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苏中原。”我第一次叫了他全名。苏中原转身离去,似乎没有留下的意思。我拿不准尤溪的那些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但看起来,我这晚上的故事苏中原是没意思开启了。
但他好像开启了另一些东西。
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晚上打开行李包,我把睡衣、拖鞋一件件摆出来,突然在包里看到了一盒计生用品,就是常常在阿一家看到的白色盒子包装。关键是用品的盒子上还写着一行字:
“朋友,安全第一。麦当娜说了:性的安全比生命更重要!我们祝福你成功。”
落款自然是尤溪和阿一。
我登时大窘。怪不得苏中原把包还给我时,带着一点点奇怪的笑容。那他之后对我产生兴趣,也完全是因为看了这张无厘头的纸条和计生用品了。完了完了,他完全不喜欢我。要是他看了这些祝福,依旧把我安全送回了门口,估计只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好笑,逗着我玩而已吧。想到这个结果,我真是又沮丧又丢脸……不免给阿一和尤溪发了短信:“都说了不带才可能有!物极必反!朋友一无所获你们赔我房费。”
短信刚刚发送成功,就想起了敲门声。我心裏一惊,心想:不会是店老板想通了要来劫个色吧。那真是太好了。
打开门来,却看见穿黄衣服的小姑娘站在门外。
她手里拿着一碗汤,“他让我给你送碗可乐姜汤,说你淋了雨。”她的声音同样有着这个水乡的温柔婉约。
我接过碗,“谢谢。”准备关门。看着她犹豫地站在门口,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就停下看着她。
她开口:“他说……说……让我把碗带回去……要我看着你喝完。冷了就不好了。”她咬着嘴唇说完这段话,我的心裏已经被温暖扑满了,眼看感动的眼泪就要一滴滴落在碗里。
“嗯。”我只说得出这句话。剩下就只能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把这碗汤一滴不剩地喝下。我觉得这真是奇妙的一天,我的行李莫名其妙地丢掉,莫名其妙地回来,老天爷莫名其妙地把这个苏中原送到我面前。要是我一开始订上了那个全水乡我心心念念的第一豪华酒店,我想,我大概只能在路上碰到苏中原。
然后擦肩而过。
那一秒,我突然决定,管他什么沙市不沙市,如果他要我留下,我就留下。但我转眼就想到了锺勇,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好,这么好……
我希望苏中原看到那个空空的碗能够满意。但是我又怕他给每个房间的客人都送上了一碗可乐姜汤。
第二天,我睡到了日上三竿,天气似乎有一点儿好转,我心裏有一些惆怅。昨夜突如其来的浪漫显得不怎么真实。我根本就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说不定他早已经和这小镇的姑娘结婚了,说不定就是黄衣姑娘,待会儿我下楼就能看见几个小孩子抱着他的腿喊爸爸……尽管如此悲观,但我还是化了个乐观的妆下楼。
大冬天的,我只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反正我那没啥高低起伏的胸部也没有什么好展示的。和锺勇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有天我起床,锺勇绕着床观察了我好久好久,最后凝神冒了句:“罗秋楠,我发现你完全没有胸。站起来就没有,躺着更没有!”
我拿枕头砸在他脸上,“老子挤出来就有了。”
还因此他连着好几天叫我“粗俗婆娘”。后来我真的生气了,觉得他在嫌弃我。他就正色道:“罗秋楠你这样就不对了。人无完人。你要不是胸平了那么一点点,手臂粗了那么一点点点,就完全没有缺点了,这还让不让人活啊——你就是教师界的林志玲!不,苍井空!”
最后那个比喻把我彻底逗笑了,我就是没法生锺勇的气。
锺勇啊锺勇,我不免又想到了他,可能他此刻正在德国和某个大胸女欢乐地滚来滚去吧。想到这个,我又痛苦地弯下腰,都过去快大半年了,可是我竟然还是没有办法忘记锺勇。一点点也忘不了。
我靠着床蹲下。不得不用拳头轻轻捶打着那一马平川的胸部,“要是锺勇说,罗秋楠你把胸搞成蔡依林那样的G奶,我就回来你身边。”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隆胸,只要他回来。
但是他没有回来。他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穿好了黑色大衣,围了条格子披肩,我慢慢地摸下了楼。想起苏中原,我心裏总算好过一点儿。而且,没有什么儿孙绕膝的景象出现。但是也不见苏中原的影子,黄衣姑娘的影子也不见了。我突然感到很无聊,完全不知道这一天要怎么打发。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要去水乡头上的一个纪念馆和老宅逛逛,再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再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我现在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苏中原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我的身后,“真早”,他衝着我叫到。
“啊!”我被吓得跳了起来。他也被我吓得一跳,随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到你。”
“我也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胆子还这么小。”看见他的笑容,我的思维随即活了过来。
“一把年纪……呵呵。一把年纪,不吃早饭,可不是件好事。”
“是啊,听说这裏的皮蛋粥特别好喝。”
“走,我带你去喝。”没有什么俏皮话和转折,苏中原立刻接下了我这个沉重的负担。我也欣然把自己交给他。
再次踏上青石板路,身边依旧有苏中原陪伴,我感觉水乡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
“不过,皮蛋粥这个时间还有卖的?”
“没有。不过我认识刘阿婆,我让她给我们留了。”
“嗯。”我咬咬嘴唇。苏中原果然细心。
细心、体贴、礼貌、声音好听……年纪大了,似乎就容易被这些所吸引。尤溪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仅仅是因为对方可以讲一口好听的北京话。但事后她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是河南人。
“但是你不觉得,他们说话的那种胸腔共鸣,真的很好听么?不像我们沙市人,说话声音总是扁扁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锺勇是在沙市长大的,说话声音却是圆圆的。
苏中原的声音也不赖,更为低沉。他和刘阿婆说两句家乡话时,声音会突然变得轻快一些。我听不懂全部,也觉得无所谓。总之,苏中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踏实,不像锺勇那般起起伏伏。
苏中原陪着我在黑镇四处乱转,这裏果然是他的家乡,他对这裏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他带我去吃好吃的,还带我去看小院子后面的爬山虎。
“爬山虎?那不是夏天才有的么?”
苏中原笑而不答,我跟着他转过几个小巷子,就真的看到了满墙的爬山虎,那场景极其魔幻,仿佛它们是从天地间突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苏中原仿佛知道水乡的一切秘密。他知道哪里可以看到最多的星星,哪里可以吃到最好吃的白水鱼,哪里最适合散步,哪里可以让我开心,忘记我曾经受过的伤。
我唯独不要去看桥。
晚饭前,我焦急地拨电话给尤溪,“有情况!怎么办,快告诉我,你是如何和那些男人滚到一起去的。”
“啊,朋友给你的东西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啊。恭喜恭喜。回来别忘记请我吃饭。”
“恭喜个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快告诉我关键的。”我催促着她。尤溪却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起来。“你就拎着两瓶酒,半夜去找他,喝high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用教你了。”
“管用?”
“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希希小姐的实力吧。”
“好吧,那我就磨刀霍霍向猪羊。”
“不过,朋友。”尤溪在电话那头有点儿犹豫,“你确信,你现在真的可以和锺勇以外的男人在一起,而不仅仅只是报复他?”
“我……不确信。”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最后的晚饭,苏中原安排在他们旅店的天台上。菜色很不错,有大黄鱼馄饨汤,豆豉小黄鱼,以及碧油油的菠菜。我在席间打听到那个黄衣的姑娘叫小荷。她不是这个水乡的人。这个旅店的工作人员里,只有苏中原是土生土长的黑镇人。
“你在哪里读的中学?”我突然这么问苏中原。“这裏也有学校么?”
“有。不过我其实是在沙市读的中学。我在市北一中。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我呢。”
“不可能。”我大叫道,“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你。我们两个的年龄应该差不多吧。”
“我应该比你大一岁。因为我在学生时代就少年老成。所以总是默默隐藏在人群之中。”
“哈,我不信。那你吃过学校后门的鸡肉卷吗?”
“吃过。我喜欢不放番茄的,三块一个?”
“哈,是五块。我记得那时候,我半走读状态,每天都可以出校门。其他大部分学生都是住校的。我每天要帮我们班二十多个人带鸡肉卷进学校呢。藏得满满一书包都是。到后来,不仅我们班同学要我带,就连外班的同学也慕名而来。这可是我学生时代最壮志凌云的时刻……”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意思?”
“哦。我看到你的名字时,其实就知道是你了。你那个时候,还帮我带过鸡肉卷,是托你们班同学找你帮忙的,只不过你不记得我罢了。”苏中原就这样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吐出来。“不加番茄的……”
“你是说,你那个时候就认识我?”
“是的。不然你以为,我会带每个客人都去划船么?”
“天啊!太难以置信了!我完全不记得……所以说,这是说我善有善报。小时候帮你带鸡肉卷,长大后……”我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热了起来,仿佛透不过气。苏中原就像是很多年前就埋下的种子,等待在我的苦难时刻再生根发芽。
离开的那一日,我没有见到苏中原。整个离店时间内我都心神不宁,只有小荷接待我。
唯一的惊喜就是,店老板苏中原减免了我的房费,理由是招待不周。但回去之后尤溪想必会骂死我,折腾了两天我的高中校友苏中原,就省了两天的房费,连个内分泌失调都没有改善。
回到沙市以后,苏中原却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分不清楚是他带给我的失落大一点儿,还是锺勇。我照例过起了以前的日子。白天我早早去学校,晚上下班时,去同一家面包店买面包,某个晚上我刚走进那家熟悉的面包店,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了,是《织毛衣》。
我打了个冷战。
这是我给锺勇专属的来电铃声。我差不多等了有整整一分钟,电话依旧在响,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我才把电话接起来。
“我回来了,想吃小龙虾么?”没有任何开场白,锺勇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仿佛我们之间,未曾隔着一年的分离,也未曾隔着一个活生生的苏中原。
“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小龙虾了。”我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是吗?”他在电话那头笑笑,“你现在比较喜欢吃海苔肉松卷?”
海苔肉松卷,正是我当时拿在手上的面包。
我不敢回答,只听见身后传来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锺勇瘦极了,看上去也非常憔悴,眉头紧锁着,手指上青筋暴露。他穿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扣子敞开着,头发剪得短短的。面部轮廓比以前更清晰,但眼睛依旧很明亮,洞穿世情。
他一进门,就盯着我死死地看。
我呆若木鸡地立在店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的手深深地掐入海苔肉松面包之内,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他一下子就过来拉我的手,“走,我们到外面说去。”
我放下已经被我揉烂的面包,在店员惊悚的眼神中,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出了门,望着这个仿佛在梦境中出现的男人,这个毁掉了我之前整个生活的男人。
我在心裏冷笑着:“他以为就可以这样不说一句,就回到我的身边?他以为我是个傻瓜?”
“我有男朋友了,你不要这样拉着我。”我甩开他的手,但是力量并不是很够。
“你有男朋友了?”在街角的中心公园里,锺勇跳起来,“你有男朋友了?我想了你整整一年,你告诉我,你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有男朋友了。当初……当初是你先提分手的。”我计较着得失,比较着付出。另一个我浮出我的身体,飘浮在我的头顶上空,冷漠地看着这副画面:在那个绿葱葱的花园里,罗秋楠要掐死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人生,好好演一出悲剧给自己看。互相折磨,是否才是爱情的真面目?
“楠楠……”锺勇放低自己,沉沉地呼唤我一声,“每个人都有想不通的时刻,每个人都有问题需要自己好好解决。我承认我软弱过,这可能让你失望。也许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挽回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是你相信不相信,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从未有一刻停止想你。”
“从未有一刻停止?”
“嗯。”
“那又有什么用——我失望痛苦时,你不在。现在我慢慢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你又回来了。怎么,是不是在德国过得不顺?只好回来了?”
“一、锺勇不得伤害罗秋楠,也不得见到罗秋楠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二、锺勇应服从罗秋楠的一切命令,罗秋楠叫他去伤害谁他就得去……”站在那棵树下,前言不搭后语的,锺勇就突然背诵了起来,他一字不差地背诵起来,均匀地念出每一个字,他望着我。
“——不要背了!”我喝止住他。
“三……锺勇应保护自身不伤心,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他继续背下去,一直背下去。
“我叫你不要背了。”
“好好好,你说不背就不背。我只是想你知道,我希望你好……”听完我的话,锺勇又变回那个冷静的男人。
“我当然很好,离开了你之后,再没有人诅咒日日叫我注意安全,仿佛我出门就会被车撞一样!”
听见这句话,锺勇用异常受伤的眼神看着我。他凝神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其实我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的。现在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不过,要是你……男……朋友……对你不好,你要告诉我。”他很艰难地吐出“男朋友”三个字。
“放心,他对我好极了。”我冷冷地说。
锺勇转身就走了,没发现我腿已经软了,站立不稳。等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才瘫软在公园的椅子上。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自己说:“罗秋楠,你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
除了连连几个发问之外,我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我被一种巨大的、自我塑造的悲剧感给击中。我知道那个时候,也许我只要勾一勾手指,锺勇就会回到我身边,我们又能重新过上以往那样快乐的日子。
但是我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走掉,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孤寂的宇宙之中。只有苏中原是不会突然说再见的人。他如此老实持重,不会突然消失,不会突然造访。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的人生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磨难。我想要结婚,想要有孩子,想要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人可以等待。
我决定把尤溪小姨的话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