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酒,喝在不同的人嘴裏,却是不同滋味。
在座众人,包括施耐庵这个师兄,都被刘基给弄出了一肚子火气,因此需要酒水来浇火,一个个喝得如鲸吞虹吸。
他们对面怀着为万民请命之目的而来的刘伯温,则是眉头紧锁,一小口一小口地慢品,以疏心中块垒。
结果,鲸吞虹吸的人没喝醉,一口口慢品的人反倒先喝醉了。没等酒宴结束,就趴在了桌案上,瘫软如泥。
“清源,等会儿叫几个人,把他扶回你府里安顿吧。这几天如果有功夫的话,就陪着他到处转转。除了保密条例规定不准去的那几处地方,其他,你都可以带他去看看!”望了一眼人事不省的刘基,朱重九淡然吩咐。
“是!”罗本迅速站起身,拱手领命。自家师叔刘伯温看不惯淮扬各地正在发生的变化,又能言善辩,继续住在集贤馆裏头,的确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还不如以私人的名义招待一番,然后尽早恭送他离开。
“二位今天暂且再于集贤馆里委屈一晚上,明天早晨,大总管府就会派马车来接。”朱重九将目光转向章溢和宋克,继续笑着吩咐。
“某二人但凭主公差遣!”章溢和宋克双双站起,带着几分醉意回应。
“二位请坐!今日天色尚早,咱们不妨再多喝几杯!”朱重九笑了笑,再度举起酒盏。
无缘收刘基于帐下,至少还收到了章溢和宋克。这数个时辰口水,倒也没白浪费。虽说章、宋二人,在他的记忆中没什么印象。但任何人的成功,都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谁能保证给了章、宋两人足够的发展空间,他们将来的成就依然还会小于刘基。
“主公,刘师弟他,他只是眼界窄了些。没,没,以前没看到过咱们的工坊,绝对,绝对不是故意为生事而来!”施耐庵快速举着酒盏站了起身,红着脸替刘伯温赔罪。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刘伯温的师兄,做师弟的行事莽撞,他这个师兄难辞其咎。
“我知道,子安不必担心!”朱重九笑了笑,用酒盏与施耐庵相碰,“朱某不生气令师弟今天的作为。相反,令师弟的话,倒是颇能发人深醒。”
这是一句大实话。以朱重九现在的能力,可以一眼看出,刘基并非是某个诸侯的说客。放眼天下,也没几个诸侯敢公开派人来扬州捣乱。但刘基今天的表现,却令朱重九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当前在淮扬三地所推行的东西,已经引发了士绅阶层整体的警觉。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更多的刘基站出来,想方设法要将淮扬地区的工业化建设,扼杀在萌芽状态,甚至为此不惜主动去与蒙元朝廷那边勾结。
但是,以目前的能力和财力,朱重九却找不出任何有效手段,去缓和双方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今天他听了刘基那番话之后,不想再做任何回答的原因。大工业化生产,与士绅们所秉持的农业社会等级秩序,有着根本无法调和的矛盾。他朱重九即便说碎了嘴皮子,做再多的让步,也一样是徒劳无功。
如果朱大鹏的历史老师死得不那么早的话,也许他就会惊诧的发现,不止是他一个人,遇到了眼前这个难题。最终解决方案,却出奇的一致。
另一个时空里,华夏大陆地区,是通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彻底打碎了农业社会的原有秩序。而撤离到海岛上的另外一个政权,居然也在军队的支持下,进行了“耕者有其田”和“减租减息”。至于大洋彼岸的那个民主国家楷模,则是通过一场血腥无比的南北战争,碾碎了所有阻力。胜利者在失败者的城市里,肆无忌惮的杀人放火。而失败者,则通过一本又一本的文学作品,持续不断地控诉胜利者的暴行。(注1)
……
“主公请恕彦端贪心!”正惆怅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施耐庵略带紧张的声音,“师弟之才,的确胜彦端十倍。今日虽然一时莽撞,做出了很多失礼的事情。可如果他以后能自己醒悟过来,也许……”
“他不是想开个书院么,那刚好在你学政衙门的管辖范围之内,你自己酌情处理就是,不必向我请示!”朱重九想了想,有些促狭地回应。“资金方面,不妨给得充裕一点儿。以青田先生的品行,谅也不会将它用到不该用的地方!”
你刘伯温不是声称要去传承师门绝学么?那朱某就成全你!要钱给钱,要地盘给地盘。哪怕你刘伯温本人再不愿意跟朱某合作,你教出来的学生,却都是淮扬子弟。日后,依旧会进入淮扬大总管府和淮扬商号效力,最终还是没逃出朱某人的手心。
“如此,就多谢大总管宽宏!”施耐庵愣了愣,拱手向朱重九道谢。
这在他眼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刘伯温将来还有进入大总管幕府的机会。而他们师兄弟两个,日后也不至于为了各自的主公,相见于沙场。
“也没什么宽宏不宽宏的。他有话能当面说出来,总比憋在肚子里,然后暗中生事为好!”朱重九又摆了摆手,喟然回应。跟刘基等人吃饭,可比跟黄老歪、焦玉等人研究新产品耗神多了。后者虽然也很累,但每当有新工艺和新产品出来,都会令他从心灵到身体都觉得无比地满足。而跟手下官员们吃饭,却每一次,都让他感觉形神俱疲。
“主公,章某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朱重九的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会因言而罪人。章溢站起来,试探着问道。
“说吧!不必这么客气!”朱重九将头转向他,笑着鼓励。
“伯温,伯温刚才最后那几句,其实,其实并非没有道理。”章溢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头不要低下,“溢观主公这边,处处都生机勃勃。然观其纲纪秩序,却又如同雾里看花。主公欲谋百世之业,总得有个章程为好。如此,溢等在做事之时,也能自觉遵从。不至于违了主公本意!”
这话,基本意思与刘基先前那些一样,态度,却缓和了许多。不强求朱重九遵从儒学道统,但希望朱重九能拿出个固定章程来,以便成为新秩序的总纲。让后世在继承时,有所凭依。
朱重九听了,先是眉头轻皱,然后忍不住摇头而笑。大意了,自己还是大意了。只看到了章溢愿意加入大总管府效力的表象,却忘了此人和刘伯温一样,也是受了几十年儒学熏陶,不知不觉地,就会从本能出发,去遵从心目中的“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