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南比陈绥宁想象得要冷静。她甚至没有质问陈绥宁,只是坚持下车,回家料理许彦海的后事。
陈绥宁抿着唇,只是将车转弯,汇入车流。
“我自己回去就好。”她用极慢,却又坚韧的语气说。
他恍若不闻。
“抱歉,麻烦你停车。”她再度开口的时候,表情冷漠,仿佛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你去见他了?沈容说呼吸机是人为切断的。”
陈绥宁踩下刹车,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抓得更紧,露出隐隐的青筋。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许彦海的意图——原来那番话,并不是他的最后一击。这个男人是天生的赌徒,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最后一击准,狠,残酷,没有给他留下丝毫的余地。
仿佛是为了借这个动作理清思路,他侧头看了佳南一眼,不出意外的,见到她毫无血色的脸色,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茫然。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你做的。”佳南反倒微微笑了起来,只是笑容的质感透明而脆弱,仿佛是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你陈绥宁怎么会傻到去杀人呢?你……不过是去气他罢了……气他有这样一个不争气、下贱的女儿。竟然会和仇人在一起……”佳南甚至微微笑起来,“你放心,我不会怪你。”
他的呼吸微微一顿。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他现在死了,你折磨我,留我在你身边,还有快|感么?”佳南探究的看着他,轻缓的说。她的语气并不尖锐,却充满了嘲讽和倦漠,似是真的累了,慢慢的将身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一片空白。
“爸爸死了,我其实应该很难过的……”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有大颗大颗的晶莹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可是现在,我竟然觉得轻松——我是不是很没人性?”
她重又将眼睛睁开,怔怔的看着他,仿佛是有些不可思议:“我是不是很坏……想到不必为了爸爸,再和你相处下去,我真的觉得轻松。”
是的,不必了——这一切都不必了。
她曾经为了父亲突发的疾病,在荷兰等他的垂怜,像个傻子一样,受尽屈辱。她曾经为了许家的产业,为了他所谓的“照拂”,做见不得光的情妇,任他为所欲为。她曾经为了报仇,甚至被迫迎合他所谓的、幡然醒悟后的“爱”……
想到这裏,泪珠依旧一串串的落下,却又忍不住想笑,断断续续的,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恐怖。
陈绥宁看着她,胸口微微起伏,情绪这般激荡,他却没办法说出一个字。如他一般,经历了刻骨仇恨的人,知道许彦海说得没有错——只有极度的仇恨,才能支撑着人走过最艰难的时间。他默然抿唇,只觉得这个空间闷得有些喘不过气。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悄然劝说自己……就这样吧,算了吧……这或许是他们,命定的,最终的结局。
佳南见他没有反应,侧身拉开车门,他却忽然伸手,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
陈绥宁专注的看着她,声音微哑,却清晰的说:“小囡,嫁给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勇气抓住她,说出这句话——或许只是条件反射吧,最后一次,试图在指尖拢住微弱的希望。
满脸的泪痕都来不及擦去,佳南挑高了眉梢,微微笑了起来:“你没听到我说的话么?”
他沉默着看着她,他听到了,可他还是想再试一次。
“对不起,小囡……”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薄唇如削,很多很多的言语,是他应该对她说的,后悔,歉意,不舍……和爱——他不愿说出口的,他以为不重要的,他以为这辈子都不需要的,此刻竟然这样苍白。
佳南平静的看着他:“你居然开口说对不起。陈绥宁,我一直以为,你的人生没有这三个字。”
“可是我不需要它了——从一开始,我就是想报复你。我要你毁去爸爸的案底,我求柏林帮我,让OME现金流动断口、研发失败,我要你被迫从OME离开,我要报复你。对一个一直没有忘记恨你的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仿佛这样说,这样的伤害,能让她减轻失去父亲的痛楚。
“你还记得么?这一切的开始,是因为那个流产的孩子——我赌你会心存愧疚,会心软,可你知不知道?没有那个孩子!我没有流产!陈绥宁,你真的以为我还会愿意给你生孩子么?”
哪怕隐隐的猜到了,可听她一字一句的说出来,竟还是觉得难以承受……陈绥宁想,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我只是趁着这个机会做了次小手术。对了,主治医生是我的朋友,医院上下,早就打点好了。”她不无讽刺的勾起唇角,“陈绥宁,不要装出情圣的样子——这让我恶心!”
她冷冷笑了一声,从手指上摘下那枚戒指,毫不留恋的扔出窗外,简短,却嫌恶的说:“嫁给你?我宁愿去死。”
戒指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度,再也不见踪影。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锋锐的刀,割在他的心尖。陈绥宁定定的看着她,却又忽然想到,一年前,自己想尽方法折磨她的时候……她是不是体味过一模一样的感觉?
辗转到如今,终于两人一样公平地,伤痕累累。
佳南挣开了他的手臂,下车,重重的关上车门。
这一记关门声,似是隔断了这个街头一切的欢乐与喜庆,那一瞬间,他的眸色真正的灰暗下来,许彦海的后事有条不紊的一件件办着,骨灰盒被放置进选好的墓地,那一日恰逢深寒的冬雨,佳南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立在萧索的墓园,身边只有沈容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