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想忘记你(1 / 2)

车子到站,她笑了笑,上车离开。而一个人站在公交牌下的沈孟川,却愣住了。

夜色已晚,不停地有行人从他眼前匆匆而过。沈孟川迅速回过神来,摘下头上的帽子慢慢向回走去,思绪也不由自主地走远。

放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夏天,他站在土坡上,俯视着土坡下的一群小兵伢子,扯着嗓子向他们喊:“前进!”

他还记得那一年夏天,他被忙碌中的父母直接遣送到了奶奶家过暑假。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他打小在S市长大,又整天跟大院里一帮小兵罗罗摸爬滚打,没多久就锤炼成了混世魔王,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匪气,到了这裏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没多久就率着一群小孩儿上大院后面林子里抓知了去了,连单双杠都不带玩儿了。

那天不知道是手下哪个参谋突发奇想,由他沈孟川亲自挂帅的杂牌军决定用弹弓砸树上的鸟儿,结果非但没砸中,手中的弹弓也飞了上去,被一个在树下跳皮筋儿的女孩儿给拣了过去。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样子,他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伸手去要。女孩儿清秀的脸微微一皱,将抓着弹弓的手背到身后,不给他。十几岁的他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儿叫板,还是在一群小一截儿的小兵伢子面前?这还了得!

沈孟川连忙伸手去抢,结果女孩儿拿着弹弓向一边跑去,娇小的身影,回头的一刹那脸上的微笑让他愣了一下,醒过神来,女孩儿已经跑远了。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仍出手中的绳套,套住了她的脖子。

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被一群小兵围住,他们欢呼着“司令万岁!” “司令威武!”,而他仅剩的唯一记忆,竟是她那一双通红的眼睛和被他勒红的细白脖颈。

记忆深刻的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清晰地恍如发生在昨日。

后来回家免不了要挨奶奶一顿训,又免不了要挨来接他回家的父亲的一顿收拾。只是那一回收拾的狠了,到最后他愣是没道歉就直接走了。

再后来部队迁移,一下子从小县城迁移到了大城市,离S市也近了,他再去看望奶奶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找到女孩儿,跟她说声对不起,可是等了一个暑假,也没有等来她。

直到他开学要回S市,坐车离开大院的时候,看见在一栋单元楼前有一家正在装车搬家。那阵子部队的房子紧俏,不够资格的现役军人和两年以上的转业军人都必须到限期交了房子,所以看见搬家,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楼前站在那个瘦弱的背影让他愣住了。

虽然是快两年未见,但是他记她记得很深,尤其是那双眼睛,充满笑意的,委屈哭泣的,不管哪一样,都是生动的。

只是这一次,他从半降的车窗看去,看到的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寂寥。那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孩子脸上的哀伤,连同她胳膊上佩戴的黑纱一起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再再后来,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了,直到草原上的一面。

她长大了,可是他依旧能够透过那副俏丽的容颜隐约看到小时候的轮廓,还有她的那双眼睛。沉静深邃,仿佛一汪泉水。

这丫头也是记仇的吧?

沈孟川坐在车上,从记忆里回过神来闷闷地想。可是转过头来他又自问,她是这么幼稚的人么?

想不通答案,沈孟川抹一把脸,启动车子,快速向B市开去。

初试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接到复试电话的严真愣了些许,送到口的牛奶顿在了那里。挂断电话,严真心情又莫名有些激动。

小朋友一边捯饬盘子里的鸡蛋一边看着她,严真拍了拍他的小脸,说:“战斗速度解决早饭,我先送你去上学,然后再去参加面试!”

小朋友一派天真:“啥叫面试?”

“就是找工作!”

这下小朋友懂了,低下头不说话,闷头吃鸡蛋。

严真忙活了一会儿,察觉到他的沉默了,不禁一愣,来到他身边:“珈铭,怎么了?”

“老师,你不回来当我老师了吗?”

小朋友撅嘴问。

严真摸了摸他的手:“不是还有沈老师在么?”

“我不喜欢沈老师。”

严真笑了笑,俯下身,捏捏他的脸:“我只是不当你老师了,可是不管我干什么,都会一直陪着你,这样也不行?”

小朋友抬头,眼睛亮亮的:“真的?”

“当然!”她的答案很坚决。

尽管小朋友有些调皮,可是偶尔有些时候也是会有些小脆弱的,需要大人的耐心呵护。严真不懂,这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在宋馥珍那里讨不到疼爱呢?

或许她是永远猜不懂宋馥珍的心思,就像此刻,她坐在面试桌前,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着她的简历,表情没有任何的波澜。

严真等了很长时间后,开口说:“宋教授,我记得您说过,复试是按照无领导小组讨论的形式进行的,怎么现在……”

宋馥珍笑了笑,看着她:“你说的没错,讨论就在隔壁的房间进行,看时间,应该开始了吧。”

严真讶异地抬头看她。

“其实你没有通过初试。”宋馥珍漫不经心地说着,拿在她手中的那份严真精心制作的简历瞬间成了一个笑话。

“漏洞百出的计划书,我看了之后有点儿不敢相信了,这竟然是出自李教授的学生之手?”

严真难堪地站在原地,因为她发现她无以反驳。

“后来我一想你在毕业之后有一段空窗期,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论是看李教授,还是看他的面子。”

这算是,给她走后门?

严真失笑:“宋教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想不必了。”

她拿起包想走,宋馥珍见状有些不解:“哦?为什么拒绝我?我的意思是要给你一次机会,通过了你就可以进来。”

严真拢了拢头发,认真说道:“我知道,不过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藉着别人的面子……”

“他是别人?”宋馥珍挑眉问。

这真是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的两难问题,严真咬咬牙,没有回答。

宋馥珍起身将简历递给了她:“既然你不愿意接受这次机会,那这个简历你还是拿走吧,看得出你下了功夫,我不想让它进碎纸机。”

严真接了过来,将它认真收好。

宋馥珍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其实我也抱了私心,我就是想看看,能让珈铭这个小调皮蛋那么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你估计不知道,以前每次过年的时候珈铭都会来我们这裏住几天,可今年没有。他外公想他,让我去看看他好不好,于是我就趁着一天下午去了你们学校。小家伙又长胖了,在班里跟其他小朋友打打闹闹,见我过去就收敛了。”

严真看着她,此刻的宋馥珍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我就问他,我说珈铭,晚上跟外婆回家吃饭好不好,小家伙不情不愿地拒绝了,他说晚上会跟你一起回家吃糖心鸡蛋。我那时想,甭管他叫没叫过你妈,他心裏已经认了你了。”

“我知道。”严真说。

宋馥珍回过神,又看了她一眼:“其实淮越一直是个好女婿。做母亲的都有私心,我女儿去世那么多年淮越没有再娶,如今终于结婚了,所以我就想看看,这个女人,哪里比我的女儿好。”

严真自嘲:“我恐怕让您失望了。”

“不。”宋馥珍说,“你比她强,你比她懂事得体,也比她体贴。珂珂她从小让我惯坏了。以前我在B市工作,珂珂跟我一起在那儿住,后来我忙起来,没空管她,就送她回C市上学了。不过她爸也忙,所以现在想来,这孩子我们亏欠挺多。那时候她住在老房子里,离顾家很近,顾家的人对她照顾颇多。”

这些,严真她当然也都清楚。

“所以后来她要跟淮越结婚,我也就答应了。只是没多久我就后悔了,他们其实不适合,他常年当兵在外,而珂珂最需要的却是陪伴。有时候我就想,如果他那时能多陪陪她,情况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宋馥珍凝视着窗外,思绪深陷在回忆里,眼神有些茫远。没多久,她回过神来,因为她听见严真说了一句话:“宋教授,其实您这个做母亲的,也挺自私的。”

宋馥珍回神,眉头微皱地看着她。

严真目光平和地看着她,甚至微微笑了下:“我原本,挺羡慕林珂的。我羡慕她有那么多人疼爱,可以生活地无忧无虑。可是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其实她也很可怜。”

“怎么说?”宋馥珍脸色微变。

“父母和家都形同虚设,只有外人的疼爱能让她感觉到一点儿温暖,这不叫可怜吗?”

“你懂什么?”宋馥珍压着怒气说。

她怎么就知道她不懂,这种感觉她曾体会地再深刻不过!

“那你们又懂多少?”严真有些激动说着,手中的包一时未拿稳掉在了地上。她愣了下没有去捡,可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略微有些沙哑:“我只是想说,别把错误和遗憾都放在别人头上,做父母的,也要回头看看自己。”

宋馥珍生平还没被人这么教育过,有些怒火攻心:“我看你是对我很有意见啊,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得了!”

严真摇摇头:“我对您没什么偏见,就算您没让我通过面试也是应该,我自己的水平我知道。”想了想,她又说,“有些话我刚想起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

“就是珈铭。您有想过,他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去外婆外公家吗?”

宋馥珍愣了下:“那么大点儿孩子能知道什么?!”

“当然懂!”严真说,“只是您以为他不懂,女儿去世了外孙子就离远了吗?您就可以理所当然偏心了吗?这些小孩子都懂,只是不说罢了。”

宋馥珍仿佛被打了一闷棍,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说:“你把他带来,我跟他说。”

严真见状想说些什么,被宋馥珍一抬手打断:“你把他带来,我跟他说!”

严真只好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站在原地不动。

宋馥珍沉声问:“你不去?”

“等您冷静下来再说吧。”她不想牵连小朋友一起承受她的怒火。

宋馥珍气极:“我多少还算他的外婆吧,见他都不行了,你跟他什么关系?”

她算他什么,她想起小朋友嫩嫩的脸和他修长挺拔的身姿:“他是我丈夫的儿子。”

春寒料峭。

严真裹紧了衣服走在C大的校园里,包里的手机不断在响,她拿出来一看,是李教授。估计是想问问她复试的结果吧,严真叹口气,按下通话键。

果不其然,李教授上来就问她结果如何。待她含蓄地说出自己连初试都未通过之后,老教授沉默了几秒。

这片刻的寂静让严真觉得尴尬不已,可没待她说什么,李教授就先笑了起来,宽慰她:“没关系,还有机会。”

她应了声,挂断了电话。

有没有机会严真不知道,只是知道自己这次把宋馥珍气得够呛。撂下那句话她就走了,临走前看了一下她的脸色,被她气的涨红。可是严真却没有一丝胜利的感觉,相反,隐隐有些不安。

突兀地止住脚步,她又折身返回学院楼。

刚一推开门就听见低低的痛苦呻|吟声,严真快步向前走去,进了里间,看到宋馥珍正痛苦地捂着她的头,脸色涨红地不正常。

严真慌忙放下包:“药呢?”

宋馥珍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她,想动气,可是一动气就头疼欲裂,她用腿扛了扛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严真打开一看,裏面果真放了一瓶治高血压的药。

她扫了一眼,给她到出来几片药又到了一杯热水让宋馥珍服下,又抽出一只手拨了医院的急诊电话。

“您别动,等会儿送您去医院。”

“我不去……” 宋馥珍推了推她的手,想站起来,可是腿甫一使力就软了下来,天昏地乱的感觉瞬间袭来。

严真忙扶住她,心头一阵烦乱,好在救护车来的很快,没多久就将宋馥珍送进了医院。

依着林老爷子的身份,宋馥珍直接被送进了急诊室,经过一番忙乱,在测量血压时已经有了回稳放缓的迹象。严真松了口气,在她的床前坐下。将包放在腿上,一双眼睛认真地打量这睡着的宋馥珍。

也只有这样的情况下她才能这样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了,醒着的她,气势太盛。

没多久,她的手动了动,眼皮松动,似是要醒过来,严真倾过身来看了看她,准备出去叫医生。

“不用去叫。”她伸手拽住了她,声音虽有些沙哑却依旧威严,“我躺一会儿就行。”

严真欠了欠身子,还是坐了下来:“嗯。”

宋馥珍使力睁开眼睛,看向端坐在床边的严真,低问:“你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我外婆也有高血压。”严真说。

宋馥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片刻,她说:“用我手机打电话给老林,完事儿你就可以走了。”

严真愣了下,照做了。

她抱着包走在医院的走廊上,给林老打了一个电话,是警衞员接的,林老正在开会,说是开完会就会送他来医院,严真也就放心了。

军区总院里人满为患,各个行色匆匆,严真却缓步走在走廊上。

或许今天她是太激动了,也或许是她太紧张了,一放松下来,就感觉到浑身乏力,没有一点儿支撑。

她不得不挨着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看着被一层厚厚的窗户隔在外面的阳光,周身一股冷意。

忽然包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看都没看就按下了通话键。

“严真。”那头传来一道低低的男声,她听了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愣了一下,才听出来是他。

“喂。”她低低应了一声,有些有气无力。

“你在哪儿呢?”他的背景听上去有些嘈杂,严真使力才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环绕了一下四周,她说:“我在学校,怎么了?”下意识的,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这裏。

顾淮越哦了一声,笑了笑:“那就应该不是你了。”

“怎么了?”

“没事,我昨晚给你打电话说今天会回一趟C市,是珈铭接的,说你在外面,估计这小子忘记告诉你了。”

顾淮越说着,严真愣愣地听着,似乎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现在在医院办点儿事,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有点儿像你,应该是我看错……”

“你在哪儿?”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在军区总院” 顾淮越边说边向病房外走去,“政委的父亲病重,我和乔副师长代表师里来看看。你几点下班,等下我去接……”

察觉到那头的沉默,他不禁喊她一声:“严真。”

“你抬头。”电话那头传来她有些颤抖的声音,这声音与正前方传来的一道声音完整地重叠,他立刻抬起头,看见拿着电话站在不远处的严真。

顾淮越先是愣了一下,而不远处的她却跑了过来,扑进了他的怀抱。

他下意识地抱住她有些颤抖的身躯,低问:“怎么回事?”

病房外,严真顿住了脚步。

宋馥珍现在不愿意见她她是知道的,所以她还是不进去的为好。顾淮越也明白,揽了揽她:“那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看看就出来。”

“好。”

直到那道军绿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刚才抱她的人是他吗?没看错吗?

就在她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感觉就像是做梦似地,即使捏捏大腿感觉到疼,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可是被抱住的时候感觉到的温暖和力量却是真实的,直到此刻还留在她的身上,告诉她,这不是梦。

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顾淮越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严真抬起头时,用眼神询问他。

他笑了笑,说:“没事。”

即便有事他也会说没事的,严真明白,便不再过问,搭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走得动吗?不行我抱着你。”

他问的一本正经,可是路过听见的护士却笑了一下,不停回头看着他们。严真脸一红,微哂:“不用,你怎么,忽然回来了?”电话里他好像说了,可是她彼时正晃神,没有听得很清楚。

“高政委的父亲病重,老刘身体也没好,就让我和乔副师长一起过来看看。他就住在军区总院,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了。”她摇头,“今天太狼狈,我明天再去看好了。”想起什么,她抬起头看着他,问:“今天走还是明天走?今晚能回家吗?”

顾淮越凝视着她的脸,她的疲惫,委屈与不安他看在眼里,心裏忽然抽了一下,他抱住了她,抱住她柔软的身子:“我给乔副师长说一下,今晚不走了。”

乔副师长是个通情达理的老人了,一见这情境就知道自己反对无效。他笑着拍了拍顾淮越的肩膀,说:“知道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去吧。”

顾淮越微微一笑,开车带严真回家。

忙了一天,刚打开家门,严真就想起一个问题,拍了拍额头,说:“还没有接珈铭回家!”

她把小朋友完全给忘了,这下可完了!

而顾淮越只是轻声应了下:“今晚他不回来了,让冯湛送他去林家。”

“林家?”她换鞋的动作顿了顿,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又送去外婆家,脱下的鞋又立马穿到脚上,她连包都没拿就向外走去。

“严真。”顾淮越连忙喊她。

严真头也不回:“我去把他接回来,我得去把他接回来。”

“严真你听我说。”他拽住她的胳膊,没有使力就被她挣脱了,顾淮越不得不用力拦腰将她抱了回来。

“我不能让他们迁怒小孩子!”她急切地说。

“我知道。”顾淮越将她的脑袋扣进怀里,“可是他们是他的外公外婆,这么长时间他们想见见他。”

“可是他们又不疼他!”

“不会的。”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珈铭外婆说他们需要时间跟珈铭谈谈,把误会解开。就一晚上,明天,明天把他接回来。”

他保证着,像哄个孩子。

严真慢慢冷静了下来,松开了他:“我知道了,我先去洗个澡。”

说完向浴室走去,留顾淮越一个人站在原地,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