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登台的那个晚上,矾楼明亮如同白昼,绚烂的烟火在高空中怒放,满城男子追逐烟花而来。金钱巷里车水马龙,各大教坊门口都站满一堆招蜂引蝶的姑娘,不停地卖弄风骚招呼客人进门,使尽浑身解数。
可惜,无论她们今晚的妆容多么精致,注定也不能成为焦点。因为,绚烂这片天空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我。
我推窗望天,烟花色彩缤纷,华丽绽放,朵朵精致,瓣瓣灿烂。我正要开口赞叹,却见它们旋即消逝,只在长空中留下了一抹渐渐消退的白色烟雾,一阵风吹散,悲壮辞世。
我愕然,如此辉煌的一生,却又是如此短暂。
我抚摸着自己的脸,听着金钱巷里传来的鼎沸人声,没来由的感觉到透心的孤独。也许,我此刻应该放声大笑,我足不出户就已独领这夜风骚,比之那些站在教坊门口苦苦揽客的姑娘们,我简直身处阆苑仙境。
可是,从本质上说,我与她们有何区别?黯淡无光怎样?光芒四射又怎样?无非都是一群挣扎在红尘边缘的柔弱女人,身不由已,心不由己,谁比谁更尊贵一点?谁比谁更幸福一点?
佛祖知道,我轮回转世并不是为了当一个人见人爱却又人尽可夫的娼妓,我只是想来寻找我的爱情。可是我忘记了,妖有妖的悲喜,人也有人的悲喜。这一世生而为人,我就必须承担人类需要承担的一切。
李妈妈吩咐巧蝶为我画一个淡雅的妆容,巧蝶一边上妆一边不解的问我:“咦,姑娘,崔姑娘登台的时候,李妈妈都是吩咐化的浓妆,为何轮到你时就不一样了?”
我对镜浅笑:“因为我是李师师,而她是崔念奴,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我看见镜中的巧蝶皱着眉头困惑了许久,后来大概是想通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将檀粉轻轻的扑在了我的脸上。
如此,我的妆容很快就完成。我说过,佛祖赐予我的这张脸,即使素颜,亦是风华绝代,倾倒众生。妆容唯一帮助我的,是能够遮掩我苍白的气色,令我看起来精神许多。
我穿着逶迤拖地的素色双蝶千水裙出现在人群前,裙摆如盛开的繁华轻铺于地。我看到原本喧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皆然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目光之中没有一丝亵渎,唯有赞叹。
舞台中央只搁置着一座琴台,一把雕花圆椅。没有华丽锦衣的修饰,没有绚烂灯光的烘托,偌大的台子只有我一个人,和一把孤独的琴。
李妈妈确实非同一般,她能从不同的姑娘身上捕捉到不同的气质。譬如崔念奴,她的笑容似一朵娇艳的玫瑰,妩媚撩人,她适宜浓妆艳抹,锦衣华服,光鲜华丽的出现。而我,只需要一把和我一样冷清的孤琴,在这寒冷的台前相依偎着取暖。
我什么也没有说,目不斜视的走向了琴台,信手游走琴面,灵动的曲调便从我的指下轻缓流出。一时间,原本的喧闹戛然而止,整个场子鸦雀无声,只有我的琴声在回荡。我不觉闭上了眼睛,让所有人在我眼前通通消失,唯独留下了无尘的音容笑貌,令我心安。
突然,一声熟悉的箫声从矾楼外传来,应和着我的琴声。我猛地睁开双眼,紧紧盯着门口。那一刻,我突然释怀的笑了,也是那一刻,我有了落叶归根的感觉。
随着箫声进入矾楼的,果然是周邦彦。自那日一别,我几乎忘记他的容貌,如今见到,竟不觉陌生。我们定是情意相通,心有灵犀,所以他才会听从我的呼唤于此时到来,呼应着我寂寞的琴声,收容我浪迹的灵魂。
我不由得的停止了抚琴,下意识的起身,欲要朝他走去。转眼看见李妈妈冰冷的注视,我心中一惊,忙不迭坐了回去,继续未完的琴曲。
可是,我的目光再也未从周邦彦身上移开。这一次,他远远望着我,亦是全神贯注,用尽了所有心思。
我凝望着他,开始在琴声中吟唱,一字一句,皆是我心:“前世不知,你我匆匆。今生有缘,烈烈轰轰。罪之在痴,天亦动容。罪之在狂,忧心忡忡。”其实佛祖也算仗义,不仅给了我一张绝美的面容,还额外赐给了我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再加之李妈妈悉心调教,我亦可凭此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