛围中,逐渐转醒过来的。
轻媚的阳光投射在石床边的地上,她睁开眼睛,一一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巨大的莲花凿刻、洞厅内的庄重美丽的大小佛像,还有四壁的瑰丽佛教壁画……都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雾中,纯净得近乎不真实。
山间的光阴在苍山翠崖、鸟语花香中静静地流淌,朱明月从石床上缓慢地坐起来,鼻息间是一股空山新雨后的草木气息,夹杂在药石苦香中,袅袅沁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疼痛在四肢百骸游走,让她浑身酸软、头昏脑涨,整个感官却也都活了过来。
朱明月扶着石壁缓缓走到石窟的洞外,看到栈道上沐晟伫立在阳光中的背影。
这次是他先苏醒过来的。
原本包扎着一条腿,右胳膊的伤势也渐好了,经过偏殿佛塔的这一次爆炸坍塌,伤上加伤,现在额头、腰腹都包起来了,却不妨碍他挺直的脊背,只穿着雪白单薄的单衣,如墨的长发很随意地披散下来,侧脸映着暖阳,衬得气质愈加清冽,俊美|逼人。
沐晟正远眺着对面的山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来,见到少女的一刻,唇角微牵,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
朱明月微低着头,略显苍白的脸颊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剔透,划伤处处,略有瑕疵,唯有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清澈,眼角那粒泪痣,桃花一般绽放。
她挪着步子走到他跟前。离得稍微近些,衣袂掀动,就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药香。
“王爷是何时醒的?”
火雷爆炸轰鸣的一刹那,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他将自己压在身下,然后两个人就随着塌陷的地面直直掉下了中空的地道。那时候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感到仿佛置身无间地狱,除了恐惧还有无边无尽的迷茫、惊慌。而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四溅的碎石。
沐晟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朱明月这才看到他的大半个肩胛都被包扎着。
“在你梦呓的时候,我就醒了。”他含笑道。
在她梦呓的时候,他醒了……
这话往细里想很有些许旖旎。
朱明月小声道:“小女从不说梦话。”
沐晟捏了捏她的下颚,“谁说的。你梦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朱明月先是一怔,而后面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转过身去,“别胡说……”
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而她短衫白裙,绸缎服帖地勾勒出一段纤弱的身姿,太娇,太美,仿佛是一泓春|水,又独有几分胭脂雪瘦熏沉水的皎洁。
男子注视着她片刻,就从背后轻轻拥过去,颀长的身躯完全将她娇小的身姿拢住,“珠儿,咱们又捡了一条命,这次你还不从了我,跟我回云南府?”
属于男子的阳刚却低柔的气息包裹着她,密密匝匝,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少女挣扎了两下,垂眸道:“此事结束以后,小女也该回家了。”
“先跟我回云南府,然后咱们一起出发去都城。”
朱明月转眸看他,“王爷也要去应天府?”
“西南边陲打了这么一场大仗,还虏获了一个勐海的主人、元江府的无冕之王,本王自然要北赴都城,亲自押解着他去御前复命。”沐晟将她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届时,正好带着黔宁王府的聘礼,去成国公府提亲。”
最后那两个字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朱明月的心狠狠颤了一下,然后如擂鼓一般,怦怦跳动,双耳面颊都止不住热起来。
提亲?
去成国公府提亲!
还没等她说话,却是男子将手臂环在她胸前,微微收拢,低头凑到她耳际道:“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又害羞,嗯?”
微凉的薄唇从她的耳垂轻轻蹭到了酡红的脸颊,而两人这样严丝合缝地拥在一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契合得完美无瑕。若不是他们皆是浑身带伤,一身狼狈,恰似一幅隽永美好的水墨风景,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小女已经不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了。”
须臾,她轻声道。
沐晟不太明白,“什么?”
朱明月松下双肩,让自己倚靠在男子结实安稳的胸膛,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好闻味道,“成国公府的嫡长女,早在一年前就进了宫,代替几位公主殿下出家祈福,现在其人就在柔仪殿北侧的大佛堂。王爷忘了?”
沈家的女儿进了宫,国公府的小姐来了云南,这一出李代桃僵,才使得堂堂的云南藩王都被蒙在鼓里。而今“朱家明月”仍在宫中,沈小姐,只是“沈小姐”而已。
“宫里的那个,难道不是……”
“是她。”真正的沈家明珠。
“这样等你回去,不就能够消弭?”沐晟还是不懂。
朱明月静静地道:“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何况还是以那样的头衔,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
而她离开应天府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从此放弃了成国公府独女的身份,哪怕是再回去,她也只是沈小姐了。
朱明月抬眸看着沐晟,“王爷会不会觉得,就这样平白牺牲了一个女子后半生的青春年华,至此青灯古佛、孤寂伶仃,这很残忍?从而替沈当家、替锦绣山庄抱不平?”
沐晟有片刻的沉默,而后道:“如果本王说是呢?”
少女垂下眼睫道:“那小女只能说,这是皇室的决定。”
沐晟长叹一声,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搂着她道:“正因为如此,你以后才要对沈明琪更好一点儿,知道吗……他其实是个可怜人。”
之前她针对他在元江府的真实原因,步步逼问沈明琪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朱明月眼睛有些黯:“王爷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气你将本王骗得团团转,一次次从本王身边逃跑,气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气你的聪慧、善谋,从不畏艰难挑战、危机陷阱?”
他俯下脸来看她,却是勾起唇角,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我是很生气,但是将心比心,换作是我在那种立场上,会更狠、更不留余地,而你,不过是要自保而已。”
承载着整个皇室对西南边陲的怀疑而来,肩负着寻找建文帝这个惊天大秘密,背井离乡,茕茕孑立,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商量,再艰难也不能后退一步。可她也才十五岁,这裏不是她的家,一旦有个闪失,应天府中与家人的告别就成了诀别。没人知道她,没人记得她,宫里的那位替她活着,她生也好、死也罢,连个身份都不会有。
想到这裏,沐晟的心裏泛出一种疼,很酸很涩,他抱紧了她,低声道:“没有身份就算了,回不去也不要紧,黔宁王府主母的位置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将来整个滇黔就是你的倚仗。”
男子眼底的深切疼惜,宛若是一股炽热的岩浆,触不及防而来,很霸道,嚣肆,却温暖,纯粹,也正直,阳刚,融破开弥漫在她心间的阴霾和寂寥。
这是个见识到她最多不堪的男人,看过她耍心机、施诡计,看过她巧舌如簧、两面三刀,与她一路相互扶持走来,福祸相随,生死相依。
朱明月的心裏忽的溢满了丝丝缕缕的酸,也是极致的甜,让她感到喜悦,也让她颤然。“但是小女的事情办砸了……”她按捺着上扬的嘴角,故作耸听地道,“用了将近整年的时间,一没见到旧主,二没寻到传国玉玺,回去后莫说是功劳全无,恐怕是要难逃责罚,王爷不怕被连累?”
“那我只好与你一起面见皇上,陪你接受责罚。”沐晟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不怕黔宁王被连累?”
“珠儿,我相信皇上是明理的皇上。”他抱着她,“就如同这次剿袭勐海,如果内朝对黔宁王府的怀疑占了上风,或是稍有一点忌惮之心,都不会调拨过来数量这么庞大的火铳,以及那些重械火器。同样的,旧主是否真在勐海这件事未可确认,事实也证明,那两处所谓的流落地点:般若修塔、上城的偏殿,一处安排的是假和尚,一处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旧主的影踪?”
朱明月听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这次剿袭,心裏忽然百感交集,沐晟有报效朝廷的拳拳之意,更有一颗干净纯粹的赤子之心。
“珠儿,你确定给你消息的人,来源可靠?”沐晟问她。
怎么会不可靠?别说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姚广孝也不敢拿这件事打马虎眼,“小女的消息来源王爷也知道,不仅如此,还有土司老爷,甚至是土司夫人。如果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件事,那么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只不过是没找对地方而已……”
随着黔宁王府对勐海的大肆发兵,偌大的曼景兰几乎被毁于一旦,事后她又重伤昏迷至今,就算建文帝真的在此,也早就悄然离去了。
朱明月叹气,觉得一直以来的悉数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同时又隐有所感,如果他真的不在这裏,也好,如果他从这裏再次逃脱,也好……
沐晟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道:“连元江的土司夫人都与你早有默契,珠儿,你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说说,你救了我云南二十几名巨贾,免除了滇黔商道覆灭倾颓的危险,想让本王怎么感谢你?要不……”
“给岳父的聘礼再加一倍、两倍?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一高兴就点头答应?”
朱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答道:“我爹爹哪里是个贪财之人,又不是要卖女儿……不对,谁是你岳父!”
她红着脸气急跺脚,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一把揽在怀里,男子的笑声溢了满怀。
“对了,这段日子只看到黔宁王府的亲随到石窟里来,怎么始终没看到阿九?”朱明月忽然想起来。
沐晟挑眉,睨视过来:“什么阿九阿什的?”
“奉旨钦差,曹国公。”
“本王打发他回家种地了。”
……
“以后见到他,不许跟他说三句话以上。”沐晟板着脸道。他说完,想了想,又道:“好吧,四句话。这次对元江府的剿袭,他也功不可没。”
说完,一脸“我很大度”的表情,看着她。朱明月忍不住道:“王爷别忘了,那九幽还是被阿九生擒的。”
沐晟闻言哼笑着道:“当时修勉殿被火炮轰塌了,大半个宫殿倾颓,那九幽一个瘫子,根本想跑也跑不掉。”
再说,所有的火器都是经过他的手改良的,没有火器助阵,双方交手不可能造成一面倒的形势。他倒是觉得李景隆应该回过头来感谢他才对。
朱明月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却有些唏嘘不已,连梨央都不知道那九幽在半年以前,变成了残废。但是那九幽从来没站起来过,他一直坐在修勉殿前的宝座上,要不就是在暖阁的罗汉床上,就连做早晚课的时候,也是端坐蒲团,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站起来。
那个叫梅罕的侍婢,可能无意间撞破了这件事,否则她不会被扔进了绿矾油的浆液中,被活活腐蚀致死。腐烂的尸体又被丢弃在了蕉林荒山。可惜,那些黑甲虫子也不敢接近沾了绿矾油的腐肉,于是乌图赏不得不让那几个殿前的守衞勇士将梅罕的尸体捡回去。
同时朱明月也觉得,玉里或许也洞悉了这件事。但是玉里在打起来之后被流弹误伤,死在了乱阵之中,已经无法验证了。
等沐晟和朱明月两人的伤势好些了,可以启程上路的时候,沐王府的将官对勐海的善后也做得差不多了,萧颜领着部分人马则一直驻守在养马河畔,规整那些战马和战象。为此,朱明月戏称沐晟为“甩手掌柜”。某人却不无骄傲地说道:“本王知人善任,各尽其能。”
离开的这日,阿姆和布施老和尚齐齐来送。
“你真的不跟我走?”
阿姆看着朱明月,眼中满满地不舍,“奴婢很是舍不得小姐,但是奴婢长在土司府,已经习惯了。”
朱明月想挽留几句,忽然想起这时候的元江土府已经不一样,过不了多久,元江那氏就是刀曼罗的天下了,而她与刀曼罗之间的来往,可保阿姆一世平安顺遂,留在土司府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我回去便去御前请旨,你跟土司夫人说,刀依兰夫人的两个孩儿,将会有一个回到陶氏土府认祖归宗,继任陶氏土司之位;另一个,她是想要过继也好,还是要培养做接班人,将书信送来应天府即可,我会竭尽全力。”
阿姆点点头:“小姐,谢谢你……”
“你要保重。”
“小姐也是……”阿姆眼圈红了。
“放心,她还会回来,你可以去云南府看她。”
拄着竹拐的男子,在一侧好心地说道。
闻言,朱明月面上微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姆扑哧一声,捂唇破涕为笑道:“王爷这话不对,届时应该是奴婢过去道贺才是!”
沐晟仰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嘴角,面色变得春风和悦,“有道理。”
什么就有道理?
朱明月正为这两人自顾自地言辞跳脚,这时,布施老和尚道:“明月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布施老和尚和朱明月顺着栈道往上面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最上面的位置,面朝着对面绝壁上卧佛的巨大造像,居高临下望去,更显得山崖苍翠巍峨,栈道上的两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样。
“高僧有话想对小女说?”
老和尚没戴那个黑罩子,露出一半完好、一般损毁的脸,他面容狰狞,他的眼睛却很慈和清澈,朱明月永远记得那个漆黑的夜里,从湍急的河流中穿过,又在壁立千仞的栈道上攀爬穿行,是这个看似脾气古怪却心怀悲悯的七级武僧,让她从黑暗走到光明,也让她在绝望中找到了希望。
她铭刻于心。
“女施主是否一直在找人?”布施老和尚问。
朱明月颔首,坦言道:“是。”
“找到了吗?”
朱明月轻轻摇头。
“有一位故人,在临走之前,托付老衲将一件东西交给明月女施主。女施主看过后,或许就会放下这个心结。”布施老和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物件,拆开裹布,递到她手中。
山顶的大风吹起白裙翩跹,少女低下头怔怔然,道:“这……”
布施老和尚给她的,是一枚精致小巧的桃木梳子,上面刻着:
桃木梳心。
“其实,他一直就住在石窟下面。”布施老和尚道。
朱明月猛然抬眸,愈加怔愣地望着老和尚,“布施高僧的意思是说,一直以来都是高僧您……”她有些难以相信。
老和尚笑着点头:“是布达那老家伙托付老僧的。”
布达高僧……
朱明月到这一刻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当年洪正映果真将建文帝君臣三人领来了勐海,布达高僧为了保密,煞费苦心布置了一个般若修塔,却是将他三人托付给了布施高僧。布达高僧骗过了所有人,以至于就连那九幽都没找到他,不得不在偏殿中设了一个陷阱似的空佛塔。
原来,她曾经离他那么近……
相近,却不得知。
“他……好吗……”朱明月颤声问。
“他很平静,也很安静,有时也喜欢站在底层石窟中,仰望着这座卧佛出神,一看就是大半天。”
“就在五日前,老僧亲自送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布施老和尚伸手,指着深谷中那条奔涌不息的河流,“就是这个方向。顺着河水一直流出去,就是打洛江,是缅族东吁王朝,再往前就出了大明疆域。临走,他将这柄桃木梳子留下了,让老僧交给施主。同时还有一句话。”
朱明月复杂地看着布施老和尚,“什么?”
老和尚摸着下巴,举目远眺江水奔流的方向,眼神平静而辽远:“他说——
“僧为帝,帝亦为僧,一再传,衣钵相授,留偈而化;
“叔负侄,侄不负叔,三百载,江山依旧,到老皆空。”
山间的清风吹拂着对面卧佛的造像,佛大彻大悟的容颜笼罩在阳光中,目光仿佛永远凝固了下来,一首无字的真言,在山谷中静静流淌,那是前世今生的诉说,诉说着生生世世的悲欢,都化作了一阵轻烟,随风而散。
“小姐,快来,曹国公上栈道来了,王爷跟他打起来了!”
下面响起阿姆的叫声。
朱明月从怔怔然中回过神来,顺着栈道往下看,能瞧见几个人的身影,一抹雪白和一抹亮紫色,凑在一处。
这时,布施老和尚道:“去吧,都在等女施主呢。”
说完,他从朱明月手中拿来了那柄桃木梳子,道:“一切都过去了,把不能带走的留下便是。”
一切都过去了。
少女挽着裙裾,顺着栈道往下走,不期然间,她抬眸又望向那座卧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恍惚间,对面的石塔中,似有一抹瘦削的身影,久久注视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