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
池池万万没想到,等她打开门,看到的人居然会是沈安。
两人就那样站着,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隔着微开的门,打量着彼此脸上的表情。
沈安努力地勾了勾嘴角,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我来把猫带走。”
“你说什么?”池池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猫,我说我要带走我的猫。”
他说得很笃定,倒是让池池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她低下头去,像是累极了,低低地说了一句:“猫不是你的。”
这情景有些熟悉,熟悉的人,熟悉的猫,熟悉的气氛,让两人都有种错觉,恍惚间好似时光倒转。
沈安还记得当初闹分手时,池池气冲冲地把“白加黑”连猫带窝扔进他的怀里,两只水润的眼睛里全都是对他的厌恶:“带着你的猫走远点。”
那个时候她是这么对他说的,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只是说说,毕竟他们曾经约定过要一起过一生,一生才刚刚开始她怎么能半道儿就把他抛弃呢?
面对紧闭的门,沈安一手抱着怀里的“白加黑”,一手拎着猫窝,少年最后的倔强就是一个转身。可没人知道,他的这个转身有多么的舍不得。
大学时候的沈安沿着路灯,一步步从他们租住的公寓走回自己的小屋,怀里的“白加黑”像是知道两个主人在吵架,往沈安的怀里躲了躲,绵乎乎的小脑袋蹭着他微硬的胸膛。
修长食指轻轻点了点怀里的小脑袋,他的声音难过得几乎沙哑:“她不要我们了,我和你她都不要了。”
他一向知道池池是个怎样的性子,看起来反应迟钝又面无表情,实际上爱恨分明。在她的心裏人被分为两类,一类是她爱的、爱她的,这类是不能放弃的。另一类,是她不爱的、不爱她的,如果在她心中被归位到要放弃的这类人,那么她就会彻底关上自己的心门,即使再痛苦再难过,也只给自己痛一瞬间的机会,然后她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
沈安很肯定,自己一定是被归类到了后者。他想,池池果然是世界上最狠心,又最伤他心的女孩子,可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在见到池池的时候,所有坚硬的壁垒全部倒塌,只剩下最柔软的部分任她揉捏。
如今,还是两个人,一只猫,可到底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分离了三年,白白浪费了那样多的时间,那是多珍贵且无法找回的时光。
想到这裏,沈安眼底微动闪过一抹暗淡,语气却低了下来:“我带猫走可以吗?”
“白加黑”似有所感,喵了一声,毛球团似的脑袋在沈安浅色的裤子上蹭了蹭。这种黑白花纹的猫并不罕见,好多校园里、小区里都有这样的流浪猫军团。眼前这有九年高龄的老家伙,也曾是流浪军团里的一员,它比较好运,遇到了愿意收养它的主人。
沈安还是把猫带走了,顺带拿走的还有“白加黑”的猫窝,那家伙黏窝黏得厉害。池池独自坐在静得吓人的客厅里,看着空空的角落,无声地苦笑着。沈安说得对,“白加黑”也是他的猫,就连那条猫命也是他当年救下的,自己有什么权利阻止沈安喂养“白加黑”呢。
只是,沈安离开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养着‘白加黑’”让她有些晃神。
她为什么养着“白加黑”?她并不是那种容易亲近小动物的人,反而还有些小洁癖,平时虽然也会觉得这种毛茸茸的小猫、小狗很可爱,好想摸一摸什么的,但也只是停留在“想”这一层面上,并不会真正去抱它们、抚摸它们,只有“白加黑”是个例外。
和沈安分手时,她将“白加黑”扔给了沈安,可那只肥猫没几天的工夫,就穿过半个城市,回到了她的楼下。池池难以形容当时看到“白加黑”时的感觉,除了它作为小奶猫流浪的那几天,自打被收养,沈安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奶猫变成了大胖子,可当“白加黑”独自回到她身边时,一身光滑水亮的毛黏糊糊的,整只猫也瘦了一圈。
池池看着这样的“白加黑”,哪里还管它脏不脏,抱在怀里一通大哭。不是说猫最是冷漠,不是说猫最是傲娇,可这只家伙也不知道是如何艰难地回到她的身边。
随后池池拜托一位本地的同学帮她养了几个月的猫,等她安定下来,一租到房子,立刻就将“白加黑”接回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来她跟那只猫还从未分开过。
或许叶恒以前的评价很中肯,他说池池是那种很不容易接受别人,可是一旦接受了这个人,那她就会死命地对这个人好,哪怕全世界都说这个人不好,池池也觉得他做得对。
对“白加黑”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她不喜欢猫,独独锺爱“白加黑”。所以她没有深究过其中的原因,直到沈安刚才的追问,她也在心裏默默询问自己。
大约,那就是她无法开口的回忆吧。
临近跨年,池池所在的幼儿园也忙碌了起来。年底幼儿园要举行新年运动会,还要带着小孩子们排练歌舞节目。每天从天刚擦亮出门,到天彻底黑下来,她才能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回家,有时候累得倒头就睡。
这天在闹铃的反覆催促下,池池迷糊着眼从被窝里爬出来。她下意识地摸索到橱柜,手在碰到猫粮袋子时才想起来那只猫已经被沈安带走了,也不晓得他把“白加黑”照顾得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池池又暗自怪自己不争气,沈安一定会把“白加黑”照顾得很好,反倒是自己,平时不注重养生,加之冬季里干燥,这几天感冒加上火时时陪伴着她。她吸吸鼻子,拿着一包水果麦片去找牛奶。
向日葵幼儿园离池池住的地方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加上走路的十分钟,她每天算好了时间,七点半出门,八点赶到幼儿园,八点半迎接被家长送来的小朋友。
可是今天已经过了八点半,班里还有一半的座位空着。池池所在的小星星班一共有二十多个孩子和两个跟班老师,她对另外一位跟班老师说:“秦老师,我们跟家长们联系一下吧,问问孩子们为什么还没来学校。”
秦老师一边应着,一边去找家校联系簿,可她打了一个电话后,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不对。
池池不疑有他,忙问:“怎么了,静静小朋友为什么没来?生病了吗?”
秦老师有些为难,她刚才把电话打过去,那头的家长态度恶劣,还说了许多不好的话,可她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些话说给池老师听。
“别光看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池池见秦老师不说话,有些慌了,生怕班里的小朋友出了事。
“没……没什么。”秦老师抚了抚自己有些滑落的镜框,“静静妈说静静有些感冒,今天就不来了。”
“是吗?那你再给豪豪妈打一个吧。唉,难道是流感盛行,所以我们班的小朋友才不来?看来,我们得加强消毒工作了。”
看着池老师忙去找消毒液,秦老师暗自摇了摇头。
虽然只有一半的小朋友,池池还是尽职尽责地给孩子们读故事书,教他们念儿歌。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原本因为感冒在家休息的静静,却出现在小星星班的门口,跟静静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妈妈,以及另外几位请假孩子的家长。
静静妈妈是个体态肥硕的女人,烫着一头堪比包租婆的鬈发,脖子上戴着一根闪烁着土豪光芒的大金链子,穿着一条颜色鲜艳且紧身的裙子。
这样的装扮似乎有几分熟悉呢。池池想了又想,也没能想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
静静妈晃动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到池池面前,脸色说不上好看:“既然有神经病,就别来学校祸害孩子了。”
池池愣了一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哪里有神经病。
静静妈说话倒是很直接:“池老师,我们希望你能辞职。”
什么?有没有搞错,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她最为珍视的第一份工作,居然被人指着鼻子要她辞职?
剩下的几名家长也走了过来,他们形成一个包围圈,池池站在中间。秦老师见情况不对,连忙去通知校长。
恰好这个点是放学的时间,不少家长来接孩子,场面一时混乱。
等年近六十的校长赶来时,几位家长正群情激奋地指责着池池。
老校长走上前,把池池拉到自己身后,说道:“有话好好说,干吗这么多人都来指责一个小姑娘?”
老校长虽然只是幼儿园的校长,但一辈子从事教育事业,也算是南寻市里一位很德高望重的老人。大家见他发了话还是有几分威慑的,纷纷停下声讨。
只有静静妈还是一脸的怒气:“老校长,你们幼儿园在招聘教师时,到底有没有经过严格的筛选?”
老校长一辈子阅人无数,这位家长一看就不是善茬,可他还是说道:“当然,我们幼儿园可是通过正规渠道招聘教师,每位教师都具有幼师资格证和健康证。”
静静妈听了,依旧满脸不屑:“那入园时有没有经过体检呢?别把一两个疯子放了进来,对孩子们可是一种威胁啊。”
静静妈这样一说,其余几位家长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万一她打孩子怎么办?”
“前几天新闻上不是还有类似的消息吗?我们也要求看监控。”
“对,看监控!”
“看监控!”
……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越说越激动,大有用唾沫星子淹死人的气势。
旁边的校长和几位老师却是越听越糊涂,完全不明白这群家长的来意,问池池,她也只是摇摇头,满脸迷茫地挨骂。老校长顿了顿拐杖,高声问道:“你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清楚。”
这时候班里某个男孩子的家长站了出来,这位家长也经常来接孩子,跟池池还算是比较熟:“池老师,不是我们家长不讲理,而是像您这样的情况根本是无法从事教育工作的吧。”
“得了,还是我来说吧。”静静妈生怕被别人抢去了风头,成功夺回了话语权,“池老师,周六上午你去了哪里?”
“医院。”
静静妈带着讽刺的笑:“医院?什么医院?你要不要跟我们大家伙说说?”
“我……”池池迟疑着说出来,“心理医院。”
她的话一说出口,不仅是这十几位声讨她的家长,连一些闻讯而来看热闹的家长也议论纷纷。
“心理疾病啊,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呢。”
“是啊,万一哪天犯病了殴打学生怎么办?”
家长越围越多,他们的话一句句钻进池池的耳朵里,怎么捂也捂不住,她微红着鼻尖,眼中含着泪光,她想喊一句:我从未打过孩子,我对每个孩子都很好,可她喊不出来。
“你们够了。”
这时,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了所有非议。
池池抬头,恰好看见他越过人群,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灰色的羊绒大衣,紧抿的唇角,不发一语的严肃,不怒自威的气质,都是他。
沈安走到池池身边,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冷冷地看着那些家长:“你们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她不过是在我的医院里做心理咨询,连心理疾病都算不上,哪里来的精神病,又何谈殴打孩子?”
沈安是气极了,池池躲在他的怀中都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她深吸一口熟悉的气息,憋了半天没掉的眼泪,终于一滴滴没入他深色的羊毛衫里。
原来,这种时候,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怀抱。在被众人所指、手足无措的时候,她要的只是来自他的庇护。
“沈医生,”静静妈很显然认识沈安,“你别替这个神经病说话了,上周我还在医院里看到她了。”
沈安在听到精神病这三个字时,恨不得一拳把这个胖女人揍倒。他隐忍着,嘲讽道:“哦?这么说你也去了心理医院,是不是可以说你也是个精神病呢?”
沈安人长得高大帅气,天生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平日里倒是极力内敛,这种时候说起话来却有几分盛气凌人。
静静妈一时哑口无言,随即争辩道:“那可不一样,虽然这位池老师不晓得患的什么病,但总归是要教小朋友的,这样多危险啊。”
池池在沈安怀里缓了缓,这才想起来静静妈为何会有些眼熟。
虽然这位贵妇人平时都是让保姆来接孩子的,很少自己来,但上周六她去医院时,在医院走廊遇到一个体态胖胖、眼神诡异的中年女人,如今再一回想,当时遇到的那个女人分明就是静静妈。
“来心理医院不一定就有心理疾病,而心理疾病也有轻重之分,现代人大部分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心理疾病,你,或者你,可能都会有焦虑或者神经衰弱吧,你们也是精神病吗?”
被沈安指到的两位家长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池池即使像鸵鸟似的藏在他的衣服里,也能感受到他在这一刻的凌厉,她的左手不自禁地抓住他胸口的毛衫。
“你们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一位认真负责的老师。”沈安沉声说道,“哪次她不都是等所有孩子回了家,默默打扫完教室才走。任何一个孩子生病了,她都会跟家长联系,叮嘱孩子吃药。而相对于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家长,她比你们更像是孩子的父母。”
家长们被说得鸦雀无声。确实如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年轻人所说,平时池老师还是很认真负责的,要不是听说她有心理疾病,家长也不会找到学校来。
池池有些诧异,她不晓得沈安如何知道自己的那些日常,那些她默默做着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是啊,池老师入职的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年年都是我们幼儿园的优秀教师。”老校长也忍不住要替池池说话,他平时并不是一位善于言辞的老人,“不说别的,上周文豪在幼儿园摔伤,是池老师一路抱着他去的医院。”
文豪的父亲也在今天抗议的这些家长中,此时听到儿子被点名,这位中年男子也只是微微低头,向后退了两步,没有丝毫想要站出来为老师辩解的意思。
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敌不过别人的一句诋毁,也敌不过这些愤怒的目光。
沈安觉得自己胸口有些微微的湿润,他知道那是池池的眼泪,她哭起来无声无息,又或者不愿意在这些家长面前掉泪,只能躲在他的怀里舔舐伤口。
沈安觉得胸口渐渐灼热,有些疼痛。
静静妈虽然有些忌惮沈医生,但还是摆出一副不辞退池池就不罢休的架势:“老校长,您是南寻市德高望重的人,这件事您就说怎么办吧。今天要是不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我们几位家长就不走了,来您这儿说理不管用,我们就去区里,区里不管用我们就去市里,总要给孩子一个健康的环境才行。”
一些围观的家长,这时也见风使舵起来:“幼儿园有这么个老师,谁家敢把孩子送来。”
“万一哪次犯病了,我们家长也不放心啊。”
议论声纷纷,越来越多放学来接孩子的家长聚集在向日葵小班的门口,凑热闹的,看笑话的,指指点点的。
沈安冷着脸解释,池池只是去做心理咨询,根本没有心理疾病,可是这种时候,家长们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批判者,哪里还有清醒的判断理智。
池池知道自己不能再躲在沈安的怀里,事情总要有个合适的解决方案,而眼下最好的,能平息家长怒气的,不过是她辞职罢了。
新闻上屡次报道幼儿园老师伤害小朋友的事情,也难怪家长们会如此情绪激动,稍微有一点疑惑就要闹得惊天动地。
老校长倒是个黑白分明的人,没有将责任全部推脱到池池身上,也没有让自己的员工辞职以平息众怒的打算,可越是这样,池池就越不能躲在人的身后,她必须站出来,事情因她而起,无论如何她都要圆满地解决才行。
沈安感到怀里的人深深叹了口气,他的手臂微微用力,想要告诉她不要害怕。可是池池已经推开他,勇敢地面对着家长们的声讨和质疑。
她像是孤军奋战的女斗士,不见一丝的怯懦,一一回视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
突然,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对不起,不管事情到底如何,我都要说声对不起,因为我的原因,让这样多的家长不满,也给小朋友造成了不好的印象,所以对不起。”
别人看不出来,可是沈安知道,池池的强硬全部都是撑出来的,离得这样近,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一定是怕极了,难过极了。
她眼底的泪光,柔弱而委屈,面上还要强装出冷静,沈安双手握拳,看不得她在人前这般低声下气,可他太过了解池池,她想做的事情,就算是低头道歉,那也要让她顺顺利利做完。
池池扬了扬嘴角,接着说:“对于今天静静妈妈,和这几位家长的疑惑,我只能说,我可能是有些心理问题,但对这些孩子的付出,我问心无愧,还有从今天起,我会辞去幼儿园的工作,老校长会另外聘请教师来向日葵小班的。”
她这样诚挚的道歉,倒是堵住了那几位家长的嘴,可是几位平日里跟池池关系不错的同事,都替她不值得,连老校长也劝道:“池老师何必呢,你那么喜欢小朋友,如果觉得累了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辞职这件事可不要轻易决定。”
池池去意已决,婉拒了老校长的提议,再次跟各位家长道歉:“对不起,希望带给大家的困扰能够早些散去。”
沈安终是再也看不下去,拉着池池的手就往外走,越过人群,池池跟在他的身后,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像是一座能够扛起一切的山。
就像是今天,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沈安出现在她身边,只要他在,她就别样的安宁。可是,这样的他,终究不属于她。
吵吵闹闹的幼儿园被他们甩在身后,校门口的停车位上一辆白色雷克萨斯闪了闪车灯,沈安淡淡地说:“上车。”
池池整个人都有些木木的,也没来得及想那么多,暂时忘记眼前这人是自己最讨厌的心理医生,爬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沈安关上车门,转过头看了看犹在发呆的池池,伸出手臂,越过她的身体帮她系上了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