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1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34702 字 27天前

布施老和尚所在的石窟,就内嵌在深谷之底的山壁间,窟外四面全是郁郁葱葱的青山,极目远眺,只见千万沟壑,重峦叠嶂,翠绿如海,云雾重重。

白日里迎着天光,可见对面陡峭崖壁上开凿出的成百上千的洞窟和佛像,山间的光阴轻歌曼舞,洞窟历久而斑驳,佛像凌空飞架、层层相叠,宛如一个巨大的轮回,宿命往复,生生不息。隔远望去,唯觉佛之巍峨,山之险峻。

朱明月和沐晟摔下来的那个凸出的残壁,则是在一座大佛的肉髻上面,与下面的栈道足足有二三十丈的距离。布施老和尚是顺着悬崖峭壁徒手攀援而上,又在蝙蝠洞外的树顶打了个绳套,将他二人装在筐里,系着绳索摇摇晃晃地顺下了石窟。

如果两人当时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也要被这一上一下的惊心动魄吓晕过去。这么比较起来,横过天堑索桥就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洞窟口的栈道上,少女拥着一件薄披风倚着栏杆,仰头静静望着对面悬崖的佛像。

那是一尊巨大的卧佛,整座佛像开凿于陡峭岩壁的西南端,从下往上这么看去,勉强可以看到卧佛的全貌,卧坐十二品莲台,骨秀清俊,睿智庄重,目光似乎是凝固的,面容之中有大彻大悟之后的平静和悲悯。

“两位施主不惜生死也要到对面去,莫不是就为了那座佛像?”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少女拢了拢襟口,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温笑着开口道:“布施高僧何以见得?”

“从女施主你醒过来到勉强能够下地走动,不知有多少回来这裏朝着对面的山峦出神,每次看的又独独是那一座佛像。”戴着黑色面罩的老和尚走到栏杆前,也跟着她一起仰头望去,摸着下巴道,“老僧对着它三十几年,也没看出有何特别,难道女施主悟出什么来了?”

少女轻笑不语,片刻问:“他醒了吗?”

“方才醒过来一会儿,看你不在就又睡了,老僧那药效果很好,美中不足的是后劲儿奇大,不让人昏睡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够。”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山间的潮气大,出汗后黏黏腻腻很不舒服,可这么一扯,露出大半张脸来,一半完好,一半残破,诠释了地狱与极乐的碰撞和融合,触目惊心。

“还是要多谢布施高僧的慈悲为怀,仗义相救,否则我二人性命休矣。”

朱明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睡得相当沉稳,也是打从她来元江府后,两个月以来的唯一一个安稳觉——无需枕戈待旦,也无需提心吊胆,抛却了一切阴谋算计、思虑心防。待她一觉醒来,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当然,前一刻还身在湿热窒闷的蝙蝠洞,睁开眼睛却是幽光深邃的洞厅,面前还站着一个疤痕遍布惨不忍睹的半脸人,朱明月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

“先前沐施主谢过无数次,女施主要是再这么客气,老僧真不知要以何面对了!”老和尚调侃地道。

朱明月道:“布施高僧冒着被牵连的危险,救我二人于岌岌危难,并加以悉心医治,使我们最终得以保全。为了让我们能更快痊愈,更是不吝拿出了千年肉灵芝。此情此恩,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表达的。”

“什么千年肉灵芝、百年肉灵芝,那是什么东西?”布施老和尚故作不解地摸着脑袋,道:“老僧一介苦修武僧,可不会有什么太稀罕的宝贝。”

朱明月微笑道:“难道不是那特别的药?”

关于布施老和尚要喂他们俩吃药的事,沐晟跟她说过了,还说奇人异士的秉性多古怪,开玩笑也说不定,倘若有心加害也不会救他们,说完又连连叹气,满面愁容。朱明月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索性去看了一下那煮药用的大锅,一掀开竹篾,隔着团团热气,赫然看见了吊在中间的一朵硕大“香菇”。

哪里是香菇,朱明月在宫里见过这东西,是肉灵芝!

“《始皇本纪》里记载过,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听闻东方有一种仙药,食之能够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于是派了方士名医徐福倾尽人力、物力去寻找,最终找到的就是肉灵芝。”人手形状,肥厚且润滑,色微红,状如肉;黄者如紫金,失一片复一片,乃是历代帝王才能享用的圣品,久食能轻身不老,延年益寿。另外,它还有一个名字:太岁。

“布施高僧不惜在‘太岁头上动土’,却非要让我二人误以为高僧与勐海的主人有仇有旧,会迁怒加害我们用以泄愤……这等良苦用心,岂不是故意要让我二人蒙在鼓里,以免觉得受此大恩于心有愧?”

肉灵芝这种东西,宫中仅存一朵,还是太祖爷时期传下来的,轻易不舍得拿出。先懿文皇太子缠绵病榻期间,太祖怜惜之,特命内侍取来撕出小片熬药,用以吊着续命,足可见是无价之宝,万金难求。布施老和尚却切下来其中的一个朵!这要是换成太祖时期,发现民间擅自食用更挥霍无度,不被杀头才怪。

老和尚又扯了扯面罩,嘿嘿笑着道:“女施主真是见多识广。不过老僧乡野之人,无意间在山间采得,只当那是一株长得过大的蕈子,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熬汤尝鲜,你们来了就权当是招待一下,总比留着发霉强。”

哪里会发霉?若保存得当,那东西吃掉一片,自己还能长出来的。

朱明月哑然失笑,不知是该说他暴殄天物,还是心性豁达才好。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峦间响起了梵音。起初声音很微弱,随着穀风飘飘渺渺地传来,时隐时现,到了后来,像是更多的僧侣加入了吟唱,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随行,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无异。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

第七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

深谷中雾霭如烟,给山间的千百佛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当年悉达多太子在树荫下端坐静思,慈悯之心顿生,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毅然出家,苦修跋涉访求道法。经过很多年,太子放弃苦行,历尽艰辛来到迦耶山,在菩提树下禅定,当一日星辰照耀大地,终于豁然大悟,完成了无上正觉,此后世人尊称他为佛陀。

佛陀是四身五智的无上智慧者,奉献所证心得给世人,帮助众生解脱苦恼,是无量功德、大彻大悟的圆满,透过障眼浮云,看到苍茫的大地,发现彼岸的曙光;也是给予,是度化,是慰藉,是春风化雨,是普度众生。

布施老和尚很丑,甚至可以说是貌陋骇人,不得不终日戴着一个黑色面罩。他的脾气也很古怪,力大无穷,声似洪钟,偶尔发脾气还会吼着骂人。但是石窟中的僧侣们都知道,深谷外的村民都知道,他有一颗佛之心。

他经常赤脚穿梭在山上的密林间,徒手攀援在悬崖峭壁上,采集大量的草药,经过他的配制,这些草药往往会有奇效,因此医治好了深谷外的很多村民。他时常会在高危的栈道间穿行,随手捡回一些受伤的小动物,治好了再放生。

昨日的晌午,他去蝙蝠洞投食,发现了躺在裏面奄奄一息的两个人,顺便也将他俩捡了回来。他给沐晟接上了好几处断骨,彻夜不眠熬了两大锅药。他冒着大雨顺着栈道出山,从山外的佛寺请回来比丘尼给朱明月的外伤涂药。

在他眼里,那肉灵芝就是一株大蕈子,能让这两个身受重伤的人很快就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大蕈子。

人们无从猜测他脸上的伤从何而来,很可能是在采药时,不慎被毒蛇咬的;或是在河边救治濒死的野兽,反被撕掉皮肉。他有高超的医术,为何没能自医?也许当时他正赶着去村里给老人和小孩救命,也许他是孤身一人昏倒在荒郊野外……

他什么也没说,迈着蹒跚的步子回来了。伤了脸,他就给自己缝制了一个粗糙的黑面罩,套在脖子上,遮住大半张面容,然后继续穿梭在山间、栈道。村里的孩子有时开玩笑地叫他“鬼脸佛陀”,他总是呵呵笑着打一个稽首,“佛在汝心,何管是鬼是神?”

响亮的梵唱飘荡在深谷之间,仿佛是滋润的微雨,仿佛是安详的春风,让人感受到了温暖和精神的皈依。少女听着听着,忽然顺着栈道走了下去,直至走到离那梵唱最近的地方,面朝着那个方向,一双眼眸似能望断秋水——

这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在南传上座部佛教的石窟和石塔中,能唱诵出这种经文的,就只有……

“女施主,沐施主醒了,叫你呢!”

上面传来布施老和尚洪亮的嗓音。

几乎全身被包扎起来的男子,如一个大蚕茧般半躺在石床上。额头上也缠着一圈巾子,将左耳包得严严实实,脸上的蹭伤都结了痂,一块浅,一块黑,将好端端的一张俊颜弄得有些滑稽。

朱明月蹲下身伏在他床榻前,问道:“好点了吗?”

“好多了,就是觉得头重脚轻,一闭上眼睛又天旋地转的。”沐晟一只手固定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按着额角,无奈地苦笑道。

“布施高僧说这种药的后劲大,反正你也要躺着养伤,多休息才能好得快。”朱明月拿起一个打蒲扇,一下一下地帮他扇凉。

沐晟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拿蒲扇的动作。她的两只手也包扎着,包得很仔细,几乎每一根都被单独缠裹起来,露出光秃秃的指尖,上面的皮肉刚长好,红红嫩嫩的。

“新肉刚长出来,正是碰哪儿哪儿疼的时候,小心别给弄破了。”

沐晟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在石床上,像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些晒伤、被树枝划伤、磕伤的痕迹仍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跟花猫似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石窟里没有妆镜,能用以照影儿的就只有脸盆,朱明月对着水面照过,却看不太清楚,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下意识地偏开脸。

沐晟捏着她的下颚,又将她的脸扳回来,“我瞧瞧。”

朱明月仰起脸来,男子的一双眼眸深邃而低柔,眼底似有绵绵密密的网,一丝丝,一缕缕,将她团团包围。他的下巴长出了胡茬,略显沧桑的脸弱化了几分俊美,多了几分硬朗的阳刚,此时此刻凝眸专注的目光,像是星辰般明亮,又如同月光般缱绻。

“很难看?”

朱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确定,不由得想抬手遮一下脸颊,沐晟却不许,“怎么会难看?底子好,想要难看恐怕也不容易……但是难看些倒也无不可,省得别人觊觎。”

朱明月闻言哭笑不得,道:“这世间女子盼望容貌出众的多,还没谁会以无盐而沾沾自喜,我可是万分庆幸只是轻微的擦伤,否则不是要哭死了!”

沐晟微微一笑:“忒俗。”

“本就是俗人。”

沐晟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但是俗得可爱。”

世间女子是否都生得如她这般出色,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一个着实是百色俱全,聪慧大气。她从容、自信,骨子里也相当嚣张,以一种很低调安静的姿态,绽放得肆无忌惮、亮烈张扬。最引人的却不在美貌,看得到她的柔软娇媚,不会想到她的临危不惧、沉稳老练;看得到她的伶俐狡黠,不会想到她的步步为营、足智深谋。

她如一枝芬芳夺目的春花,一步步地映入他的视线,又恣意盛开在了他心间。

“此事过后,跟我回云南府吧。”

沐晟低头摩挲着她的手腕,道。

朱明月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若是能在这裏平安地全身而退,自然是要回云南府的。到时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少女垂着眼眸,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明眸善睐,眼底剔透而明澈。沐晟不禁想起,多少次因为去沈家的事她跟自己据理力争,次次败下阵去,直到现在她连锦绣山庄的大门都没见过。

“我的意思是,回云南府,王府藩邸。”

朱明月疑道:“什么王府藩邸?应该是沈家的锦绣山庄。”

沐晟轻咳了一声:“你收了本王的东西,还想反悔?”

也不知是情急还是紧张,一开口连“本王”的自称都出来了。朱明月想掩住他的话也来不及,往后面四周看了一眼,偌大的洞厅内并无外人,洞窟外的栈道上也空空荡荡的。她松了口气,又不免迷惑道:“什么东西?”

“那些首饰。”

男子说到此,像是怕她想不起来,特地补充了一句,“到元江府的第一日早晨,我让人放在马车里的那些。”

元江府、马车……朱明月闻言这才恍然了,是那些分量颇重的金银头面。她忍着笑意,压低声音道:“小女怎不知堂堂的黔宁王,恁地小气,一方宝函也要斤斤计较!”

“还有裙衫。”

男子一本正经道。

朱明月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说还有那几个香囊!”

就在这时,却见男子俊朗英凛的面容起了变化,双颊像是染上了醺意,一点点地弥漫开,居然是脸红了,“对,还有香囊。”

金银、裙衫、香囊……

朱明月前后略略一想,不由怔住了。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与?金薄画搔头。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

是那首定情诗。

朱明月感到心裏怦怦直跳,瞬间有些面赤耳热,她抬头望向他清俊逼人的脸,有迷惘、有诧异,也有疑问,她并不确定会是自己想的这些。这时,就听他道:“那些定情信物你全收下了……虽然你没带走,但都给你留着。当时你也的确是收了的……”

他整个人紧绷绷的,僵硬得如同一段木头,一个字一个字却说得极为认真而坚定。

朱明月的脸红成一片,道:“什、什么定情信物……你起初明明说,那都是对我的酬谢!”她可没记错,那时候因为沈家的事仍有不快,而他为了向外人彰显她这个“新欢”的地位,特地将她妆饰得贵气华丽,如同宝塔一般。

“是酬谢,更是定情信物!你收了也戴了……就算是定下了,再想反悔断然是没可能。”沐晟双目的视线灼灼,透出侵略和霸道,像是不容她有任何置喙。

这如抢亲骗婚一般的架势,顿时让她啼笑皆非,却见男子坐直了面朝向她,深眸中含着一抹郑重,庄容正色地道:“不过我还差一句话没问——”

“什么?”

沐晟又咳嗽了一下,好半晌才扬起头来,一板一眼道:“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这一句本该是情人间最狎昵的轻喃,又或是花前月下最动人的倾诉,他却说得倨傲而铿锵,仿佛无需她的回答,也不用她答应。而眼前既没有风花,也没有雪月,他一身狼狈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却理直气壮地朝着她念情诗,那双如渊似潭的黑眼睛亦如盛满了阳光,咄咄晶亮,炽热迫人。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这句的原话是“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人家说的是两情相悦。

绾了绾额角的碎发,她偏过头去,唇角却随之轻轻地牵起:“你这是以公谋私、强取豪夺。”

“我乃整个西南边陲的藩主,我说的话就是理所当然!谁敢反驳?”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嗓音有些大,忙降低几分道,“当然,如果你能成为黔宁王府的女主人,你就可以反驳。”

说罢,他就正襟危坐般摆正了姿势,等着她回答。那意思像是:怎么样,条件还不错吧。

那话听起来的确是很顺理成章,但仔细一想却不对。朱明月小声道:“王爷这是换汤不换药,其实最终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聪明的姑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沐晟抿着唇,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片刻,轻描淡写道:“现在整个西南的人都知道,沈家小姐是黔宁王的红颜知己,无论你走到哪儿,他们都只会认为你是我的人。而且……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曾经……不是我也不会有别人,也不能有别人!”

前一句还占些道理,往后越说就越离谱。

朱明月通红着脸,气得站了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曾经什么?”

“曾经睡在一起。”

朱明月瞪大眼睛,跺脚道:“你别胡说!”

“夜宿在林间的一晚,我们确实是睡在一张藤床上了……”男子无辜地仰头看着她。

藤床、夜宿……朱明月有种抓狂的感觉,咬牙切齿道:“那也不能说……”

沐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倏尔弯起唇瓣,一双眼睛如夜的星辰透亮,“珠儿,你害羞了。”

朱明月转身就要出去,沐晟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自然是不敢用力。他拦住她后就倾身过来,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你背对着我做什么?”

朱明月扭过头来,就见男子满眼都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见她不说话,男子的俊脸又往前凑了凑,身上凌厉而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考虑好了吗?”

含着笑音儿的话语,磁性动听得不可思议。朱明月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考、考虑什么?”

沐晟抬了抬下颚,“刚刚那个问题。”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褪去的红晕又有回暖的趋势,朱明月咬了咬唇,用小小声线道:“王爷不是说以貌取人忒俗?媸妍美丑不过一副皮囊,更何况——”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来来回回扫过去。

沐晟道:“何况什么?”

“王爷眼下这副姿容,实在……惨不忍睹,小女真是看不出有何‘颜’可‘悦’!”少女说完就退后了好几步,沐晟闻言再想去捉她,却是不能。

一只手臂吊在胸前,两条腿都绑着竹板固定成“一”字——浑身上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确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沐晟坐在石床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亮灼而清冽的目光滑过她的脸庞,“过来。”

朱明月站在原地。

“你怕我?不敢过来?”

朱明月牵起唇角道:“激将法可不管用。”

男子抿着唇看她,不发一语。此刻他的侧脸正迎着轻媚阳光,一双黑亮亮的眼眸湛然清澈。的确,他现在的模样很狼狈,可能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却抹不去那俊朗卓然、气质隽永,倨傲的笑容,隐含热切的视线,都让人无端沉溺。

朱明月的心跳仿佛一滞,双颊也烧起来。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偏着头道:“我要去给你端药了,布施高僧说,今天你的药量要增加。”

提起“药”字,男子的眼睛瞪了一下,然后皱起两道浓眉,“晌午不是喝过了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可是布施高僧说的。”

“可我总觉得那药里不是加了苦瓜、就是黄连……”沐晟眉头紧锁,低声道。

这时朱明月已经走出了洞厅,迎着阳光,扑面而至的光照投射在她的脸上,连着她的心也暖洋洋的。走到外面她抬手挡了一下,视线不由得又落在对面山崖上的那一座巨大的卧佛,那一刻,在她心裏有什么似乎更加坚定了。

在随后的时间里,布施老和尚果然又从谷底采来了一筐药材,在下面熬制成一大锅药。沐晟连喝了三碗,又喝了些肉灵芝热汤,已然是苦得双眼冒星星。

布施老和尚很贴心地准备了小半碗波罗蜜,给他解苦,刚端过来就被朱明月拿走了。男子卧在石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坐在对面的石桌旁边,一颗一颗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剩了个空碗底,不禁暗恨这丫头真是记仇,然后神智越来越迷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刺鼻的药味弥漫在洞厅里,朱明月走过去给他盖被子。

“女施主要是就这么走了,沐施主醒来之后怎么办?”

布施老和尚的声音响在身后。

掖被子的手一滞,少女的目光望着石床上男子安静俊美的睡颜,道:“这药能让他睡多久?”

“一两个时辰左右,等他醒过来,再喝一次药,两相混合的药力,怎么也能让他一觉睡到第二日的清晨——”布施老和尚说罢,又补充道,“不过女施主放心,老僧配的这药方绝对无害。”

朱明月道:“时间足够了,有劳布施高僧。”

给他掖了掖被角,她的声音轻轻,又道:“自从我们再次相遇,他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这几日以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我们心裏都清楚,我们的身上肩负着各自的责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将一切都告诉他,也希望……他也能将一切都告诉我。”

这话不知是对布施老和尚说的,还是对沉睡着的男子说的。

稍晚些的时候,布施老和尚从山外的比丘尼那儿借了一套干净的僧衣,另有一双芒鞋,并不算很合身。朱明月换上后,在裤脚、腰间都扎了带子;又在芒鞋裏面套上自己原来那双棕麻鞋,两层严严实实。

沐晟的那柄龙雀很好运地没有丢,朱明月也将其揣在了身上,同时,拜托布施老和尚准备了两卷白绢、飞抓和百练索,一些拒虫的草药、干粮、水囊、火折子、两根石蜡……

等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天也黑了。夜晚的深谷星光熠熠,虫鸣声四处可闻,还有风拂草木引起的沙沙轻响。谷中弥漫着浓浓的大雾,藉着淡淡的星光,石窟外的千百佛像笼罩在一片朦蒙胧胧中,格外不真实,顺着栈道往下一望,深渊幽邃,宛若一团巨大浓厚的黑云,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历尽艰难险阻才捡回一条命,朱明月在无比庆幸的同时,也诚心感谢上苍,感谢不仅让他们俩侥幸活了下来,还遇到一位菩萨心肠的高僧,避免了让人抱恨终生的后果。可是活下来之后,必须去面对的事依旧要去面对。

朱明月无法忘记自己来蕉林荒山的原因——那九幽给了她一块传国玉玺,让她带回曼腊土司寨给那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来了上城就意味着没有时间了。距离七月十八祭神侍女的出使结束,日子所剩无几,届时澜沧就会来人接她回去,可她不能回去,因为她不是来出使的,而是来找建文帝的。

但是随着她进到上城,住进小楼,在她回澜沧之前都不会被允许离开。那九幽的人也会死死地盯住若迦佛寺,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意图靠近般若修塔。而她为此想过种种借口,譬如跟祭神侍女一起来的随扈和武士,都住在曼短佛寺山下的寮室,她带着侍婢住在上城似乎于理不合,但那九幽若是死咬住不放人,她又有什么办法?

不,她有办法,来上城前她早就留出了后路,但是在修勉殿前的两次经历,最终改变了她的打算。她决定留下。因为她忽然想到,像那九幽那样的人,绝不会将秘密放得离自己太远,最重要的秘密,一定就在自己身边。

朱明月带着阿姆趁夜外出密探蕉林荒山,最终选择不惜代价穿过蕉林抵达上城的尽头,正是这个原因。除了其间遇见沐晟在意料之外,其余的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在蕉林荒山的尽头,索桥的另一端,就是般若修塔。

实际上,按照几处的地理位置来看,般若修塔在上城后面的可能性很大,曼短佛寺与若迦佛寺建在两座紧挨着的山峦上,中间隔着一道深谷,般若修塔在若迦佛寺后山的底下。而上城赫罕在曼短佛寺的西南角,上城的城门与曼短佛寺距离虽然很远,看似毫无关联,然而上城方圆广阔,更囊括了大半座山,后殿往北延伸过去的位置,刚好与曼短佛寺的后山连成一线。

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裏,此时此刻朱明月就在般若修塔的对面,与那个人只隔着一道深谷。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

“其实,对面山崖上的那座石塔跟这裏一样,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的地方,裏面有几个僧侣修行。女施主确定就是要去那里?”布施老和尚摸着自己那张损毁的脸,有些不解地问道。在他眼中,般若修塔就跟对面那座卧佛一样,他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朱明月道:“如果卧佛上面的石塔叫般若修塔,那么就是它。”

她曾经以为他们跟着断桥掉到了对面的某处,但是后来才发现,他们还在上城这边。

这一点让她分外惋惜。

沐晟在傍晚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喝了药,很快又睡了。

待到亥时一过,夜色深沉,朱明月就挎上背囊,跟着布施老和尚出发。

两个人顺着岩壁上对折迂回的栈道,一直往下走,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那里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最底下是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正值汛期,河水暴涨,冰凉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听得出水流十分湍急。朱明月提着一盏灯,昏黄的光亮照出一团幽幽的光,但见布施老和尚攀着大石块,如一只灵活的猿猴般,利落地跳到两个岩石中间,探手进去摸了摸,从下面拽出一只小船出来。

“咱们要渡河到对岸?”朱明月道。

力大无穷的布施老和尚将绳捆咬在嘴裏,然后双臂举起小船,将船头顺着岩壁的方向横着放置下去,又将绳捆拿下来,道:“怎么可能?咱们坐着船一下水,还没等划桨,整只小船就顺着湍急河水直接冲到下游去了。”

朱明月点点头,深以为然。这时就见布施老和尚将船舷的一端,牢牢拴在岩石打孔的缝隙中,然后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又将绳捆背在后背,“待会儿,等老僧游到对面,施主就下来坐进这只小船里。老僧拉绳子,把船拽过来,施主莫要害怕才是。”

游过去!

朱明月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这时候,布施老和尚挽起了袖子和裤腿,“扑通”一头扎进了河里。

夜晚的河水有多刺骨,朱明月无法想象,但周围漆黑一片的景象就真切地摆在眼前,黑暗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而那河里会不会有暗礁,河道中间水流会不会过猛,将他冲下去……朱明月伸着胳膊使劲将灯盏抬高,半个身子吊在栈道外面,让光照尽可能地投射过去。尽管她知道这点光亮对河水中的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布施老和尚在河中奋力游动,河面足足有二十多丈宽,在奔流的浪花中,隐约能看见布施老和尚两条粗壮有劲的胳膊,一上一下地拨着水。朱明月眼睛一眨不眨提心吊胆地看着,就见他动作连贯片刻不停,速度极快。游到中间时,忽然栽了一下,朱明月整颗心都要跳出来,几乎是一刹那,布施老和尚又稳住了身子,继续往前游……等布施老和尚游到了对面,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朱明月一颗心才算放下来,浑身都是冷汗。

布施老和尚将背上的绳捆拿下来,拴在岩壁下面一个大铁环上,这铁环有两只手掌宽,打进岩层里几寸深,经久长了些绿锈。布施老和尚将绳子在上面绑紧了,挥舞着手臂,扬声一喝道:“好了!施主可以下船了!”

洪亮的嗓音犹如一道指路的明灯,让人感到分外的心安。然而对朱明月来说,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她所在的栈道,距离下面的小船有两丈多高的距离,下面是大岩石、小船、河水……船舷上只扎着一根绳子,河流太急,小船因为水流的冲击在水面上不停地来回摆动。

将绳子牢牢系在腰上,另一端绑在栈道的勾栏上,拽了拽,确定牢固了,朱明月双手抓着勾栏,面朝着岩壁,双腿踩着栈道最外面的边缘,身子往下一跃——她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只手扶在腰间的绑扣,整个人呈弓形,足尖踩踏着岩壁上凸起的地方,顺着绳子,一点点,一寸寸,笔直地顺了下去。

这一套动作很灵巧也极连贯,布施老和尚在对面看得啧啧称赞,也很欣赏这小姑娘的胆量,却不知朱明月坐进小船里时,额上全是冷汗,她手上包着的巾布也湿透了,满手是血。

“坐稳了吗?”对岸,布施老和尚喊道。

“坐稳了!”

朱明月的回应声一出口,布施老和尚就开始拽那根绳子。小船的船舷一左一右在河水中间系着一个环形的扣结,随着布施老和尚的拽动,对面的绳子也被抻着往这边走。

朱明月坐在小船里,双手紧紧地抓着船帮,哗哗的河水不时地溅上来,冰冰凉凉的。小船越往河道中间走,船身发出剧烈的摇晃,就像是时刻会翻倒一样,朱明月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尽量不去看船下湍流奔涌的河水。

直到小船被布施老和尚拽到了对面,朱明月从裏面站起来,双腿有些颤抖,不光是吓的,小船仍在河面上,她要踩着船舷爬上岩壁上的栈道。但是这一面相对来说容易些,岩壁外面有几道大铁条凿出的脚搭,凸出岩布三四寸,一阶一阶,一直通向上面的栈道。

布施老和尚站在大石头上,帮她稳着船身,朱明月从船中走到船尾,每一步都几乎要往河里栽。等她惊险异常地顺着脚搭爬上了最底层栈道竹板,布施高僧已经将小船固定在了岩壁下面的铁环上,也跟着爬了上来。

前后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仿佛做梦一样。

朱明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将双手的裹布拆下去,从背囊里取出干净的巾绢,再次包上。刚长出来的新鲜皮肉很嫩,稍微一磨就钻心似的疼,然而她的两只手已然再次皮开肉绽,裹布跟血肉粘连在了一起。

随着裹布一层层地拆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来。朱明月狠下心,使劲全部剥了下来,五层厚的裹布几乎被鲜血浸透,手心和十根手指的内侧,鲜血淋漓。

她扔了旧的裹布,抖开一卷巾绢,用嘴咬着巾绢一端,另一端缠绕在手上,却只缠手掌,露出五根手指,缠了几层最后打了个结。另一只手也是如此。

布施老和尚见状,不禁皱眉叹道:“女施主这双手以后就算是长好了,手上的皮肉也不会平整,恐怕要跟老僧这半张脸一样了。”

朱明月脸色有些苍白,抿唇笑了笑道:“那小女定要回来找高僧您医治。”

布施老和尚看着少女的目光中,含着满满的激赏和喟然,一甩手,豪气地道:“成,老僧负责到底!”

两人简单几句,就顺着栈道开始往上面走。寅时一刻,夜最深的时候,用竹板铺设而成的栈道一层叠一层,往复迂回,凌空架在万丈峭壁之上。白日里从上面经过都不免胆战心惊,此刻的黑夜湮没了一切可视的东西,却加剧了感官的敏锐,更为惊心动魄。

这一处就是若迦佛寺的那座山,他们在山峰的最下面,壁立千仞,若迦佛寺在高耸入云的山巅。脚下的栈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出现了坍塌,岩壁表面也被鸟雀虫蚁入侵,土块松动,中部山崖已经完全崩塌陷落,北崖相对来说完好些。朱明月和布施老和尚几乎是以半走、半攀登的方式,一路磕磕绊绊,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座卧佛的下面。

换做是平时,朱明月简直不敢想自己会在悬崖峭壁上攀爬!

然而有了布施老和尚的陪伴与襄助就不一样了,他从容不迫地从一处断道,跨越过另一处断道,又领着她熟练地攀上爬下。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险要之地都成了囊中之物,只要有他在,她不仅不会掉下去,还会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爬上去,最终顺顺利利地抵达般若修塔。

朱明月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爬了多久,中间停了七八次,精疲力竭。在布施老和尚挑选的相对安全的地方,两人又有数次坐下来休息,喝水、吃干粮。这样一直到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坐在栈道上等待日出。

从深谷仰望天际,仿佛是从深渊仰望光明。戌时五刻左右,天空开始弥漫着霞气,透过丝丝缕缕的晨雾,一阵阵微凉的风拂面而来,朱明月扶着栏杆坐在栈道竹板上,双脚悬空在外面,仰起脖子,看着天际微微露出橙黄色,然后越来越浓,逐渐成为深紫……

旭日喷薄而出,一时间云蒸霞蔚,雾霭四散,天际瑰丽光彩,灿若锦绣。

北侧的山峦半遮着日出的景象,朱明月只能看到大半个金色橙红,然而万丈光芒投射到了对面北崖,一点点照亮了上面成百上千的佛像。佛祖慈悲的面容笼罩在金色中,又如染上了片片胭脂色,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就像是随之苏醒了。

这时,山崖间传来石塔晨钟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整座山谷中回荡。

在深沉悠远的钟声中,阳光一点点投射过来,逐渐照亮了巍峨的山巅、苍翠的谷峰,也照亮了布施老和尚身上绛红色的袈裟,照在那张一半完好、一半损毁的脸上。而他阖着双目,面朝着旭日初升的方向,捻着胸前的佛珠,用古老的摆夷族语,诵起了《长阿含经》。

箴言不绝于耳。

朱明月仰面望向对面,望着峭壁上的释迦牟尼佛造像,想起了一口佛锺上铸有这样的铭文:

<small>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small>

<small>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small>

天完全大亮,栈道上的路就好走多了。朱明月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此处就在卧佛的脚趾处,一片大大的脚趾甲上面生长了厚厚的苔藓,顺着脚趾甲斜右方的栈道一路迂回往上,大概四十多丈,就到了佛像耳垂的位置。

般若修塔,就建在佛的耳洞里。

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绛红袈裟的老和尚。

“去吧。”

布施老和尚道。

朱明月朝着布施老和尚深深行了礼,“深恩难报,小女在此拜别。”

“女施主万望珍重,老僧会代为照顾沐施主。”

两人在卧佛下面分开,那一袭绛红袈裟的身影顺着栈道往下走,穿着僧衣的少女则往上走。抿了抿凌乱的发丝,她抓着上面的勾栏,将飞抓甩到卧佛的衣襟处,又将百练索绑在身上,攀着绳索一点点爬了上去。等她稳当地站在了卧佛的衣襟浮雕上,再往上的栈道就平整好走多了。

这座卧佛造像的面容丰|满而细腻,也是凿刻最精美的一部分,宽大的耳垂仿佛凌空翱翔的羽翼,上面的石窟和石塔密如蜂房,窟内多为佛殿式而无中心柱窟。朱明月经过其中的几处,看到裏面几个红色袈裟的身影,正在细心擦拭和清理窟内大大小小的佛像和佛龛。

般若修塔这一处是石塔,造型最为别致精巧。七间八柱廊庑式结构,面阔三十余丈,八棱大立柱,覆盖莲瓣形的柱础,左外侧并列七个四角攒尖式帐形龛帐。幔层层重叠,壁画上面还保留着北朝时期的西方净土变、涅槃变、地狱变等佛教故事。

朱明月顺着敞阔的石塔前廊走进去,步之所及,泥塑、浮雕、绘画以及薄肉塑几种形式的飞天造像,栩栩如生。在最后那座薄肉塑飞天像的旁边,还有一座绿釉人顶灯,上面是九头凤鸟绿釉陶瓷盘。灯油燃尽,灯盘里一层薄蜡。

前廊与后室只隔着一扇石门,朱明月走到石门前,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

这后面,会是他吗……

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他身披绛红色袈裟,盘坐在蒲团上面诵经;还是单薄的身影站在佛龛前,闭目燃香;抑或是像石窟中那些清苦修行的僧侣一样,自力更生,正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香灰。那两个跟着他剃度出家的人,一直在他身边吗……

山间的日子宁静而枯燥,青灯古佛,坐定参禅,身若琉璃,心如古井,仿佛历经千百年都不会改变。佛的目光寂寂无波,佛的沉思静静流淌,是否会听见?这个由皇帝一夕之间变成僧人的少年,那些平静却哀伤的诉说。是否会看见?这个国破家亡的少年人,无言的悲欢和寂寞。

距离建文四年七月宫中的那场大火,到现在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却如同经历了几辈子,艰辛而漫长。朱明月记得她进宫的那一年,熏风吹得花飞,拂落在少年清隽而安静的眉宇间,波澜不惊;而他腼腆笑着,朝自己伸出手,一双清澈的眼睛宛若春|水。

早春,他在明黄案几前作画,她推开殿阁的窗扉,和暖的春风吹进殿内,拂散了沉滞的笔墨气味,带来雨后的清爽空气,也飘来了殿外塘边的嫣然桃花。

仲夏,他在水榭上摇扇纳凉,盈盈几丈池水围绕,她端着一盘凉果从长廊走过去,半路却被黄子澄拦住。那有些迂腐的酸儒,抢了她几颗果子,还文绉绉地说是试吃。齐泰和方孝孺则齐齐站在水榭台阶上微笑。

金秋,九陌上轮蹄来往,六街内士女骈阗,皆到灵谷寺赏菊花。他在方丈室与谦禅师的高徒洪正映对弈,留下一个齐泰在裏面陪着,方孝孺则偷偷带着她和黄子澄跑到山寺里,观赏那盛放满山的菊花。随后他也会借口出来,不声不响地站到她身后,在她发间绾一朵金英。

隆冬,暖炉燃着石蜜,熏笼里烧着龙涎,外面是寒天冻地皑皑白雪,殿内却是融融春意,他倚靠在雕花窗棂前读书,她在一侧红袖添香。在香茗煮沸的缭绕白雾中,两人透过拢翠纱窗赏着殿前的雪景,或是静静听着雪落下的声音,抑或是谈几句朝中诸大臣的趣事。

皇帝的墨宝何其珍贵?他给她写过很多,其中最简单的是一个扇面,上面御笔题着石湖居士的诗:

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时年幼青涩,她只觉得他改得巧妙,又暗暗惊心,诗中似乎合了她的真实闺名。为此她曾百般试探,提心吊胆地捱过一段时日。却不知,他的无心,反成了她的有意;而他的有意,她却不懂。

时间无情碾过,五年宫中朝夕相对,宛若一场迷离大梦,梦中的繁花胜景、岁月静好,尽数破碎在了战败城破、兵临城下的那一刻。宫中燃起熊熊大火,殿前丹陛上被鲜血染得嫣红,宫殿和廊柱不断地在火中倾颓倒塌,黑烟滚滚,无数宫女、太监四散奔逃,哭喊声、抢砸声交织成一片。

宏伟堂皇的文华殿,殿门半敞开,年轻的皇帝仿佛还没从兵败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龙椅上,手中举着奏折。叔叔领兵打到了皇城,武将反了,文臣降了,甚至连几个心腹都不知所终,四年兢兢业业、勤勉忧劳,就换得个众叛亲离!

“朕……大势已去了。”

那时,他喃喃地对她说。

短短的几个字,却如泰山压顶般猛然让她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后来离开皇宫时的日日夜夜,她每每午夜梦回,总是会在耳畔回响。她无法忘掉他那时绝望而悲怆的神情,更忘不掉当她打开皇宫密道,告诉他逃离京城的出路时,他震惊而艰难地看着她,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总要有一个寄托仇恨的对象,在靖难之役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始终沉浸在深深的愧疚中不能自拔,所以她对姚广孝极尽刻薄之能事。然而看似平息的怨和恨,在心底里打成了死结,既不能触碰也无法忘记,更得不到释怀。

风吹着线香的轻烟飘进洞窟里,朱明月望着面前那扇石门,曾经的场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清晰而真实。

闭了闭眼,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启石门的机关。

只听得“刷”的一声,石门在眼前打开,一团滞涩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朱明月睁开眼睛,凿刻得宽敞的后室在她面前展露了真容:横长方形的平顶窟,映入眼帘的是正壁中龛泥塑一佛二菩萨,高髻宝冠,秀骨清像;旁边还有两尊高大的菩萨像,一个右手扬掌作施无畏印,一个作与愿印,悬裳庄重。

在洞厅的最裏面,高大菩萨像的右后方,负手站着一个清瘦的红色袈裟身影,穿着朴素的芒鞋。

朱明月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来,发现紧挨着那抹身影的左面,是一座莲花须弥座,巨大的莲瓣向上徐徐展开,莲心上结跏趺坐着一个飞天神女,披帛、长裙,显得安详而端庄。曲蔓分支莲花缠绕在她的腰间,她的面容和灯盏的一团烛火相衬映,仰着脸,面朝着那红色袈裟的清瘦和尚,保持着微笑,肌肤细腻,柔润如生。

这尊飞天神女像,是阿姆……

阿姆死了,死在了般若修塔。塔中后室还有一具尸体,就是那个身着红色袈裟的年轻和尚,保持着背对站立的姿势,被吊死在了绿釉人顶灯下面。

这个和尚的面容年轻却也陌生,灯盏上的石蜡燃着幽幽光簇,年轻和尚的袈裟被照得一片艳红,他的双脚稍稍离地,悬挂着的尸身侧头朝向莲花须弥座上的长裙少女,一双眼睛睁着,嘴角竟像微微勾起,泛着一丝莫名而诡异的笑。

朱明月还发现,在阿姆的手中,握着一封信笺。

朱明月从般若修塔又回到了上城。跟她上一次隆重而铺张的进城方式不同,这一次她是徒步走进去的。一路上没有任何守衞和武士阻拦她的道路,也没有人对这位祭神侍女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有些褴褛的僧袍,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乌图赏在内城石桥上等着她,看见她,竟然投以一笑。

“祭神侍女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让乌图赏管事失望了?”

乌图赏哈哈笑着道:“自从曼景兰三大城建城以来,十几年的时间,还从来没有人从后殿的蕉林闯出去过!更没有人活着从上城逃跑!祭神侍女可是开了先河,让老奴不佩服都不行!”

少女面色淡淡:“不是我厉害,而是对手实在分量太轻。”

乌图赏笑容一滞,眯起眼睛道:“祭神侍女的口气不小啊,分量太轻?好吧,接下来就让祭神侍女好好见识一下,省得到时候说咱们勐海‘待客不周’,”乌图赏露出一抹透寒的笑,“不过祭神侍女最好次次都能像上回这么好命,平安渡过难关,否则可就不好玩了。”

朱明月抬起头来,“乌图赏管事放心,既然我跟着索桥摔下山崖都没死,就没有那么容易死了。”

乌图赏微笑,声音阴冷地道:“但愿祭神侍女能一直这么嘴硬。”

朱明月被关进了上城的水牢。

潮湿发霉的味道,混合着青苔和杂草的腐朽气息,还有一股动物腐尸的腥臭气味,浓郁得刺鼻。头顶上是生锈的铁栅栏,下面是泥黄色的水,昏暗得几乎不见光的狭窄水道内,来回穿梭游动的是皮毛油亮的硕大的水耗子,长长的黑尾巴,“吱吱”地叫着,像是饿极了。

少女抱着双肩,站在水裏面瑟瑟发抖。

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发腥发臭的污水中,水面不断上升,一直没到了她的肩膀处,她的身体在水中一晃一晃,像是随时脚底一滑就湮没在水里。她的头发黏腻得贴着脸颊,眼睫上全是污渍,黏黏地粘在眼皮上,还有她的一双手,上面皮肉几乎全部溃烂,因为浸泡了污浊的脏水,又导致伤口处化了脓,手心和手背上肿起了脓疮。

在她面前不远处是一道铁栅栏,栅栏周围是坚固的石墙,石墙最上端留有小孔,再往上则是蓄水池和排水通道。每隔一个时辰,上面的人就会往下层牢房中注水,冰凉的污水兜头浇下,躲无可躲,使得些许腥臭的水灌进口鼻。看守的奴仆时不时还会朝着下面撒尿,一边尿,一边说,之前被关进来的很多人都因为水面上升而窒息,有的是活活淹死,有的则是生生吓死,如果她想好过些,不妨让哥们几个摸一摸,他们会去上面替她说几句好话求情。

朱明月闭着眼睛,感觉到一个冰凉湿滑的东西蹭到了她的脖颈,粗糙的皮毛,不时地扫过她脖颈上的肌肤,游过去了,又游回来,尖尖的小鼻子紧挨着她的锁骨,似在轻嗅,又似在判断是否能下口。

这只老鼠离她很近,几乎要钻进她颈窝里。

朱明月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这不是蕉林荒山的那种吃人的老鼠,因为它们闻到了她手上溃烂皮肉的味道,没有任何反应,但这不代表她能跟它们亲近!恐惧、无助、绝望……无以复加地袭上她的心头,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阵阵地眩晕。

可她必须站着,绝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开始强迫自己习惯,习惯污水腥臭的味道,习惯双手让她痉挛的剧痛,也习惯这些老鼠。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崩溃,每当那秃皮长尾巴的老鼠游到她身边,她就张开嘴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拼命地尖叫。

直到她的嗓子嘶哑,再也发不出叫声,眼泪淌了满脸,流到脖子上,跟腥臭的污水混合在一起。眼泪流干了。她意识到可能没有人会来救她,或许她会死在这裏。

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日是七月十七日,她从般若修塔回来上城,直接就被关进了这座水牢。过了整整一夜,现在天亮了,也就是七月十八,是祭神侍女出使结束的日子,澜沧会派人来接她回去。但是她依旧身在水牢,她从上面的天窗看着天空一点点地变亮,看着太阳升起来了,水牢外面除了看守奴仆猥亵下流的脏话,听不到一点要放她出去的声音。

一直以来那九幽都忌惮着朱明月祭神侍女的身份,哪怕杀掉那些土司府的影衞,也没动她一根汗毛。那九幽不想因小失大,不想跟澜沧正面敌对,他更想反过来利用朱明月为他所用。那么就算现在的土司府乱成一锅粥,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各自为政,就算她回到曼腊土司寨的下场是死,可她身上担着祭神侍女的名号,她还要去参加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在这之前,她的命都是值钱的。

那九幽却将她关起来,动用私刑。等她一身是伤地回到土司府,土司老爷追究起来,那九幽要如何解释?他不怕得罪澜沧吗?或者是……那九幽不打算让她回去了?

朱明月心寒,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

事实上,她猜对了,那九幽的确是不打算让她回澜沧了。

自打发现朱明月失踪的那一日,七月十四,那九幽就让乌图赏放出消息去——祭神侍女来勐海出使的过程中,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不尊重佛寺、怠慢僧侣,肆意指责勐海的村民……当然,这些并不能够说明什么,最多是让远在澜沧的摆夷族众,对这位祭神侍女的印象大打折扣。

除了颠倒黑白,那九幽随后又让乌图赏散播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流言——祭神侍女在勐海四处打探那些被抓商贾的下落。她一介汉人,谁知道是真心为了勐神大祭而来,还是打着什么鬼主意?那荣对朱明月的身份心知肚明,但澜沧十三寨的村民不知道,沈家当家被抓,朱明月成了祭神侍女,这本来就是一件荒谬至极的事。那九幽的杀手锏就在这裏。

“澜沧的人对咱们虽有敌意,但好歹是一族人,若是外人想见缝插针也不容易。老奴将流言放出去后,澜沧那边是轩然大|波,沈家小姐的身份被挖了出来,很多子虚乌有的事不用咱们去编故事,他们自己就传开了。土司夫人也藉着这个由头,跟土司老爷闹得不可开交。这不,今日原本要来接祭神侍女的马车,迟迟未到,老奴觉得,澜沧那边是要放弃她了。”

乌图赏弓着腰,在宝座前笑呵呵道。

枉费土司老爷自作聪明,没想到朱明月的身份成了一个最大的把柄,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只好将她留下了。真是可惜。”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男子的发间、肩膀、衣襟上,映衬出宛若女颜的面容,迎着明艳花光,他抬手间,雪白的衣袍随着熏风微微荡漾。

乌图赏以为自家主子这是在怜香惜玉,不禁笑呵呵道:“这个沈小姐的确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遭了这么大的罪,也确实是可惜。”

那九幽看了乌图赏一眼,没说话。

她遭罪有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白费了一枚棋子,亏他将“传国玉玺”交给她。

“你觉得她还能挺多久?”

乌图赏道:“不好说。她身上带着伤。”

“表现怎么样?”

乌图赏嘴角一勾,道:“还以为有多了不起,跟那些以前被关进去的人一样,哭天抢地,撕心裂肺。都不用人费劲去上刑,再关上一时片刻她就得崩溃了。”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再有能耐,撑得住一时,也撑不了几天。

那九幽不咸不淡道:“关废了不要紧,别给弄死了。她没用了,她哥哥还有用。”

乌图赏道:“是、是,老奴让底下人掌握着分寸,估摸着再过会儿也就放出来了。”若是死了,沈明琪还不得哭天抹泪要死要活的。想起那个懦弱的书呆子,乌图赏一阵嘲笑。

“不,先不要放她。”那九幽道。

乌图赏愣了一下,有些踟蹰地道:“但是……底下人来报说,她身上的伤都开始化脓了,又关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倒是还强挺着,但明显就差一口气儿了。”

那九幽道:“让梨央去审审她,审完了再放也不迟。”

乌图赏闻言微怔,俯下身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梨央是修勉殿前的十二守衞勇士之一,唯一一个女子。那九幽的近身侍婢。但是这个能在那九幽跟前伺候的女子,生得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力气跟男子不相上下,下颚生着胡子,穿着裙子往那儿一站,活脱脱一只母大虫。

这只母大虫却有着娇柔的嗓音:“沈小姐还好吧。”

朱明月抬起头,头顶上刺眼的阳光让她一阵恍惚,黏腻的眼皮睁了睁,勉强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由往这人的身后看了一眼。说话的声音明明是个女子,面前却站了一个男人。

“奴婢问你话呢,沈小姐听见了吗?”

那声音又关心地道。

朱明月这才确定那声音的确是面前这“男人”发出来的。

“你是谁?”

她一开口,嗓音嘶哑如破锣。

“奴婢名唤‘梨央’,是九老爷跟前的近身侍婢,拜见沈小姐。”五大三粗的女子朝她行了个礼。

朱明月不记得这个名字,也没见过她的人,吞咽了一下,艰难地问道:“是九老爷让你来的?”

梨央捂唇笑道:“难怪九老爷常常夸赞沈小姐聪慧,果然是冰雪聪明。正是九老爷让奴婢过来看你的。沈小姐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舒服?”

顶着一副熊瞎子似的脸,却偏做出少女娇羞的动作,说出的话似不谙世事,却最是恶毒无比。朱明月闭上眼睛,疲惫而喑哑道:“什么条件,才放我出去?”

梨央咯咯笑了起来,“奴婢真是喜欢沈小姐的直截了当。”

对浸泡在腥臭污水中的少女来说,眼下多一刻都是煎熬,但是对方显然不着急,慢慢熬着她。如同一只慵懒的猫,用爪子饶有兴味地撩拨着面前垂死挣扎的老鼠。

朱明月觉得眼皮沉重,但她半睁着眼睛,保持沉默。

似是觉得她的这种反应不好玩,梨央怏怏道:“好了好了,沈小姐不愿意多说话,那奴婢来说好了。奴婢来问你,沈小姐是不是去过般若修塔了?”

朱明月依旧没说话。

她若是没去过般若修塔,又岂会回上城?

梨央却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又道:“沈小姐一定是去过般若修塔了,在石塔后室看到了那个小侍婢端坐莲花的尸体,还有搁在她手中的一封信笺。那封信笺是九老爷让奴婢放那儿的,说是沈小姐看到上面的字,不一定会回来。但是如果回来了,就说明沈小姐根本不是来救沈当家的,或者说,不仅仅是来救沈当家,而是怀揣着一个大秘密。”

那信笺上写着:石塔中人,在上城。

什么人?

建文帝。

沈小姐已经在修勉殿前接受了勐海主人的收买,并且发誓鞍前马后地效忠,这才得到了一块“传国玉玺”,然而沈小姐转眼就背弃了誓言,带着一个侍婢夜闯蕉林荒山。蕉林荒山的尽头是般若修塔,是建文帝和两个随从修行的地方,那片芭蕉林子也因此成为除却养马河和广掌泊之外,曼景兰的第三大禁地。

但是沈小姐去般若修塔做什么?她找建文帝又是做什么?

那九幽派出余下的所有守衞勇士去查这个沈家明珠的底细,除了那些流于表面广为人知的,沈小姐在失踪之后,一直到跟着黔宁王回云南之前,中间这五年时间的行踪,居然丝毫查不到!那九幽的心裏开始不安稳了,但他又觉得这个沈小姐既然是黔宁王带回云南的,来元江府这一趟也是黔宁王在背后的授意,也说不定。

这可就有意思了。

梨央说完之后,污水中的少女睁开眼睛,然后缓缓地抬头看过来:“阿姆是你杀的?”

梨央没想到她答非所问,反应了一下,愣愣地答道:“阿姆?沈小姐说得是那个小侍婢……”咧开嘴,梨央露出一抹笑,“那小侍婢的姿势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奴婢最喜欢飞天神女的造像了,但当时那个小侍婢做不来结跏趺坐的姿势,奴婢就只好打断了她的腿,奴婢还想让她一直保持看向那和尚的状态,扭断她脖子的时候,特地从颈椎下面第三节下手——”

梨央的声音轻柔,甚至还带了点娇羞,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原本一下就能死掉的,但是那小丫头骨头太硬,脖子都折了,还没咽气。奴婢不想破坏美感,只好将蛇毒涂在那些分支莲花的藤蔓上,磨尖了从她的肚子上插|进她皮肉里,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她的身子就凉了。”

一抹难以遏制的巨大悲怆让她浑身发颤,朱明月只觉得五内俱焚,脑袋嗡嗡作响,耳际轰鸣。她将手攥起来,肿得如莲藕的手合拢不到一起,掌心上的脓疮却被挤破了,淌出血水。

阿姆,阿姆……

梨央后面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朱明月已然完全听不到,剧烈的晕眩一波一波袭来,她头痛欲裂,呼吸窒塞,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恍惚间,似是听到头顶上“咔嚓”的一声,然后轴承启阖的巨响,紧接着,她就被一双大手从腥臭的污水里捞了出来。

“沈小姐这是何必呢,奴婢好心陪你说说话,还没说完你就要晕了。真是,奴婢还有很多话没问你呢……”

朱明月眼前陷入了黑暗。

然后是持续三天的高烧。

朱明月的身体滚烫得犹如一个大火炉,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双目紧闭,嘴唇咬合,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几拨的巫医来问诊,开了很多药方,熬好的汤药灌不进去,伺候的侍婢只好掰开她的嘴,又将药汁往鼻子里灌。折腾了两天两夜,高烧始终不退,人也没醒,最后巫医们都束手无策,再烧下去也就该准备后事了。

乌图赏来了又走,从最初的不耐烦,到焦急,再到失望,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床榻上的少女居然奇迹般地退烧了。安排的两个侍婢衣不解带地在榻边守着,给她换巾帕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额头不那么烫,呼吸也渐渐变得沉稳,都惊喜地直掉眼泪。

“好了好了,这下不用陪葬了!祭神侍女又活过来了!”

“别吵着她,还没醒呢!”

“反正是不烧了,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禀告乌图赏管事!”

绿衫子侍婢说罢,提着裙子就跑出去报信儿了。留下来的那个侍婢双手合十,朝着头顶一直念“佛祖保佑”。

朱明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了她的第一个死士,那是个婉约素雅的女子,名唤珍宁,比她大很多,有着长姐般的温柔和体贴。有一次宫裏面抄检各大殿,宫正司查抄到了东宫侧殿耳房中奴婢处,一概箱物皆要抄检。宫规严苛,凡内廷女官、宫娥等,均不得结交外臣。宫嫔女谒私通外臣,或私通书信,或纳其贿赂者,一律要受其谪罪,重则致死。

当时她年方九岁,刚刚进宫,身上留着爹爹给她的几封信函,在宫正司的人进屋之前,她正惊慌地拿着那些信函不知所措,珍宁一下子冲过来,将那信函撕碎了,然后就往嘴裏塞。宫正司管着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骄横跋扈惯了,一个女史跨进门槛,见状,不由分说就操着戒棍狠狠打过去。那一下打在珍宁的肚子上,珍宁顾不上躲闪,只抓着信函碎纸一刻不停地吞咽。女史斥骂着,下手更狠,一下一下,直到打得珍宁的下体见了血,鲜血顺着两腿淌下来,晕湿了她的亵裤,她还在拼了命地往嘴裏吞。

后来她才知道,珍宁有孕了,是西华门一个羽林衞的。

晨曦时,珍宁站在妆镜前给她梳头,檀木香气还残留在她的手指间。珍宁倒下的时候,用手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那双手上沾满了血。

珍宁跟她说:别怕,奴婢会一直保护你。

珍宁跟她说: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宫正司没搜到什么东西,却误打误撞地查出一个犯宫规的,几个女官很高兴,让奴婢将珍宁的尸体卷在一张破草席里,抬至西华门外的净乐堂焚烧。净乐堂有东西二塔,塔下有眢井,犯错的宫娥死后都要被烧了葬在那里。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娇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变得沉静,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点过头事、说半句过头话。后来她陆续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们身上寻找珍宁的影子,她渐渐忘记了珍宁。深宫的时光艰辛而寂寞,她跟她们相依为命,也跟她们学了很多东西:机关解锁、华容道、九宫格、弈棋、煮茶、香道……

她记得有一个叫宝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人见之忘俗。

宝珠很爱惜自己的颜容,喜欢采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宝珠教她调香、制香,教她博弈之术,两人时常在黑白子的棋盘中苦中作乐。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

宝珠怀揣着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时正一刻宫门下钥,一个提铃的宫婢发现了她。宝珠顺着宫墙往前跑,慌不择路,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巡城的羽林衞,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宝珠还来不及拿出腰牌,就被为首的一个羽林衞抡过来的火把烧到了脸。

宝珠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那羽林衞一脚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宝珠的脸被烧焦了,整张面皮都烂了,双颊很快就起了鸡蛋大的水泡,她半边头发也被燎烧了,脑袋焦煳一片,像个恶鬼。

宝珠跟她说:今年的桂花长得好,奴婢要摘下来做香脂敷面。

宝珠跟她说:这些棋子奴婢要揣着,等奴婢回来,用它们杀你个片甲不留。

后来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铃的侍婢与宝珠有过争执,她对宝珠怀恨在心。当时那个羽林衞拿起火把要照亮,那个侍婢在后面狠狠推了宝珠一下,宝珠整个人就扑向了羽林衞手中的火把。

毁了脸的宫婢不能再留在宫里,没有诊治、没有汤药,隔日就要被赶出宫去。宝珠被抬回来,人事不省,当夜发起了高烧,不到半宿的工夫就没了。

要有多少苦难才能让人心如顽石?从那时起,朱明月不再与人对弈,不再与身边的死士亲近。她逐渐习惯了冷酷的厮杀和欺诈,习惯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习惯了放弃别人以及被别人放弃。只是每年七八月桂花开满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桂花树下的娇俏少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仍嘟着嘴、踮着脚尖采摘花瓣的样子。

宫中五年的策应,数不清的人来到她身边,又以各种原因消失,曾经那些行事败露的、被刑讯逼供的细作们,都以为最终留下来的那一个,一定是刀枪不入、视死如归,却不知她其实很怕死,更怕疼,而她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她不能犯错,她的每一个失误,都可能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难;她的每一个疏漏,都有可能让那些保护她的人悲惨地死去。

珍宁、宝珠……还有无数为了她死去的人,她们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还有阿姆,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高腰长裙,俏丽讨喜,站在不远处衝着她笑。

朱明月睁开眼睛,雕花架子床的楣板在赭色的帘幔遮挡下,透出木质细腻的光,朦蒙胧胧;两侧是轻薄的帐子半遮半掩,外深内浅,光线打在上面一团月影儿似的撩人。宽敞雅致的香闺里,一张紫檀圆桌正对着北窗前的罗汉床,就在雕花架子床斜右方的位置,中间隔着一道人物山水透雕的花罩。

罗汉床上还坐着一个男子,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用胳膊拄着云腿炕桌假寐。

是沈明琪。

朱明月动了动,浑身的伤痕是难以名状的痛楚,疼得她想发出呻|吟,四肢更是没有一点力气。她身上很明显被清洗过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干净的,穿着崭新的内衫,躺在干净舒适的床榻上,盖着干净的被衾,双手也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她抬起眼皮,这才发现在床头还站着一个人。一张皮肤黝黑的脸,下颚长着胡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又高又壮,却穿着一件荷叶镶滚的浅粉色裙衫,腰间坠满了五彩的香囊,表情是一副少女般的娇憨,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小姐醒了?”她道。

朱明月没回答,倒是这声音惊动了在中厅罗汉床上打盹的沈明琪,他茫然地探头看过来,看到里屋床榻上的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急忙从罗汉床上站起来走到阁内,“珠儿,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吓死我了!”

沈明琪连珠炮似的说完,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你饿不饿,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些吃的……”

“水……”她哑着嗓子道。

沈明琪赶紧去紫檀圆桌前拿水壶,往茶盏里倒得满满的,端着茶盏走到床榻边,这才发现朱明月还躺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个伺候的侍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朱明月坐起来,接过沈明琪手里的茶盏,将盏口送到朱明月嘴边。

她连喝了三盏,还是觉得渴,抿了抿干裂的唇瓣,用微弱的嗓音跟那侍婢说,“烦劳再倒些来。”沈明琪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红,鼻翼酸涩地道:“珠儿,都是兄长没用,让你受了大苦。”

梨央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在螺钿髹漆格子柜前,随手拿起上面一件剔透晶莹的琉璃摆件,闻言,娇滴滴道:“是啊,沈小姐可真是不容易呢,在糟污腥臭的水里浸泡了一天半,头顶上还有不谙事的奴仆随意撒尿,那些水耗子就在她身子上蹭来蹭去的……啧啧,换做是奴婢,早就恨不能咬掉舌头自尽了。”

梨央的话唤起了朱明月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她只觉得脏腑内翻江倒海,“哇”的一下,俯身伏在床边就吐了出来。连着四日没进食,只靠着补药吊着,这下连胆汁都呕出来,剧烈地咳嗽,鼻涕眼泪横流。

沈明琪疯了,只感觉一团暴怒的火焰在心裏燃烧,这个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操起圆桌上的瓷壶,整个人扑上去就要跟梨央拼命。

梨央却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沈明琪的衣领,同时狠狠地扣住沈明琪的胳膊。瓷壶“啪”的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梨央像是拎小鸡子似的,将沈明琪整个拎起来,双脚离地,不停地蹬踹。

“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恶婆娘!你放开我,我要跟你拼了!”这或许是沈明琪对女子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他憋红了脸,怒不可遏。

梨央咂嘴道:“就沈当家这两下子,还是省省吧。奴婢怕手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将沈当家的胳膊腿儿掰折了,到时候九老爷怪罪下来,奴婢可吃罪不起呢!”

沈明琪屈辱而愤怒地说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梨央不但不生气,反而面含娇笑,道:“这可有些困难。沈当家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其他方法,置奴婢于死地……”

沈明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心中满满都是怒火,也没顾上问。

梨央却回答了,她盯着沈明琪一张儒雅清秀的脸,饱含羞涩地说道:“奴婢更喜欢芙蓉帐中,醉生梦死……”

沈明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又羞愤欲死,道:“你、你……身为女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不知羞耻!”

朱明月浑身疲惫,只感到头脑沉沉,她听见梨央好像又说了些什么,沈明琪想要大声喊,又怕吵到床榻上的少女,涨红着脸低吼着斥责。朱明月困倦地阖上眼睛,不久,就又进入了黑沉的睡梦中。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伺候的侍婢都在外屋,阁内只有一个沈明琪,一脸委顿地坐在圆桌前。

“珠儿,你醒了。”

沈明琪也很疲倦,他的嘴唇干燥,眼底血丝满满,脸色蜡黄。显然是她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一直不曾好生休息过。他从圆桌前站起来,脚底下晃了晃,然后道:“喝点粥吧,我给你盛,刚刚热过一遍,还很烫。”

舂得稀烂的米,熬完格外软嫩,裏面调了雪脂莲蜜。朱明月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两刻钟后,又喝了药,半卧在床榻上,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我并非沈明珠,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拥着被衾,她轻轻地问道。

沈明琪正在圆桌前收拾碗碟,闻言手一哆嗦,装栗子的高足盘盏没拿住,摔在了地上,栗子撒了一地。外屋的侍婢闻声赶紧进来收拾。片刻,等外人都退出去了,沈明琪坐在小矮杌上,呆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直都没说话。

少女正对着他,脸颊瘦得削尖,眼眶略微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你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当你是默认了?”

沈明琪眼底浮着一抹复杂,复杂而悲凉,“你不是珠儿吗?那你是谁?珠儿又在哪儿……”他摇头,像是喃喃自语道,“不,你是珠儿,是我妹妹……如果你不是,王爷怎么会把你带回来……”

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事实上这也正是朱明月想问的,别说她与沈家明珠原就有六七分相像,沈明珠离开沈家整整五年,五年时间,足以将她改变得面目全非。不用刻意模仿音容笑貌,不用去揣摩秉性和喜好,出现在沈家人面前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绝不会有任何瑕疵。

但是这连黔宁王都笃信的“事实”,沈明琪偏偏拆穿了——破绽在哪里?

“如果你没有怀疑我身份的真实性,不会在来上城之前,特地去了一趟下城的乌珂赌坊,给那些留守在曼景兰的沈家商社的人下达命令,让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些人离开勐海,去外面继续寻找沈小姐的下落。”朱明月顿了顿,又道:“你不用问我身在上城是如何知道你的行踪的。我只想知道一点,你是怎么确定,我并非真正的沈明珠?”

沈明琪去了乌珂赌坊的事,朱明月在随后就知道了。她还知道,凤于绯越过她拿着沈明琪给他的信物独自一人去找那个叫赤次的人,让赤次安排他离开——这件事会被沈明琪知道,不是赤次派人去通知的,而是凤于绯在乌珂赌坊跟赤次说明来意的时候,恰好被后脚赶到的沈明琪听见了。

一面是对朱明月的身份产生质疑,甚至可以说是洞穿,一面又对其照顾有加、倾心相互,甚至还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被那九幽胁迫不得不答应他提出的条件——直到现在朱明月的人还待在曼景兰,就说明澜沧已经放弃她了。一枚弃子却活了下来,如果不是沈明琪,朱明月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水牢。

沈明琪的这些行为,很奇怪。

朱明月说罢,沈明琪抬起头来,道:“珠儿生下来小臂上就有一块浅青色的胎记,梅花形状……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男子挣扎的神情朱明月看在眼里,她眯着眼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身份都能是假的,胎记自然也能够作假。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话已经很明显了,尤其一个“沈公子”的称呼,等于是她亲口告诉他自己不是沈明珠的事实。

沈明琪浑身狠狠一震,呆傻了一般怔怔地说道:“你不是珠儿、你真的不是珠儿……”

朱明月道:“说起来,我们只有数面之缘,从最初你一心认定我是你妹妹,到后来,直截了当单方面地否决。我猜,这个中原因一定是跟沈明珠本人有关,或者说是跟她当年的走失有关?”

沈明琪张了张嘴,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朱明月继续道:“沈公子猜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却依旧如故,甚至愿意为了救我去向那九幽投诚——沈公子这种矛盾的行为,我想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对沈明珠本人的愧疚和情怯?”朱明月看着他,“你把我当成沈明珠的影子,对我好,就觉得是对沈明珠好,是对她的变相补偿。但是为什么?莫非……沈公子曾经对沈明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或者,当年是沈公子的责任才使沈明珠失踪的?更甚者就是沈公子亲手造成了沈明珠的失踪?”

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得兄妹二人结下了深深的心结,也使得朱明月与沈明琪一碰上面,就被看出了端倪——沈小姐对沈明琪的态度,就是她的破绽。

闻言沈明琪的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她,脸上是悲痛欲绝的神情:“你、你不可胡说……”

朱明月看到他这副面容,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轻轻叹了一下,道:“不管是以上哪个原因,我不关心也没有立场深究,我只想说——真正的沈小姐,很安全。”

“珠儿在你们手里?你是……姚广孝那贼和尚的人?”沈明琪握紧了双拳,脸色苍白失神地看她,“为什么?难道珠儿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你们那儿?她过得好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她?怎么样才能让我见到她,让她回家……”

说到后来,沈明琪已经站了起来,语调激烈而哽咽。

朱明月看着他:“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后过得好,如果你还想见到她,必须对我开诚布公。”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都无法遮掩了。

一直以来朱明月始终都没问过:

死士岩吉跟她说过,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都被关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边,紧挨着勐海两大禁地之一的养马河。然而凤于绯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着她去见沈明琪的时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边的屋舍。

一个被掳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这么优厚待遇?

那九幽也曾说,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当家,还有一位很特殊也相当尊贵的客人。

那个客人是谁?

还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张脸,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认识的一个人非常像:沐晟身边的那个传信官,阿普居木。

什么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会出现在曼景兰?

或者换一种问法: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宁王亲临?

从她离开元江府,过去两个多月,其间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她从东川府来元江的整个过程,她在澜沧土司府里的种种作为,她来到曼景兰后的遭遇……朱明月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步步盘算,过关斩将一般惊心。这段时间内,沐晟都在做什么?

照理说,他应该在东川府等着迎接远道而来的朝廷二十六衞羽林军,然后整肃军备,领着大军一路朝着勐海这边开拔,紧接着就是一触即发的大战。在这其中,对沿途粮草辎重的安排、途经府、州、县的安抚与调度,还有各大衞所将士的驰援与整编……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亲力亲为,中军大帐中更需要他去坐镇统帅。

所以,她从没想过会在元江府的任何一处地方遇见他,更没料到会有危难关头不期而遇的机会——但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都发生了,她有很多话想问他,想跟他说,两人见面的时机却正处在危险境地,不是急需休息夜宿在密林,就是在紧张万分的情况下赶路,而后,又在进退两难的关头以身犯险,再然后,两人齐齐掉下悬崖,险些死在蝙蝠洞里……

被布施高僧搭救后,两个人待在石窟中养伤,朱明月面对着浑身重伤、昏睡不醒的男子,心中追悔莫及,她甚至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凸出来的残壁,如果布施高僧没有出现,或是他不懂医术也没有草药,他们两个会是什么结果?

但是他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之后,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一点点浮出水面。

朱明月在来上城之前,曾说,如果这是一个迷局,揭晓答案之前,她需要等三个人。第一个,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第二个,是沐晟。她等到了。

朱明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在拼命博弈的时候,又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这个阴谋的缔造者,很可能就是这个为了她毫不犹豫身陷险境的男人。为了她,他差点送掉性命,让她如何再去怀疑他、试探他,甚至是出手对付他?

石窟中两日朝夕相处,朱明月不只一次想去问他,她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答案。但是她忽然想到,如果易地而处,此时他来问自己来元江府的真实目的,问她一心要去般若修塔的原因,她会不会回答?

多么可笑!在断崖时,他们能够将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让给对方;在蝙蝠洞中,他们能够同生共死。活下来了却无法敞开心扉,甚至连半句都不能吐露。

此时此刻同样陷入激烈挣扎的不只床榻上的少女,还有扶着雕花架子床,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的沈明琪。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想让在下开诚布公什么?从最初遇见一直到现在,沈某自问任何事都没有欺瞒你。反倒是……”他哽住,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反倒是小姐刻意隐瞒身份,代替了舍妹的位置。能将王爷蒙在鼓里并且天衣无缝,小姐的身后一定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势力,沈某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小姐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

沈明琪的面色颓然,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痛苦,让他感到心力交瘁。床榻上的少女却不为所动,道:“沈公子的确从未有欺瞒,因为你什么都没说过,一切秘密都被你藏在心裏;甚至在你以为我是沈明珠时,依旧对我三缄其口。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再敷衍我,或是对你与黔宁王之间的事继续守口如瓶,否则……”

“否则什么?”

“沈公子的顽固,一定会让你、沈明珠,乃至整个沈家,陷入比沈家先祖沈万三在世时,更加悲惨的境地。”

沈明琪心神巨震,他用无比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女,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今日她之所以跟他摊牌,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身份,而是今日她要跟他摊牌。

多可怕的一个人!

又何其工于心计冷酷无情!

拥着被衾倚靠着软枕的少女,面色苍白,面容憔悴,单薄的身子纤瘦不堪,显得弱不胜衣。沈明琪却感到悚然,但是他也有种被看穿一切的心虚。

“小姐到底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事你居然要抬出我妹妹、抬出整个沈家作为要挟?你不觉得迫害无辜之人太残忍了吗?”

的确很残忍。

但是她没有选择。

朱明月定定地看着他,道:“沈公子这么说的意思,是不合作?”

沈明琪被她的直截了当激得浑身发抖,攥紧了双手,他咬着牙道:“好,小姐你问!只要是沈某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方攥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把柄、他的软肋,沈明琪的胸膛中有一团火在烧,不甘而折磨。却见她垂下了眼帘,好半晌什么也没说,就在沈明琪以为她改变主意的时候,她又抬起头来,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暗夜。

“告诉我,黔宁王,是不是叛国了……”

此言一出,偌大的寝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问题,你不如直接问我。”

无比熟悉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倨傲和清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耳畔。朱明月愕然转眸,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拄着拐杖、右手吊在胸前,一条腿包扎着的男子,赫然出现在了外厅里。

沐晟!

沈明琪的目光中也不无惊诧,却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刻,惊诧变成了震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才多久不见,怎么重伤成了这样!

男子喘了口气,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阁内,道:“几天前受了点伤,现在好多了。”

走几步路已经满头大汗,沈明琪赶紧过来扶他。几乎没把全身都包裹上,却是“好多了”,那不好的时候岂不是要命了。

沈明琪想得没错,之前的确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沐晟被沈明琪扶着坐到紫檀圆桌前,卸了拐杖,他抬眼看向床榻上的少女,黑眸定定,道:“来之前我都知道了。放心,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我将他碎尸万段。”

朱明月怔怔地看着他,心裏忽的乱作了一团,同时还有一种极度无力的挫败感。这就像是原本胜券在握的一盘棋,就等着屠龙,岂料对方一子落,整个局势急转直下。她所有的镇定自若、步步为营、攻守谋算,在遇见他的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朱明月想起自己刚才对沈明琪的咄咄逼人,为了让他就范,不惜恩将仇报,利用他的身家和亲眷为胁迫。他是不是一直在门外?看着她一句句地攻讦别人,听着她跟沈明琪摊牌,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朱明月突然感到烦躁,有即刻从这间寝阁里出去的冲动,但是她没力气下床,唯一的出口还被他挡上了。

这时,圆桌前的男子道:“是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朱明月笑了:“‘回来’?看来王爷之前就在上城,那九幽口中那所谓很特别又相当尊贵的客人,就是堂堂的云南藩主!”多可笑,好比一个是官、一个是贼,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猜过他会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

沐晟却不接她的话,只直直看着她:“刚刚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明月道:“王爷指什么?”

“你不是沈明珠,你来云南、来元江府都是一早设计好的——”沐晟说话间站了起来,拄着竹杖,身体颤巍巍,却拒绝了沈明琪的搀扶,一步一步朝着她缓慢地走过来。

阴影逐渐笼罩在头顶,朱明月刚想偏过头,就被他一把钳住了下颚,被迫仰起脸朝向他,“说话!”

朱明月疼得蹙眉,在被衾中的手不由伸出来去拨他的胳膊。她的手还包着,厚厚一团,刚举到半空就牵动了上面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咬唇闷吭了一声。

沐晟忽然感觉自己也很疼,心尖儿上说不出来的疼。

他松开手,改成攥着她的手腕,却发现袖子从手臂上滑落,露出的肌肤上面遍布着鞭痕。一道一道,在雪白的藕臂上,触目惊心。

“谁打的?”他双眸厉色乍然。

朱明月将脸扭过去,“与你无关。”

沐晟扔掉拐杖直接坐到她的床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该死的,谁让你自己一声不响就跑掉,还让布施高僧灌了我整整三天的迷|药!你这是第几次从我身边逃走?我上次不追究是因为你重伤,这次你还是一身的伤,还挨了打!这下好受了?”

朱明月在他怀里挣扎,想要用手去推他,却被他固定住了双手,不能动弹。沐晟将她推到软枕上,俯身压下来,微凉的唇狠狠吻住了她。

这个吻霸道而又气势汹汹,像是一团压不住的怒火,又像是暴虐的热情。随着他的舌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他用他的唇舌,使劲地禁锢着她,纠缠着她,像是要将她生生吞下腹中。

突如其来的一幕,遭到了朱明月剧烈的反抗。因为这寝阁里不仅他二人,沈明琪还在!他怎么能在外人的面前对她这般!

朱明月又羞又怒,拼了命地挣扎,更咬紧牙关,推拒着他不让他肆虐。于是沐晟狠狠地咬她,她怕痛,嘴唇不由得张得更开,被迫让他的舌探得更深。

其实沈明琪早就离开了,当沐晟从圆桌旁站起来朝着床榻这边走,沈明琪就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圣人言,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整间寝阁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不知过了多久,朱明月头晕目眩,男子炙热的吻让她窒息,让她无力逐渐放弃了抵抗。沐晟这才离开她的檀口,舔吻着她的嘴角,一下一下,意犹未尽,他的黑眸深沉如夜火,眼底写满了诱惑和危险。

“珠儿……”

他在她耳畔轻轻呼唤。

朱明月咬着唇,用残存的力气喊道:“别叫我,我不是沈明珠!”

“那你是谁?”

朱明月抬眸,两人的脸颊近在咫尺,而他温热的躯体就在她身上,他右胳膊上的绷带有些松动,仅有一只手完好,却仍是将她压制得死死的。从他眼底,她还能看到自己酡红的双靥,还有红艳欲滴的唇瓣,微微肿着,就像是等着人去采撷。

朱明月羞愤难抑,挣扎道:“你先起来!”

“你怎么就是学不乖……”他薄唇紧抿,用单手握住她的双腕,直直拉高到头顶,低下头,在她的耳垂咬了一口,“我上次说了,你要是再敢跑,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沉哑低柔的声音,却带着冷意,唇齿从她的耳垂啃吻到她的脖颈,又缓慢地蹭到她的锁骨……在这之前朱明月一直躺在床榻上修养,又是侍婢伺候她穿的衣衫,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单衣。因为沈明琪在,外面多披了一件披风,原本裹得严严实实,与他这么一纠缠,披风散开,内衫的襟口也敞开了,露出凝脂般的雪肤,还有上面一道道伤痕。

此刻,男子正用牙齿将襟口咬得更开。

“住手!”她慌乱地怒喝道。

“你骗了我那么久,一直都在骗我。难怪你对沈家是那个态度……如果我之前把你送回了云南府,或者没来元江找你,你是不是就要逃之夭夭了……嗯?”随着衣襟敞露,裏面竟是连一件贴身肚兜都没有,饱满的雪峰一点点地露出了真容。男子眼睛一黯,俯下脸就吻了上去。

朱明月整个身子僵住,这毫不迟疑的动作透着男人的惩罚与占领,如洪水猛兽一般,极致地蛮横而嚣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征讨打仗一样的肆意侵伐,毫不留余地,让她羞耻,更让她害怕。

“沐晟——你混账!”

她眼眸里涌出泪光,被桎梏着不能动地无助与羞耻心,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男子的唇齿在这柔软雪白的肌肤上,轻轻啃吻:“说不说……”

“你放开……啊!”他用下颚拨开了最后一点遮挡,薄衫褪开,大半个浑圆彻底露了出来,雪峰红缨,亮晃晃的雪白,他张口含住,舌尖在上面打转。

最后一点清明的理智彻底崩溃,少女哭泣道:“我说,我说,你放开我……”

男子从她胸前抬起头,眼底浓浓的欲|火得不到宣泄,却被硬生生地克制住。只听少女抽泣地道:“我不是沈明珠……我是……我是成国公的女儿……”

沐晟眼神一凝,“继续说。”

此时此刻她的罗裳半褪,被他牢牢地压在身下,而他的脸就伏在她裸|露的胸前——十五年来从未经历过的事,让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本来是被授命来云南查沈家余孽的……却一直被你困着,几次想去锦绣山庄都不成……后来,后来我又奉命来了元江府……”

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

沐晟看到少女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消瘦不堪,衬得一双眼睛更大,眼角泪痣盈盈,这雨打梨花的模样,凄凄的,却媚极了。

“谁派你来的?”

他感到气血上涌,躁动不息。

朱明月咬着唇,眼睫上泪珠簌簌。

沐晟眯起眼,“又不说?”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朱明月尖叫一声,然后道:“我是锦衣衞,还能是谁派我来的!”

男子的黑眸锁在她的脸上,目光冷冷,像是陷入了沉思。少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恨声呜咽道:“还不放开我!”

她的一双眼睛已然肿得像桃子,委屈、挫败、惶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沐晟放开她的手腕,缓缓地坐起来,他想帮她把衣襟拢住,却被她用胳膊一把推开,她慌忙缩进了被衾里,蜷缩起身子背对过去。

沐晟依旧坐在架子床上,看着她只露出半个头,一头乌黑的长发不绾不束,绸缎一般披散开。这一刻,满腔的愤怒忽然就消散了干净,他心裏柔软成一片,顿生爱怜;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青丝,“你倒是挺有本事的,这么长时间,让我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他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整个皇室的力量,让他不得不打消了疑虑。

折腾了这么许久,身子本就极虚的少女,又将所剩无几的体力哭了个干净。她蜷缩在被衾里,头晕得厉害,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沐晟发觉了她绵长而平静的呼吸,知道她是累极睡着了,俯下身,在她的头顶吻了一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特殊身份,你都是我的。”

自打沈小姐回到上城以来,关押进水牢、被放出来、重病昏迷,再到她现在好不容易苏醒,一连五日以来,作为跟她一起来自澜沧曼腊土司寨的侍婢之一,硕果仅存的玉里,一直都没露过面。

直到七月二十二,沈小姐卧床养病的第二日,晨曦时,玉里过来伺候她。

还是之前住的小楼,玉里捧着刚摘下来的花束,另一只手拿着缠枝牡丹瓷瓶,轻车熟路地走上三楼来。玉簪花上面还坠着露珠,娇艳欲滴,映着那铜红釉彩瓷的瓶子,一下子整个寝阁都跟着亮了起来。

玉里将花瓶放置在紫檀圆桌案中央,转过身来,却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额头和眼角都破了,嘴唇下面也满是淤痕,显然是被打过一顿。

“小姐此番受了大苦,奴婢未能替您承受,更未能在您身边服侍,请小姐责罚奴婢。”

玉里跪在雕花架子床前,眼中蓄满了泪水。

朱明月刚醒来,见到玉里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伸出手,拂开她高高擎过头顶的软鞭,“是我擅自起意,与你无关。况且你也因此受到了连累,是我对不住你才是。”

她说的是玉里脸上的伤,还有不能回澜沧的事。

玉里掩面而泣道:“自从那日小姐跟阿姆一夜失踪,奴婢就被带过去问话。那乌图赏管事凶神恶煞的,好生不讲道理,非逼着奴婢说出小姐的下落,奴婢日日受他拷问,终归是将小姐盼回来了……”

玉里说罢,抽噎了两下,又道:“小姐,今日已是二十二,按说土司府早就该有人来接您回去。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否则土司老爷怎么会将咱们主仆几个扔在勐海不闻不问。又或者是土司夫人……小姐千万宽心才是,奴婢觉得咱们迟早还有机会回澜沧……”

这是让她宽心,还是来堵她的心。

朱明月让她起来说话,自己也从床榻上坐起来,叹道:“就算现在回澜沧也不一定有好结果。你也放宽心,事已至此,能捱一日是一日,往后我到哪里,必定要把你带到哪里。”

玉里闻言咬了咬唇,踟蹰着道:“小姐,那你究竟因何会去后殿?又怎么会……跟阿姆一起?”

到现在玉里如果还是看不出朱明月跟阿姆之间的关系,那她就太蠢钝了。可玉里不明白的是,自己才是“萧军师”派到她身边的,没道理比不过一个外人;而朱明月间接导致了埋兰的送命,这是事实,阿姆身为土司府的影衞,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为了朱明月赴汤蹈火?

除非阿姆的身份也不简单……玉里开始认真地回忆跟那个小姑娘相处以来的点点滴滴,很后悔自己居然一直被她哄骗。但是阿姆如今已经死了,这些猜忌和怀疑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朱明月听到玉里提起阿姆,心中就是一阵刺痛,可她面上不露,道:“即便土司夫人回府了,澜沧还是土司老爷的,土司夫人再厉害总越不过摆夷族的祖宗礼法。对于土司老爷交代的事如果我能完成,你说土司老爷会不会看在我尽心尽力的分上,保住我的位置?”

玉里道:“奴婢觉得不无可能。”

朱明月道:“勐海再好,仍要在澜沧站稳脚跟,我也觉得争取土司老爷远比依靠九老爷更稳妥,也更长久。至于为何是阿姆与我同行,她显然比我对般若修塔更上心。”

接近般若修塔如果是土司那荣的授命,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阿姆很可能比她们几个同来的侍婢知道得更多,担负的使命也更重;而沈小姐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愿意放弃土司府女主人的地位。相同的目的,让两个不同路的人走到一起,拼死拼活。

玉里听完沈小姐说的一番话,顿时就恍悟了。

“那小姐可曾以偿心愿?”玉里问。

朱明月苦笑一声,道:“要真是以偿心愿的话,受这一身伤倒也值了;偏偏我刚到地方却发现人去楼空,还害了那小侍婢一条性命。”

那是因为你太小瞧曼景兰了。

玉里不禁在心裏暗讽。

玉里低着头也没瞧见朱明月眼底的恨意,朱明月的视线在别处没留意玉里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忽然听见亭外一道脚步声。玉里扭过头来,就瞧见一个拄着竹拐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朱明月的这间寝阁,他身上包扎着,脊背却挺得很直,显得气势慑人。然而这儿是三楼,是女子闺房,除了朱明月病重时,沈当家来过,根本不能让其他男子涉足。

玉里怔了一下后,就想开口斥责。

却见男子的一道凌厉眼神射来,“滚出去!”

男子有着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轩昂桀骜,更因容颜俊美而甚为出众。两颊虽然有伤,却平添了几分阳刚,薄唇轻抿,眉宇间的凛寒生生的逼人。

玉里还来不及对男子的面容表示惊艳,就被他冷厉的目光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就咬唇站了起来,“小姐,这……”

玉里将求救以及询问的目光投向朱明月。

朱明月见到沐晟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登堂入室,当着玉里的面也有些尴尬。

但见沐晟已然走到了近前,居高临下的面容冷冷,睨视着玉里道:“本王再说一遍,滚出去。以后没有允许,不得来这座小楼。”

玉里浑身一颤,不知怎么心裏忽然慌得不行,敛身告了个罪,就提着裙子下去了。

等玉里逃也似的出了寝阁,沐晟用左手拄着竹拐走过来,直接就坐到了朱明月的床榻上,将一条腿伸直,竹拐立在雕花架子床边。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身前凑,她是哪儿来的?”

男子这自顾自地态度显得很亲密,朱明月不自然地别过脸,更下意识地将被衾往上面拉了拉,将自己肩膀以下全部裹住,“她曾跟我说,她是萧军师派来的人。”

晨起洗漱时,朱明月让侍婢帮她换了一身衣衫,内衫、里衣、中衣……汉人的穿戴和摆夷族的装束,都在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还好寝阁内摆着冰盆。

沐晟见她发丝微乱,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手指挨近到她的面颊时,朱明月猛地往床榻内侧一躲。

沐晟的手臂悬在半空,没动,眼睛却眯了起来,透出丝丝缕缕的危险。

朱明月咬了咬唇,有些气恼地低下头。任由男子粗粝的大手落下来,贴上她耳际的肌肤,顺着耳垂又滑到她雪白的脖颈,将她襟口上的盘扣一颗一颗地解开。

“喂!”朱明月怒极出声,抬起胳膊挡住他。却见他解开了两颗扣子,就将手收了回去,“这么热的天,你捂得严严实实,也不怕中暑?”

中暑也比被欺负强。

朱明月咬牙切齿地腹诽,又蓦地想起昨晚荒唐的一幕幕,双颊不由得有些发烫,还真是燥热了起来。

这时,就听沐晟道:“如果那奴婢说自己是黔宁王府的人,断然没可能。我都听说了,王府安插在元江的各个内线,因为你之前的一个口信,全部按兵不动,不会有人敢违抗命令。”

这在朱明月的意料中,沐晟的这种说法却让她感到一丝奇怪,不由道:“她名叫‘玉里’,是这次我来勐海的随行侍婢之一。”

言下之意,是土司那荣的人?

沐晟蹙眉道:“既是派来伺候你的,昨日怎么没看她在你身边服侍?”刚刚他在外面也听得分明,句句都是试探,哪里有关心的意思。

朱明月暗道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喜欢听壁角。朱明月抬起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小女再回来上城,这也是小女见到她的第一面。”

玉里为何没来照顾她?澜沧放弃了朱明月,朱明月对那九幽也就没用了,玉里断不用再为一个弃子费心思。然而仅作为一个交换筹码,那九幽答应沈明琪不杀她,不代表对她夜闯蕉林荒山、踏足般若修塔的行为不予追究。

之前梨央会一次次来刺|激她,险些让她怒火攻心病死过去,就跟朱明月会从沈明琪下手,逼迫他说出关于沐晟的事一样——那九幽希望在她最虚弱和无助的情况下,突破她的心防,探得她的底细和她来曼景兰的真实目的。可惜她昏迷的时日居多,梨央也没跟她说上几句话,随着黔宁王的出现,任何一个人又不能再靠近小楼。于是那九幽派来了玉里。

硬的不行,来软的。这也是玉里一场苦肉计的原因。

与此同时,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沐晟在勐海有这么重的分量?

这个时候,朱明月的目光落在圆桌上的那个铜红缠枝牡丹瓷瓶上。玉里拿来的,裏面插着一把新摘的玉簪花。

居然是釉里红……

沐晟察觉床榻上的少女半晌都没说话,两道秀气的娥眉拧着,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什么,眼眸不由得深了深。

一直以来徘徊在她身边的人,每个人的身份似乎都不简单,而她必须时刻记着他们的身份,记着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要谎话连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更要时刻记住自己说过什么,小心翼翼地平衡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她活在谎言、诈欺和阴谋诡计中,孑然一身,如履薄冰。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发顶,打断了她的思绪,朱明月只感觉头上一沉,就听男子道:“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朱明月抬起眼:“想怎么除掉你这个封疆大吏,替朝廷除害。”

恶狠狠的一句话,让男子怔了怔,而后换来了他的笑声。沐晟磁性明澈的声音震动耳鼓,宛若春柳拂冰,碎雪融冰:“你且说来听听,一转眼工夫,本王怎么就成‘害’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继续昨日跟沈明琪没说完的那些话——

朱明月紧抿唇角看着他,却话锋一转道:“王爷是怎么来上城的?”

沐晟道:“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因为什么来?”

“你受了伤。”

对方灼热而真切的视线,宛若穿透阴霾的一束阳光,直直照在了朱明月的心间。她不免有些耳热,轻咳了声,道:“那王爷又是怎么知道小女受伤的?”

沐晟道:“自然是我在这上城里有人。”

“也就是说,是王爷的随扈知道小女在水牢中受了伤,将消息送到了山谷石窟?”朱明月似恍然一般,却不等他回答,道:“要真是如此,只能说黔宁王府的人实在是神通广大,不仅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秘密的消息,还能在人家的地盘上来去自如——”比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可厉害多了。

“你讽刺我?”

“不敢,”朱明月垂下视线,静静地说道,“小女只觉得很费解,王爷怎么会在曼景兰?怎么会成为那九幽的客人?”

沐晟看着她,“就因为这两个问题,你觉得本王叛国了?”

终于还是挑开了说。

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摆在圆桌中央的铜红缠枝牡丹花瓶上,那釉色仿佛晃了她的眼,让她逐渐平静而淡漠了下来。

“不只是这两个问题,”她开口,“小女更感到好奇的是,自从黔宁王府在御前奏请发兵攻打元江,云南藩主打算集结兵力毕其功于一役的消息,在整个西南地界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元江摆夷族的土司反而很平静,偌大的澜沧十三寨一点紧张的气氛都看不到。首当其冲的勐海八大寨,更是完全置之不理。”那荣和那九幽一门心思只忙着内斗,甚至包括土司夫人刀曼罗在内,事不关己——这些都是她在元江府的亲眼所见。

什么原因让即将面临灭族之祸的人,稳如泰山?

朱明月一直不能理解。

直到蕉林荒山中,沐晟的出现。

“我们跟着断桥掉下山崖,被布施高僧救了之后,就待在石窟中安安静静地养伤——不觉得奇怪吗?般若修塔那么重要的地方,有两个外人闯了过去,就算没有成功,那九幽总不会放任其在上城为所欲为。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搜捕我们。”

除非,那九幽已经知道了她在哪儿,知道她暂时到不了般若修塔,更知道,就算她去了般若修塔,也找不到建文帝。

事实上阿姆会死在般若修塔的后室,正是因为那九幽让梨央领着人,在朱明月去般若修塔之前,先一步将建文帝强行转移到了中城。而梨央发现了在般若修塔内等着朱明月的阿姆……梨央将阿姆的尸体,连同一个年轻僧人的尸体,摆好姿势留在般若修塔的后室,就是在告诉朱明月,她的一切意图早被洞穿。

那九幽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若说沐晟在这其中全然无辜,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熏风拂动窗扉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一身娇弱的少女跟坐在床边的男子静静地对峙,似有淡淡的杀机开始在寝阁里蔓延。

“般若修塔是什么重要的地方?让你拼死拼活也要去。这就是你从应天府来云南,又从东川府来元江府的原因?”

沐晟忽然反问道。

般若修塔似一道咒言,让朱明月有种窒闷的感觉,她抬起眼帘看他,良久才道:“王爷真不知道般若修塔的缘故?”

“如果你说的是两年前的般若修塔,据我所知那只是一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至于两年后的般若修塔,似乎来了一个人。”

朱明月眼睫微微一颤。

沐晟将左手搁在膝盖上,上身略微往前倾,“也是在大概两年前,勐海派出武士开始大肆抢掠西南之地走货的商贾、走马人,而勐海养马河豢养的大量马匹,原本会高价易货给当地的商人,也是从那时开始终止了。养马河和广掌泊变成曼景兰的两大禁地,不再让外人踏足一步——这一切,据说都是因为那个人。”

朱明月凝眸看他,“王爷可知那人是谁?”

沐晟将手放在床榻上,手指在上面缓缓写了两个字:

建文。

原来他真的知道。朱明月闭上眼睛,心底里落下一声叹息。

“一直以来小女都觉得王爷领着沐家军护送马帮千里互市,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才发现王爷志在元江,发现王爷在御前请了旨意,要发兵剿灭西南边陲的这一个毒瘤;等小女来到元江府,却突然发现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一切,似乎都跟旧主在勐海的秘密有关,围绕着这个秘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事都变得不合常理。时至今日,小女据此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男子卓拔的身影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光,气质凛然,轩昂逼人,清隽的目光投射过来:“什么猜测?”

“小女猜,澜沧和勐海之所以会这么有恃无恐,对本该是敌人的黔宁王礼遇有加、奉如上宾,是不是因为土司老爷那荣和那九幽都心知肚明,原本要赶赴元江来的几路衞所大军,在黔宁王府的暗中关照下,一直按兵不动?而这些军队的目的地,也不是元江府,是在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到来之后,再齐齐开拔至都城应天府?”

两个质问,犹如炸雷一般平地起了波澜。

或许沐晟曾经真心要攻打勐海,或许他也想过为西南之地清除祸害,但是后来他改变主意了。他跟那九幽站在了一起。

那九幽有战马、战象,有大量劫掠来的财宝,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建文帝。

而沐晟,有整个滇黔之地的调兵权。

这世上有什么是让人倾尽所有、不惜赔上一切身家性命,也要积极争取的?当年的燕王回答了这个问题。如今的云南藩主,拥有比当初的燕王更多的军队、财力,包括契机——他知道了建文帝在勐海,只要振臂一呼,普天之下必是震惊哗然,平民百姓大多会受其号召,回过头来改拥建文为正统;残余的建文旧部,会借此良机,揭竿而起,大肆反抗永乐朝廷;当年被削藩的诸王余留势力,贼心不死,在暗中蠢蠢欲动;因皇上的法统遭到置喙,被煽动的鲁莽将官纷纷举起义旗,密谋起事;边陲之地终年不服教化的诸蛮夷,趁势打劫,列土封疆……

届时天下就会大乱,朝廷疲于应付各地的反叛,又要防止各府、州、县衞所的兵变,一时间会忙得焦头烂额。一朝天子一朝臣,永乐才刚践祚不久,地方官员多是太祖时期和建文年间的选任,再遇这种皇权内部之争,唯恐殃及自身,怕是会作壁上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有靖难的前车之鉴,朝廷必不会征调太多衞所军队来驰援,谨防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浑水摸鱼,致使京畿城防空虚;地方上的都指挥使司即便有心奔赴护持,没有朝廷的调兵令,也不敢擅自行动……大明疆域各地,陷入焦灼的混乱,而一路秘密赶赴应天府的沐家军,正好在此时大举攻打皇城。

多么可怕的一个局!

又是多么的精妙缜密,天衣无缝。

那九幽和沐晟私下里勾结,表面上却互相仇视,实际上是想利用这次的剿袭,在御前获得调兵的首肯,集结西南边陲的全部兵力。

沈明琪等人的被抓,更是事先预谋好的——商贾们会提供财力上的巨大支持,尤其是沈家。沈家与大明朝廷有仇,沈家祖上还是戴罪之身,有什么比参与谋朝篡位更大的功劳,更能让沈家彻底扬眉吐气,在将来平反昭雪的呢?

军队、钱粮、名目——万事俱备。靖难之役才刚结束两年,尚未恢复元气的国家,再次陷入战祸,会不堪一击。到了那个时候,那九幽就不是勐海之主了,作为拥立建文帝重新坐上帝位的肱骨之臣,他就是整个西南边陲的主人,或者,他会在西南自立为王,开辟出一个小朝廷!至于黔宁王,从一个封疆大吏变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执掌生杀予夺大权,何其辉煌!

“那九幽曾经给小女一块‘传国玉玺’,虽然是赝品,但也是‘传国玉玺’,意味着无上皇权。他让小女将这玺印带回澜沧,交给土司老爷,小女当时也不甚明白,而今方才顿悟了,那九幽是要给那荣一个保证,也是许诺——大事之后,勐海必不敢违背誓言。让小女再猜猜,这誓言一定跟西南边陲的分割有关,跟勐海和澜沧将来的命运有关。”

朱明月在床榻的内侧,取出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那九幽曾在来朝时见过旧主,但是当年跟随元江府原土司老爷那直,一起来朝觐见的不只那九幽,还有那荣,那荣也见过旧主。旧主来到勐海后,那荣获取了这一消息,而后,他又知道了王爷跟那九幽之间的这个惊天密谋,于是也想分一杯羹。”这就是澜沧一直以来毫无战备调动的原因。

“实际上,小女觉得就算那荣被蒙在鼓里,那九幽也会告诉他,因为那九幽知道,勐海和澜沧不能同室操戈,会一亡皆亡。与此同时,一旦将来大军开拔到了应天府,云南府藩邸空虚,勐海无主,如果那荣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你们将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那九幽还要倚靠那荣,所以他处处忍让、时时示弱,并将这块意义非凡的‘传国玉玺’交给澜沧保管。”

那九幽也算得上能屈能伸,但是表面昏庸实则精明的土司老爷,会被那九幽这么轻易笼络吗?

那荣的心裏应该清楚得很,勐海对澜沧表现出来的诸般臣服,不过是暂时稳住他,等到将来大事已成,那九幽这样的人能不反过来对付他?那荣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让那九幽夺了他的地位,于是他也跟黔宁王府私下里有了来往——朱明月能在神祭堂脱颖而出,最终成为祭神侍女来了勐海出使,土司老爷可是没少帮忙。朱明月最初以为他是想让她来那九幽身边做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土司老爷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态度,却帮了她。为什么?因为土司老爷以为朱明月是黔宁王府的人,是奉了黔宁王的命令混进了土司府。而这一点,不正是萧颜给他递的消息吗?

那荣跟萧颜之间的来往,不外乎是互通消息、互相帮衬。这样一来,功成,那荣就可以居功,来个列土封疆,或者让那九幽永远没机会回来;兵败,那荣远在元江府,再向朝廷投诚也不迟。进可攻、退可守——土司老爷稳坐钓鱼台。

但是对于黔宁王府来说,原本无懈可击的计划,突然多了一个变故——沈家明珠自告奋勇要深入元江府打探。沐晟应该没有想过她真能到元江,萧颜在临沧截住她的时候,更是被其锦衣衞的身份吓了一大跳——这说明什么?朝廷有意让沈小姐来,是对黔宁王府的不信任还是早就知道了建文帝其人在勐海?无论哪一种可能,绝不能阻拦,更不能贸然干涉。否则整个计划都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王爷怎么就没想过借刀杀人呢,利用那荣的手、那九幽的手,干脆将小女除掉?从此一劳永逸。王爷只是在上城的外围、中城的外围,甚至是元江府外,布下层层眼线,让小女的消息一点都送不出去……”而她险些命丧在蕉林荒山后的断崖,却是他将她的命从深渊捡了回来。

浓郁的阳光在雕花窗阁间显得斑斑驳驳,投射在阁内的地上,还有几片被熏风拂进来的树叶。

过了良久,沐晟抬头看向她,“说完了?”

“王爷觉得小女说错了?”

沐晟摇了摇头,“很精彩。”

从澜沧到勐海,从那荣到那九幽,更从云南府到元江府,从他到萧颜,每一句话,几乎都踩在了关键点上,精准而完美。甚至连他让那九幽封锁了从上城通往中城的路,又派人固守在元江府外各个通途上的事,她都知道,让他既惊且叹。

“那王爷就是承认了?”

朱明月话音出口,就见男子突然倾身过来,整个人凌厉而强势的气息咄咄而至,“你是相当聪明的,如果你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鹿死谁手还真是未可知。”

男子的阳刚气息逼近于她,温热的拂在她的脸庞上,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冷冽。朱明月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怎么,被戳穿了阴谋,杀人灭口?”

“你不怕吗?”

“怕?”朱明月看着他:“小女既然敢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