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云间晴,连绵阴雨过后的建康热闹起来,茶肆里许多茶客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当今时局,入寇的周军如今退回江北,建康安全了。即便这种安全只是暂时的,但也让建康百姓雀跃不已,大家都觉得建康有王气在,北虏再猖狂也奈何不得,至于以后该怎么办,那就以后再说。街道上,行人匆匆,一名沙门缓缓走在泥泞的街道上,粗布僧衣已经洗得发白,看上去是一个破败小庙里的和尚,没什么特别之处。年初周军兵临城下,官府征召了包括和尚、尼姑、道士在内的几乎所有人守城,如今敌人退去,自然也就无需这些人来应急,所以建康城里和尚的身影也再度活跃起来。城里有很多寺庙,所以和尚多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这个沙门虽然僧衣破旧,可气质却很特别。样貌清秀五官端正,身材修长挺拔,若不是剃去烦恼丝又穿着僧衣,换了一身锦衣玉带便是翩翩俏郎君,足以吸引小娘子们的目光。和许多人一样,他光脚穿着木屐,沿着街道向前走去,见有信众向他行礼致意便停下脚步还礼,然后继续前行,虽然道路泥泞,却丝毫不顾及双脚被污,步伐轻松如同闲庭信步。经过一处街角,听得小巷里传来喧哗声,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片刻便转入巷内。声音来自距离巷口不远的一座小院,这个院子十分破败,没有砖瓦房,只有几座木板搭起来的茅草屋,其间有些许草药味传出,似乎是有人生病了。沙门来到院门处,破烂的院门虚掩,他没有贸然推门而是唱了一声佛号,不一会院门被人拉开,却是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少年,见是位出家人,赶紧双手合十行礼。“请问施主,院内发生何事?”沙门的声音平和,给人感觉宛若春风拂面,少年赶紧请他入内,引着对方向一处茅草房走去,边走边介绍起来:他的兄长病了,无钱医治,苦熬了大半月,眼见着病情愈发严重,其他同伴正在想办法,因为意见不同,所以争执起来。“阿上,您会治病么?”“贫道不会。”沙门如实回答,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和尚的称呼,尊称有“师父”、“法师”或“阿上”,蔑称有“阿秃”,而和尚的自称,却大多是“贫道”而不是“贫僧”。少年闻言双眼一黯,不过依旧领着对方前行,虽然这位出家人不会治病,但若是能在病榻旁诵经,说不定兄长能得佛祖保佑,大病痊愈。走近茅屋,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少年正要上前推开木门,却见一人转了出来,那人身着破旧的戎服,面有刀疤,一条腿似乎断过,夹着木板。刀疤脸见着少年刚要说些什么,又见其身后的沙门,他行了一礼,有些尴尬的说道:“这位化主,我们囊中羞涩,实在是...”“施主,贫道并不是来化缘的。”沙门还礼,丝毫没有恼怒之意,那人一愣,随即回过神让过一旁,以便对方入内。一股由药味和霉味、汗味等诸多气味混合而成的臭味扑鼻而来,房中榻上躺着一人,形容憔枯面色腊黄,虽然天气炎热却裹着一床破被。榻边站立数人,俱穿着破旧戎服,身高参差不齐,正在争论着什么,见着有陌生人进来,先是一愣随后迎上前:“法师,还请救他一命!”“施主,贫道不会治病。”“啊...”沙门没有理会这几位的失望之情,径直来到榻边坐下,见着病人已经是弥留之际,他有些沉痛的说:“这位施主,恐怕是不行了。”“唉,我们也知道,只是,只是....”刀疤脸说着说着忽然转过身去,抬手擦着眼睛,声音哽咽起来,其他人都黯然无语,而榻上之人剧烈咳嗽几声后,挣扎着说道:“大家...大家莫要为我折腾了...”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见着刀疤脸让自己别说话好好休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成二...我...我欠你的情,只能来世再还了...”话音刚落,再度剧烈咳嗽起来,他挣扎着要说些什么,却因为呼吸不畅无法说出口,面色变得惨白,看上去痛苦异常。众人见状大惊,却见沙门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诵起佛经来,呢喃声中他面色渐渐缓和,双眼闭上,再没有挣扎,似乎感受不到痛苦,坦然面对生命的终结。另一只手滑落榻边,再没有咳嗽也没有呼吸,几位男子见状双眼一红,却没有哭出声,那瘦弱的少年扑了上来,趴在遗体上嚎啕大哭:“兄长!兄长!”眼前一幕,没有影响沙门的诵经,也不知多了多久,他念完经文之后将死者的手轻轻放下,起身向屋内众人行礼:“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想来已入西方极乐,还请诸位施主节哀,善哉、善哉...”“多谢法师,多谢法师为他超度...”众人赶紧行礼,见着这位过路的沙门行善为亡者超度,然后一句话不多说便要告辞,大家颇为感激,奈何囊中羞涩,实在是无法凑出像样的谢礼。“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各位施主若有意,平日多行善积德便可。”沙门正要离开,一名男子赶上前来,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说道:“多谢法师为我兄弟超度,不知是何法号?何方丛林?吴某日后必当报答。”男子身着戎服,年约二三十岁,身材算是结实,面色沧桑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是这几人之中的为首者,沙门微微一笑:“施主,贫道乃出家人,不求报答。”“啊,是吴某唐突了。”“吴施主,请节哀。”众人目送沙门离开,一人看着对方的背影有些不确定的说:“这位法师,我好像在城里哪个庙里见过...”没时间纠结这个问题,大家开始张罗起后事,他们囊中羞涩,没办法给过世的同伴风光大葬,只能用草席一卷,到城外坟地选个地方刨坑埋了。凑钱置办些祭奠之物在坟前烧了,再树一个木牌,写上生卒年月及名讳,这还得请人来写,因为大家都不识字,而请人还得花钱,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天杀的官府!说好的杀敌有犒赏,大家豁出性命和北虏打,好容易打退了,结果赏钱迟迟不发!不然老五哪里会没钱治病,活活拖...”刀疤脸说到后面说不下去,一脚将院里的破木桶踢走,其他人面有怒色,现场气氛有些压抑,而那为首的男子冷笑道:“官府若靠得住,我们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将那哭得双眼发肿的少年揽入怀中,他看向在场众人:“我们都没有家了,四处乞讨连狗都不如,为了混口饭吃才上阵杀敌,如今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就是要闯出一条活路。”“官府,根本就靠不住,能靠的就只有我们自己,先把老五好好埋了,再看情况而定。”刀疤脸闻言压低声音问道:“阿斗,现在情况如何?”“如何?大家豁出性命为官府卖命,如今北虏退了,犒赏却迟迟不发,不光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一文钱都没拿到!如果没有个说法...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