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丰从新开辟的洞天福地中步出,和远道而来的陈士载对视了一眼。陈士载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尽管只是一面之缘的熟人,但罗丰可是在王都一役中,独自肩负起牵制妖皇的重责,虽然之后这件事情没有宣扬出去,可亲眼见过的陈士载不可能忽视掉罗丰所立下的功劳,如果当时没有罗丰,只怕整场战役的结果会颠倒过来。妖族最终若能取胜,陈士载的家人以及玄思派弟子就不会受到妖族迁怒式的屠杀,而且作为胁迫陈士载的认知,他们还会得到很好保护。当然,陈士载免不了要成为“人奸”,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哪怕都说历史是由胜利者撰写的,可陈士载的立场也算不上是胜利者,顶多算是失败者的叛徒,胜利者的附庸,而作为真正胜利者的妖皇,会如何评价陈士载,是否会给他一个忠臣的名号,对此陈士载也不甚看好。被迫投降和主动投降,两者的待遇终究不同,他也曾经见过,那些叛军夺取皇位,坐上龙椅,统治天下后,毫不犹豫的将当初投降自己的前朝大臣定性为“贰臣”。因为疯狂斩杀妖族的功绩,陈士载多少抵消了当初临阵背叛的罪业,加上他的族人和弟子皆被妖族杀戮,成为孤家寡人,不免叫人生出几分同情,所以如今的他在汤昌帝国民间的名声还算不错,差不多是一位悲情英雄。瞧见罗丰后,陈士载犹豫了一下,可随后想起那一座座刻着熟悉名字的坟墓,以及当日自己所立下的誓言,于是又硬下心来,招呼道:“道友,数年不见,久违了。”罗丰微微颔首,道:“确实,多年不见,阁下风采更胜往昔。”若从外表看,陈士载要比过去苍老许多,仿佛历尽人间沧桑,近乎精疲力竭之态,连气息都弱小了许多,没有寻常炼虚大宗师带给人的压迫感。可这只是表象,若以修为而言,陈士载实则更胜往昔,内蕴神意饱满,呈现勃勃向上的生机,是一种罕见的急速增长状态,过往的苦难并没有令他踌躇不前,僵立原地,反而在经过磨炼之后,根基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屠杀妖族,不分强弱老幼,陈士载的行为看似暴虐,近乎入魔,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一种偏执的正义,积极的降妖除魔,甚至连人道意志也会对他的行为予以嘉奖。佛门有发宏愿的说法,比如最有名的是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等宏愿虽然成为枷锁限制了自身,可一旦达成宏愿,得到的回馈也是极其丰厚。更进一步甚至可成为成圣法门,只不过这种手段看似轻松突破关隘,实际上若完成不了宏愿,就将止步不前,甚至境界倒退无论用什么法门都不能解脱,即使散功转世,这宏愿亦会跟随不消,收获越大,代价越大。道门也有类似的手段,只是不像佛门那样执着,其风险更低,效果也相对更弱,不会出现直接跃升一个境界的情况,甚至少数都不会直接增长修为。陈士载发誓杀尽天下妖族,这便是一种发宏愿、立道心,而在完成这个心愿的过程中,每斩杀一头妖族,他都会得到相应的好处,虽然不是直接增长修为,却能使得道心更为澄净,自身越加接近自己的本心,于是修为也会因此水涨船高。罗丰教导妖族的做法,显然要与陈士载发生冲突,如果真让他传下教派,收下妖族弟子并予以庇佑,陈士载就不可能达成杀尽天下妖族的誓愿。虽然达不成也不会有心魔爆发,境界停滞不前的危险,可显然是阻碍了陈士载前进的道路,尤其是在他尝到甜头的情况下,更加不可能收手。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换成修士亦是相同,只是修士所重视的“财”便是自身的修行。“敢问道友,为何庇佑这群披鳞带角之辈?莫非忘了,当初就是这群妖族谋占我等故乡,大肆屠杀我等百姓,使得无数家庭妻离子散,万里无人眼,幸而他们的阴谋最终失败,否则你我只怕要沦为他们的奴隶,永世不得翻身。”陈士载的一番话,顿时引来无数人的赞同,喝彩连连,瞧向妖族的目光,更露凶意,不少人摩拳擦掌,似有助拳的意思,只是他们看了一眼罗浮仙尊,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实在是需要相当厚的脸皮才行。而且有人不免腹诽,如果当初妖族谋划成功,其他人的确是沦为奴隶不假,你陈士载却能混得一个奴隶头的位置当当,这话所有人都有资格说,唯独出自你陈士载之口,过于讽刺。围聚在东南方的妖族听得此言,怒气氤氲,一个个龇牙咧嘴,暗提妖气,就像是堆积了大量火药的火药库,一点火星,就能彻底引爆开来。半空中的陈士载感受到妖族的情绪,一声冷哼,三缕斑白长须随风飘洒,飘飘然犹若神仙之姿,手中一柄木纹自有玄机的古朴松木剑不带丝毫烟火气地漫空舞动,带动道道清风流转,拂岚绕林,以山岚洞谷为萧笛、以溪流林木为丝弦,奏响无边清音玄乐。于是道道清虚气息在山林之间穿行,发出阵阵犹如风过山峦,松涛阵阵的轻柔舒缓,悠扬清越之音,那股正在酝酿的杀气骤然澄静。原本怒气冲天的修士或妖顿时气焰大减,变得有些迷茫,迟钝起来,举手投足,无处不别扭,无处不烦闷,气息紊乱,力量大打折扣。他此行虽志在诛妖,却也没打算携裹众人怨气强行威逼,这种做法他不齿为之。没有动手,仅凭气息外泄,就镇住了在场中人,那些人族修士倒也罢了,知道陈士载不会伤害自己,而那些妖族就不免露出恐惧的表情。他们之中最强者也不到金丹期,面对一名来势汹汹的炼虚大宗师的怒火,实在很难鼓起反抗的勇气,只好将希望投向在场之中,唯一有可能拯救他们的人——虽然他们也不抱有太大的期望。归根结底,是他们从罗浮仙尊那里白白得到好处,是罗浮仙尊对他们有恩,而不是他们施恩于罗浮仙尊,怎么看都没有请求罗浮仙尊,为保护他们而跟一位炼虚大宗师交恶的理由。“阁下说的那些事情,贫道不关心,也不想争辩什么,但贫道立下的规矩,在这方圆百里之内,都不准任何人或妖惹出是非祸端,谁也不准在此动武,踏出百里之外,阁下想做什么,悉听尊便,在这百里之内,便须遵守贫道立下的规矩。”罗丰语气平淡,但回应的内容却是极为强硬,似乎丝毫没有将陈士载放在眼里。陈士载没有因为对方的小瞧而动怒,这点心性他还是有的,而且他也希望如果能够说服罗丰,尽量还是以说服为上,毕竟当初罗丰可是凭一己之力,拖住妖皇半个时辰之多,哪怕当时的妖皇身受伤势影响,无法发挥全力,可实际展现出来的能为,并不下于一名炼虚大宗师。“道友,规矩终究是由人来订,岂可一味迂腐遵守,何必为了一己私情,违逆大道正义,眼下妖祸方平,妖族虽是元气大伤,我人族亦是自损八百,而且当初仍有三名妖王全身而退,并在此之后没了消息,也不知是否又在筹谋侵略的计划,谁此刻不能保证他们的野心……”陈士载正要发挥口才,却被罗丰蛮横地打断。“冤冤相报何时了,有心化解两家的仇怨,从根本上解决彼此冲突的根源……要说理由,贫道多得是,但贫道相信,这些都不可能说服阁下,而反过来,阁下也休想凭几句话说服贫道,而在双方都不愿退让的情况下,事情便简单了——既然嘴巴说服不了对方,就用拳头来说服!”陈士载眉头一皱,并没有立即应战,而是苦口婆心地劝道:“道友何苦为一群豺狼之辈强出头,化外蛮夷,畏威而不畏德,何以以德待之?就算今日你施恩于他们,来日他们行忘恩负义之事,仍不会有半分迟疑。欲降服蛮夷,当以雷霆手段……”罗丰根本不与他浪费口舌,再度进逼道:“三招!三招之内,不能败你,贫道转身离开,从此隐居山中,不理世事!”陈士载闻言,面色一滞,却是再也说不下去,罗丰把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把他逼上绝路,此时他若再退缩,世上再无人瞧得起他陈士载,先前积累的名声也将付诸东流。诚然,陈士载并不怎么看重名声,经历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见惯了世态炎凉,又有什么身外物放不下,他早将名声看淡了,就算罗丰的三招之约有着小觑之意,他也没有生出半分愤怒。只是,他从三招之约中看到了更深层的意义,如果他连罗丰的三招都接不下,那么劝罗丰放弃庇佑妖族就成了笑话,正如腰缠万贯的富翁是不会听取一名乞丐的长篇大论,哪怕这名乞丐说的话再怎么正确。一个没有实力的弱者,他所说的话也没有分量,无法被强者正视。正如罗丰刚才的挑衅中没有说,如果三招内他胜了陈士载,陈士载该怎么做,因为这毫无必要。既然他能用三招击败陈士载,那么证明双方实力已是悬殊,若陈士载还不知进退,非要与他作对,那么直接打杀了便是。明白这一点后,其他的事情便不重要了,正如罗丰所言,一切都变得简单了。陈士载深吸一口气,暗提真元,伸出手来,凝重道:“请道友赐招!”罗丰没有客气,体内真元激荡,模拟开天辟地时的情景,清圣之气上升,淤浊之气下降,随后他效仿昔日释迦牟尼证道之举,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向前踏出七步。降伏元婴后,便具备半步法相之能,能以内天地影响外天地,于是刹那间,陈士载的头顶和脚下分别显现出一道运行的玄奥阵法,上方清明圣洁,下方污秽淤浊,两者相互对立,彼此共鸣。一条鲜艳得刺目的烈火长虹带着漫天火焰从上方的清圣阵法中降下,只见一朵朵火焰化生,各依玄奥轨迹快速的朝陈士载落去。烈火划过虚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天空像是被划破一般,出现一道道赤色的伤痕,漫天火雨转眼间结成一面铺天盖地的火焰大网向下罩去,每一个网点都隐约显现一只火凤在展翅飞翔,誓要将时间的邪恶焚烧殆尽。与此同时,下方的浑浊阵法里绽放出诡谲幽深而又凶厉暴烈的异芒,明暗闪烁间,宛如空间在不停扭曲动荡、收缩放大般,呈现一种极其不稳的跃动,而怪异光芒越来越强,明暗闪烁也越来越剧烈,直将陈士载仙气缥缈的脸映照得魔光摇曳,扭曲变幻,透出了一种妖异、不祥的气氛。圣邪双阵相互激荡,彼此威能拔升,每一次异芒闪烁,都犹如一记霹雳直接在陈士载的识海中炸响,令其魂飞意荡,心旌晃动,一时天地色变,烈火熊熊,异啸惊天,万千杂念幻觉齐生,如狱如海的妖厉波动,如惊涛骇浪般滚滚冲撞轰击而至,令陈士载生出无可力敌的虚弱感。别说三招,便是这一招,他自忖也难有把握挡下!但此刻他已骑虎难下,只能全力催动真元,幻化出玄妙星相之阵,内中升起七位星君虚影,分别是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摇光宫破军星君。当日在王都战役中,陈士载凭借这道星相之阵,生生困住两位妖王,以一拖二,哪怕坚持一个时辰也仍是游刃有余,但如今面对圣邪双阵的轰击,不到十息,星相之阵便已摇摇欲坠,露出不支的迹象。“怎么可能!当年的他明明没有这般修为,而对上妖皇猰貐,亦不可能故意留手,为何此招从不曾见过……这数年来,我自认精进神速,他怎么可能进步得比我更快?”心中惊诧非常,陈士载几乎就要生出认输的念头,倏然间,发现了一丝不协调的波动。“唔,不对!这上下双阵看似利用阴阳之理,相生相增,但两股力量属性过于极端,彼此无法自由转化,远没有达到阴阳融洽的地步,转换之间存在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