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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剑记忆里的一切格外真实, 和资料里记录的常见情况完全不同。
按照阮闲所看到的理论,毫无凭据的幻想、被注入或者移植的记忆或多或少都会有问题。联合治疗理应证明洛剑脑袋里的末日是漏洞百出的臆想,或者是由人工合成的粗糙景象——捏造的东西和真实记忆在细节质量上往往想去甚远。
精神医生将人送进精神世界,可以让病人们亲眼见证那些糟糕的漏洞,借此戳破幻想的肥皂泡。他和洛剑拥有同一个“幻想”, 看对黎涵的安排, “末日幻想”的受害者不止他们两个, 这种联合治疗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进行。
然而眼下自己面对的明显不是那样的世界,别说这场景看起来无比真实, 它连本应有的正常记忆模糊都没有, 和现实世界相差无几。
阮闲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前行,厚厚的积雪几乎要没过他的膝盖。少年的身体麻烦得很,他很快落到了队伍的最后。
洛剑头也不回地前进, 黎涵偶尔还会担心地回头看两眼。约莫是顾虑这个壳子里成年人的灵魂,她终究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援助举动。
铅灰色的天空越发阴暗, 本来还能看出点白意的雪地渐渐被夜色涂成灰蓝。偶尔能从积雪下看到一点冻僵尸体的轮廓或者石头的黑色截面, 灌木的枯枝挂着一层厚霜,唯一的生机来自探出雪层的枯草茬。
尽管用想象力给自己套上了保暖衣物, 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刀刮一般疼痛。黎涵和洛剑的身影渐渐模糊,只有手腕上的病人标记还亮着,在昏暗的空气里透出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红光。
风中混进了隐隐约约的狼嚎, 阮闲憋住一口气, 向前又走了几步, 勉强追上走在洛剑身后的黎涵。
黎涵哈了口白气, 目光从阮闲沾满鲜血的手腕移到那张属于少年的脸孔,犹豫片刻,态度还是软化了些。
“进城就没事了。”她拂去衣袖上的积雪,睫毛挂了细细的冰碴。“最多再走上半小时,别担心。”
阮闲顺从地唔了一声,端详了会儿黎涵的脸。这个普通的女孩在这里露出了一点奇特的气质,她没有变得锋利或者精干,只是如同从鸟笼里蹦出的鸟,再次能够顺畅地呼吸。
半个小时。
联合治疗有种奇特的特质,它的实现原理包含部分清醒梦的相关理论。正如人们的梦境,精神世界内对于时间流动的感知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通常来说会慢上很多。
记忆雪原中的半小时在外界不过是眨眼一瞬。就算这场治疗只耗费两个小时,如果宫思忆愿意,他们三个可能在这个冰冷的精神世界中停留两天到两个月,全看联合治疗的外部调频。
这也是外界唯一能干涉的东西了,阮闲冲没有手套的手哈了口气。
洛剑的记忆明摆着恶劣无比,这里受到的伤害又会影响身体。只要时间够久,就算是朋友也会产生矛盾,更别说性格不对付的陌生人。幸运的是,宫思忆没有比调整时间流逝更大的权限。自己只要拖晚和洛剑发生冲突的时间点,就能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和洛剑相处。
这可是宫思忆亲手送上的机会。
毕竟就洛剑目前的表现看来,对方还没有向自己动手的意思。
“进城后呢,我们要做什么?”眼看面前城市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阮闲特地把声音绷紧了些。“抱歉,我有点紧张。这和我看到的宣传不太一样……”
“进城,吃饭,睡觉。”洛剑冷淡地答道,“就当换个环境度假。”
“我们不是来找破绽的吗?在这里也要吃饭?”
“只要你潜意识清楚自己还在喘气,该吃就得吃,该睡就得睡。”洛剑停住脚步,声音干涩。“和生物钟差不多,没啥可说的。”
“可是……”
“少说两句吧,存着点体力。你要死太早,我这边也会很麻烦。”洛剑将领子竖了竖,粗暴地打断了阮闲的试探。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阮闲一眼。
夜色越发浓稠,大量灰白色的烟雾从大大小小的烟囱中涌出。积满雪的钢架中露出橙黄的光晕,那些光仿佛带有温度,仅仅注视着它们,人都会感到一点虚幻的温暖。
洛剑带他们停在这座幽灵城市的外围,随意找了家黑乎乎的店面。他在店外的毯子上搓搓鞋底的雪,越过店门口那棵枯树,轻轻拉开了门。
“老洛。”柜台后的人冲他点头示意。
“三杯热水,加点盐。”洛剑把脖子上带着冰碴的围巾朝下扯了扯,它看上去僵硬得活像石膏模型。
阮闲最后一个进门,他小心地把门关上。没了凛冽的风,屋内暖和了不少,被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开始微微刺痛。
柜台后的女人叼着个粗糙的手工烟斗,眼袋很重,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手腕上没有病人标记。
可能是活在洛剑记忆里的人。
“三个人,哈。”她磕磕烟斗,“怎么连小孩都带来了?”
“烟姨,三杯热水。”洛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的那杯加点酒,给小涵加点果汁粉,剩下那个小子的什么都不用加。”
“女人不会喜欢对小孩太苛刻的男人。”上了年纪的妇人从柜台下面掏出三个脏兮兮的杯子,“老洛,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不是小孩子。”洛剑接过冒着热气的水,又强调了一遍。
“啧。”那女人多瞧了阮闲两眼。“可惜了,我刚刚还在想呢,你这种人能从哪里拐到这么好看的娃儿。敢情是个假的,怎么,他……?”
“别管那么多,你这还有床位吗?”
“有咯。晚饭也有咯,要不要?”女人笑笑,露出被烟薰黄的牙齿。
洛剑点点头:“我们估计要在这里待上两天,如果别的地方来了客人——”
“没。你清楚这是什么地儿。我有几个月没见着新面孔啦,也就你愿意过来捧捧场。”
“狼袭呢?”
“还是老样子,定期走那么一波。哦哦,最近一次是在不到一周前,估计这两天还得来一回。你要暂时不打算进城,可得注意着点。”女人吐出一口烟,“要进城吗?我明天要去城里趟,你要缺啥我可以帮你捎着。萝卜、洋葱还是土豆?最近有一批货刚上。”
“我就来这换换心情,暂时没别的计划。你看着随便弄点就成。”洛剑耸耸肩膀。
“看着弄弄啊。”女人语调里流出一丝失望,“行吧,那就先让小马照顾你们。”
一位矮个子青年应声从店后探了个头,他目光在室内走了圈儿,最后定格在阮闲身上,露出个亲切的笑。洛剑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再去解释的样子。
小马长相普通,一张标准的大众脸,耳根有块不扎眼的伤疤,被黑灰遮了大半。他把毛巾打在脖子上,脑门上带着罕见的汗。不知为何,小马整个人透出一股奇妙的违和感,像是一块放错盒子的拼图。
阮闲多扫了他两眼,却没能发现异常之处,只得暂时作罢。
晚餐是简单的咸肉土豆汤,为御寒加了大量的辣椒。整锅汤都是红色的,黎涵咽了一小口,眼泪当场给辣下来了。阮闲用干硬的面饼蘸上汤,慢条斯理地咀嚼。
终归是幻象,他想。入口的食物虽然有滋味,却欠缺了不少“细节”,区别如同现场聆听一首歌和脑内复现旋律那样微妙。好在饱腹感还是有的,他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挑剔太多。
柜台后的女人在夜里出了门,小马在店里忙东忙西地打扫。屋里没有电灯,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怪味,不知道来自于燃烧的油灯还是屋外树林似的烟囱。
洛剑的安排比他想象的还要单调——洛剑本人吃完晚饭,直接在墙角拉了铺盖,倒头就睡,没有半点和人交流的意愿。黎涵向小马讨了块粉笔似的白石块,在粗糙的石板上随便画着画。
阮闲在屋内唯一的窗户旁坐好。
窗户上横着钉了不少木条,把视野遮得七七八八,只能勉强看到个大概。夜幕彻底降临,窗外除了点点模糊的灯光,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注视了会儿那片黑暗,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被血液包裹的左腕。
那些伤口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皮肉外翻,缓缓渗着血。流淌的血同样没有滴在桌子上,活物似的在他的手腕上爬行。
小马正用一块抹布擦拭他所在的桌子,像是看不见那些血似的。
阮闲用袖子遮住伤口,眼下它只能带出点麻痹似的痛,也不影响动作灵活度,这就足够了。他吸了口气,抬起手肘,好让小马擦得更方便些。
可他手肘刚抬到一半,动作陡然凝固。
……小马耳根那块疤不见了。
阮闲眯起眼,仔细看向面前的年轻人。似乎察觉了这股视线,小马转过头来,又冲他笑了笑。
这次阮闲发现了违和感所在。
在他的仔细凝视下,小马的五官在轻微地移动,并且开始变得模糊,像是五官没有固定好的蜡像。而当自己转开视线,只是随便扫视过去时,小马看起来又和正常人无异了。
“怎么了,小朋友?”小马本人似乎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我这还有点烤苹果片,想吃吗?”
阮闲思索片刻,瞄了几眼睡下的洛剑和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黎涵,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谢谢。”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羞涩的孩子,抑或是格外寡言的成人。
联合治疗所制造的人工梦境外。
唐亦步留出半分精力倾听面前两人的对话,余乐和洛非的交流很简单,这半分足够用。至于剩下九分半,唐亦步拿了九分去思考自己所处的奇妙状况,半分专门用来为约会紧张。
他忍不住再次抬起头,看向巷子外灿烂的灯光。
圆滚滚的巡逻电子眼在街道上漂浮,宵禁后除了做监督工作的人员,只有达到一定公民等级的人才能上街。城市比白天时空荡了些,显得越发井然有序。人们在漂浮的光中有说有笑地前行,空气干净清新,湿润得恰到好处。
不到三十秒前,刚刚有一只电子眼从他们身边飘过,挨个扫描他们的瞳孔,其中一个还对正在阅读薄册子的洛非提出了心跳过速、体温异常升高的警示。它检查了每一面漂浮在空中的光屏,同时彻底忽视了洛非手中的手写书册。
光屏上放着风景优美的野生动物纪录片,洛非正接着光屏发出的光,一点点阅读唐亦步的大作,脸红得仿佛要滴血。
余乐脸上没有丁点意外的情绪,他负责小声回答洛非的疑问,并且趁对方倒抽冷气时来个突然袭击,比如现在。
“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跟个十岁不到的小屁孩似的。”余乐叉起胳膊,假装自己从未被那本册子吸引过。“这都能镇住你,我看你们的藏品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只是完全没看过这种。”洛非听起来有些心惊胆战,“人真的能做出这种……我的天,这种事情连战争纪录片里都不会出现。”
“哦,这我倒是知道。”闲得无聊时,余乐自己也找了些纪录片打发时间。然而太过残酷和血腥的片段全都被修饰一空,只剩下干巴巴的文字概括。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和平”的假象,不少矛盾甚至被刻意淡化,一笔带过。
时间久了,记得它们的人越来越少,没人记得的事情和没发生过区别不大。
“太野蛮了。”洛非喃喃道,手一边哆嗦一边翻页。“实在是太野蛮了,老天爷。”
余乐开始还觉得好笑,时不时瞥两眼光明正大发呆的唐亦步。可随着洛非口气里的惊叹气息越来越浓,他开始笑不出来了。
洛非没有夸张,他是真的难以理解唐亦步所写的内容。作为一个成年人,洛非毫无疑问露出了受到冲击的表情,活像只第一次见到猫的老鼠——他还没搞清楚自己正在看什么,就已经被吓坏了。
可那惊恐里夹杂了不少微妙的情绪,它们混合成了某种余乐不太喜欢的表情。于是他故意打了个喷嚏,将洛非的注意力从书中拉开。
“一株雪不和其他地方的人交流吗?”对方的层次有点低,余乐又开始觉得索然无味。“那我得考虑考虑要不要和你们接触了,你上次给我带的那本真的没啥意思。我还指望着能换点刺激的新鲜货呢。”
“这是您写的?”洛非的语调格外严肃。
余乐斜了一眼仍在发呆的唐亦步,那仿生人连眼珠都不动弹一下,没有丁点想要参与对话的反应。于是他只得挠挠头:“算是吧。”
洛非开始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余乐,余乐被盯得有点烦躁,立刻夺回话题方面的主动:“我说,这里又不是没有带血的东西。仿生人秀场没玩完,那玩意儿不也挺刺激的吗?”
“您知道,仿生人秀场的观众需要经过严格筛选,算是站在这个社会上层,犯罪可能性基本是零的那种。更别说看秀本身要花不少钱,至少我是出不起。”
洛非摸了摸手上的册子,表情复杂。
“主脑认为这个社会足够完美。赚不到钱,被安排在中下层的人大多算智能或人格有欠缺的次品……‘我们’不会有太高的分辨能力,接触到不该接触的东西只会徒生事端。”
“仿生人秀场的资讯是被严格控制的,我们不可能接触得到,那些有能力看秀场的人也不需要一株雪。但看您的作品……您是看过秀场的吗?可您现在的工作——”
“你也见着我的年纪了。之前管制没这么严,好说歹说看过点。那会儿你毛都没长齐呢,没印象也不奇怪。”余乐打了个哈哈,随意带过这个话题。
洛非兀自思索了会儿,没有对这个说法提出质疑。“那么我就直接问了,余先生,您需要什么?”
“没看到你们的存货,我怎么知道。老子连真本事都给你瞧了,要个菜谱看不过分吧?”余乐故意让态度显得恶劣些。
在做恶人方面,余乐有着十足的经验。监狱就像猎物和饮水贫瘠的草原,人得靠举手投足的无声恐吓才能过得安宁点。他曾经能凭借那份戾气骇住罪犯,更别提面前这个连看个文字都要冒汗的年轻人。
洛非表情凝固片刻,半天才开口:“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过我可以帮您推荐一下……您把您那个女性仿生人叫过来吧。”
余乐咧咧嘴,权当答应。让对方一次性露出底牌自然是痴人说梦,他们只需要一个突破口。
结果他连步子都没迈开,唐亦步便向店的方向果断前进,健步如飞。余乐悻悻收回伸出的脚,借机调整了下站姿。不多时,面无表情的季小满跟着唐亦步一路走过来,她把两只手插在宽外套的口袋里,看起来严肃得不像话。
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余乐意味深长地瞄了季小满一眼,后者脸绷得格外僵硬。目光紧接着扫过唐亦步嘴角的点心渣,有那么一瞬间,余乐有点羡慕被关在预防收容所里阮同志。
余乐随手划过光屏,自己账户里的钱果然又少了一点。
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只需要操心如何靠惩戒稳定人心,以及怎么把樊白雁打得头破血流,这些保姆似的零碎活计全由副手涂锐搞定。
老涂啊,我错怪你了,照顾小孩儿真他妈费心。余乐好笑地抹了把鼻子。
“我们走吧。”他收回目光。
“我和唐亦步想弄点武器。”在璀璨的灯光中穿行时,季小满走在余乐右手边,声音仍然小小的。“买了一杯记忆鸡尾酒,做了简单改装。为了凑优惠,买的是带点心的套餐……这样更省钱。没忍住又黑了你的账户,抱歉。”
余乐扬起眉毛,没忍住笑了起来——明明猎杀机械生命时果断无比,也对他人的生死略显冷淡,这妮子似乎对黑自己的账户抱有莫大的罪恶感。要交换立场,他怕是立刻要把所有钱都偷到手里。
比起某个嘴都没擦干净还一脸正直的家伙,季小满性格怪归怪,人还挺老实。
“知道这钱没全被那个仿生人吃掉就好。”余乐小声回应。“别在意,你觉得合理就花。我就一要求,就算换了吃的,你也别让那小子捞到大头。”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路表情恍惚的唐亦步使劲咳嗽了几声。而季小满安静片刻,突然伸出手,悄悄地往余乐手里塞了块点心。
“我给你留了一块。”她的语调有点僵硬。
“哟,奸商开窍了。”
“莽子还是莽子。”季小满嗖地把点心抽了回去。
“这里。”走在前面的洛非停住脚步,指了指面前的店铺。
这是一个更小的酒吧,比起洛非第一次推荐给他们的那家,面前这间更有点复古的味道。偏黯淡的装潢在一众鲜亮的店面中格外不显眼,像是一块空洞的缺口,客人非常少。
店前唯一算显眼的是株梨花树,正盛开着,树枝上仿佛积了厚厚的雪。
废墟海留下的习惯很是顽固,余乐第一时间在心里估出了面前建筑的结构。他将关键细节记在心里,下意识在脑子里过了遍撤退方式,这才踏进门。
这里的桌椅全是木制的,有罕见的手工痕迹,不知道粗犷的造型是技术不到还是刻意为之——这里的木桌上甚至还燃着油灯,灯火活物般晃动,连带万物的影子在墙面上颤抖。
柜台后站着个漂亮的女人,一头顺滑黑亮的直发,顺着肩膀垂到丰满的胸脯上。她手里拿着支飘出香气的精致烟斗,可惜它更像是某种装饰品。她一口都没抽,只是冲他们灿烂地笑,笑容里带着不少心不在焉的味道。
“哎呀,非非。”她朝着洛非眨眨眼。
“我带客人来了。”被美丽的女人亲昵问候,洛非没有露出半点不自然的神色,他的口气很是恭敬。“就是我上次提到的那个人,烟姨。”
“哦,哦。”女人一副没睡醒的慵懒腔调。“你这就把他带来了?东西给我看看。”
洛非双手送上册子:“他说这是他自己写的。”
女人随便翻看几页,翻起眼皮瞄了眼余乐,反应比洛非小得多:“知道得不少啊……非非,这人的底儿查过了吗?”
“查过了,暂时没问题。”
“唔,那老规矩。”女人微笑地抬抬手,“给这位先生准备点能上头的东西。”
“余先生,这边请。”洛非指了指唯一有客人的桌子。
接近躺椅的座位上倚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灰白色的头发被简单打理过,眼袋像是贴上去的那样扎眼。她手里也有支烟斗,不过风格和这家店本身一样粗糙。除了品味记忆鸡尾酒所常用的太阳穴贴片,眼下她还带着呼吸罩似的额外装备,干瘪的胸口舒缓地起伏,一副沉睡的模样。
余乐的视线沿着呼吸罩的管道连接移动,停在桌子正中的大号玻璃罐上。
之前他们见过的鸡尾酒装置和杯子差不多大,可眼前这个更像是老式自助餐厅的饮料罐。它被直接固定在了桌子上,探出的呼吸罩有四个,除了正在被女人使用的那个,还有三个端端正正摆在空位置前。
罐子内的蓝光比杯子里的亮堂不少,仿佛拥有生命那样四处游动,已经有金属球在液体中缓慢浮动。在昏暗的油灯照明下,金属球间游弋的电光透出满满的虚幻感。
“来,您戴上这个,之后烟姨会跟您解释。”
“我可以把我的人带进去吗?”余乐没有立刻接过洛非递来的呼吸罩。“我在那家酒吧看过宣传,仿生人也能用这东西。”
“那通常是为了……呃,取乐。”洛非挠挠鼻子,口气有点不太自在。“理论上的确可以,毕竟这东西只需要思维数据和算法的映射,但这不能作为护卫措施。如果没有连接主脑,仿生人的精神水平低得要死,别说保护您,他们会比您还要脆弱。一旦出现意外状况,人脑还能撑一会儿,电子脑很可能会直接烧掉。”
说着他瞧了眼唐亦步和季小满:“这年头仿生人也不便宜,真的没必要。”
“我同意。”季小满冷淡地表示,“我需要在外面保护您的安全,余先生。”
趁洛非看向唐亦步,季小满悄悄冲余乐摇摇头,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余乐立刻心神领会——没人知道真正的仿生人在记忆鸡尾酒的作用下会有什么特殊反应,唐亦步好歹真的是仿生人,季小满自己很容易露出破绽。
另外,他们的确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望风。
“好吧,虽然我的确想要顺便找点乐子。万一看到够劲儿的,还能当场来一发。”余乐往脸上堆满遗憾。“那就让小唐跟我进去吧,没人陪着,我这浑身不得劲。”
他耸耸肩:“反正按你的说法,仿生人对你们没啥威胁。”
洛非看向柜台,被称为烟姨的女人颇为随意地点点头。他没再多说什么,先把呼吸罩递给一边尽职尽责装傻的唐亦步。
“你最好选择温和点的形象。”
待唐亦步接过,洛非有点僵硬地开了口。
“按照仿生人的运算能力应该能做到。反正你们没有潜意识和意志力这种东西,随便选就好——猫猫狗狗都行,记得选点无害的,年轻男人的形象太有攻击性。”
唐亦步礼貌地点头微笑,示意自己听懂了。季小满倚在桌边,再次把双手插入口袋,做出攥住什么的样子。
余乐吐了口气,偷偷翻了个白眼。他磨磨蹭蹭地躺上躺椅,小心地将贴片贴上太阳穴,最后一个给自己戴上了呼吸罩。
和上次尝试的记忆鸡尾酒完全不同。
记忆鸡尾酒带来的感觉更加倾向于“过去式”,如同早晨起床时回忆梦境。如今他们却如同进入了梦境本身,身边的一切虽然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但的的确确属于当下。
余乐下意识看向自己,他的打扮没变,双手也是熟悉的状态。身边的洛非也是刚刚见面的样子,本来昏睡在躺椅上的妇人正站在洛非对面,一边和洛非交谈,一边嘬烟斗的烟嘴。
屋内还有三四个人,他们大多打扮普通,在燃烧得劈啪作响的壁炉旁埋头看书。
从环境判断,他们正站在一间装修简单的小洋楼内,余乐只能看到上楼的螺旋台阶,一时判断不出层数。会客厅里的照明来自于灯光和火焰,窗帘紧紧拉着。他大步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只看到了仿佛漆在玻璃上的纯粹黑暗。
如果这里的玻璃不是做过特殊处理,那么“这栋建筑”之外,恐怕是一片虚空。
“唐——”余乐转过身,试图和唐亦步交流,结果看了个空。
原本该跟在自己身边的唐亦步不见了。
余乐头皮一麻,攥紧拳头,本能地闪身到离自己最近的遮蔽物旁。结果还没等他整明白这个幻境里的遮蔽物能不能挡住攻击,他就瞄到了几步外疑似唐亦步的家伙。
面前的唐亦步个头缩水了不少,余乐得放低视线才能看得到——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笑着看向他,金色的眼睛里带着莫名其妙的愉快情绪。
“……”余乐嘴角抽了抽。
“洛非要我选个无害的形象。变成动物不方便沟通,有些人会警惕老人,但很少会有人警惕孩子。”唐亦步跃上桌子,随意地摆着两条腿,活脱脱一个真正的少年。“我也研究过人们喜欢的长相——”
“你可爱你可爱,行行好闭嘴吧。”余乐头痛地捏捏鼻梁,“我他妈会被当成变态的,一个你一个季小满,我的名声唉……老子喜欢大胸大屁股的女人,对带把的和搓衣板可不感兴趣,更别说没长开的小鬼。操,这找谁说理去。”
唐亦步摊摊手,一脸爱莫能助。余乐拳头有点痒,但他不得不承认,唐亦步这副一碰就碎的漂亮少年模样,他还真下不去手痛打。
于是他只得隐秘地冲唐亦步比了个中指。
唐亦步假装没看到那个中指,他状似乖巧地跟在余乐身边,用目光一寸寸锯过那几个在壁炉前阅读的人。
理论上,这里比起真实世界要安全些,毕竟主脑的电子眼没法钻进人的精神。
进来没多久,唐亦步就搞清了这个地方的运转机制——记忆鸡尾酒是包装事先提纯处理好的记忆片段,直接塞进客人的脑子。这里更像是多人共享一段记忆生成的即时过程,如同踏入一个正在进行的梦。
硬要说的话,前者有点像随便看一段冒险录像剪辑,后者更像是自己亲身参与一场全息冒险游戏。
麻烦也有。
虽说唐亦步对自己的精神承受力有着十足的信心,a型初始机并不具备强大的治疗功能,也不能附着在他的精神上。在这里,自己在战斗力方面不会占太大的优势。如果被“杀死”,电子脑受损的可能性低不到哪里去。
最麻烦的是,若要杀死对方,必须让对方意识到自身受到了致命伤害——
毕竟不是真实世界,下毒不会有用,蛰伏于暗处进行突袭也很难起效,只有正面作战才有用。一切医学方面的知识通通失效,“潜意识认为自己会死”才是招致死亡的唯一途径。
唐亦步会下意识评估自己的受伤程度,并且会瞬间得出“可能导致死亡”的结论。尽管能尽可能地控制思维,唐亦步半点风险都不想冒。
不如利用脆弱的外表,相对和平地处理危机。就算情况有异,人高马大的余乐好歹是更显眼的目标,自己绝对来得及抽身。
唐亦步相当现实地考虑着,脸上挂好挑不出毛病的笑。像是察觉了唐亦步的想法,余乐凉凉地瞥过来一眼。
“你小子又动歪念头了是吗?我可不打算和你一起行动。”余乐习惯性地清清嗓子,放大音量。“……喂,要我看的东西呢?”
“烟姨会带您去书房。”
“嗯?烟姨不是那个——”余乐略带惊异地啧了声。
“柜台后面那个?那是我用的遥控人形装置。漂亮不?”上了年纪的女人挠挠灰白色的头发,磕了磕手里的木制烟斗。“我在这里也能分神操纵操纵它……你什么眼神,那可是按照我年轻的样子搞的。又是个肤浅的男人,算啦,过来吧。”
她低头看了眼唐亦步的模样,瞄向余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嫌弃。
“这可是姓洛的小子要求的,我没这兴趣。”余乐板着脸解释,“小唐,你先自己转转吧。一会儿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这是要把自己支开,要自己单独调查。烟姨像是对这反应习以为常,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顶着余乐的仿生人这名头,自己也没有太多其他选择。唐亦步颇为不满地撇撇嘴,顺从地走向螺旋楼梯。
洋楼只有两层,螺旋楼梯连接着一条铺了厚地毯的走廊,窗户上的窗帘仍然拉得死死的。
唐亦步朝外看了看,和一楼余乐探查那会儿没区别,仍然是一片混沌的黑。几扇窗户旁还搁着小桌,长长的桌布垂到地上,上面摆着插着鲜花的花瓶,原本雪白的花朵被灯光染成淡橙色。
窗户的对侧有不少门,每一扇都锁得死紧。
唐亦步留心了下锁孔,试图找到撬开锁的方式,却发现看得越仔细,眼前的景象反而越模糊,只得作罢。走廊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接近监控设备的东西,唐亦步脚步轻快地遛了圈儿,很快探完了这个楼层。
这不是个大地方,八成是以某个人的脑为基础,用梦境相关原理搭出来的精神空间,再对其他人短暂地敞开。如果设备到位,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比在主脑眼皮底下聚会安全几个倍数。
然而理论挺简单,实际操作起来的难度小不到哪里去——
根据余乐上次的反应,保守估计,这里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外界应该有差异。要在外界短时间内搭上线,并且不引起主脑的怀疑,这不是外行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一株雪的聚会方式比他想象的要高明不少。不过要做到从零开始,在这层层叠叠的蛛网中挣出一片虚幻的空间,无异于另一场直接对阵主脑的战斗。
看来那个阮教授的确来过这里,唐亦步垂下目光。
考虑到他们是新人,这里估计不是什么重要聚会地点。无论一株雪是不是在私底下做些读书和宣传以外的小动作,都不会蠢到把生人引到情报地点来。
余乐不是省油的灯,刺探能力还是过关的。目前自己最好表现得无害些,等出去后先交流一下情报。然后……他还有一个约会。
唐亦步倚在其中一张小桌边,瞥了眼花瓶里插着的花,又开始默默紧张。
好在这份紧张没有削弱他的警惕性。十数分钟后,一个人影刚从楼梯处冒头,唐亦步便嗖地猫下身子,在盖着桌布的小桌底下藏好。
一双属于女人的高跟鞋踏过绒毯,唐亦步稍稍掀起一点桌布褶皱,看到了熟悉的木制烟斗。烟姨正停在某扇门前,背对着小桌,动作利索地掏出一大串古旧的金属钥匙,逐把拨弄。
唐亦步打量了会儿烟姨的站姿,在她无声开门的那一瞬,轻手轻脚地钻出桌布,在她的视角盲区里小心移动。走廊的地毯和少年的身形让这件事难度下降不少,烟姨只顾着推门,最多就是左右望了下,不难应付。
进门才是最容易暴露的环节。
唐亦步鬼魅似的跟在她身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像是黏在对方影子上的一页薄绢。烟姨的动作熟稔果断,唐亦步屏住呼吸,猫似的移动步子,随对方身体的旋转调整动作,一阵风似的随烟姨闪进门内。
随后他真的迎上了一阵风,还是冰刀似的寒风。它们卷起雪片,毫不留情地削过他的面颊。唐亦步很确定,他们并非进入了一间房间,而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扇带领他们过来的门被烟姨关上,没过几秒便消失了。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一个破落的钢铁城市内,巨大的烟囱在不远处喷出滚滚浓烟。空气里塞满木炭燃烧特有的气味,但微妙得缺少了点真实感。
街上没几个人,所有建筑都将门窗紧闭。天色很暗,只有那么几栋房屋里亮着灯,映亮了挂在房檐上的冰棱。烟姨正拿着她的木头烟斗,踩过满是泥泞雪水的路。黑暗厚重的天空黏在这个破落的城市上方,隐隐有碾上大地的趋势。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女人的脊背又弯下几分。
唐亦步认得这地方。
早已毁灭的1024培养皿立于他的面前。
唐亦步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它的毁灭。寒冬如同慢性毒.药,将它的目标浸在绝望里,缓慢而坚定地逐个杀死。
最后的火星熄灭,燃烧的浓烟散尽。在mul-01做出清理重置前,1024培养皿注定化为冰封的死城。眼下它的幽灵却在他面前飘荡,一副在死亡前挣扎的模样。
一个人的精神不可能径直通向现实。自己敢跟上来,只不过因为烟姨的真实身体和他共用一套装置,自己不至于因为装置配置不同而陷入未知的危险境地。
前提是他跟紧她。
唐亦步拭去融化在脸上的雪水,没用太多时间来回忆过往。他搓搓冻红的双手,在脑内用力想象御寒用的袍子。
不多时,唐亦步身上多了件宽大的制式黑袍。厚薄恰到好处,袖子有点长,遮住了他大半个手掌。如果把带着毛绒边的兜帽稍稍向下拉一些,从成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个下巴。
唐亦步将领子系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伪装人类幼崽的要点,给自己的兜帽上又加了两只毛茸茸的布片耳朵。虽然看不出是个什么动物,但这件袍子上的压抑味道散去不少,更像是正常孩子会穿的款式。
再加上足够遮住下半张脸、带有难看花纹的手织围巾,这副打扮应该能把人们的疑心压到最低。按理来说,他应该把眼睛的颜色也换成普通的褐色,这样被识破的风险会降到最低。
然而他迟迟没法进行具体想象——一旦他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阮先生吻上眼皮的记忆就会自顾自冒出来,伴随嘴唇碰触的柔软触感和湿润温热的呼吸。
对方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
算了,这个细节带来的安全性只是锦上添花的程度。唐亦步又把柔软的兜帽边缘向下扯了扯。
现在也不是细数阮先生给自己造成了多大影响的时候。
烟姨独自走在前面,枯瘦的背影像是随时会被暴风雪吹散。唐亦步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在暗处悄悄行走,地上的积雪差点没过他的脚踝。
他看着她走到烟囱附近,随后进了1024号培养皿里最大的俱乐部。
在永无止境的严冬中,这里曾经是人们唯一能够找点乐子的地方。人们聚集在一起,空气会暖和不少。他们在室内燃上火,玩一些傻兮兮的简单游戏,喝用罐头煮的豆子辣汤。
现在室内的火堆还燃着,豆子汤在锅里噗嘟噗嘟翻滚。人却少了不少。烟姨进了门,在室内人最多的桌子旁坐下。一同在座的还有五六个人,各个表情严肃。
如果从正门走进去,自己瞬间就会暴露。好在他在真实的1024号培养皿待过不少时间,对这栋建筑的结构了如指掌。
唐亦步绕到建筑后侧,挤进一个格外狭小的暗巷。他所熟知的老旧破洞还在原位。
这个洞存在了很久,巷子有墙挡着,无论寒风还是野猫野狗,哪个都进不来。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洞口也略嫌狭窄。物资有限,最后谁都没有管它。
它对自己现在的体型来说倒是刚好合适。
唐亦步挤进建筑内部,从堆积的干树枝和枯草堆里挣扎出来。这里算是俱乐部的后厨,而想象食物耗时又耗神,他干脆地打开柜子,给自己弄了几罐冰凉的豆子罐头。
后厨比大厅更为空旷,唐亦步把豆子罐头塞进口袋,嘴里叼着勺子,蹑手蹑脚地凑近大厅,藏在堆满废纸箱的角落里。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一个络腮胡男人有点不耐烦地开了口。
“洛非带了新人,我总归得去盯着点。”烟姨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面生的男人,弄了本挺过火的色.情读物过来。瞧那年纪,八成是大叛乱前见过些世面的。”
她将烟斗磕了磕,瞥了那男人一眼:“带了俩仿生人,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模样都挺周正,不过不是最流行的那几款脸……底细也就那样,我觉得不像秩序监察的人,寻思着再观察看看。”
“小心点,宁愿要洛非那样的傻小子,也别弄个秩序监察进来。”
“还用你说。”
“洛非的情况怎么样?”
“还那样,他真以为我们就是个读书会呢。”烟姨语调里没有轻蔑或是嘲讽,笑容反而有点苦。
“继续说你那边的情况吧。”和她对话的男人果断跳过了这个话题。“这次中枢那边的消息……”
“没有消息,一切照常。有新人进来不假,中枢那边没有进行测试的意思。我特地问过,那边可能想再观察观察。狼也没有动静,暂时不需要担心。”
“我那边也没有狼袭,最近主脑的监察有点松,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们完全没有把话掰开说的意思,唐亦步一时无法判断那些词句的具体含义。他蜷缩身体,把自己尽量藏进纸箱堆,听得越发认真。
“规律不变的话,袭击应该就在这两天,我待会儿会回去盯着。”烟姨沉默了会儿,再次开腔。
“这是目前为止最稳定的一个中枢了,决不能有闪失。”
“嗯。”烟姨喷出一个烟圈,“仿生人秀场那边呢?这都多久没消息了,如果教授一直没有指示,我们没必要聚得这样频繁。”
“没有指示。”另一个男人插嘴道。“按照教授的意思,我们必须坚持——”
“坚持?除了我们这些老古董,谁还记得以前世界怎么样?等我们死光了,对他们来说最叛逆的人也不过洛非的程度——喊喊口号,私下弄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弄回来自己本该有的东西,还以为讨了多大的好处。”
烟姨冷笑两声。
“我呢,现在认为保命优先——阮教授既然这么久没再来消息,大家也别扛着狼袭了,先安稳过段日子再说。”
“我同意小烟。”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位老人开了口。“大家都能看到,外面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个中枢虽然强悍,到头来还是有极限。等狼吃空这里,中枢崩溃是早早晚晚的事情。既然阮闲没有指令,我们也应该根据现况进行调整,自保为上。盲目执行指示不会有好果子吃。”
人、狼袭、中枢、仿生人秀场……以及阮闲。
唐亦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词汇刻进脑子,慢慢吐出一口气,抿紧了嘴里的勺子。
这个地方不是个单纯的“精神世界”,或者说“联合梦境”——它在按一套奇怪的规则运转,要筛清楚这些情报,自己的已知信息还不够。
“我反对。至少我不觉得自己比阮教授聪明,我们得时刻做好准备。”
“我认为……”
一桌人顿时吵吵嚷嚷,烟姨长长地叹了口气,径直站起身。造型不怎么规整的木头椅子蹭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们吵得我头疼。我先回去了,毕竟我还得看管中枢。”她疲惫地说道。“反正一时半刻争不出结果,大家都理理思路,改天再聚吧。你们要有了结论,托人告诉我也行。”
说罢,她没理会其他人的反应,从桌子上抓了件灰扑扑的羊毛披肩,朝门的方向走去。
“烟姨,这天色——”
“我去把该补的东西弄好,再过两三个小时就天亮了,明天早上大概能赶回去,可以上午睡。”烟姨摆摆手,头也不回。
唐亦步抓紧口袋里的罐头,他瞧了瞧烟姨的前进方向,随后弯下腰,又从来的路迅速钻出建筑。
建筑侧门停了辆简陋的马车,有几个人正朝上面搬装得鼓鼓囊囊的口袋。唐亦步闻到了沾着湿泥的土豆和略微腐烂的洋葱。
它们曾是1024号培养皿的主要食物,散发出的气味和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但马车、马和人则是另一回事。
人看起来还好,穿着臃肿的破棉衣,或是被尼龙带束起来的羽绒服。他们的身形清晰,可转过脸来时,面孔却仿佛隔了层毛玻璃。
他们的五官如同带颜色的雾气,唐亦步无法分辨他们的真实长相。马的情况更夸张——它的身体结构在轻微地游移变化,随意扫过去像是匹马,细看又不像了,变得比人脸还模糊。
它们带有记忆里的景物所特有的模糊特征,而且程度严重得多。
烟姨对面前扭曲的怪象视若无睹。待那些口袋全被装车,她坐上赶车人的位置,开始用电线改的马鞭抽打那匹模糊不清的马。
唐亦步搓了搓手,一个健步跃入车斗,把自己埋在一堆灰扑扑的口袋里,洋葱的浓烈气味差点呛得他吐了勺子。
重新叼稳勺子后,唐亦步往装满土豆的哪边挤了挤。雪随风穿过破破烂烂的马车顶,麻袋上很快积了厚厚的雪,险些把他埋住。
从一点点雪缝朝外看,1024培养皿的幽灵浸泡在深沉的夜色里。
现在的梦境时间大概在凌晨四点,按照烟姨的说法,他们还要至少半天才能抵达目的地。幸亏梦境里时间的流逝和真实世界不同,唐亦步裹紧了身上的衣物,抽抽鼻子。
接下来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调查下“中枢”的事情,找到连接那些词汇的线,然后把它作为约会中的一个小惊喜。
只是这环境着实糟糕,自己该想办法恢复点精神。唐亦步把豆子罐头揣进怀里,握紧勺子,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与此同时。
阮闲用手指摸弄放在纸上的烤苹果片。失去大部分水分的果实摸起来有些僵硬,手感颇为古怪。配上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手指,眼前的场景有种奇妙的割裂感。
粗略估计,现在应该是下半夜。黎涵画累了,自己在店角落铺了个简易睡袋,又往身边堆了没什么实际用途的破木箱,这才沉沉睡去。洛剑一直贴在角落,呼吸很轻,估计还绷着根弦。
小马熟练地用金属门闩卡在门内侧,自己拖了个躺椅半躺,脏兮兮的棉被角拖在了地上。他往手腕上系了根金属绳,绳子吊着门上的铃铛。
铃铛的大小和乒乓球相差无几,小马的小动作或是砰砰捶门的风都没能晃响它。十有八九是用来戒备别的东西。
没过几分钟,小马也睡了过去。屋内只剩阮闲面前的那盏油灯。灯火昏暗,没了s型初始机的辅助,他甚至很难看清其余三人的轮廓。
火苗继续摇动,阮闲沙沙地拨弄苹果片,没有半点睡觉的意思。
他有一阵时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就算清楚自己出事的几率极低,一旦进入陌生环境,阮闲总是很难入睡。除非身边有个利益相关,实力与自己又不相上下的保险丝——眼下那根姓唐的保险丝不在身边,他久违的失了眠。
算了。
既然闲来无事,自己可以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计划。比如怎么利用眼下这些诡异的状况去旁敲侧击,从洛剑嘴里挖出来点情报。这枯燥的现况八成是为了应付自己这个“陌生人”。
然而如果洛剑只是想要简单应付自己,黎涵毕竟也在,他完全没必要选取这么一段充满危险的回忆。如果想要不着痕迹地干掉自己,这个不方便活动的环境也不算适合。一旦自己见苗头不对,找个空房间躲起来,洛剑未必能在治疗结束前找到自己。
不过这不是能放松下来的理由——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要么对方只是想要自己吃点苦头,好让自己下次拒绝联合治疗……要么这段记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洛剑“不得不”选择它。若是后者,之前的推断全部不能成立。
毕竟比起大多数记忆,它的细节丰富过头了,估计是对于洛剑本人来说极为重要的一段记忆。对方选择它,也可能是基于某些和自己完全无关的理由。
可惜手里的情报还不够,不足以得出确切的结论。阮闲咬了口苹果干,再次望向窗外。
封住窗户的木板缝隙中,数十个血红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
他猛地绷紧后背,那些不祥的光像极了森林培养皿里那些机械猎犬。阮闲下意识熄灭了面前的油灯,在心中一遍遍描摹自己的血枪。
金属的冰冷在掌心缓缓漫开。
洛剑记忆外的物品必须外来者亲自创造。东西越复杂,难度越高——创造人需要精细到每个细节。衣物和食物还好,简单的冷兵器也不难做,但要凭空搬来个复杂的机械,想象者必须对它的结构和运作原理烂熟于心,否则只能弄出个似是而非的空壳。
血枪是他亲手制作的,虽然没了源源不断的血子弹供应,理论上靠认知里有限的“血液”也能应急。这里没有唐亦步,他只需要负责攻击的那把。
这边阮闲刚将血枪的取血器刺进左腕伤口,小马挂在门上的铃铛开始剧烈响动。
洛剑醒得甚至比小马还早些,一阵窸窸窣窣声后,紧接着是金属的磕碰声响:“小涵,起来!”
一片黑暗里,阮闲把血枪藏在御寒的披风下。
“狼袭。”又一阵织物的摩擦声后,洛剑的嗓子有点哑。
与此同时,外面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开始疯狂撞门,不算结实的小房子发出危险的刺耳声响。几处不算结实的地方被撕开,外面的东西探了个头进来,嘎吱嘎吱地啃着破裂的墙壁。
那不是“狼”。
阮闲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东西,它们是纯粹的黑色。哪怕是在这昏暗的夜色里,它们都黑得醒目。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张色调昏暗的照片,那些东西就像是钉子扎破画后透出的黑暗——上次见到这种黑色,还是在隔开各个培养皿的死墙那里。
主脑的手笔。
它们的形状有点像狼,类似头部的结构上嵌着那颗血红的光眼。那只眼在黑影的头部到处移动,向有声音的地方聚集。
“别攻击,快跑!”洛剑只喊了这么一句,然后迅速离开原地。他前脚刚离开,原来所站的位置就被一群怪狼挤满。
黎涵则引燃木炭,熟练地引燃房顶。房顶的结构特殊,没燃起多少烟,火光瞬间撕破黑暗。
那些怪狼仍然吸取了所有的光,它们正忙着吞食离自己最近的一切东西——桌子,椅子,堆在墙角的木柴,以及没来得及逃离的小马。
阮闲第一时间跑到洛剑身后,用余光时刻注意着怪狼。
见小马被袭击,洛剑不为所动。他伸手抓住阮闲的衣领,半拖似的带着他向店后门跑。黎涵紧紧跟在后面,看起来心软的姑娘同样无视了正在惨叫的小马。
小马的腿生生被狼撕了下来,伤口却没有流出半点血液,只有散开的模糊红烟。阮闲没来得及再多看几眼,就被洛剑带离的房间。
他还得分神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
洛剑直接带他们冲进店后的储物室,快速拨开杂物,掀开个散发出呛鼻霉味儿的地窖盖子。“快,都下去,赶紧的。”
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说的。
阮闲深吸一口气,抓住坑洞边的绳子,快速溜了下去。他们甫一着地,洛剑迅速扣上了地窖口的金属门。厚厚的金属门一层又一层,带着不同程度的侵蚀痕迹,显然存在已久。
这个地窖很深,带有泥土、苔藓和雪水的味道。这里安装了空气流通设备,来自外界的寒风不知从何处渗进衣服,双脚被冻得一阵发麻。
深入地下后,地上的混乱声响变弱了不少,只留下阵阵微弱的颤动。洛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截蜡烛头,勉强弄出一点光,摇曳的烛火中,他的表情格外难看。
“外面那些是什么玩意儿?”阮闲出色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不是你的记忆吗,你都记了些什么东西?”
“都是一株雪干的好事。你看,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怪物。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这很正常。”洛剑语气僵硬,“现实世界里没有那些东西,现在明白了?”
黎涵抿住嘴,不说话。
阮闲没直接回答,他用手指抹了抹地窖湿润的墙壁,语气惴惴不安:“我们要在这待多久?”
“天亮就好了。”洛剑答得极为敷衍。
“我是说,治疗什么时候结束?”阮闲紧盯洛剑的脸。
尽管情况紧张,洛剑还是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神情。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两下:“早着呢,看宫思忆心情。联合治疗就是这样,要么你告诉我哪里的治疗手段轻松舒适,我去体验一下?小涵,跟紧我,走这边。”
“治疗前我看过些资料,就算小马是你记忆里的人,被攻击也该流血,而不是变成那副奇怪的样子。”眼见对方想转移话题,阮闲把重点拉了回来。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我疯了,我脑子里的东西乱了套。”
“但是……”
“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扔在这。”洛剑明显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小子,我原来还以为你还有点志气,结果搞了半天最像回事的时候是你小时候——没啥主意就闭嘴,我们处理这情况千八百次了,没时间跟你玩解说游戏。”
洛剑嘴上没停,脚下也没停。他带两人向黑暗最浓稠的地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多心,阮闲总觉得周边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