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边性子耿直,除了打仗之外,不愿意在别的地方多花心思。所以他理解不了,为什么徐寿辉当统领比当皇帝要好?为什么眼前正发生的这一切事情要归咎到远在杭州的张士诚头上?但同样的问题对于天完国的太师邹普胜,却没有任何难度。当心中的羞恼之意稍稍退潮之后,他立刻就清楚地认识到了现实。
淮安军不欠徐寿辉任何东西,包括《高邮之约》,当年也只有彭和尚以天完国右相的身份表示了支持,高高在上的徐寿辉的态度则是不闻不问。所以当蕲州遇到叛军和蒙元的联手攻击时,朱重九根本义务没有挥兵来援。
在这种情况下,淮安第五军团能逆江而上,完全是为了施恩于天完。或者说,只是为展示淮扬大总管府的实力。当他们将展示实力的目的达成后,下一步做到什么程度,是立刻撤兵放任徐寿辉自生自灭,还是确保蕲州城能继续苟延残喘,就得看天完国上下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谁也不用指望朱重九再像当年不遗余力的支持张士诚、王克柔、王宣和朱重八,来支持徐寿辉。首先,当年的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当年朱重九兵力单薄,打下的地盘越大,所承受的风险越大。所以他在支持张、王、朱等人,等于同时在给淮扬自身争取缓冲空间。而现在,朱重九麾下的战兵据说都已经超过了十万人,他不立刻向外扩张,已经算是谨慎。根本不需要再依靠他人之手,获取战略缓冲。
此外,如果张士诚也跟朱重八那样,只是在桌子底下玩火,表面上却依旧对淮扬礼敬有加,依旧小心谨慎地将自己当做别人麾下的小喽啰,虽然他的实力早已超过了郭子兴数倍。天完这边的派出个舌辩之士,多给朱重九灌点儿迷魂汤,也许还能让朱重九继续当他的袁公路。但是张士诚这厮没等朱重九称王呢,自己就弄了个吴王的帽子戴上了,然后又跟蒙元的福建道的官吏暗通款曲,准备联合当地的亦思巴奚兵一道对抗淮扬。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掀桌子行为,让今后欲效仿他的人彻底绝了念想。哪怕朱重九再昏庸糊涂,其麾下的逯鲁曾、刘伯温等人,也会站出来提醒他要长记性。(注1)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邹普胜心中的怨气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作为天完国的太师,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主公徐寿辉。以后者的能力和见识,当一个县令都非常勉强。做到行省丞相,肯定就是个祸害一地的大贪官。至于做皇帝,呵呵,天完国在起兵之初是何等的兴望,转眼几年,就被他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陈友谅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徐寿辉不当皇帝,对他本人,对大伙都好。至少不至于为了个虚名,让大伙今后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而只要徐寿辉肯低头听淮扬大总管府的摆布,有着张士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头,朱重九也不会转而再扶植其他人。
毕竟窝囊废有窝囊废的好处,将来想让他交权之需要一道手令。若是换成了陈友谅或者彭和尚,万一今后羽翼丰|满,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是另外两个张士诚?!
想到此节,邹普胜的心裏,又涌起了对陈友谅的几丝怜悯。以后者的能力和威望,若是能得到淮扬大宗府的倾力支持,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彻底取代徐寿辉,成为威名赫赫的一方诸侯。而陈友谅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口头禅,也暴露此人曾经拥有过的野心。
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朱重九不会再给其他人成为吴王的机会。没有外力支持,陈友谅如果还不肯放弃他的“光武之志”的话,只会让他自己更快地变成别人脚下的一具尸体。
“陈将军,陈将军慢点儿走,老夫年纪大了,跟不上你的腿脚!”彻底弄清楚了所有前因后果,邹普胜的肩膀上顿时一轻。加快脚步,追赶陈友谅的背影,“吴将军命令老夫跟你一起去,咱们三个稍微走得慢一些,刚好可以在路上商量一下,怎么样才能说服主,说服徐统领!”
“太师不再怪陈某见异思迁了?”听到来自身后的喊声,陈友谅迟疑着将脚步放缓,回过头来,冷笑着询问。
“不怪,不怪!”到底是文官,同样意思的话从邹普胜嘴裏说出来,就悦耳很多,“是老夫先前愚钝,没理解陈将军的良苦用心。我等当初举义兵,乃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并非为了功名富贵。若是能舍一个天完国号,而使蕲黄四州的百姓得以摆脱蒙元暴政,我等又何必在乎一个虚名?!”
闻听此言,陈友谅又是微微一愣,随即,停住脚步,衝着邹普胜做了个长揖,“太师所言甚是,我等本心乃是为国为民,何惧身外虚名?!今天该如何帮徐统领也找回初心,还请太师多多谋划。毕竟陈某和张兄弟都是武夫,除了打仗之外,其他事情并非我等所长!”
“太师这两个字,就不用再提了!”邹普胜默契地侧开身子,以平辈之礼相还。“天完朝已成过眼云烟,我这个太师是空,你那个金吾将军也是空。此后你我三人,不妨以兄弟相称,也好彼此间有个照应!”
“陈某敢不从命?!邹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陈友谅立刻又拱手施礼,完全换成一幅江湖做派,只字不提彼此的过往。
邹普胜这回,则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长揖。然后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老夫年纪大了,这领兵打仗的事情,肯定比不过你和张兄弟。但今后你们两个有事情需要找人商量,老夫倒也还能帮忙谋划一二。未必能谋划得太长远,至少不会故意将你们往岔道上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