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夕阳将邺城染成金黄色,今日城里上空出现佛祖降下的神通,城中居民为之万人空巷,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大家意识到大事不妙。邺城到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所以皇宫出事的消息开始传播开来,眼见着街道上官军戒备森严,许多人都匆匆回家闭门自守,更别说现在宵禁即将开始,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城内的喧嚣渐渐消散,然而胙国公府却热闹非凡,大门外及前院内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片人,这些人一部分是禁军士兵,一部分是侍卫,双方正在胙国公府前院对峙。丞相尉迟惇,派遣禁军到胙国公府请人入宫,受邀的是一对母子,就是回邺城探亲并暂居于胙国公府的西阳王妃及世子。而带着禁军过来的,则是胙国公尉迟顺,也就是西阳王妃尉迟炽繁的父亲,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的外祖父。此时此刻,身着常服的尉迟顺,定定站在禁军队伍面前,而站在西阳王府侍卫人墙面前的,是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侍卫人墙之后,面色苍白的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将儿子宇文维城揽在怀中,宇文维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尉迟炽繁已经意识到了。今日她的妹妹尉迟明月大婚,被天子派来的迎亲使接入宫中,值此大喜之日,尉迟炽繁当然也很高兴。然而没过多久情况就有些不对,首先是母亲王氏心事重重,接下来是父亲尉迟顺忽然赶往宫中,在尉迟炽繁的再三追问之下,王氏才告诉她宫里出事了。天子遇刺身负重伤,尉迟明月受了惊吓,不过还好并无大碍,尉迟顺赶去宫中是为了看望尉迟明月,顺便和丞相商量相关事宜。尉迟炽繁吃惊之余没有多想,方才尉迟顺回府时,忽然让她入宫陪陪尉迟明月,尉迟炽繁也没多想,只是因为担心留下儿子不好,尉迟顺便让她带着儿子一起入宫。这一点就有些奇怪了,尉迟炽繁和宇文温生活多年,成天被宇文温灌输“阴谋论”,虽然不至于像夫君那样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必有蹊跷,却也多了个心眼。尉迟明月受了惊吓,身为皇后不能轻易回娘家过夜,但在陌生的皇宫里孤零零一人可不行,所以要有亲人入宫陪伴,不过尉迟炽繁认为最应该去的应该是身为母亲的王氏,让她这个姊姊带着儿子入宫是怎么个意思?然而这是父亲做出的决定,尉迟炽繁也不好说些什么,儿子又觉得能进皇宫去看看真的很好玩,她也就没坚持,结果刚从后院来到前院,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便领着侍卫冲过来,与候在府外的禁军对峙。虽然双方手持兵器,却未发生流血冲突,就这么对峙着。事到如今,尉迟炽繁当然觉得不对劲,一想到父亲要她带着儿子入宫,便联想到一个可能: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了。她的儿子宇文维城,是西阳王宇文温的世子,也是周国宗室,既然决裂了,就别想离开邺城,她娘俩住在胙国公府“不安全”,因此要带到皇宫,和天子一起被人软禁起来。那人是谁?除了丞相四叔还有谁?尉迟炽繁无数次心存侥幸的祈祷,祈祷佛祖保佑两家能一直和睦相处下去,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如此突然,让她后悔为什么要带着儿子来邺城。“阿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眼睛进沙子了?”“没,没...”“那张司马他们,为何与外祖对着站呢?他们是要玩游戏么?”“是...是啊...在玩游戏呢...”尉迟炽繁极力压制着情绪,试图不让儿子察觉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站在人墙前的张定发,听着王妃的言语,又看向面前的胙国公尉迟顺,心中满是苦涩。他率领侍卫护送西阳王妃母子来邺城,其实入城之后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因为胙国公府本身就有侍卫,府里也没那么多地方安顿他们,所以大部分王府侍卫们在别处下榻。王府长史李纲回家探亲,张定发和侍卫们除了王妃出行时随行护卫之外,其他时间无所事事,只有部分侍卫跟着张定发在胙国公府里值守。这不是故意渎职,而是在邺城里要么不出事,要出就出大事,一旦出大事,他们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今日出大事了,他们除了在这里对峙,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护着王妃、世子冲出邺城,更没有能力护着母子俩逃回千里之外的黄州西阳。邺城乃至河北、河南都是尉迟家的地盘,张定发再有能力,也不能确保王妃、世子在逃亡途中安然无恙。所以当他从番禹出发回西阳时,西阳王宇文温就交代过,若王妃在邺城时城里出事,万一是尉迟家要和宇文家决裂,那么他和侍卫们就不要折腾了,折腾也没用。王妃和世子被软禁在胙国公府,好歹是自己娘家,吃穿用度不愁,虽然没自由形同人质,但总好过逃亡路上出意外。更何况按如今局势,尉迟家要翻脸也没那么快,所以宇文温在番禹向张定发安排诸般事宜时很乐观,张定发也觉得此行必然有惊无险。结果两家竟然决裂,可即便知道自己没办法护得王妃和世子突出重围回黄州,张定发依旧不肯轻易放弃抵抗。“张司马,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让开吧。”听得尉迟顺发话,张定发苦笑着摇摇头:“国公,卑职奉西阳王之命,与王府侍卫誓死保卫王妃和世子安全,国公身为王妃之父,难道不念及父女之情么?”“这样有用么?”尉迟顺无奈的反问道,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不想伤人,所以只能劝对方识时务,而张定发的回答很坚决:“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卑职职责所在,退无可退。”脚步声起,一名妇人在侍女的簇拥下从后院走了过来,那是胙国公夫人王氏,见着眼前情景,脚步凝滞了片刻,继续快步前进。西阳王府侍卫们见状有些为难,这是王妃的母亲,他们不好刀剑相加,但是...但真是为难。王氏迎着侍卫走上前,侍卫们硬着头皮后退,退无可退之后,无奈的让开了一条路,王氏径直走到尉迟炽繁面前,忍着泪水探出手:“女儿,带着棘郎入宫吧。”“为何,为何...我要回家...”尉迟炽繁捂着嘴哭起来,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没想到宇文温去年年底出征时,夫妻俩那一别,竟然有可能是永别。“女儿...这就是你的家...”“我的家在西...”尉迟炽繁已经泣不成声,宇文维城见着母亲哭成这样,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鼻子一酸,眼眶跟着红起来。“女儿...莫要吓着棘郎了...听话,听话...”王氏也快泣不成声,作为母亲她当然心痛女儿,但事已至此,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只是见着女儿的模样,又见着外孙以后很可能命运多蹇,心也痛的要紧。一把将尉迟炽繁揽在怀里,母女泣不成声,张定发听得心酸,看着近在咫尺的尉迟顺,纠结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将其挟持为人质的打算。这么近的距离,他当然有把握挟持成功,但这样的做法毫无意义,只会刺激王妃和世子,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不过是徒增变数罢了,所以...所以还是得缴械。张定发正要下令放下兵器,却听得尉迟炽繁开口说道:“张司马。”“卑职在,王妃有何吩咐?”“你们不要反抗了,就按之前说好的,不要反抗了。”“这...”张定发看向啜泣着的尉迟炽繁,王妃在来邺城之前,就知道一旦在邺城出事,侍卫们根本无力将她带回西阳,而这也是去年王妃到邺城时,就已做好的心理准备。见着尉迟炽繁点点头,张定发叹了口气,示意自己身边侍卫放下佩刀,随即唿哨数声,放出信号让府外的侍卫们也放下兵器。从现在起,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尉迟家既然翻脸,那么对他们这些西阳王府的侍卫,可就不会客气了。禁军一拥而上,将王府侍卫们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几名宫女上前,恭请西阳王妃及世子入宫。张定发默默看着这一切,尉迟顺忽然开口说话:“张司马,你带着部下赶快走吧。”此言一出,张定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国公,我们还能去哪里?”“本公能带你们出城,还会给你们备马,但动作要快,赶在丞相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出城吧!”宇文温当年在长安救了尉迟顺一家,虽然这只是利益交换的结果,但尉迟顺始终认为自己欠了女婿一个大人情,如今女婿的得力下属张定发等人困在邺城,迟早要遭殃,所以他决定还对方一个人情。绝境逢生,张定发依旧很冷静:“王妃!卑职要...出城,还请吩咐。”他是要帮尉迟炽繁传话给宇文温的意思,但世子在面前,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所以张定发不好说破,只能隐晦些提醒王妃。即将跨出国公府大门的尉迟炽繁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张定发,此时的她有许多话想要让张定发捎回去,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句话:“我和棘郎等着他。”。。。。。。胙国公府外,街口一处宅院围墙后边,化了妆的吴明用潜望镜观察着胙国公府门前动静,又有同样化了妆的数人在旁边蹲着,那是他的手下。来到邺城,吴明和手下可没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张定发率领的王府侍卫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但目的都一样,那就是要保证西阳王妃及世子的安全。然而以尉迟家族在邺城的实力,王妃和世子要么不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而按照事前拟定的方案,一旦尉迟家翻脸,大家就只能坐视王妃、世子被软禁起来。王府侍卫们只能束手就擒,任由对方发落,但坐着等死可不行,那就需要吴明等人来策应。吴明亲自观察敌情,其他人等着准备动手,有两人分别扶着根竹筒,观其模样,似乎对这粗硕的竹筒有些害怕。西阳王猫队有许多秘密武器,其中之一名为“阿批鸡”,其实就是会直线飞行的燃烧弹,一旦发射出去击中目标,瞬间便会燃起大火。既然是“鸡”,也就是能飞却飞不太远,这玩意造价昂贵却出了名的不靠谱,靠拉弦引火触发,一旦发射失败,在场之人靠得近的就会被烧死,所以只有在玩命的时候才有人愿意用。即便不是当场爆炸,竹筒里的“阿批鸡”窜出去时冒着火光,会把射手的脸毁了,所以发射这玩意需要带面罩,一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来做射手。“你们...”吴明忽然低声说话,那两位紧张得额头上瞬间渗出汗珠,握着竹筒的手有些颤抖:“头,要发射了?”,“发你个头!收好东西,准备撤退!”“啊?那那那...”几个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弄得有些茫然,他们可是做好准备玩命了。“那什么那,尉迟家一翻脸,王妃和世子是没办法救的,这件事大家不是早知道了?”吴明收回潜望镜,低声说:“王妃和世子上了马车,禁军簇拥着马车走了,看来是要入宫,国公府居然牵出马来,给张司马他们骑上去,看样子是要放人。”几名年轻人闻言松了口气:“果然胙国公没把事情做绝。”“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赶紧撤退,一会宵禁就麻烦了。”吴明示意手下收拾东西,他们作为暗中策应,职责就是一旦张定发及王府侍卫和禁军发生冲突,就用“阿批鸡”轰出一条血路,顺带连城门也炸掉。“对了,消息发出去了么?”“发出去了,刘掌柜已经知道出事。”一名年轻人答道,“想来西阳那边,很快也会知道!”“很好,赶紧走。”吴明及伙伴收拾好东西,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将地上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都抹掉,以免事后被人顺藤摸瓜。尉迟家要和宇文家决裂了,身在明处的王府侍卫看样子能够离开邺城,但身在暗处的王府猫队却不能走,因为接下来,就要轮到他们登场表演。前院,一名管家打扮的男子正看着手中一块护身符,尘封了十余年的记忆,今日忽然再度开启。如今在后院不知道做什么的几个人,将这块护身符交到他手上,震惊之余,他只能任由对方占用新郎主的这座别院,做些不知道后果如何的事情。郎主有新就有旧,而这块护身符,是他曾经的旧郎主所拥有,而他一直以为,旧郎主已经死了。见着这几个人带着东西从后院走过来,他缓步迎上前。“有劳了,今日不得已上门叨扰,还请莫要见怪。”吴明说完拱了拱手,将对方递过来的护身符收好,随后将一个装着许散碎金子的小袋子递给对方:“就当我们从未来过吧。”那管家没有接袋子,而是看了看吴明,随后轻声问道:“他还好么?”“好着呢,一顿吃三碗饭。”吴明笑了笑,还是将那袋子塞到对方手中:“后会无期。”望着这些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管家掂掂了掂分量十足的小袋子,右手小臂上现出一片淡淡的印记,那印记似乎是被药水清洗过的刺青,此时已经看不出刺青原本的模样。